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与公孙丑(上)(47)由四端看人性本善说


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

孟子在这里,为人人都有不忍人之心这句话举出一项事例来作说明。假如我们看见一个四五岁左右的小孩要掉到井里去了,任何人都会心里一惊,巴不得一伸手就把他从井口拉回来。而人处在这种心理状态的时候,那是没有条件、没有利害关系、也没有任何要求的。这并不是想向他的父母讨好,也并不是希望得到社会的表扬或者邻居、亲戚、朋友的恭维称誉,当然更不是因为怕听到挣扎喊叫的声音才想去救他。从这类事情看来,就证明人人都有不忍人之心。

其实,孟子举的这个例子,在人类当中大体是如此。也可以说,仍有少数的人心肠很硬,恶性重大的,看到这种情形也有不会动心的。其次要注意的,这是不忍人,不是不忍物。假如看见一只老鼠掉下去,反而还会拍手叫好呢!不过绝大多数人是有不忍人之心的,而硬心肠或恶性大、见人落井不动心的人,到底是少数。我们不能以少数人的例外而否定大多数人所具备的这种善心。

在许多辩论性善性恶的书籍文章中,凡是主张性恶一派的,所举的例子都是对物而言。说到这里,顺便想到医学研究上往往以猴子、兔子、白鼠等动物来做实验或做解剖研究。近代有些人对这种研究工作非常不以为然,认为这是不仁的。最近印度人对于解剖猴子的研究工作,就提出反对的意见。

这里孟子说的是不忍人之心,是先对“”不忍,然后推及于物,没有办法同时兼顾,要一步一步来,所谓亲亲、仁民,而后爱物。在医学上以动物做实验,也是基于不忍人之心而来的,并不是对这些动物不怜悯,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台湾的医学院每年举行动物慰灵祭,就是这一精神的表现,不要看做是迷信行为。

这些都是正反两面的理由,我们很难为他们下一定论。因为这些牵涉到的事实和问题,已经属于人类形而下的行为了。本来形而下的是非善恶就很难下定论,只能取其大体而言。孟子所谓的善心,也是大体而言。

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

孟子举出人类心理善良一面的例子以后,又提出人伦道德上四种最基本的心理行为。

第一,凡是哀怜别人、同情别人,对别人的苦难不忍看下去的,都是恻隐之心,就是慈悲心。没有这种恻隐心,则不能算是人。第二,没有羞恶之心的,不能算是人。羞恶之心,也就是所谓的惭愧心、廉耻心。第三,没有辞让心的,也不是人。

他说人天生有种好的心理行为,像懂得谦让利益、推辞好处等。譬如大家同桌吃饭,尽管这一道好菜最后终于要落到每人的口中,但大家必定先有一番辞让,如果没有这番辞让之心,菜一上桌,就不管别人,把好的抢先往自己口里送——非人也。第四,没有是非之心的,也不是人。是非都分不清楚,当然不叫人了。白痴不能叫做人,婴儿不能分辨是非,当然也不能算是人。因为这四种心理婴儿都没有,所以只能叫婴儿,不能叫大人。

有人说婴儿又叫赤子,那么婴儿之心应该就是赤子之心了。而赤子之心向来被人推崇,也是被孟子所赞许的。如果婴儿没有这四种心理,那算是赤子之心吗?其实不是,赤子之心是别有含义的。应该说,赤子之心是人性的光明面、善良面,是静态的体象,属于后天的内在——这里暂时不谈先天本体。这里孟子说的四种心理,是由静态的变成动态的心理行为。

上面这四种心理行为又称为“四端”,四个大方向的发端。古人讲这四端,往往配合《易经》的道理来说,就是“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于是说立天之道为阴阳,立地之道为柔刚,立人之道为仁义。这就是所谓的“太极生两仪”。至于“两仪生四象”,这四象也推而广之为天的四个现象、地的四个现象,以及人生的四个现象。古人这一说法未免太笼统,我们现在强调说明的是人的四个基本心理行为。

孟子自己对这四端的解释非常好,他说:“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这几句话非常重要。儒家的学说,几千年来讲心理行为,乃至扩展为政治的心理行为,都非常强调这四端的重要。仁的行为是由侧隐之心发端的;义的行为是由羞恶之心发端的;礼的行为是由辞让之心发端的;智的行为是由是非之心发端的。所以一个人的仁、义、礼、智四种好的行为,就是这四种心理的扩大。

孟子说到这里的时候,又拉回去,谈到前面与公孙丑所说的行仁政的问题。他说,人本来具备了这四端,等于生下来就有四肢一样,能够做事走路,这是一定的道理。既然人本来就具备了这四端——四种心理行为,而对于行仁政却说做不到,那是他自暴自弃,自己欺骗了自己,害了自己。假如一个做人家臣子的人说他的领导人不能行仁政,那他就是未合臣道、未尽辅助之责,这样就等于害了他的领导人,“贼其君者也”。

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这里孟子为开始的“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这一节话作了一个结论,这个结论作得非常好!现在我们暂且不谈他的结论,先对他的这一节话作一个回顾。

他主张人的后天心理行为本来就具备了深厚的善良面,就是仁心。仁心在哪里?他举例说人如果看见一个小孩快要掉进井里,大家都会有“怵惕侧隐”之心,要想办法去救援,这就是人心善良面的表现。然后他具体指出,凡是人,每人都具备了四种良好的心理行为:恻隐心、羞恶心、辞让心和是非心。说到这里,我们对这四种心理也要有适当的认识和调配。在恻隐心来说,等公共汽车时,你看到别人挤车的痛苦,一味地以恻隐之心让人先上,结果你自己总是上不去,这也不行。再说羞恶心,一个人好胜好强,这是起于羞恶之心,本来是好的,但好胜好强过了头反而不好。是非心也是好的,基于善恶心而来,可是不知道调配,结果嫉恶如仇,非要以怨报怨不可,也未免失于恕道。辞让心也是好的,但是调配不当,就变成了窝囊。所以只要运用得当,不要过分,这四个原则的确都是好的。

他接着又强调引申这四个原则,就是仁、义、礼、智的四端,是中国文化的基础,也是王道仁政的由来。

孟子现在的结论来了,他说,虽然有这四种善良面,可是还要加工,也就是佛家所谓的“加行”——要加工修行。怎样加工?“扩而充之”,学问修养之精进完成,都在这四个字上。他说“凡有四端于我者”,他这句话很好,读《孟子》百遍才发现孟子这句话之妙。这一节一开头他就说“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话好像说得很武断,我们也曾经有所怀疑,认为大体如此而已,不一定人人皆有。而这里说“凡有四端于我者”,对这句话,我们举手赞成。这句话的相反意见,就是说有些人不是人;有些人也许没有四端啊;有些人具备了四端,但也有程度上轻重的不同。这里他说,人要认识自己,凡是有四端于自己的“”,就要在修行、修养的工夫上培养自己这种善良的心理,使它扩而充之。如果不知道去培养、去扩大的话,那等于没有一样。尤其学佛的人,口口声声说慈悲,而实际上并没有将慈悲心培养扩大。在儒家来说便是修养上的不够了。

在文章的气势上,他那读来颇为武断的“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到此来一个“凡有四端于我者”,犹如八股文之起、承、转、合中的转法,极其自然,不露痕迹,又非常动人。我想可以借用《西厢记》中的一句曲词来形容——“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这种文章技巧,年轻人不要随便把它放过了。

他继续一转,结论出来了:“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在你心里本来有一点善心,等于有一点火光,你把这火光点亮、放大,就变成大光明了。也如泉水一样,把泉源扩大,渠道修好,泉水就汩汩而来。这慈、悲、喜、舍扩大了,仁、义、礼、智的修养、四种心理行为就大了。假使能够扩而充之,成为政治心理的行为,就足以保有四海,这就不只是统一天下而已。统一天下容易,统一了以后能不能保有,那就大有问题。周武王统一了天下,保有了八百年;秦始皇也统一了天下,但却只有十几年的时间,到儿子手里就失去了。这是鲜明的对照,说明保有守成是很难的,但扩充了这四端就可以保有。假使不扩而充之,一般人即使有这种善良面,如果没有经过修养或者没有受过教育,是不会扩充的。如果所受的教育不对,走入了岔路,那一点火的亮光就熄了。像有些独裁政治的斗争思想,早就把原来那点人性本源的火光熄灭了。从这里知道,孟子非常注重后天的学问修养,所以他说假如不能扩充这四种心理行为,那么连做人最起码的条件都做不到,对父母所应尽的孝道也都无法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