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与万章》孔子的进退行止


万章问曰:「或谓孔子于卫主痈疽,于齐主侍人瘠环,有诸乎?
孟子曰:「否,不然也,好事者为之也。于卫主颜雠由。弥子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弥子谓子路曰:‘孔子主我,卫卿可得也。’子路以告,孔子曰:‘有命。’孔子进以礼,退以义,得之不得,曰有命。而主痈疽与侍人瘠环,是无义无命也。孔子不悦于鲁、卫,遭宋桓司马,将要而杀之,微服而过宋。是时孔子当阨,主司城贞子,为陈侯周臣。吾闻:观近臣,以其所为主;观远臣,以其所主。若孔子主瘫疽与侍人瘠环,何以为孔子!

有一天,万章又向孟子提出一个问题说:老师!有人说,孔子也是有问题的。他到卫国的时候,是住在一个外科医生家里;在齐国的时候,则是住在佞臣瘠环的家里,这是事实吗?

孔子周游列国时,在卫国住得最久,所谓「子见南子」这件事,就是在卫国。当时的国君卫灵公,后世史家说他不太聪明,实际上卫灵公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他在死后的谥号得一个「」字,也是不容易的。古代帝王,凡是谥号称「」的,都有点神经兮兮,但并不是精神分裂症之类的精神病,只是特别敏感,或者喜怒不易揣摩,有一点点神经质的样子,如汉灵帝等都是这样。对于粗暴不仁的,谥号则多用「」字,如汉武帝、唐武帝等。所以卫灵公是相当聪明的,当时卫国的政治也相当修明,贤人也相当多。在古代,医生(古称巫医)是被人轻视的,每每和巫术放在一起,尤其以外科医生为甚。像痈疽这种外科是动刀的,为人们割疮,平常则是挑一个招牌,穿街走巷串村落的江湖郎中之类。

万章提出这个问题,是有所感慨的,好像说:老师,你既然不想出来做事,不想功名,那么就以前辈圣人来跟你比一比吧!于是提出了这个问题。

自古迄今,观察一个人,往往就看他所交的朋友,所以年轻人出去,交游要特别慎重。像孔子这样的人格、修养、学问、道德,竟然寄住到一个外科郎中和一个佞臣家中,接受他们的招待。万章言外之意,是对孟子说,即使是孔子这样的前辈圣人,到了困难的时候,这样「明知不是伴,情急且相随」的事情,也干得出来。

孟子说:不!不是这样的,这是后世那些欢喜造谣生事之徒说的,不是真实的事。这就像现在有些文人,为了稿费而乱写的历史小说一样。事实上,孔子在卫国的时候,招待他的是颜雠由,虽然地位不高,却是一位正人君子。其实当时在卫灵公面前,有一个最得宠的大臣弥子瑕,他的太太和子路的太太是姊妹,弥子瑕和子路是连襟。弥子瑕既是卫国的权要,随时可与卫灵公见面,弥子瑕曾对子路说,请你的老师和同学们住到我那里去,卫灵公常到我那里,随时可以见面谈话,欲当卫国的宰相,保证可以办到。子路也曾经将弥子瑕的这番话,报告给老师,孔子听了以后,在我们想象中,他也许笑一笑,然后对子路说:人生的出处,自有天命的安排,我不想这样做,因为孔子是讲究正命的道理。孟子举出这些事例,然后说:「孔子进以礼,退以义」,孔子在进退之间,都有他的道理。

青年人要注意,在接受学校教育毕业后,到社会中去工作,第一步的「出处」很重要,走错了很难转回来,所以人一进一退,都要恰到好处。孔子在《易经》中说:「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该进的时候晓得进,该退的时候立即退,该站的时候站,该躺下去的时候躺下,要做得恰到好处是很难的,只有圣人才做得到。

所以孟子说孔子,一般人说他在卫国和外科医生做朋友,在齐国和佞臣做朋友,这是别人诬蔑他、毁谤他的话,普通人都不会这样做,何况是孔子这位圣人。如果他真的这样做的话,那就是无义无命了,孔子绝对不会这样做的。

孟子继续又举出一件史实来证明,他说,孔子在鲁卫之间最落魄不得意的时候,受到宋国的司马桓魋迫害,他讨厌孔子,准备把孔子杀掉,孔子得知消息,换了衣服,化装逃出来。

孔子当年已极有声望,周游列国时,虽然只带部分门人,但因有三千弟子散居各国,所以各国诸侯都存有戒心,谁还敢用他?更怀疑他是否是来造反或当难民的。历史上描写他过宋之时,逃出来在一棵大树的旁边休息,宋国的司马,略似现代三军总司令,那个名叫桓魋的,派兵把这棵大树拔掉。这是文字表面上的意思。中国古代的文字,因为太简化了,的确难懂。桓魋要杀孔子,拔他旁边的一棵大树干什么?这种以文释义的解释,是不通情理的,读古文遇到这种讲不通的地方,就要加以研究了。

桓魋当时有兵权在手,是派兵要追杀孔子。我们知道,孔子深通六艺,六艺包括礼、乐、射、御、书、数,其中射与御,分明就是武事,而「」,并不只是现代的数学,而是包括了天文、地理、韬略,等等,可知孔子并不是不懂军事的。虽然也曾有人向他请教兵法,他说不知道,那只是一种推托之辞,因为他不主张以武力解决问题,而主张行仁义以治天下。这次他从宋化装跑出来,也是保持这个原则,逃出来以后,为了自卫,选择地形把学生部署,以丛林为掩护。桓魋没有办法,就派兵去砍伐丛林,准备作战。孔子尽可能的不打,在桓魋的兵忙于砍树的时候,就乘机逃出来了。

孟子说,孔子在最落魄失意又困难的时候,是住在宋国的一位贤大夫司城贞子的家里。司城贞子的身份是陈侯,陈国这时已经破灭了,但国家未完全灭亡,所以仍算是周天子的臣子。孔子在如此困难、危险的时候,宁可冒生命的危险,也不会随便去住到其他人家里。

最后孟子做结论说:「吾闻:观近臣,以其所为主」,据我所知道的,观察一个君王身边当权派的大臣,就看他所接待的,是什么样的宾客;再看他所交游的朋友,是正人君子,还是酒肉朋友,就知道他贤或不贤。观察一个远臣,就是远游的人,就看他住在什么人家中。如果说孔子在远游的时候,会随便住到像痈疽与佞臣这种乱七八糟的人家去,那孔子也就不叫做孔子了。

万章在这里为什么提出孔子住在何处的问题来?这又有什么相干呢?这中间就有可研究之处了。

这时,孟子也正是相当倒霉的时候,万章心里的话是在说:老师,你老人家迁就一点吧!对一些有地位、有办法的人,点一个头,多打一个招呼,你就有办法了,我们也就有办法了。可是,老师你就是不肯低头。万章不好意思把这个话说出口,只有举出孟子最佩服的孔子来举例;意思是说孔子临到困难的时候,都会变通,你既然这样捧他,就仿效仿效他也无妨啊。而孟子答复他的话,也非常的妙。

古人把这些话,记录下来成书,如果从文字表面上看,只是两师生讨论百年前孔子曾经住在哪一家的问题,这不是浪费吗?我们将他的上下文连贯来看,就自然就会发觉它深远的道理了。

万章接着又提出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