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子臆说》(中)第29讲


管仲评论隰朋,说他是个贤德之人,但是他谦虚,能够下于人。“其于国有不闻也,其于家有不见也”,他那么好的道德有些人还不知道,这一句话,更显示他的优点了。乃至他家里的人,对他还没有这样彻底的了解。所以管仲的结论是“勿已”,他说你实在找不到人,“则隰朋可”,你把宰相的位子交给隰朋吧!

不得不做的天下事

然则管夷吾非薄鲍叔也,不得不薄;非厚隰朋也,不得不厚。厚之于始,或薄之于终;薄之于终,或厚之于始。厚薄之去来,弗由我也。

邓析操两可之说,设无穷之辞。当子产执政,作竹刑,郑国用之。数难子产之治,子产屈之。子产执而戮之,俄而诛之。然则子产非能用竹刑,不得不用;邓析非能屈子产,不得不屈,子产非能诛邓析,不得不诛也。

然则”,这是古文写法,就是这样的一件事,“管夷吾非薄鲍叔也,不得不薄”,这就是政治上,也是人生最高哲学。《列子》说这样讲起来,管仲并不是看不起鲍叔牙,并不是轻视自己这个朋友,他对齐桓公不得不把鲍叔牙的优点与缺点讲出来。“非厚隰朋也,不得不厚”,管仲对隰朋这个人,也并不是特别优厚,而是为了国家,为了齐桓公对他的感情,他必须找一个为国家、为老百姓真正做事的人,所以“不得不厚”。

下面讲一个道理——“厚之于始,或薄之于终;薄之于终,或厚之于始”,人的交情,有些朋友一开始好得不得了,亲热得很,厚道得很,最后搞得非常薄,刻薄。有些则是开始清淡,马马虎虎,最后非常之好,所以人生一切事情要看结论、看结果。但是看结果就很难,所以讲“厚薄之去来,弗由我也”,总之不要有主见,没有我见,没有成见,应该完全为公。在做人的道理上,要完全为真理,这样才对。

这一个故事讲完了,我再补充一下,这是讲力与命的关系,是说有一个自然的力量,自然的趋势,也是命运,这就叫做命。这个命并不是说算命看相、摸个骨头,命不是这个道理,命与力,是自然的趋势而已。

下面讲到另外一个故事。邓析,是春秋战国时代的一个哲学家,非常有名的逻辑学专家。据说他是郑国人,跟子产非常好。前面我们讲到《杨朱篇》时,也提到郑国有个名宰相,跟管仲一样有名,叫子产。子产对于国家天下的问题解决得了,家庭问题就没有办法。他有两个太保兄弟,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最后子产还找邓析商量,可见两个人是好朋友。现在讲“邓析操两可之说”,照文字看,两可之说,好像邓析是这样也可以,那样也可以,不是这个意思。这是辩证法,是正面、反面,矛盾、统一,正反合的道理,称为两可之学。以他逻辑的推理,论辩一切问题,“设无穷之辞”,他的辩论术极高明,你没有办法批驳他的。他跟子产是好朋友,“当子产执政”,当子产在郑国当宰相的时候,“作竹刑”,邓析私编了一部刑法,因为写在竹简上,所以叫竹刑。我们中国用竹子做刑具也有好几种,譬如有些女人受刑法,古代用竹子夹手指头,还有些鞭子也是竹子做的。

据我们所晓得,过去用刑有很多花样,被罚打一百板的,二十板就打死了。送了红包的打二百板也打不死,打得越响越不会死人,竹片子打到皮肤上,轻轻一拉,虽然又红又肿,却打不死人。如果打下去没有声音,几板就打死人了。以前我们虽年轻,为什么懂那么多啊?我们读老书出身的,这些刑法等等都教过的,怕出去做官不懂,因为司法跟行政不分。所以老辈子都告诉你,官府中下面有些做鬼的,一听就晓得是收了红包;没有收红包的,一听也知道了。以前有句老话“红黑都要挨打”,我们老式的部队或者教育机构,门口挂一条棍子,半截是红的,半截是黑的,所以过去叫做打军棍。军人拿这个东西打,一红一黑,表示黑白分明,所以是“红黑都要挨打”,不对的要挨打,对的也要挨打,所以干脆就打吧。

邓析创作了竹刑,子产当政,“郑国用之,数难子产之治,子产屈之”,社会老百姓反感,对于子产发布这个命令,大家有责难,子产也觉得不对,所以屈服了。这是邓析创作的,所以“子产执而戮之”,把他抓起来杀掉。《列子》讲这个故事马虎了一点,实际上邓析不是子产杀的,邓析被杀的时候,子产已经死了,应该是子产死后执政的后辈所杀。这一件历史的故事我们顺便提到。

然则”,那么说来,“子产非能用竹刑,不得不用”,当时,以子产的智慧才具,为什么接受邓析的建议,采用竹刑呢?时势到了那里了,“不得不用”。“邓析非能屈子产,不得不屈”,邓析这个建议使子产受了委屈,遭到全国的责备,最后还是投降,这个是什么道理呢?“不得不屈”,也是一个时势的趋势,所以力与命之间有这样困难。“子产非能诛邓析,不得不诛也”,子产也不是要把好朋友杀掉,因为邓析犯了罪该杀,他没有办法。

这几段故事说明什么呢?就是力与命的问题。运气不好,碰到那个情势一点办法都没有,谁都不能挽回。天下有没有冤死的人?有的是!如果碰到战争的时代,一个原子弹,一个机关枪扫射,大家都没命了,你说哪个该死,哪个不该死?没得办法,力与命也,碰上了。依佛家的解释,认为是业力。

可生可死 不可生不可死

可以生而生,天福也;可以死而死,天福也。可以生而不生,天罚也;可以死而不死,天罚也。可以生,可以死,得生得死,有矣;不可以生,不可以死,或死或生,有矣。

道家的哲学,对于生死看得那么宽广,非常达观,“可以生而生,天福也”,可以活就活着,活着不错,幸福;“可以死而死,天福也”,到该死的时候就死,死也不错,也是幸福。真的哦,有人不得其死哦,这些你们青年同学们想不到的。譬如我有一位老朋友,很有名的,都八十几了,他说当年在某一个时候我不死真可惜啊,如果那个时候死,就是死得其所,就非常有价值。结果到现在老了,还要人照应,走路还拿个拐棍,眼睛又看不清,虽然活得很长寿,可是并非幸福。我有一位朋友,是个军人,他也到这里演讲过,他说一般到了老年都很怕死,他就不同。他有两句名言很好,他说死多好啊!是个幸福啊,那是上帝给我们很难得的机会,如果我们父母没有把我们生到这个世界上,连死的机会都没有,所以死是一个机会,那多宝贵啊!听起来好像他讲幽默话,如果真看通了就是这个道理。《列子》讲的也是这个,就是在可以不可以之间很难。

可以生而不生,天罚也;可以死而不死,天罚也”,人生的境界到了可以生而自己却不想活,为一点小事就去自杀,去跳水、去上吊,多闷气呢!吃安眠药,多头痛啊!这是不应该的。可以生而不生,自己害自己,这是天罚。但是换句话说,可以死、该死的时候而不死,也是天罚。最近有一部书,一位当年很有名的学者写的文学书,老一辈子的朋友都在看。他在序言中讲他是忏悔,借别人的过失来忏悔自己。我说这个忏悔没有道理。他的序言又讲,到了这个时候“不做无益之事,何以遣此有涯之生”,他引用这一句话,只好做一点无聊的事排遣人生。我看他活得好痛苦啊!“可以死而不死,天罚也”,在那里受活罪。

这些故事的道理,你们年轻同学尽管听啊,听了没有用,就算你拿到博士你还是读不懂,人生非要到某一个情况时才懂。不管年龄大小,只要他做过大事、当过头子,或经过了艰难困苦,他一读这本书,就完全懂了。

所以《列子》这本书不是问你对“天罚也”有没有意见,问了等于白问,绝对没有意见,既没有意也没有见,因为他没有这个问题啊!像我们当年在学校听课,老师讲上一句,下面他怎么说已经懂了,那就有意见了,有意也有见,就会问了。

可以生,可以死,得生得死,有矣;不可以生,不可以死,或死或生,有矣”,你看这些文字是什么文章?好像是莫名其妙,把字堆起来而已,看似衍文,多余的。如果你懂了历史上的故事,有大的人生经验看它,才明白都是一字千金,非常有力。当人生碰到可以生也可以死的两可之间,决定活下去,或者听其自然结束自己的生命;或者碰到那个情况,绝对不应该活下去,或不应该死掉。在两可之间的,在历史上有很多案例。

譬如我们讲三百年前的历史,清军人关前,明朝的末年,那个时候洪承畴经略辽东,防守满洲这个最大的敌人,海陆空三军的权力都在他的手里,结果满洲的祖宗用一点办法就把他困住了。这个时候吴三桂还没有出来。明朝的崇祯皇帝得到报告,说洪承畴在前方战死了,皇帝痛哭,在忠烈祠供起他的牌位,还亲自写祭文上香主祭。当时他是全国的忠臣,就是说在可以生可以死、不可以生不可以死之间。他被俘虏后,绝食,就是不投降。最后顺治的母亲出面,故意泡一点参茶给他喝喝啊,然后怎么恭维一顿啊,就把他动摇了,就投降了。

不过他虽然投降了,也做了很多的好事,对清朝最后有几项不投:俗投僧不投——在家人投降,出家人不投降,所以出家人穿的是明朝的衣服;生投死不投——活时投降,死后可以穿明朝衣服;男投女不投——男人投降,女人不投降,所以清朝近三百年间,女人结婚是穿明朝的衣服,凤冠霞帔。另外有语言文字不从和官号不从等。这都是洪承畴的花样,后来他给清朝出主意,如何统治中国。洪承畴一路带领清军到南方来,直到统一中国。

洪承畴有两个重要关系人物,一个是他在扬州的恩人,当年他考功名时,这个老先生曾帮过他。当洪承畴帮助清军威风凛凛到了扬州时,亲自去见他,老先生不见。勉强见到了,你是谁啊?我不认识。他说自己就是洪承畴。老先生说,冒充!我那个学生是忠臣,早死了的,你是个什么东西要来冒充!硬把他轰出去。另一个是洪承畴的妈妈,他回到福建接他的母亲,母亲当面骂他又要打他,我儿子是忠臣啊,已经尽忠报国死了,你是哪里来的野种,跑来冒充我的儿子,硬把他赶出去。

讲到历史上这些人物,现在我们几十年当中,看的也多了,由大陆到台湾,看到现在,才读懂了这些古书,读懂了所谓“可以生,可以死,得生得死,有矣;不可以生,不可以死,或死或生,有矣”的道理。

生死可以掌控吗

然而生生死死,非物非我,皆命也,智之所无奈何。故曰:“窈然无际,天道自会,漠然无分,天道自运。”天地不能犯,圣智不能干,鬼魅不能欺,自然者默之成之,平之宁之,将之迎之。

道家对于生死早看通了,禅宗学佛的人要了生死,道家早了了,说这个东西用不着去了的,了了了时无可了,有什么可了啊?所以说“然而生生死死,非物非我”,生死也不是属于物理的主宰,也不是我自己能够主宰,这叫做命。道家所说的这个命,就是佛家讲的业力,这是一股力量,生命的业力。“智之所无奈何”,纵使有高度的智慧、高度的能力,也没有办法左右它,这是力,是自然的趋势。

《列子》对命运、对宇宙的生命这个力量,完全是道家思想。“窈然无际”是老子的思想,老子的原话是“窈兮冥兮”,窈就是形容看不见摸不着,无所在无所不在,无量无边。“天道自会”,这个叫做道,佛家叫做真如,就是这个东西。“漠然无分,天道自运”,它没有一个实质的东西,是它自然有这一股力量运转。“天地不能犯,圣智不能干”,虽是大智慧也不能干扰的。“鬼魅不能欺”,鬼神对于这个命运也没有办法,有些人要死的时候,有报应啦,看到鬼来要他的命。等他运气好的时候鬼怎么不来啊?因为他的命运之中自然的力量没有完,鬼魅都没有办法。

历史上记载,张献忠杀人无数,杀到重庆的时候,杀得天都黑了。张献忠拿一把刀还骂天,格老子杀人同你有什么相干啊?你给我开开,天就晴了,天都怕他。到了失败的时候,一个乡下老百姓拿个锄头就把他打死了。这怎么讲呢?这就是一股力量,任何人,连鬼神都没办法,这个就叫做道家的自然。所以道家的自然不是印度哲学学派那个自然,印度哲学有个自然学派,那不同。道家的自然不是物理的,只是一个代名词,就是道。所以“自然者默之成之”,只有顺应自然的力量,默认这一股力量,顺应它,人为不能帮忙。“平之宁之”,自己心里头修养到平安宁静。“将之迎之”,既不等待它,也不拒绝它,既不欢迎它,也不排斥它,只是顺其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