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六祖与中国理学》得法与出家


六祖得法的时候,仍然是一居士身,因他俗家姓卢,所以都称他为卢行者,行者是佛法中修行人的称呼,不限于僧俗,六祖出家,在得法后十五年方正式披剃。所以六祖以后也曾再三提起在家修行与出家修行,理无二致,并不因出家可多得一点佛法,在家而少得一点佛法,强调言之,这是六祖毕生极力提倡世间修行平等,使禅宗影响后来儒家产生理学的枢要。

避祸的因缘

六祖既得佛的心传正法,何以需要避祸,在猎人队里过了十五年呢?因为一宗学说的领导权威,忽然落在一个平生无籍籍名,而且乃一字不识的人身上,此实别开生面,令诸成名学者惊骇失措;在君子犹抱观望之心,在小人宁无嫉恨之念,固欲灭之为快,故六祖不得不避祸于猎人队中,此其原因一。

又以悟见心性以后,因缘未至,故不可以宏法,此佛家所以注重时节因缘,与儒家注重运会,同为一理。孟子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六祖在猎人队中十五年,一则以待时机的到来,岁月的变迁,使敌对者经时间的冲澹而化除瞋恨,同时在韬晦期中涵养黄梅所得心法,使其至于充实而有光辉,故其出山宏法,即一鸣惊人,所谓己臻圣而不可知之谓神的境界,故具有鬼神不测的神变力也。于此亦即可见悟后起修,至为重要,此其原因二。

六祖的学风

六祖的学风,拣择其要点,略为举出,可分为三项:(一)破除迷信,提示佛法要义。(二)单提直指,宏开心地法门。(三)世出世间,事理归于一致。以六祖学风有此特点,遂使大乘佛法成为中国化的佛法,切合于现实人生,而又能超脱世间,终使禅宗法门,遍及寰宇,而开启北宋儒家的理学矣。试分别言之。

(甲)佛法心要,即在证悟人与万物同体的本性,归真返朴,无住无依。这本体的性,是真空无住、无着的。一切万有的生存变化与灭亡,都依赖各种不同的因与缘所集合而成。在人言人,但从人所具备的心性着手用工体认,即可证到与宇宙同体的本性,而返还于「寂然不动(空无自性),感而遂通(因缘所生)」的圆成实相。

所谓用种种名言说教,乃至设立种种法相,都是其前行方便,导其证入本体的一种法门。但既然成为一宗教,难免有许多教条式的设立,在上根人,因此自心他力的共通圆融,理固无碍;若在下根,即愈引愈迷,变成绝对的迷信。六祖传佛心宗衣钵,起而大声疾呼,去此种迷信方便的外衣,一归于发明白性心地的快捷方式,此其学风,大有异于其它仅传佛教形式者;同时更使易于接近中国传统文化,此其一也。例如坛经载答韦刺史问念弥陀往生西方一节云:

大众,世人自色身是城,眼耳鼻舌是门,外有五门,内有意门。心是地,性是王,王居心地上,性在王在,性去王无,性在心身存,性去身心坏,佛向性中作,其向身外求。自性迷,即有众生,自性觉,即是佛;慈悲即是观者,喜舍名为势至,能净即释迦,平直即弥陀,人我是须弥,邪心是海水,烦恼是波浪,毒害忘,鱼龙绝;自心地上,觉性如来,放大光明,外照六门清净,能破六欲诸天,自性内照,三毒即除,地狱等罪,一时消灭,内外明彻,不异西方,不作此修,如何到彼。

又无相颂云:

迷人修福不修道,祇言修福便是道,布施供养法无边,心中三恶元来造,
拟将修福欲灭罪,后世得福罪还在,但向心中除罪缘,各自性中真忏悔,
忽悟大乘真忏悔,除邪行正即无罪,学道常于自性观,即与诸佛同一类,
吴祖惟传此顿法,普愿见性同一体,若欲当来觅法身,离诸法相心中洗,
努力自见莫悠悠,后念忽绝一世休,若悟大乘得见性,虔恭合掌至心求。

观此说法,六祖极论「即心即佛」之旨,昭然若揭,丝毫无宗教迷信成份存在,不待深辨可知。

(乙)由两晋而至初唐之际,佛法因侧重于翻译事业,一般学者,寻绎注疏,条分缕析,在义理之学上,成就已臻绝顶。而疏释之学,其方法是演绎的,于是以经注经,或以论释经,终使学者仅成为一空谈学理而茫无旨归之义学沙门。禅宗之学,并不离于全部教义,唯其揉集经义为一团一条一点,直达心源,不事文采,其方法为归纳的;及至六祖,尤其注重「言简理当,不由文字」的平白开说,使人直截领悟,一反昔来传授讲学之风,完全以朴实无华,贴切受用为归,此其二也。例如答印宗法师云:

宗问:黄梅咐嘱,如何指授?祖曰:指授即无,惟论见性,不论禅定解脱。宗曰:何不论禅定解脱?祖曰:为是二法,不是佛法,佛法是不二之法。

复如云:

善知识,智能观照内外明彻,识自本心,若识本心,即本解脱,若得解脱,即是般若三昧。

上来所载,六祖极力宏扬佛之心法,提倡心性之学,不待言而可知。惟心性的极则,则立无念为宗。

又云:

善知识,云何立无念为宗?祇缘口说见性,迷人于境上有念,念上便起邪见,一切尘劳妄想,从此而生,自性本无一法可得,若有所得,妄说祸福,即是尘劳邪见,故此法门立无念为宗。善知识,无者无何事?念者念何物?无者无二相,无诸尘劳之心,念者念真如本性,真如即是念之体,念即是真如之用,真如自性起念,非眼耳鼻舌能念,真如有性,所以起念,真如若无,眼耳色声当时即坏。善知识,真如自性起念,六根虽有见闻觉知,不染万境,而真性常自在;故经云:能善分别诸法相,于第一义而不动。

(丙)佛家在中国,有三武一宗之难,是尽人皆知的史迹。此佛教厄难之来,固由于佛道之争,抑亦气运使然;但佛教本身的缺点,以及当时佛教徒自己作风所招致的恶果,亦毋庸讳,凡具历史常识者,不难指出种种事迹以为印证。并且当时出家之风,特别兴盛,后来韩昌黎起而排佛,一篇谏迎佛骨的表文,主要尤重在排僧,在具有先知眼光的六祖看来,不能不有矫正的说法。而且佛法若祇偏重于出世,而违背即此世间成就出世间的事,实是大乘佛法的过失。故六祖特别提出在家出家修行问题,以警醒世人,使世出世间,事理趋于一致。

至若论出家学佛的出世法,与在家修行之世间法不二之理,尤为扼要中肯,卒使后世儒家理学门庭之建立,遥与禅宗接笋。依此而言,六祖实启隐辟之机先矣,此其三。例如与韦刺史云:

世人若修道,一切尽不妨,常见自己过,与道即相当,色类自有道,各不相妨恼,离道别觅道,终身不见道,波波度一生,到头还自懊。欲得见真道,行正即是道,自若无道心,闇行不见道,若真修道人,不见世间过,若见他人非,自非却是左,他非吾不非,我非自有过………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正见名出世,邪见是世间,邪正尽打却,菩提性宛然。

又云:

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必在寺,在家能行,如东方人心善,在寺不修,如西方人心恶,但心清净,即是自性西方。颂曰:

心平何劳持戒,行直何用修禅,恩则亲养父母,义则上下相怜,
让则尊卑和睦,忍则众恶无喧,若能钻木取火,淤泥定生红莲,
苦口即是良药,逆耳必是忠言,改过必生智慧,护短心内非贤,
日用常行饶益,成道非由施钱,菩提祇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
听说依此修行,天堂祇在目前。

六祖学风,简如上说三项,别有四大特色,所谓:「不迷信,尚心性,务平实,在世间」。乃使无论僧俗,士夫或庶民,依此可明白易学,皆知佛法者,即不出自心,信受奉行,即可成佛。世称其为古佛再来,信非过誉。释迦舍富贵而成道,六祖现下愚而作祖;释迦说法四十九年,经律论等积为一大藏教;六祖说法半生,寥寥若干片段遗言,集为坛经一卷,亦足与一大藏教媲美,是释迦,是六祖,是古佛,是今佛,千圣同揆,海水味一,不容分别于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