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与公孙丑(上)(08)罗近溪的不动心案例


由于孟子与公孙丑的对话提到“不动心”的问题,自秦汉以后,一直到十九世纪末期,两千多年的中国文化体系中,谈修养,讲事功,或多或少都受到孟子所谓“不动心”这句话的影响。尤其是宋明以来,以儒家正统自居的理学家们大多数更是如此。其实,自汉魏以后的道家和佛家,也受到这句话很大的影响。因为佛道两家的修养方法,所谓讲究修持、注重修为工夫的内涵,基本上和孟子讲的“不动心”异曲同工。

道家学说宗主老子的“为无为”,乃至于一变而成为道教的以“清静无为”为宗旨,原则上当然都要建立在“不动心”的基础上,那是毫无问题的。等而下之,例如后世道家的神仙丹道派谈修为、修养,所谓“攒聚五行”、“还丹九转”的方法,都是先锻炼好精气神,做好筑基的工夫。而筑基工夫的大原则,还是以“不动心”为主。丹道家所谓“开口神气散,意动火工寒”,便是描述动心的作用。

现在再来看看理学家们“不动心”的学问与修养。由宋代兴起理学开始,经过百年,其间的学者大儒很多,讲心性修养的微言妙论也太多了,我们只是“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换言之,也只找一个“不动心”最明显的例子来说,所以便采用《明儒学案》中罗近溪的一段。

罗先生是王学的后起之秀,也可以说是王阳明门下杰出的大儒。所谓王阳明的姚江心学,有两位特出的人物,一位是王龙溪,一位便是罗近溪。不过,到了罗近溪的时代,王学已近末流,同时明朝的政权历史也将近尾声。一般认为,王学到了末流已近于禅,好像不能算是正规的儒家理学。其实,这是门户之争、派系之见的论调,亦是以真儒自我标榜的攻讦之说,也就是正学与伪学、真儒与伪儒在思想意见上争斗的丑陋相,事出题外,就不多作讨论了。

在这里,我们只说罗近溪一生中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都在做“不动心”的工夫。《明儒学案》摘录他经历的一段话说:

又尝过临清,剧病恍惚,见老人语之曰:“君自有生以来,触而气每不动,卷力而目辄不瞑,扰攘而意自不分,梦寐而境悉不忘,此皆心之痼疾也。
先生愕然曰:“是则予之心得,岂病乎?
老人曰:“人之心体出自天常,随物感通,原无定执。君以夙生操持,强力太甚,一念耿光,遂成结习。不悟天体渐失,岂惟心病,而身亦随之矣。
先生惊起,扣首流汗如雨,从此执念渐消,血脉循轨。

这一段话,记录罗近溪中年做学问、讲修养,极力克念制欲,朝“不动心”的方向去做,结果弄得一身是病,身体僵化。用现代医学的观点来说,他患了神经麻痹症,全身僵硬,麻木不仁。经过一位高明之士的指点,他惊出一身大汗,病就好了。这是黄梨洲先生编《明儒学案》上的简录。

我在另一书上所看到的是,他在似梦非梦中听了那个老先生的话后,这一惊,汗出如雨,湿透重衾,从此病就好了。所谓“湿透重衾”,就是说出汗太多,湿透了被褥。但是这位梦中指点他的高人却不肯留名,罗近溪再三问他,他只说是泰山丈人而已。因此这也成为同时代的学者攻击罗近溪的借口。因为在那个时代,这一类什么丈人、什么先生等称呼,不是道家仙家的代号,便是在家学佛者的别称。罗近溪的一生,接近佛道两家的奇人异士很多,这些都可作为忌妒他、攻讦他是伪学的证据。千古学者们的猜忌、相轻相攻,有时比起一般没知识的人们因利害而互相攻击还要可怕。看通看穿了的人,及早拔足抽手,以免落进漩涡而不能自拔。

我们引用罗近溪的例子,可以看出他的修行弄得心身皆病。一般人的许多病痛,都与心理作用有密切的关系,要讲究养生的人必须了解这一点。这里举出罗近溪的目的,是希望不要把孟子“不动心”这一句话,再像罗近溪一样,弄错了方向。

再说,即如佛道两家讲修养工夫的人,也是一样需要注意。一般人标榜“无念”的观念,大多都是根据《六祖坛经》上断章取义而来,以讹传讹,误己误人。其实,六祖对自己所谓“无念”一词,作过更深一层的解释,所谓“无者,无妄想;念者,念真如”,并不是说要做到如木头石块一样的什么心都不动。

还有更好的例子,在《六祖坛经》上记载一则公案。当时,北方有一位卧轮禅师,专门注重对境无心的不动心修持,当然他也有相当功力心得了。所以他作了一首偈子说:

卧轮有伎俩 能断百思想
对境心不起 菩提日日长

这首偈子,由北方传到了曹溪南华寺。六祖听到了,深怕一般学人弄错了方向,他不能不开口了,因此就说我也有一首偈子:

慧能没伎俩 不断百思想
对境心数起 菩提恁么长

在六祖这首偈语里,很明白地告诉大家,对境可以生心,但必须在纷杂的思虑中始终不离无思无虑的奥妙,那就不妨碍道业了。至于透过千思万虑如何去认识无思无虑的道体,则是慧悟的关键所在了。

所以自六祖以下的唐宋禅师们,很多都强调处在流俗鄙事之间,日用应酬、鸦鸣鹊噪,无一而非道场,并非如木石一般的“不动心”才算是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