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门宗简介》 云门宗史话--第三部分

作者:冯学成

1.扑朔迷离的云门大师

雪峰义存禅师说法三十九年,先后前来参学者数以千计,而得法住世的也有五十六位之众。这些开法行化的弟子,分布于福建、浙江、湖南、江西、广东、湖北、河南、河北、四川各地,为唐末五代时禅宗的全盛景象添彩增辉,在战乱和衰败的社会中,给人以振奋向上的力量,并留下令后人景仰的文化硕果。

雪峰门下声望最高,力量最强的,先有玄沙师备禅师,后有云门文偃大师(864—949)。玄沙二传之后衍出了法眼宗。平心而论,在雪峰众多的弟子中,云门大师并非嫡系,他在雪峰的时间前后不过一年左右。而玄沙师备“与雪峰义存本法门昆仲”,同为芙蓉灵训禅师的弟子,后方“亲近若师资”。玄沙先助雪峰义存禅师建立雪峰道场,不久就被闽王迎入福州开法,其声势差可与雪峰媲美。再如慧棱禅师,“往来雪峰、玄沙二十年”,是雪峰众多弟子中的台柱。再如保福从展禅师(?—928),“年十五,礼雪峰为受业师,游吴楚间,后归执侍”。其他如金轮可观禅师师事雪峰十二载,长生皎然禅师“久依雪峰”。他们与鼓山神晏、龙华灵照、镜清道怤等众多禅师一样,都是赖雪峰之力而见道开悟,故师友间往返切磋唱和,情谊之深,令人感叹。所以在雪峰再传弟子所撰的《祖堂集》和法眼宗人于北宋初所撰的《景德传灯录》中,云门大师并未被置于雪峰门下显要位置。云门大师能在这一大批杰出的禅师中取得更高的成就,对后世禅宗的发展有深远的影响,自然有其非凡过人之处。下面我们仔细回顾云门大师的学道经历,从中可以看到云门大师的独特魅力和耀眼的禅智光辉。

编于北宋初年的《宋高僧传》,给后人留下一费解的疑团,就是赞宁大师在收录唐五代至北宋初年的众多高僧时,不知何故,竟漏录了云门文偃大师。其他如《祖堂集》、《景德传灯录》及北宋末年的《禅林僧宝传》(以下简称《僧宝传》),对云门大师则有较详细的介绍。《古尊宿语录》收有《云门广录》三卷,并附有云门大师的《遗表》和《遗诫》,并有南汉韶州防御使恭请云门大师开法的《请疏》,及云门大师圆寂时,南汉王朝集贤殿雷岳所撰《行录》。这些文献,为研究中国禅宗史,特别是研究云门大师,提供了宝贵的资料,为历代学者征引。

但是,这些资料尚未细致圆满地勾勒出云门大师的传略,对大师参睦州,上雪峰,入灵树,建云门等,均缺乏翔实的时间表述,使得禅宗内的一些重大历史事件变得扑朔迷离。雪峰义存禅师尚有一含糊的《雪峰年谱》可供参考,而云门大师,历史文献中竟没有留下相应的年谱,这为研究云门宗史,特别是云门大师的传略,带来不少的困难。

值得庆幸的是,在韶关云门山大觉禅院内,至今尚完好地保存着《南汉甲碑》和《南汉乙碑》。这两方碑,一镌于南汉大宝元年(958),一镌于大宝七年(964)。两篇碑文恰好弥补了云门大师年谱之失,再结合《雪峰年谱》和其他相关资料,云门大师的传略就较清晰地展现出来。1951年编成的《云门山志》,征引了这两方碑,撰成了《偃祖行略》。

2.云门大师于嘉兴出世

1951年,虚云老和尚重建云门寺后期,嘱其弟子惟心、妙云、圆澄等收集编纂云门寺有关资料,并嘱岑学吕居士编订《云门山志》。该志所收史料周详,多为藏经所无,为后人研究云门大师、云门宗史和云门寺提供了极大的方便。这里以《云门山志》中的相关资料,以及灯录和相关语录,来介绍云门文偃大师的学道经历和传道历程。《南汉甲碑》云:

师讳文偃,姓张氏,晋王冏东曹参军翰十三代孙也。翰知世将泯,见机休缘,徙于江浙,故胤及我师,生于苏州嘉兴郡。

从这段碑文中我们得知,云门大师的祖上是西晋齐王司马冏的东曹参军张翰,因知几知微,预先料到“八王之乱”将给中原带来巨大的战祸,于是辞官,携家隐于苏州嘉兴。其后人皆在嘉兴定居,经南北朝和隋唐,累十三代时,云门大师于嘉兴出世。

师幼慕出尘,乃栖于嘉兴空王寺志澄律师下为童,凡诸经无烦再阅。及长落发,具足于常州坛。后侍澄公讲数年,顷穷《四分》指归,乃辞,谒睦州道踪禅师。

云门大师生于唐懿宗咸通五年甲申(864),《云门山志》推算大师于十五岁时礼志澄律师,为童侍,而《祖堂集》则明言为十七岁。他聪明非凡,能过目不忘,故“凡诸经无烦再阅”。不久落发,在常州戒坛受具足戒。《云门山志》云其年二十一,《祖堂集》云“年登己卯,得具尸罗”。己卯应为癸卯之误,不然,前一己卯为859年,大师尚未出世,后一己卯为919年,大师已五十五岁了。只有癸卯年,大师刚好二十岁。《云门广录·行录》所述大同小异:

后还澄左右,侍讲数年,赜穷《四分》旨。既毗尼严净,悟器渊发,乃辞澄,谒睦州道踪禅师。

云门大师受戒后又回到空王寺,侍于志澄律师左右,并“侍讲数年”。志澄是律师,云门大师在这里学习《四分律》,并能代师开讲,于数年间“赜穷《四分》旨”,并“毗尼严净,悟器渊发”。这数年应是多少年呢?依佛教律仪,比丘在五夏以前,应专精戒律,五夏以后,方许听教参禅。志澄是律师,必然谨遵律仪,所以云门大师在空王寺最少修律五年。五年后,因其“毗尼严净,悟器渊发”,在求悟证道热情的激励下,自然会如唐末众多比丘一样,外出行脚参禅,当时禅德最高、路途又就近的当然是睦州陈尊宿了。

嘉兴到睦州,中间仅隔一个杭州,不外两百里路,行脚一两天即到。当时云门大师年纪约二十六岁。陈尊宿当时已九十余岁,并非如一般禅师那样容易得见,而且他“应接来者,机辩峭捷”。《云门广录·游方遗录》载:

师初参睦州踪禅师,州才见师来,便闭却门。师乃扣门,州云:“谁?”师云:“某甲。”州云:“作什么?”师云:“己事未明,乞师指示。”州开门,一见便闭却。

师如是连三日去扣门。至第三日,州始开门,师乃拶入。州便擒住,云:“道!道!”师拟议,州托开,云:“秦时轹钻。”师从此悟入。

这是老睦州的风格,其实与德山、临济、雪峰等大师的接人手法如出一辙,关键在于被接之人的灵犀能否当下通泰。初看大不近人情,后学晚辈远道而来,以“己事未明”来向你求教,怎么连续三天都闭门不见呢?就算是考验学生是否有诚心和毅力吧。当云门大师第三天叩门时,老睦州终于开了门,但仅开了一条缝。云门大师就在即开即闭的刹那间拶了进去,老睦州却一把抓住他,连声叫:“道!道!”不是老师给学生讲解什么,而是要学生当下不经思考就答出没有试题的答案。“师拟议”,即云门大师正思考怎样回答时,老睦州却一把把他推开,说:“秦时轹钻”——你去研究秦始皇时的马车轨迹吧,这也是“古道”嘛。云门大师就在这时有所悟入。

3.云门大师什么时候上的雪峰

这则公案,《祖堂集》中没有记载,《景德传灯录》中则仅有一句:“初参睦州陈尊宿,发明大旨。”而《五灯会元》中却记载说:“州便推出曰:‘秦时轹钻。’遂掩门,损师一足,师从此悟入。”但是《云门广录·行录》和南汉时撰的那两方碑铭,都没有“损师一足”的记载。结合云门大师上雪峰,再游历四方长达十七载的经历来看,不应是“损一足”者之所能,不知《五灯会元》所据的是什么。

云门大师在陈尊宿那里见道开悟,留在陈尊宿身边没有呢?又是在什么时候上的雪峰呢?《行录》是这样记载的:

(师)因是释然朗悟,既而谘参数载,深入渊微。踪知其神器充廓,觉辕可任,因语之曰:“吾非汝师,今雪峰义存禅师,可往参承之,无复留此。”师依旨,入岭造雪峰。温研积稔,道与存契,遂密以宗印付师,由是回禀存焉。

雷岳所撰《南汉甲碑》所载基本一样:

……师因是发明。又经数载,禅师(睦州)以心机秘密,关钥弥坚,知师终为法海要津,定作禅天朗月,因语师云:“吾非汝师,莫住。”师遂入闽,才登象骨(即雪峰),直夺鹏程。

“知师终为法海要津,定作禅天朗月。”睦州视云门为禅宗未来的泰山北斗,期望极高。除了秘加调养外,对云门大师还作了“参承雪峰”的重要安排。如《雪峰语录》所载:

云门参睦州和尚得旨后,造陈操侍郎宅,经三载,续回,礼谒睦州。州云:“南方有雪峰和尚,汝何不去彼中受旨?”云门到雪峰庄上……

这则记载很明确,只不过多出一位陈操侍郎,不过这位陈操当时恰好任睦州刺史,所以云门大师当时仍是留在睦州。考陈尊宿的行持,必是行头陀行的老禅匠,早是“不立文字”,室中必无经典。但对后学而言,则应熟知经论,故陈尊宿将云门大师安置在陈操府中。陈操为陈尊宿弟子,正好方便云门大师阅经之余与其切磋禅道,又不妨早晚到陈尊宿那里参叩,这样在睦州住上三年(《云门山志》断为四年,想必是未见《雪峰语录》,但若加路途之耗,云门大师上雪峰时或应在四年后),足见陈尊宿安排之周到。在这里,有必要看看这位既是陈尊宿的弟子,又是云门大师师兄的陈操到底是怎样的一位人物。且看《景德传灯录》所载:

睦州刺史陈操,与僧斋次,拈起胡饼问僧:“江西、湖南还有遮个么?”僧曰:“尚书适来吃什么?”陈曰:“敲钟谢响。”

又一日斋僧次,躬行饼,僧展手接,陈乃缩手,僧无语。陈曰:“果然果然。”

异日问僧曰:“有个事与上座商量得么?”僧曰:“合取狗口。”陈自掴曰:“操罪过。”僧曰:“知过必改。”陈曰:“恁么即乞上座口吃饭。”

又斋僧,自行食次,曰:“上座施食。”上座曰:“三德六味。”陈曰:“错!”上座无对。

又与寮属登楼次,有数僧行来,一官人曰:“来者总是行脚僧。”陈曰:“不是。”曰:“焉知不是?”陈曰:“待近与问。”相次,诸僧楼前行过,陈蓦唤:“上座!”僧皆回顾。陈谓属官曰:“不信道。”

又与禅者颂曰:“禅者有玄机,机玄是复非。欲了机前旨,咸于句下违。”

这位刺史,对禅体味极熟,简直就是位俗装的禅客,不愧为陈尊宿门下弟子,对当时初入禅门,年纪又轻的云门大师来说,正堪作为增上缘之益友。而其“胡饼”之语,云门大师后来常用以提持,并为后人津津乐道——“云门饼”常与“赵州茶”并称。

4.“深入渊微”

不论云门大师在睦州是三年或四年,陈尊宿待其“深入渊微”,火候已熟时,指示其“参承”雪峰,目的很明确。一是陈尊宿年已近百,来日无多,难以对云门大师进一步关照,加之陈尊宿又是一位不欲领徒嗣己的头陀僧(自归睦州居室,织蒲鞋以养母以来,再未曾住院领众)。更重要的是,当时雪峰门庭宏大,既已受朝廷赐号赐紫,又得地方实力人物王审之(五代时割据福建为闽王)的拥护,这样的道场,有利于云门大师日后的发展。最主要的是,陈尊宿对雪峰义存的禅风也是尊重的,当时德山—雪峰的禅道传遍天下,陈尊宿自然心中有数。要知道,云门大师在睦州的这几年间,雪峰义存禅师因福建内乱而受吴越僧俗之请,游历于灵隐、天台、阿育王等寺。对雪峰禅师的言行,陈尊宿应是在暗中观察,当雪峰归闽时,方指示云门大师往参,可以说是极为得体。以缜密无痕的雪峰禅道来磨砺初入门径的云门大师,可以说是极佳的安排。

云门大师于唐昭宗乾宁元年(894)三十一岁(虚岁)之时,辞别了陈尊宿前往福建雪峰。此时雪峰义存禅师七十三岁,刚好游历吴越归来,并迁寺于雪峰陈洋塔院(新寺刚好建成),这就是后来著名的广福禅院。云门大师一到雪峰,作略便与一般行脚参访的禅僧大不一样。《云门广录·游方遗录》载:

师到雪峰庄,见一僧。师问:“上座今日上山去那?”僧云:“是。”师云:“寄一则因缘问堂头和尚,只是不得道是别人语。”僧云:“得。”师云:“上座到山中,见和尚上堂,众才集,便出,握腕立地,云:‘这老汉项上铁枷何不脱却!’”其僧一依师教。

雪峰见这僧与么道,便下座拦胸把住其僧云:“速道!速道!”僧无对。雪峰托开,云:“不是汝语。”僧云:“是某甲语。”雪峰云:“侍者将绳棒来。”僧云:“不是某语,是庄上一浙中上座,教某甲来道。”雪峰云:“大众,去庄上迎取五百人善知识来。”

师次日上山,雪峰才见便云:“因什么得到与么地?”师乃低头,从兹契合。

这段记录与《雪峰语录》和《五灯会元》相同,而《祖堂集》和《景德传灯录》皆略去不载。从这段公案中,可以看出云门大师非常的气象和过人的胆魄。前来拜师,不亲自上山礼拜而托人代语,已是不敬,而所代之语竟是“老汉项上铁枷何不脱却”,这是求学之语还是为师之语?考雪峰禅师门下众多弟子,没有一位敢在初次见面之时作如是之说(玄沙师备禅师在后来才有“临机不让师”的胆识)。而“握腕立地”,更是一副倨傲的模样。雪峰是过来人,且身经百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上前抓着那代话之僧,要他:“速道!速道!”那僧立即现出了原形,并在“绳棒”的威胁下供出了那位“浙中上座”。雪峰禅师不愧是当时的第一宗师,从这曲折中立即知道来者是“五百人善知识”(当时能聚众五百的寺庙和禅师并不多见,可以说是极高的赞誉),并令寺中的僧众前去迎接。这也是雪峰门下众多弟子未获之殊荣。

云门大师于次日,在众多僧众的簇拥下上了雪峰,雪峰禅师见他仅为三十岁的青年,心中自然欢喜,但却不动声色地问:“因什么得到与么地?”这话看似平淡,却有陷虎之机,不知有多少禅者在这里败下阵来。而云门大师却不接话,也不答语,只是顺从地低下了头。在这里,一切语言都是多余的,一涉语言,极有可能被雪峰禅师乱棒打出。无语,则雪峰禅师无以窥其破绽;低头,表示顺从,巧妙地表达了拜师和亲近之意。也就是这样,云门大师和雪峰禅师“从兹契合”。这简直是重演岩头全豁禅师初参德山的那一幕:

(岩头)后参德山和尚,执坐具上法堂瞻视,德山曰:“作么!”师咄之。德山曰:“老僧过在什么处?”师曰:“两重公案。”乃下参堂。德山曰:“遮个阿师稍似个行脚人。”

至来日上问讯,德山曰:“阇黎是昨日新到否?”曰:“是。”德山曰:“什么处学得遮个虚头来?”师曰:“全豁终不自谩。”德山曰:“他后不得孤负老僧。”

他日参师,入方丈门侧身问:“是凡是圣?”德山喝,师礼拜。

5.“温研积稔”

雪峰平生最敬重的便是其师德山和其兄(应为其弟,因为岩头小雪峰六岁)岩头。他是和岩头、钦山一起参德山的,对这一幕可以说记忆犹新。云门大师的举措酷似当年的岩头全豁禅师,气势似还胜过一筹,且又不失凝重,这也是胜过岩头之处,雪峰心里怎能不欢喜。所以云门大师在雪峰不过一年左右,便“温研积稔”,禅宗底蕴和见地都成熟了,雪峰遂“密以宗印付师”。这样,云门大师便继承了雪峰的法脉,而且具有传法的资格了。禅宗最重法统的传承,若没有这样的传承,便没有开山传法的资格,这也是各种灯录重视西天二十八祖、东土六祖和青原南岳两系数十代心印传承的原因。

云门大师在雪峰是怎样“温研积稔”的呢?在《云门广录·游方遗录》和《雪峰语录》中有如下数则:

师(雪峰)示众云:“南山有一条鳖鼻蛇,汝等诸人切须好看。”长庆(慧棱)云:“今日堂中,大有人丧身失命。”……云门以拄扙,撺向师前,作怕势,开口吐舌。

宗师上堂,示机接人,出语往往难以捉摸,出人意外。参学之人若去思议卜度,思量去解谜底,就如长庆所说“丧身失命”了。

云门大师与雪峰心心相印,假戏真做,声情并茂,应机明显胜过长庆一筹。再看:

师(雪峰)有时云:“三世诸佛向火焰里转大*轮。”时云门侍立次,云:“火焰为三世诸佛说法,三世诸佛立地听。”

这是无我无法,无宾无主,无圣无凡的境界,雪峰和云门的这段对话,不知为多少参禅者拭亮了眼睛。再看:

师(云门)在雪峰,与长庆西院(时长庆慧棱任雪峰西院执事)商量。雪峰上堂,云:“尽大地撮来,如粟米粒大,抛向面来,漆桶不会,打鼓普请看。”西院问师:“雪峰与么道,还有出头不得处么?”师云:“有。”院云:“作么生是出头不得处?”师云:“不可总作野狐精见解也。”又云:“狼籍不少。”又云:“七曜丽天。”又云:“南阎浮提,北郁单越。”

这是云门大师和长庆慧棱一起讨论雪峰禅师那段著名的“上堂语”,译成现代语言就是,“把整个世界捏撮起来,不过粟米粒般大小,放在你们面前,可惜你们都是瞎子,看不见。算了吧,还是击鼓,都上山劳动去吧,那时或可有所体会”。长庆慧棱是雪峰门下嫡传弟子,故以雪峰此语与云门大师“商量”——或是请教,或是勘验。慧棱说:“老和尚如是说,还有出头不得之处吗?”云门大师说:“有!”慧棱又问:“哪里是出头不得之处呢?”云门大师的回答滴水不漏,他说:“总不可作野狐禅的见解去领会吧?”慧棱再追问,云门大师又说:“狼籍不少——怎么如此麻烦呢?”慧棱继续追问,云门大师又说:“七曜丽天——金木水火土五星加上日月为七曜,在天上明明白白,只有瞎子看不见。”慧棱再一次追问,云门大师又说:“南阎浮提,北郁单越——南北东西四大部洲不是都在脚下吗!”

师一日与长庆举赵州无宾主话,“雪峰当时与一踏,作么生?”师云:“某甲不与么。”庆云:“你作么生?”师云:“石桥在向北。”

有人曾以赵州禅师“无宾主话”公案来请教雪峰禅师,雪峰不语,只是用脚踏了一下地作为回答。长庆问云门大师其中之意,云门大师说:“若是我,则不如此回答。”长庆又问:“你当怎么回答呢?”云门大师说:“赵州石桥,自然在北方。”宾主是二,禅宗并不停留在义理上而是身体力行,虽无宾主,又宾主历然,故雪峰用一踏表示,云门大师则用“石桥在向北”表示。在这里,能说无宾主吗,能说有宾主吗?

师与长庆举石巩接三平话。师云:“作么生道,免得石巩唤作半个圣人?”庆云:“若不还价,争辨真伪?”师云:“入水见长人。”

石巩慧藏禅师是马祖的弟子,三平义忠禅师是石头大师的再传弟子。“石巩张弓”是禅宗内著名公案。

三平初参石巩,巩才见来便作弯弓势云:“看箭!”三平拨开胸云:“此是杀人箭,活人箭又作么生?”巩弹弓弦三下,三平便礼拜。巩曰:“三十年张弓架箭,只射得半个圣人。”遂拗折弓箭。

6.尽大地是解脱门,把手拽伊不肯入

三平后参大颠(石头弟子),颠曰:“既是活人箭,为什么向弓弦上辨?”平无对。颠曰:“三十年后,要人举此话也难。”

这则公案奇险,许多参禅者对此不知所措,故云门大师问长庆:“应怎样回应,才能免被石巩唤作半个圣人?”长庆是过来人,明白其中的机趣,答得八面玲珑,他说:“若不还价,怎能识别其中的真伪呢?”而云门大师的答话更妙不可言:“入水见人长。”矮子过不了河,能过河定是人长(高人),这既是对“半个圣人”所下的转语,也是对长庆答话的赞赏。雪峰禅师当时年事已高,又常闭关,故不像当年那样说法如雨,座下弟子便将他的“老话头”用来彼此“商量”,这的确是一种极好的交流。

师(雪峰)云:“饭箩边坐饿死人,临河渴死汉。”玄沙(师备)云:“饭箩里坐饿死汉,水里没头浸渴死汉。”云门云:“通身是饭,通身是水。”

雪峰禅师经常用“尽大地是解脱门,把手拽伊不肯入”来启示学人,也就是说,你们人人都是佛啊!为什么不敢直下承当呢?真的是“饭箩边坐饿死人,临河渴死汉”一般可笑。雪峰禅师把此语作为警句,不断地提醒修学之人。云门大师到雪峰时,玄沙师备禅师早被闽王接到福州供养,故未曾与云门大师谋面。玄沙当年对雪峰说:“和尚,你这话不彻底,迷的人应为饭箩里坐饿死汉,水里没头浸渴死人。”更形象地警示学道之人。当雪峰禅师将此公案举与云门大师时,云门大师则更彻底地说:“你们这还是落于二相。若依我的见解,应为通身是饭,通身是水。”在这里不着于“死”,而非死非活,死活不二。烦恼就是菩提,菩提就是烦恼,中间不隔一线,而把抉择给了当人。

(僧)问:“如何是学人自己?”师(雪峰)云:“筑着你鼻孔。”僧举似云门,(云)门云:“你于么生会?”其僧再三思惟。(云)门乃有颂云:“举不顾,即差互。拟思量,何劫悟。”

人最大的麻烦就是自己不认识自己,学佛的最高成就是成佛,佛者觉也,就是认识并觉悟了自己。自己——我是什么?“筑着鼻孔!”我与我还分家么?我不是时时刻刻与我在一起么!如同鼻子在脸上,何须用手去摸来求证,何须用照镜来求证呢?但这僧不明其意,去问云门大师,云门大师反问他时,他又去反复思维,引起云门大师的感叹,因而作了这个著名的偈语。这偈语应作何理解呢?当然,在禅宗内,说理解是错,不理解也错。后六字易懂,前六字难明,但若明白禅师们间的作略,其义还是明白的。

禅师对学人,有示机和接机的责任。学人对老师,则有领会与否的反应。“举不顾”,老师示机于你,你若“不顾”——不回应,高则高矣,因为一些过来人就是以“不顾”作为回应,但其中却“即差互”。曹洞宗讲究“回互”,一阴一阳之谓道,常用“二”来表达“一”。所以“不顾”的失误之处在于少了“回互”照应。但这种“回互”照应又是“非思量”的,若“拟思量”,离悟就十万八千里了,当然是“何劫悟”了。从这里,可以看出云门大师的禅修火候已深。

师在雪峰时,有僧问雪峰:“如何是触目不会道,运足焉知路?”峰云:“苍天!苍天!”僧不明,遂问师:“苍天意旨如何?”师云:“三斤麻,一匹布。”僧云:“不会。”师云:“更奉三尺竹。”后雪峰闻,喜云:“我常疑(这)个布衲。”

从上面两则公案中可以看出,早在雪峰山时,云门大师独特的风格已见端倪。石头希迁大师在其《参同契》里,曾有“触目不会道,运足焉知路”的表述。而一些祖师又常以“触目是道,运足知路”来开导学人。但这僧不明这两者间的“回互”关系,故有“触目不会道,运足焉知路”之疑来请教于雪峰禅师。雪峰禅师那两声“苍天”,把这僧抛到了九霄云里。故这僧又来请教云门大师。“三斤麻,一匹布”和“三尺竹”能告诉参禅者什么?能解决以上的疑问吗?当然不会。这是云门大师“截断众流”的接人手段的初次显露,并得到了雪峰禅师的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