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204 四月


大夫行役,遭遇变乱,有家无归,自诉忧苦
四月维夏,六月徂署。
先祖匪人,胡宁忍予?

秋日凄凄,百卉具腓。
乱离瘼矣,爰其适归?

冬日烈烈,飘风发发。
民莫不穀,我独何害?

山有嘉卉,侯栗侯梅。
废为残贼,莫知其尤!

相彼泉水,载清载浊。
我日构祸,曷云能穀?

滔滔江汉,南国之纪。
尽瘁以仕,宁莫我有?

匪鹑匪鸢,翰飞戾天。
匪鳣匪鲔,潜逃于渊。

山有蕨薇,隰有杞桋。
君子作歌,维以告哀。
夏历四月白日长,六月酷暑当骄阳。
先祖难道是别人,为何忍心我遭殃?

秋风萧瑟天气凉,百草凋零尽枯黄。
世乱人离多病苦,回到哪里向哪方?

冬日天冷草木残,狂风呼啸刺骨寒。
人们莫不生活好,为啥我独遭灾难。

山上草木好又多,栗树梅树长满坡。
人们习惯为残害,没谁知道是罪过。

瞧那泉水在山坡,有时清来有时浊。
我今天天遭灾祸,何时能过好生活。

白浪滔滔江汉水,统领南方众河流。
鞠躬尽瘁为国事,没人和我做朋友!

那是大雕那是鸢,展翅高飞上云天。
那是黄鱼那是鲤,摆尾潜逃在深渊。

山上长有蕨和薇,杞树桋树洼地生。
君子写下这首歌,为诉心头忧伤情。

1、徂(殂cú):始。《郑笺》:“四月立夏矣,至六月乃始盛暑。”   2、匪人:王夫之《诗经稗疏》:“其云匪人者,犹非他人也。有诗曰‘兄弟匪他’,义与此同。犹言‘父母生我,胡俾我瘉(喻yù)’(见《小雅o正月》篇)也。”   3、腓(肥féi):通“痱”,枯萎。《毛传》:“凄凄,凉风也。卉,草也。腓,病也。” 《郑笺》:“凉风用事而众草皆病,兴贪残之政行而万民困病。”   4、离瘼(莫mò):《毛传》:“离,忧。瘼,病。适,之也。”   5、烈烈、:《郑笺》:“烈烈,犹栗烈也。发发,疾貌。”   6、穀:《集传》:“穀,善也。”   7、废:习惯。残贼:害虫。《毛传》:“废,忕(是shì)也。”《正义》引《说文》:“忕,习也。”   8、尤:《郑笺》:“尤,过也。”   9、构:遘,遭遇。《通释》:“构者遘之假借,构祸犹云遭祸也。”   10、纪:纲,约束之意。   11、有:《通释》:“有,当读如相亲有之有。”   12、鹑(团tuán):雕。鸢(渊yuān):鹰。《毛传》:“鹑,雕也。雕鸢,贪残之鸟也。”   13、鳣(粘zhān)、鲔(委wěi):鱼名。《尔雅o释鱼》郭璞注:“鳣……今江东呼为黄鱼。”《集传》:“鳣鲔,大鱼也。”   14、“山有”二句:《郑笺》:“此言草木尚各得其所,人反不得其所,伤之也。”

从此诗“卒章显志”的末两句“君子作歌,维以告哀”来看,诗人系为抒发强烈悲愤之情而作。后世屈原《九章·惜诵》:“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其情实与《四月》一脉相通。那么,诗人为什么要“告哀”,告什么哀呢?我们可从前面七章找答案。

前三章是“哀”的内容。二章的“乱离瘼矣,爰其适归”是哀的集中表现,诗人颠沛流离,遭贬谪,被窜逐,无家可归,贫病交加,仓皇狼狈,犹如丧家之犬。

流亡或流放的本身已够悲惨,而主观心境与客观环境更加深了这种悲哀的程度。从首章“先祖匪人,胡宁忍予?”呼天抢地声中,可见诗人怨愤之深。他不是平民,更不是拾荒流浪汉,而是勋戚贵族的后裔。现在遭受莫大苦难,先祖在天之灵怎么会忍心看我受罪而不加荫庇?逝世的先人当然无辜,诗人的用意自然是指斥活着的当道者刻薄寡恩,对功臣后裔尚且未加眷顾,更何况他人。这使人想起屈原《离骚》的首句:“帝高阳之苗裔兮(我是古帝高阳氏的后裔)。”用自己先祖的高贵,表示对楚怀王流放、迫害自己的不满,两者用意如出一辙。

在客观环境上,一是写经历时间之长,从“四月维夏”到“冬日烈烈”,整整三个季度。从京城流放到目的地,需长途跋涉九个月,道途之凄怆艰辛,流放地的僻远蛮荒可想而知。二是写各季的自然环境,四月到六月是炎蒸伏天,酷热溽暑尽在不言中。“徂暑”,好不容易熬过了暑天,盼望能熬出头,却不知路还远着呢!接着是秋天,“百卉俱腓”,一派萧瑟恻怆景象;再接着是冬天,“飘风发发”,狂风怒吼,严寒凛冽。人们蜷缩在家里,或围炉取暖,或饮酒作乐,他却要在天寒地冻刺骨寒风中跋涉前进,那真是够悲哀的。用心境、环境烘托和加深对“哀”的表现,这种艺术手法运用得很成功。顺便说一句,诗的第三章与《小雅·蓼莪》第五章几乎全同,这种句段互相移用的现象在《诗经》中并不罕见,原因可能是诗在当时非常流行,如同民歌民谣一样被广泛传诵吟唱,因而其中某些切景切情的句段会不期而然地被撷取移用,天衣无缝,如同己出。

后四章是“哀”的原由。前面三章给人迁徙动荡之感,四章起季节与地域都已相对静止,着重抒发诗人的心理活动,这是一种痛定思痛的反思。四章点出莫名其妙地受谗毁中伤,方玉润《诗经原始》说此章“获罪之冤,实为残贼人所挤。‘废’字乃全篇眼目。”因为“废”,哀才接踵而至。五章追思遭“废”的缘故,当是不肯同流合污吧。泉水有清有浊,自己不能和光同尘,所以一天天遭祸、倒霉。屈原有一篇《渔父》,写他志尚高洁不同流俗而遭放逐,游于江潭。渔父对他“举世皆浊己独清”的品格进行批评劝导,屈子不为所动,渔父鼓枻而去,唱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其意境颇与此章相通。

诗人在流放地安顿后,在周围漫步,附近有山,山上有栗树梅树,山间还有潺潺流泉,山下则是波浪滔滔的长江、汉水,这就明确点出了放逐的地域在南国。长江汉水有条不紊地容纳统领着南方诸水系,而朝廷却纲纪弛败,忠奸莫辨,鞠躬尽瘁却不被信任重用。五章表明自己清白无辜,也包含着“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决心。后世大诗人杜甫也继承了这种忠君爱国情操,他的《江汉》诗说:“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古往今来,这种耿直倔强的“腐儒”真不少啊!

七章继续写所见所思。雕鹰振翅在高空中翱翔,鲤和鲔在深水中潜游,它们能避开猎人的矰缴和渔夫的钓钩,全身远祸。诗人见了不禁神往,叹息道:可惜我不能像雕鹰鲤鲔那样,逃避那人间的桎梏与祸害。诗人脱离现实的向往与追求,也正反映了现实的黑暗与残暴。全诗以一己为代表,在暴露现实方面有相当深度与广度,不愧是现实主义的力作。

这首诗脉络清晰,层次井然。在写法上,大抵前两句言景,后两句抒情,景和情能丝丝入扣,融为一体,把“告哀”的主旨表现得真挚深沉,很值得借鉴。

关于此诗的性质,前人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其中以方玉润说最为痛快通达,《诗经原始》道:“此诗明明逐臣南迁之词,而诸家所解,或主遭乱,或主行役,或主构祸,或主思祭,皆未尝即全诗而一诵之也。”统观全诗,其实不错。这首诗也可视作是迁谪诗的鼻祖,为后世迁客逐臣开辟了一方诗的新领地,屈原、杜甫等大诗人,都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它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