《水经注》卷十 浊漳水、清漳水


【题解】 浊漳水今称浊漳河,实际上是漳河上游河段的名称。此河从今山西南部,南流经黎城、潞城、平顺等地,至河南林县附近汇合清漳河,称为漳河,全长不过二百公里,是海河水系五大支流之一子牙河的上源。此篇中记及的如滏水(今称滏阳河)、隅(湡)水、泜水等,也都是子牙河上游的支流。

【01】 解读 注释 译文
魏武又以郡国之旧 [1] ,引漳流自城西东入 [2] ,迳铜雀台下 [3] ,伏流入城东注,谓之长明沟也 [4] 。渠水又南迳止车门下 [5] ,魏武封于邺为北宫,宫有文昌殿 [6] 。沟水南北夹道,枝流引灌,所在通溉,东出石窦堰下 [7] ,注之隍水。故魏武《登台赋》曰:引长明,灌街里。谓此渠也。石氏于文昌故殿处 [8] ,造东、西太武二殿,于济北谷城之山采文石为基 [9] ,一基下五百武直宿卫 [10] 。屈柱趺瓦 [11] ,悉铸铜为之,金漆图饰焉。又徙长安、洛阳铜人,置诸宫前,以华国也 [12] 。城之西北有三台,皆因城为之基,巍然崇举,其高若山,建安十五年魏武所起,平坦略尽。《春秋古地》云 [13] :葵丘 [14] ,地名,今邺西三台是也。谓台已平,或更有见,意所不详。中曰铜雀台,高十丈,有屋百一间,台成,命诸子登之,并使为赋。陈思王下笔成章 [15] ,美捷当时。亦魏武望奉常王叔治之处也 [16] 。昔严才与其属攻掖门 [17] ,修闻变,车马未至,便将官属步至宫门 [18] ,太祖在铜雀台望见之曰:彼来者必王叔治也。相国锺繇曰 [19] :旧京城有变,九卿各居其府 [20] ,卿何来也?修曰:食其禄,焉避其难,居府虽旧,非赴难之义。时人以为美谈矣。石虎更增二丈,立一屋,连栋接榱 [21] ,弥覆其上 [22] ,盘回隔之,名曰命子窟。又于屋上起五层楼,高十五丈,去地二十七丈,又作铜雀于楼巅,舒翼若飞。南则金虎台,高八丈,有屋百九间。北曰冰井台,亦高八丈,有屋百四十五间,上有冰室,室有数井,井深十五丈,藏冰及石墨焉。石墨可书,又燃之难尽,亦谓之石炭。又有粟窖及盐窖,以备不虞 [23] 。今窖上犹有石铭存焉。左思《魏都赋》曰 [24] :三台列峙而峥嵘者也。城有七门:南曰凤阳门,中曰中阳门,次曰广阳门,东曰建春门,北曰广德门,次曰厩门,西曰金明门,一曰白门。凤阳门三台洞开,高三十五丈,石氏作层观架其上 [25] ,置铜凤,头高一丈六尺。东城上,石氏立东明观,观上加金博山,谓之“锵天”。北城上有齐斗楼,超出群榭[26] ,孤高特立。其城东西七里,南北五里,饰表以砖。百步一楼,凡诸宫殿、门台、隅雉[27] ,皆加观榭。层甍反宇 [28] ,飞檐拂云,图以丹青,色以轻素。当其全盛之时,去邺六七十里,远望苕亭 [29] ,巍若仙居。魏因汉祚 [30] ,复都洛阳,以谯为先人本国 [31] ,许昌为汉之所居,长安为西京之遗迹,邺为王业之本基,故号五都也。

【解读】 这一段文字较长,内容也较多,但主要是两个方面。其一是记叙了一个中国古代的大都城,三国魏时期所称的全国“五都”之一。“五都”之中,长安和洛阳当然是从历史上延续下来的大都城,其余三处,“谯”(在今安徽亳州)只是曹操的故乡,许昌是汉献帝所都,而邺(在今河北临漳)是曹操被封之地,所以都是曹魏的称谓。但其中邺城由于从战国到秦汉都是一个有名的大城,曹操受封于此,经过大量修建,成为一座规模很大的都城,这段《注》文中记叙得相当详细,对中国历史都城的研究很有价值。这段《注》文另一重要内容是所谓“邺西三台”的记叙,即《注》文所说的:“城之西北有三台,皆因城为之基,巍然崇举,其高若山。”三台之中,居中的称铜雀台,南面是金虎台,北面是冰井台。各台都附有其他许多亭台楼榭。《注》文所记:“当其全盛之时,去邺六七十里,远望苕亭,巍若仙居。”由此可以研究从三国魏晋到十六国时代邺城的繁华盛况。《水经注》成书距这个时代不远,当时的邺城,虽已不比前代,但规模必当存在,是郦道元的目击记载。

【注释】
[1]魏武:即曹操,三国魏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字孟德,沛国谯县(在今安徽亳州)人。
[2]漳(zhānɡ):漳水,发源于山西,至河南林州附近汇合清漳河,称为漳河。
[3]铜雀台:汉末建安十五年(210)冬,为曹操所建,故址在今河北临漳西南古邺城的西北角。
[4]长明沟:杨守敬认为即“白沟”。清水和淇水均称白沟,它们与黄河分离,成为海河水系卫河(即南运河)的一段。
[5]止车门:在文昌殿前正对着的端门周围。
[6]文昌殿:曹操用于朝会宾客、宴请四方的场所。
[7]石窦堰:在今河北临漳西。
[8]石氏:这里指石虎,是十六国时期有名的暴君。
[9]谷城之山:即谷城山,在今山东平阴西南。
[10]武直:禁卫宫殿的值班武士。宿卫:在宫禁中值宿守卫。
[11]趺(fū)瓦:今筒瓦,其形半圆。趺,同“跗”,脚背。因脚背是弯曲的,故称弯曲的瓦为趺瓦。正与上文“屈柱”相对。
[12]华国:光耀国家。
[13]《春秋古地》:杨守敬认为当是晋时人京相璠的《春秋土地名》,三卷。
[14]葵丘:在今河北临漳西,即下文的“三台”。
[15]陈思王:曹植,字子建,曹操第三子,曹丕同母弟。封陈王,谥号思,后世习称为陈思王,是当时最负盛名的作家之一。
[16]奉常:秦官,九卿之一,掌管宗庙礼仪。王叔治:王修,字叔治,三国魏北海营陵(在今山东昌乐)人,曹操辟为司空掾,徙奉常。
[17]严才:三国魏时人。其余不详。掖(yè)门:宫殿正门两旁的边门。
[18]官属(shǔ):属吏。
[19]相国:古官名。春秋、战国时,诸侯国设相,称为相国,为百官之长,秦及汉初,位尊于丞相,后为宰相的尊称。锺繇(zhōnɡyóu):字元常,三国魏颍川长社(在今河南长葛)人,官至太傅,封定陵侯,善书法。
[20]九卿:古代中央政府的九个高级官职。各朝名称和司职略有不同,如汉朝以太常、光禄勋、卫尉、太仆、廷尉、大鸿胪(lú)、宗正、司农、少府为九卿。
[21]栋:脊檩,正梁。榱(cuī):椽子。
[22]弥覆:布满。
[23]不虞(yú):不测,意料不到的事。
[24]左思:西晋文学家,字太冲,齐国临淄(在今山东淄博)人,著有《三都赋》,名重一时,“洛阳为之纸贵”。《魏都赋》:《三都赋》之一,另外两赋是《蜀都赋》和《吴都赋》。
[25]观(ɡuàn):楼台。
[26]榭(xiè):建在高台上的木屋。
[27]隅雉:城墙的角落。
[28]层甍(ménɡ):高楼的屋脊。反宇:屋檐上仰起的瓦头。
[29]苕(tiáo)亭:高峻的样子。
[30]祚(zuò):帝位。
[31]谯(qiáo):古县名。在今安徽亳州。本国:祖籍所在的都邑。

【译文】 魏武帝又凭借此处郡国的旧地,引漳水从城西向东注入,流经铜雀台下,暗流入城中往东流去,称为长明沟。渠水又南流经止车门下,魏武帝封于邺建造北宫,宫中有文昌殿。沟水南北夹道,导引支流可供灌溉,因此到处都得以灌溉,东出石窦堰之下,注入护城河。所以魏武《登台赋》说:引长明沟之水,来灌注街里。说的就是这条渠。石虎在文昌殿故址处,建造东、西太武殿,在济水以北的谷城山上采纹石为殿基,每座殿基下有五百名武士值班宿卫。弯曲的柱子和屋瓦,都用铜铸成,并用金漆绘画装饰。又把长安、洛阳的铜人,移来放在两殿之前,以增国光。城西北有三台,都是借城墙为基础的,所以巍峨高峻,好像山一样。这是汉献帝建安十五年(210)魏武帝建造的,现在变得十分平坦,以前的巍峨丧失殆尽。《春秋古地》说:葵丘是地名,就是现在的邺西三台。有人说台已平,或另有所见,详情不知。中间一座叫铜雀台,高十丈,有房屋一百零一间,建成后,叫儿子们登台作赋。陈思王曹子建下笔成章,速度既快写得又美,被时人称赏。这也就是魏武帝望奉常王叔治的地方。从前严才与其部属攻打掖门,王修听到有变故,车马未到,就率领官属步行到宫门,魏武帝在铜雀台上望见,说:那个来的人一定是王叔治。相国锺繇说:按惯例,京城有变故,九卿各守在自己的官府,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呢?王修说:享用人家的俸禄,有祸时怎能逃避,守在官府中虽是惯例,但不是赴国之难的大义。时人以为美谈。石虎再增高二丈,造了一座房屋,连栋接椽,把台全都盖住,曲折盘回地隔开,取名为命子窟。又在屋上建造五层楼,高十五丈,离地二十七丈,又在楼顶上造了一只铜雀,展开翅膀,像是在飞翔的样子。南边有金虎台,高八丈,有房屋一百零九间;北边称冰井台,也高八丈,有房屋一百四十五间,上有冰室,每室中有几口井,每口井深十五丈,藏冰及石墨。石墨可以写字,点燃了不容易烧完,也称为石炭。还有粮食窖及盐窖,以备不测之需。至今窖上还有石刻留存。左思《魏都赋》说:三座台成排高高耸立。城墙开七座门:南边的是凤阳门,中间的叫中阳门,其次叫广阳门,东边的叫建春门,北边的叫广德门,其次叫厩门,西面叫金明门,又叫白门。凤阳门三座台都洞开着,高三十五丈,石虎在城门上增筑了四层楼,并放置了一只铜风,凤头高一丈六尺。东边城上,石虎又筑东明观,在这座城楼上加建了镀金的博山香炉,称之为“锵天”。北城上有齐斗楼,比其他的台榭都要高,独自高耸着。此城东西七里,南北五里,表面都用砖装饰。百步一楼,所有的宫殿、门台、女墙,都加建台榭。高楼的屋脊,仰起的瓦头,飞举的屋檐高耸入云,素色作底,画上丹青。在那全盛之时,离邺城六七十里,远远就看得见凌霄的亭台观阁,高耸有如仙宫。曹魏继汉而立,又以洛阳为都城,以为谯是祖先的本国,许昌是汉代所居之地,长安是西京遗迹,邺城是帝王事业的根本,所以号称五都。

【02】 解读 注释 译文
漳水又北迳祭陌西,战国之世,俗巫为河伯取妇 [32] ,祭于此陌。魏文侯时,西门豹为邺令 [33] ,约诸三老曰 [34] :为河伯娶妇,幸来告知,吾欲送女。皆曰:诺。至时,三老、廷掾赋敛百姓 [35] ,取钱百万,巫觋行里中,有好女者,祝当为河伯妇 [36] ,以钱三万聘女,沐浴脂粉如嫁状。豹往会之,三老、巫、掾与民咸集赴观。巫妪年七十,从十女弟子。豹呼妇视之,以为非妙,令巫妪入报河伯,投巫于河中。有顷,曰:何久也?又令三弟子及三老入白,并投于河。豹磬折曰 [37] :三老不来,奈何?复欲使廷掾、豪长趣之 [38] ,皆叩头流血,乞不为河伯取妇。淫祀虽断 [39] ,地留祭陌之称焉。

【解读】 《水经注》很重视地名,因为地名常常包含着地方的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这一段内容当然是记叙西门豹的故事,但郦道元是以祭陌这个地名开篇的。西门豹的故事在我国长期传扬,不少历史小品、人物故事甚至教科书都常常编入其中,因为这个故事具有很扣人心弦的教育意义。其实地方官吏勾结当地恶势力残害老百姓而从中敛钱的事,古今都有,只是形式不同而已。在同卷中还记及:“昔魏文侯以西门豹为邺令也,引漳溉邺,民赖其用。”同卷还写了魏文帝在其《述征赋》中为西门豹祠所作的赞语:“羡西门之嘉迹,忽遥睇其灵宇。”西门豹确实是一位值得后世敬仰的好官。

【注释】
[32]巫:古代从事祈祷、卜筮、星占,并兼用药物为人求福、却灾、治病的人。下文的巫觋(xí)是男巫师,巫妪(yù)是老巫婆。
[33]西门豹:战国魏文侯时为邺令。
[34]三老:古代掌教化之官。
[35]廷掾(yuàn):县令的属吏。赋敛:征收赋税。
[36]祝:祝祷。
[37]磬折(qìnɡzhé):弯腰,表示谦恭。
[38]豪长:乡豪里长。趣(qū):前往。
[39]淫祀:不合礼制的祭祀。

【译文】 漳水又北流经祭陌西边,战国时,当地有巫师为河伯娶妇的风俗,在这陌上祭祀。魏文侯时,西门豹担任邺令,与三老们相约道:为河伯娶妇时,希望来告诉我,我也要送给他女子。三老都说:好的。河伯娶妇的时间到了,三老、廷掾向百姓征收赋税,聚集钱财至百万,男巫师巡视乡里之中,看到漂亮的女子,就祝祷说应作为河伯之妇,用三万钱为聘金,沐浴并涂上脂粉妆扮得好像要出嫁的样子。西门豹前往会见他们,三老、巫师、廷掾与百姓也都聚集赶去观看。老巫婆已有七十岁了,后边跟着十个女弟子。西门豹叫新妇出来看看,认为不够漂亮,叫老巫婆到河里去告诉河伯,就把老巫婆投入河中。过了一会儿,他说: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回来呢?又叫三个弟子及三老到河里去告诉河伯,把他们都投入河里。西门豹弯着腰恭恭敬敬地说:三老也不回来了,这怎么办呢?又想叫廷掾、豪长前往,豪长、廷掾们都伏在地上叩头流血,请求不再为河伯娶妇了。这种荒唐的祭祀仪式虽然已断绝了,然而这里却留下了祭陌的名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