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与滕文公、告子》息与平旦之气


孟子提出来,人真正的修养是养心,培养天然的善良心性,与身体的修养,是连在一起的。首先是“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这个“”,普通只当作休息的息;其实在中国古代,尤其是《易经》的文化思想,大家常说“消息”一词,例如与人相遇时,问起“有什么消息?”这是指马路新闻的消息。消息也是一个现象,和佛学上说的“生灭”同一意义,息是成长,消是散去,这是《易经》“盈虚消息”的观念。人死了,叫做消失了,没有了,而在《易经》的“本体观”上看来,与佛的“本体观”差不多,认为生死是两头的现象,人虽死了,可是能使人生长或死亡的本体功能,并没有动。

所以今日之死,也就是明日之生;今日的时间在不断消失,而明日的时间正在到来;现在死亡,也即下一次生的开始。现在看生命是活着的,而实质上就是庄子说的“不亡以待尽”,活在这里的目的,只是等死;假如说活一百年,也是在等一百年的最后那一天。所以这一个存在,就是消;相反的,形态上“”的时候,本质上也是成长的时候。

此外,佛学对“”的解释又不同,有时候用“”来代表呼吸,一呼一吸之间,名为“一息”。学“小止观”的,学打坐的,有数息观,就是一呼一吸之间,数为一息。

在“”的中间有没有停留?就是静止不呼不吸的时候,我们看刚出生的婴儿睡眠,就有这个现象。婴儿的睡眠,需要约十六个小时,十一二岁约十一二小时,二十岁以上约七八小时,年纪越大,需要的睡眠时间越少,老了整夜都睡不着。但是,老人在一夜的睡眠中,真正完全睡着的时间,连一两分钟也不可能,只要几秒钟的睡着就够了。所谓真正睡着,是整个脑神经完全休息,绝对休息,同死了一样。

一个很疲劳的人,开始躺下去时,还有呼吸,像拉风箱一样,甚至打呼,看起来是睡着了,实际上一部分脑神经并没有休息,还在活动。人在醒时为幻想,睡时为梦境,每人每天睡时都在做梦,只是又随时把它忘记了,醒来便误以为无梦。真正完全睡着时,脑神经全部绝对休息的人,呼吸也停止了,这就是“”;如果用仪器测验,显示板上一定没有曲线,只是一根直线划过去,此时,他正在安详熟睡之中。

大家谈修养的人,双腿打坐,欲求清净无念,但是没有到达这个境界,连初禅也够不上。佛学的道理讲得好,听了很高兴,可是平时自己修习,没有在心性上达到这种境界,则没有益处。这个境界并不是昏迷,这是“”的道理。

再由各家的这些有关知识,来讨论孟子所谓的“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孟子是说,当心性在昼夜之中,随时达到这样安详、息的境界时,就自然了解自己本性善的一面。这时候生理上保持“平旦之气”,那是一种朝气,从正子时经丑、寅、卯到上午六时正,这一阶段为“平旦之气”。练气功的人,要在这个时间用功,所以养气是要永远保持这个“平旦之气”,也就是“夜气”,这是生理部分。

在心理部分的养气,则养到随时保持清明“平旦之气”,不呼也不吸,进入“”的境界,心理上不起善恶的念头,这时,自己心的善良面目就找到了。这是孟子的真实功夫,在中国文化而言,学佛,学道,学儒,这一部分的修养就是基本;这一部分没有学好,就是基础不稳定,都不行。

所以他说:“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人的心理、生理不能保持平旦夜气的清明,身体就病了,那就差不多只是一个动物了。人能无病无恼,就是最快乐的事,是大乐,佛与佛之间的交际话,就是“少病少恼否,众生易度否”,可见这是两大困难,因为没病没恼很难,度众生也很难。能够保持平旦的夜气,就少病少恼;能够保持“平旦之气”的境界,本性清明面就出来了。

因此孟子郑重告诉我们,身心两方面修养的重点。认识了这个道理,用这个方法去修养,一切就会在成长中。中国人后来所说的,欲修长生不老,基本上也是从这里着手。如果身心上失去了这种境界,“无物不消”,只有向死亡的路上走。

最重要的,是孟子引用孔子所告诉我们的修养方法。孔子说:修养的功夫,“操则存”,掌握、把持在自己的手里,也就是掌握自己的定力,如果自己不能掌握自己,那也完了,跟禽兽差不多了。养心炼气,要在行、住、坐、卧之间,随时把握得住定的境界才行,如果放弃了它,就立即没有了。所以修养的境界,完全是由“心行”来的,不是靠盘腿打坐,如果念念散乱,念念忘失了这个境界,就不必谈修养,那是在放,在舍,放出去了,没有修养。

学佛也是一样的,所谓八正道、三十七道品、四念处,就是“操则存”,在佛家讲,“”就是修持,所以戒、定、慧要自己把持住。这个基本修养,各家都是一样的,人类文化的基本求善,差不多都是相同的。

孔子如此讲修养,只是“操则存,舍则亡”,还是不够,就像现在的青年参加联考,在考前天天用功,晓得了“操则存”;考完以后,一放松又全部忘记了,于是“舍则亡”。所以“操则存,舍则亡”并不能修养成功,我常说,做任何一件事,欲想成功,一定要发疯,不到快发疯的阶段,是不会有成就的。艺术家、音乐家、科学家之成功,都是如此。学佛也是如此,重要的是在了解道理,认识了这养气的经验以后,“出入无时”,一出一入,来去、生灭,就是那样来往,“莫知其乡”,不知道它到哪里去了。就像《金刚经》说的,“无所住而生其心”,根本就无所住,无所不在,普遍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