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南华》《庄子諵譁》(2017版)第二章 齐物论(34)


圣人追求的境界

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庄子提出来这个名词要了命了,叫做“滑疑之耀”。“滑疑”是个什么东西?又是滑头的滑,又讲出一个怀疑的疑,那我们后人看来,一个滑头一个怀疑,两个搭在一起,没有用的东西,很可恶;下面又来个“之耀”,发了光明,这是个什么东西?他说“圣人之所图也”,圣人要走的就是这个境界,走实证的路线。走到哪里呢?到“滑疑之耀”这个境界就对了。他说到达这个境界“为是不用而寓诸庸”,那就离开了一般世俗的应用,到达用而不用,一切无为而为之,就是道的境界。“此之谓以明”,这样叫做明道,悟了道。那些用理论来推理求道的,永远不是;思想妄念不断的,都不是,而必须要求证。

什么是滑疑之耀呢?我们现在都借用别的东西来讲,滑疑这个东西是似有似无,非真非假,是内心自然光明的这么一个境界。不假借别家的解释,庄子说了这么一个东西,他自己也没有办法讲出这个境界是什么。他就造这个名词“滑疑”。这个“”字,严格的讲要研究战国时楚国的南方土音。所以我一直留意湖北人与河南边界这一带的话,一定有一句非常土非常土的话,同这个音一样。

如果借用别家的解释,就容易懂了,像佛家《楞严经》所讲的,“脱黏内伏,耀发明性”。这个时候,一切六根六尘脱开了。内伏,不是身体以内,这个内也是假定的,到了那个道体以内了,那么自性的光明就出来了。庄子所发挥的这一段,说明道的境界,不是推理的,而是要实证到的,也就是《楞严经》上的这两句话。

讲到这里又来了,庄子跟惠子,两个是好朋友,但对于惠子喜欢以推理来学道,以逻辑思想来讲道的人,他是痛恶的。另一点我们看出来,在战国的时候,各家学术争鸣,思想发达。可是思想发达,论辩太多了,大家反而茫茫然无所主。我们历史上有三个阶段,学术思想非常发达,可是当哲学发展到很高的时候,就是天下大乱的时候。一个是战国时代,也就是庄子这个时代;一个是魏晋南北朝,所谓清谈,三玄之学的时代,其实也不止三玄啦;另一个是南北宋的时候。我对于宋朝,不叫它宋朝,那是第二个南北朝。因为实际上,宋朝只是半个中国,另半个中国是辽、金、元,他们也有高度的文化;可是我们研究历史,以汉人为主,往往把辽、金、元忘记了,这是不对的。南北朝时候,也是理学最发达的时候,学术一发达,历史上沾到痕迹的都很悲哀,天下都是很乱的时候,可以说是社会被思想扰乱了。所以庄子在这个时候,痛恶这一般搞论辩,搞哲学思想的。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虽然,请尝言之。

庄子前面讲到一个实证的境界,他提出一个名词,“滑疑之耀”,先摆在这里,这就是庄子的禅。后来禅宗许多大师也这样,讲到最重要的时候,一点题,刚刚点一句,等于我们现在照相一样,你注意,笑一下,笑笑,卡喳一亮,你已经被他照完了。庄子的教育手法,就是这样子。镁光灯一亮,你懂了一点也行,你不懂也这样,下面又推开了,看起来不相干,却仍是连带的。

今且有言于此”,他说我先声明,“不知其与是类乎?”不晓得我讲的同你们讲逻辑的是否相同?这是一个异议。他的文章很活,也可以解释为,不晓得我说的对不对?“其与是不类乎?”或者我讲的话,合不合你的逻辑,这是另一个解释,或者我说的与你的不对。下面他的结论来了“类与不类,相与为类”,管他同于你的也好,同于他的也好,或者与两家都不同,那就是我的,我也是一家。这在论辩上,就是正反合的论辩方法了。“则与彼为以异矣”,这句话,把自己的逻辑观念所建立的文字,又推翻了。总而言之,我现在要说一句话,不晓得对不对?你们的观念认为合不合逻辑,都不管。如果你们都否定我,我自己也成立一个体系。虽然如此,也同你一样乱七八糟。“则与彼无以异矣”,我又多此一举了。

这几句文字非常简单,我们看庄子的文章,如果我们是国文老师,这几句话很可以拿红笔把它划了,好像多余的。可是真正懂逻辑的人,乃至懂得写逻辑文章的话,一个字都不能动,他讲得非常清楚。换句话说,一个人学会了这样一个论辩术,就很高明了。我现在先要同你讲一句话,不晓得中听不中听,不管中听也好,不中听也好,反正我讲了,你一定要听,听了对不对嘛,反正是狗屁的话,听过上就算了。就是这个话。你说他有道理吗?没有道理吗?他非常有道理,道理都对了。

虽然,请尝言之。”“虽然”这两个字就是“但是”。上面文章“则与彼无以异矣”。一句结论推翻了一切。虽然不要说话,但是“请尝言之”,我还是多啰嗦一点,结果他还是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