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子臆说》(中)第47讲


《仲尼》这篇使我们了解到所谓中国正统的道家修养是怎么一件事。后世对道家有个分类,春秋战国以前传统的道家,是儒道本不分家的道家,也可以说中国文化传统的观念就是个道。唐宋以后的道家,多半把讲神仙之学修养的叫成丹道的道家,后来演变成宗教,成为道教的道家。所以《列子》虽然是道家的著作,而专门讲孔子的差不多有一半。那么所谓孔子的内圣之学究竟是如何修养,在儒家的书里很少见到;而孔子的所谓合于道家的修养的方法,倒是在道家的《列子》、《庄子》里说得很多。事实上,中国文化里的孔子,不过是一子,就是一家之言;所谓诸子百家,孔子、孟子都是诸子里的一子。因为汉代对于文化的裁定,从汉武帝起专用儒家,下了一个命令,“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所以汉代以后,就把传统文化儒道不分家的观念搞混乱了,这一点我们今天再作说明。

第二点,春秋战国时文化的主流为儒、墨、道三家,唐宋以后则为儒、佛、道。讲到孔子的修养,与佛家、后世的儒家、道家都有关系。甚至有人研究,唐宋以后禅宗的兴起,受《列子》、《庄子》的影响极大,虽说并非全部,但是不能说没有关系。借用王阳明的诗,“道是无关却有关”。王阳明远道去看朋友,结果朋友不见,宣布自己闭关了,王阳明就写了这句诗给他,知道你闭关是真的,也是假的,是不想见我而已。

鲁陈二国的圣者

陈大夫聘鲁,私见叔孙氏。叔孙曰:“吾国有圣人。”曰:“非孔丘邪?”曰:“是也。”“何以知其圣乎?”叔孙氏曰:“吾常闻之颜回曰,孔丘能废心而用形。”陈大夫曰:“吾国亦有圣人,子弗知乎?”曰:“圣人孰谓?”曰:“老之弟子有亢仓子者,得之道,能以耳视而目听。”鲁侯闻之大惊,使上卿厚礼而致之。亢仓子应聘而至。鲁侯卑辞请问之。亢仓子曰:“传之者妄。我能视听不用耳目,不能易耳目之用。”鲁侯曰:“此增异矣。其道奈何?寡人终愿闻之。

陈国有位大夫,春秋战国时对于有相当身份的人一律称大夫,陈国这位大夫“聘鲁”,到鲁国访问。古文有“报聘”两个字,就是派外交官去回访别国。这位陈国大夫是外交官,到了鲁国。本来外交官少有私交,外交礼貌可以有私交,但须先公而后私。譬如我们大使到外国去,先呈递国书,公文交代了以后,退下来才有私交,否则是不可以私下交往的。古今中外这个礼节差不多是一样的。

陈国大夫“聘鲁”以后,公事完了,私人会见鲁国的大夫叔孙氏——他是鲁国的权门季家的人。叔孙氏说,你有没有听说过,我们鲁国有位得道的圣人?陈国大夫说,你是讲孔丘吗?“曰:是也”,叔孙氏说是的。陈国这位大夫讲,“何以知其圣乎”,你看这两国大使对话,至少有点“我慢”,但是他用外交辞令问一下,怎么断定孔子是圣人啊?“叔孙氏曰:吾常闻之颜回曰”,他很会答话,也是外交辞令,他说孔子的大弟子颜回告诉我,“孔丘能废心而用形”。这一句就是全部的修养,四书的《大学》、《中庸》,道家的《老子》、《庄子》,佛家的打坐参禅念佛,能做到“废心而用形”就成功了。这就是说,做到脑子清净,心里没有一点杂念,没有妄想烦恼,既无欢喜也无悲,可是并不是死人哦!这个身体照样能做事情,这就是得道的人。所以无心是道,佛家叫做空,就是没有普通人的那些心理作用。

陈大夫说我国也有一个得道的人,你知不知道?“曰:圣人孰谓”,叔孙氏说贵国的圣人叫什么名字?“曰:老之弟子有亢仓子者,得之道,能以耳视而目听”,他说老子有一个大弟子叫亢仓子,得道的,他能够耳朵当眼睛用,眼睛当耳朵用。我们现在年轻人最关心学密宗,学超觉静坐,学些神神怪怪的,就是想做到这样。

现在全世界都在研究这个东西,美国、前苏联都在研究,很多人把眼睛蒙起来可以看东西,可以用手看,黑板上写什么字、什么颜色都可以看到,叫做神秘学。去年美国宾州大学有一位教授来跟我接洽,专门成立一个机构,要我去主持,还要划出一块地,盖个地方给我。我说对不起,别的都可以,这一套我不玩,况且我也不会,会也不玩。现在世界上也在追求这个“耳视而目听”。陈大夫的意思是说,陈国这个圣人比你那个孔子还高。

鲁侯闻之大惊”,结果叔孙氏就向鲁国的诸侯报告了,鲁侯一听,这还得了!这个很严重。“使上卿厚礼而致之”,马上派特使把老子这个学生请来。

亢仓子应聘而至”,世界上的传言都会过分,一句话传到第三个人就变了。亢仓子到了鲁国,“鲁侯卑辞请问之”,这个鲁国的领导很谦虚,执学生之礼向他请教,怎么能够做到这样?亢仓子回答说,“传之者妄”,一般人乱宣传,我没有这个本事,“我能视听不用耳目”,实际上,我只能够看东西不用眼睛,听声音不用耳朵。他很谦虚,说是别人说错了,但是他自己说得更高明。其实看东西不要眼睛、听声音不用耳朵,那是做得到的,定力修养够就做到了。但是亢仓子有一句话是老实话,“不能易耳目之用”,不能够把眼睛跟耳朵调换来用,眼睛还是看的,耳朵还是听的,不过我可以不利用这两个机能,照样能看能听,这是真话啦!

鲁侯曰:此增异矣”,鲁侯说,老先生啊,你这样一说,比我听到的还要高明,“其道奈何,寡人终愿闻之”,这个道怎么可以修到?我愿意听,愿意学。“寡人”是中国君王的自称,也可称朕。

亢仓子的四步修行

亢仓子曰:“我体合于心,心合于气,气合于神,神合于无。其有介然之有,唯然之音,虽远在八荒之外,近在眉睫之内,来干我者,我必知之。乃不知是我七孔四支之所觉,心腹六藏之所知,其自知而已矣。”鲁侯大悦,他曰以告仲尼,仲尼笑而不答。

亢仓子曰”,注意他要说的话,你们要想修道,要想学神通,这里都是真话,真证道的路线,不论修儒家、道家、佛家,都是一样的。倒是你研究了佛、儒以后再来看道家,就发觉它非常简单明了。这也是中国文化喜欢简练的原故。如果用印度文化讲佛经的话,这几句起码可以像《般若经》一样写六百卷。

亢仓子讲,我第一步是“我体合于心”,大家一看这个文字就懂了,内容却很难懂。我们大家有一个共同的生命经验,就是从小到大,我们用了一辈子的身体,心跟身体不调合,思想归思想,动作归动作,所以做事情有错,写东西、讲话也会错,因为心跟身体的感觉不能合一。这句话非常简单,要研究起来,就牵涉到经验心理学、行为心理学、医学、科学等等。他说我第一步修养到身体与心相合,换句话说,感觉与知觉合一,每根毛发都很灵敏。这是东方文化的一套工夫,瑜珈术也好,道家也好,密宗也好,各种打坐工夫修养,初步就是要达到知觉与感觉合而为一,专一到每一点都清楚。就算人坐在这里,对身体以外的早感受了,就有那么敏感,这个就是工夫了。初步这样已经了不起了,能够配合于心就更了不起,所谓祛病延年、长生不老就可以做到了。不过,一般人是很难做到的。

第二步“心合于气”,这个修养列子做到了,《庄子》里也提到过,列子御风而行,就是在空中飞行。学密宗的人看过《密勒日巴传》,密勒日巴修道成功,也可以在空中飞了。告诉你一个要点,就是一个人修养到心风得自在,能够起神足通的作用,就是起了身通。心与气,佛家叫做心风,过去中国和印度的医学都把气称为风。“心合于气”,这个气可不是呼吸之气。譬如我们学佛的人学静坐,修天台宗止观,修密宗的方法,那是由修气入手,这些法门就是炼气的,也就是养气,由气而明心得定。至于这个气,鼻子里的呼吸是最初步用的,在真正用功时,呼吸往来是有声音的,这个叫风,不叫做气。慢慢进一步达到没有呼吸来往,整个的身体内部都空灵了,等于“心合于气”了。那时只有轻微的毛孔呼吸,而鼻子的呼吸差不多停止了,那时才认识气。

再进一步啊,连气都不用,而是同虚空合一了,这个才叫做息。所以我们要了解佛家所谓的数息随息,我经常告诉你、们,鼻子的呼吸有断有续,它是生灭法,是个方便,是初步的引导法门,不是到达气息的境界。亢仓子这里讲第二步“心合于气”,就没有这个身体观念了,等于把身体整个炼成气化,这个身体生命变成清气一样,那就可以御风而行了。但这只是工夫,还不是道,这还没有到家。

第三步“气合于神”,不用气了,只用精神,这个精神就是佛法所讲的观想成就的境界,不用体,不用气,不用神;也就是说,整个的身体、物质世界,可以用精神来变化。

第四步“神合于无”,最后进人空。学佛学道,这样才能够达到真空的境界,所以共有四步工夫。

后世的道家把这个道理变了,再归纳成另外一个法则,叫做“炼精化气”,等于“体合于心,心合于气”;“炼气化神”等于“气合于神”;“炼神还虚,粉碎虚空”等于“神合于无”。这就是后世丹道派道家的说法,把正统道家的观念浓缩成这个法则。

这一段是确确实实讲工夫境界,《庄子》第一篇《逍遥游》讲变化,由鱼化成大鹏,就是把一切变成神化的境界。《齐物论》的全篇是讲气化,之后是讲形化,意思是这样分类,这是顺便谈到。

继续修行的成果

这一段都是实际的工夫,可以给所有修养者参考。“神合于无”,这个时候所谓达到空的境界,“其有介然之有”,说空,那岂不是没有吗?不是没有,但也不是普通的有,借用佛学唯识讲的,是胜义有。唯识学跟般若是两方面,般若是讲空的理念,般若的空是毕竟空。简单浓缩只有一句话,“其有介然之有”。空了以后有没有?有。只有一个我,这个我不是形体的我,而是一个道,只有这么一个东西。你讲它是生命的神也可以,讲它是自我的升华也可以,你叫它是空的也可以,讲它是有的也可以。等于我们唐宋以后的禅宗,也不用佛啊、道啊、本体啊,都不用了,只说“这个”。这个就是那个,那个就是这个,没有名字了,就是这个东西。这在《列子》里已经出现,所谓“介然”就是“这个”,这个是有个作用,就是这么一个有。

这个有是怎么样的有?“唯然之音”,轻轻这么打,有一点声音。“虽在八荒之外”,所谓八荒就是八个方面,东南西北加四个角,连这个外围的边区,地球的边际都在内,远在天边;“近在眉睫之内”,近在眼前,所有的一点声音一点动静,都可以知道,都可以听得见。这是定慧的境界。其实他讲的差不多是证到初禅定的前奏。拿佛学来分析,这个层次还不是定,是初住心,快要进到定,念头刚刚清净住下来的这个声音境界,就是“唯然之音”。所以说证到禅定的境界,可以“闻蚁斗如雷鸣”,听到蚂蚁打架的声音,跟打雷一样大。

这个道理我再三向诸位同学讲,千万不要有一个错误的观念,认为修道打坐入定,坐下去什么都不知道,那个不叫定,那个叫大昏沉、大无明,修成的结果是变猪。真的哦!佛再三告诫你,这样脑子会退化,头脑昏沉,越学越笨,记忆力越来越差。这一种就叫做顽空,冥顽不灵的空,不是灵明自在。当然修定不可以有妄想,但也不是这样糊涂的空,这是一片无明的空。

亢仓子说,这个时候“乃不知是我七孔四支之所觉,心腹六藏之所知”,人身有九个窍哦,现在七孔只讲头部的。这时的境界反应也不是头部,也不是四肢,也不是感觉,也不是心脏,也不是肚子,也不是里面神经系统,所谓体内脏腑都不是。这都是现在所讲生命自然的功能。虽然每个人的生命都具有这样的功能,但是自己不知道方法,没有经过修养,所以这个功能没有发挥出来。

印度的瑜珈同密宗学派,把这个生命的功能翻译为灵热,也叫灵力,也叫灵能;瑜伽士形容为灵蛇,好像一条蛇永远在冬眠的状态。当你定净到达某一种境界,把这个冬眠状态的生命灵能引发而起了作用,就叫做神通了。神通没什么稀奇,是我们本有的,平常是被官能所限制。这个神是讲自己的精神,并不是外面有个神给你通。

他说,这个时候,我所有的感觉是“其自知而已矣”,就是顶天立地,只有一个我,这个我不是现在的我,是一个灵知作用,就是我的自知。所以由这一点,研究佛学的同学们可以了解,释迦牟尼佛生下来走七步路,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说“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他就是告诉大家,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可以成佛,因为都具备这个功能。那么在《列子》这一篇里,同样的一句话就是“其有介然之有”。“介然之有”这个“”,人字下面两只脚站着,顶天立地站在那里,这是介。

亢仓子把修养的方法、内容都告诉了鲁国的这个诸侯,“鲁侯大悦”,听了高兴极了。“他日以告仲尼,仲尼笑而不答”,另有一天,鲁国的这位诸侯,孔子的老板,与孔子见面时,就把这一段话跟孔子讲了,孔子笑一笑,不答话。你看孔子答复了没有?这就是禅了,孔子只笑了一下,没有答话。他没有否定这个事,也没有承认有这个事,这一段故事就是个话头。

三王五帝及三皇是否圣人

商太宰见孔子曰:“丘圣者欤?”孔子曰:“圣则丘何敢?然则丘博学多识者也。”商太宰曰:“三王圣者欲?”孔子曰:“三王善任智勇者,圣则丘不知。”曰:“五帝圣者欤?”孔子曰:“五帝善任仁义者,圣则丘弗知。”曰:“三皇圣者欤?”孔子曰:“三皇善任因时者,圣则丘弗知。

接着下来同样的故事,都是讲道家的修养。“商太宰见孔子曰:丘圣者欤?孔子曰:圣则丘何敢,然则丘博学多识者也。”春秋战国时的宋国是殷商的后代,当周武王革命灭掉纣王统一为周朝时,就把殷商之后微子分封于宋国。这是中国文化的精神,“兴灭国,继绝世”,对一个国家民族,不是断绝其命脉,而是培养他的根本。我们中华民族子孙应该懂得,宋国是商之后,因此也叫做商。太宰是首席宰相,到鲁国来,见到孔子就说,人家都说你是得道的圣人。孔子说,得道圣人我不敢当,我没有道,不过我喜欢求学,什么学问都学,博学多识。这个“”字古文也通“”字,也通“”字。这一句话他是谦虚哦,他说我哪里是得道的圣人!我只是好学,而且每一样都专心去学会,如此而已,一辈子做一个学生。

商太宰曰”,这位宋国的宰相又问,“三王圣者欤”,三王是不是圣人?中国历史文化里的三王指夏商周三代的领导人,后人都称他们是圣王。我们几十年来认为中国传统文化传承是亮、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而其中的三王,孔子并不承认是圣人,这个问题大了。但是这三人的确也是圣者,不过,孔子对于圣者的分类非常严格,这就是孔子的微言大义。

孔子说,“三王善任智勇者,圣则丘不知”,他说三王在历史政治上,对人类社会民族国家有很大的贡献,但是他们是“善任”,善于用人,善任哪一种人呢?真有智慧、真正勇者,就是“智勇者”。这是对于三王的政治、整个历史哲学孔子所下的一句评语。至于是不是圣人,他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不晓得孔子是否定还是肯定!圣人都不知道,我这个剩下来的剩人当然更不知道了。诸位之中有圣人的话可以参一参,这是一个话头。

这位商太宰又问,“五帝圣者欤”,五帝是圣人吗?炎帝、黄帝啊等等,我们的老祖宗们,历史上素来称他们为圣人。“孔子曰:五帝善任仁义者,圣则丘弗知”。在人文文化的道德立场上讲,东方文化认为历史是退步的,因为道德走向衰落;在物质文明的发展立场来说,历史是进步的,这是两个严格的界限。所以我们过去讲历史,把文化道德向上推,所谓高推圣境,高推这个圣人境界。问到五帝的时候,孔子对于历史哲学的评论说,“五帝善任仁义者”,这已经比“善任智勇者”高明了,说明人类道德的退化。至于说他们是不是圣人,不知道。

曰:三皇圣者欤”,我们上古史称天、地、人为三皇,没有名字哦!现在一般研究中国历史的人不大讲上古史,照我们小时候读的历史来算,中国史远在两百多万年以上。“孔子曰:三皇善任因时者”,孔子说那已经不是仁义,不是智勇,而是一个时代,就是人类文化的开始。“圣则丘弗知”,至于他们是不是得道的圣人,我也不知道。他把圣人的标准定得很高,下面有一个他对圣人的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