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龙03章 大哉强齐(上)


冬天就要来了,春天还会很远吗?管仲走过一串串背时的路,像出口转内销的退货,被木笼囚车运回了故乡齐国。齐桓公手下大红人鲍叔牙(帮着齐桓公抢来君位的),不计前嫌,把笼子里的管仲释放出来,修整好他刺猬一样蓬勃的胡子,戴好冠弁,穿上袍子,推荐给齐桓公,要求齐桓公拜这个旧日冤家为卿。

其实鲍叔牙不是不计前嫌,俩人早就有约在前。他俩本是一对儿好朋友,一个去保齐桓公(公子小白),一个去保公子纠。一旦谁保的公子成功了,当上国君,自己必然也身为重臣,并且都要提携失败了的对方也为重臣。这样俩人就都必有官作,各自风险和总的风险为零。其实,他俩都是商人出身,所以这么懂得分散投资啊。

既然大红人鲍叔牙说话,齐桓公总得给面子:“好吧,我来见见他,虽然这家伙管仲曾经射过寡人的带钩,差点要了寡人的命!”

鲍叔牙说:“像管仲这样的大能人,不能随便见的。必须沐浴三次,不吃猪肉,远远跑到郊外迎候,人家才有情绪对您讲话呢。”

齐桓公闲着也是闲着,全当演戏,把管仲隆重接到朝堂坐好,然后就听管仲侃了。管仲射箭不行,侃起治国安邦的大道理可是一绝。他滔滔不断,江河直下,先从“四维不张”破题,适时提出“礼义廉耻”理论,要求男的走马路左边,女的走马路右边,不能再搞齐国的性乱伦了,加强精神文明建设。又强调士农工商都要分类而居,卷铺盖住在一起,不许串帮。士人住在城里的固定街区,农人住在乡下田塍之间,工人住在官办的手工业场内外,商人住在“市”(农贸市场)里。随后管仲谈到征税和征兵办法,还有加强盐铁管理国有化,统一铸造货币,狠抓物质文明。破除家族世袭,招聘“非高干出身”的布衣贤能,改变人才战略。最终足食足兵、富国强兵,再高唱“尊王攘夷”的战略口号,实现一代霸主的宏伟目标。

齐桓公觉得太离谱了,就推搪说:“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妄想当霸主,寡人可不敢啊。”

齐桓公好色,倒是事实,据说这位30多岁的钻石王老五最喜欢的事,就是光着身子坐马车,载着妇人跑到临淄大街上,在阳光照耀下徐徐脱下裙子,披散着头发一起making love。估计这种出格行为在不重周礼的齐国是非常另类非常酷的(继承了东夷族sex liberation的古风),而在鲁国则是不可想象。

齐桓公以好色来推挡,管仲赶忙编了一套大道理忽悠他,意思不外乎请齐桓公彻底放弃权力,让我这个大贤人当国。我撒开了施展,您再荒淫酒色,再不务正业,也可以当一代霸主。

齐桓公没辙,只好由着管仲建设新时代吧,自己退到二线抓妇女工作——齐国率先出现君、相二元分权管理。

管仲又跟齐桓公要条件:“人微言轻啊,疏不间亲啊,我一介布衣,没有政治资本,没有大家族背景,别人不理我这套啊。”于是齐桓公给管仲起了大房子,把临淄城里的“市”(商品交易区,我管它叫农贸市场)的税收三分之一发给管仲当工资。管仲成了齐国第一号暴发家族。爆发后又怕被上流社会看不起,就要求齐桓公给他加尊号。齐桓公索性尊他为“仲父”,就是干爹或者二叔的意思。肚量阔大的齐桓公又要求全国人都讲避讳,不许说“夷吾”两个字,因为这是我干爹管仲的名字,要避讳。齐国老贵族们都大喊晦气。

在当时,一个普通家族子弟如管仲,出身微贱的商人,力量薄弱,是没法进入政府高层的。政府要职都是被大家族垄断着,家族内代代世袭。管仲硬挤了进来,必然受到各大家族的抵制,所以需要齐桓公给他撑腰。后来,管仲通过自己的努力而成功,使自己的家族也成为了齐国的新兴大家族,和鲍叔牙家族一起盘踞在政坛上。但是一个家族想在一国政治中永远生存、永远主导是不可能的。管仲、鲍叔牙开启的“管氏、鲍氏”这些新家族传了若干年后又被更新的田氏家族所灭绝。齐国的兴衰发展史,就是这些大家族的兴衰变化史。鲁国也是如此,鲁庄公的几个弟兄,也将发展成所谓赫赫有名的“三桓”,是三个新兴大家族,将去见证鲁国的沉浮。

让我们把目光投回到管氏家族的创始人,这位曾经拿齐桓公的肚脐眼当箭靶子的干爹——管仲同志吧。管仲总算遇到明主了,齐桓公扶植他成为新兴家族,扮演齐国政治生活中的主角。一切权力都有了,齐桓公什么都答应了,生米就要煮成熟饭,人民就要擦亮双眼,管仲再干得不好,如何向人民交待?时年管仲45岁,商人出身的他不光能吹,还真能干。管仲首先归还鲁国、卫国、燕国被齐国侵占的土地,换取睦邻友好,创造经济发展的安定环境,转而对外实行经济侵略。他充分发挥自己经济学特长,鉴于齐国临海,有渔盐之利,就奖励捕鱼煮盐,实行海盐国家专卖,从别国挣了很多外快。当时各国贫盐,管仲单方面抬高盐价,致使他国黄金流失万余斤,天下黄金越少,齐国越提高金价,高价收买各地黄金,以至于形成黄金垄断。再用垄断的金子,贱价购买各国货物,使天下市场操纵于齐国这个金融寡头之手(当时民间农贸市场买卖用青铜货币——布币、刀币之类的,国家之间大宗交易则用金子)。管仲向梁国、鲁国订购大批丝织品,对方贪图利益,就废掉农耕,全国养蚕抽丝。一年过后,管仲单方面撕毁购丝合同,一下子就把梁、鲁两国给搁那儿了。两国老百姓家家没粮食吃,天天裹着自己纺的绫罗绸缎饿肚皮。

看的出来,一般圣人都只重思想教育,崇农抑商,害怕商人,因为商人思想不如农民塌实。而管仲却重视商业经济发展,他取消关税,在道路关卡不对商人的行旅货物征税;在市场上,对商人只收铺位租金,而没有其它营业税什么的,这是给商人以优惠政策。管仲解放思想,积极扶植商业万元户,对外国实行经济侵略,最终以商业带动国家走向富裕。富国之后,管仲开始强兵,组织城里的士人练兵。当时打仗是城里人(国人)的事,城外农村人(鄙人)不服兵役。管仲让士人每家指定一人当兵,五家就是一伍,八个伍设一个连,十个连组成一个旅,旅长叫做“良人”。五个旅是一个军,全国分三军。这三军儿郎平时习文练武,每年以打猎形式搞两次军事演习。一夕有警,全城皆兵,扩大了征兵资源,总计兵车八百乘。由于不许迁徙,每五家的“伍”士人从小玩在一起,长大跑在一起,夜里作战,听到彼此声音不会乱伍;白天作战,见到对方容貌就互相认识。同灾同福,此唱彼和,感情深厚,打仗拼命,富于团队精神。这种征兵制,比后代“募兵制”买来的雇佣兵,更团结、更忠诚,也更爱家爱土,不需要搞整风运动,思想就已经很统一了(这有点类似同时期欧洲希腊城邦国家的斯巴达的“菲迪拉亚”——15人一组的小型战斗单位,也是生活打仗都在一起)。

士兵有了,兵器怎么办?管仲说,犯罪之人,缴一个真皮的盾加一支大戟就可以赎罪,想打官司吗,诉讼费是三十支箭。

养着这么多军队,就得给他们找事做,军事机器闲着就会长锈。于是它在未来的30年间,像绞肉馅一样绞掉周边30多个小国,使齐国成为东方超级大国。这个一度只会纵欲享乐的爬虫样的没志气的国家,管仲给它带来了天翻地覆的腾达变化,最终成为春秋大地上的第一只恐龙。

管仲还改革了官僚机构,反对职务世袭,而是从地方推荐贤人,经过三轮面试而聘任之,每年还要接受一次业绩考核,决定职务的升迁去留。这是职业官僚队伍的萌芽,冲击了原有的大家族垄断政坛局面。然而,死脑筋的孔子却不服管仲这一套,孔子叫嚣亲亲尊尊,希望把官缺都留在既有大家族内世袭,以保证原有统治结构万年不变,与管仲“唯才是举”的人才战略背道而驰,认为这会撼动统治秩序的稳固不变。孔子尤其看不起管仲鼓励经商,因为商人也是不稳定因素,还说管仲奢侈,不知礼。唉,儒家评论干部的标准就是这样,只看德行是否符合传统,行为是否有利维持既定秩序,而不看政绩,不看它给社会民生的增值。真拿他们没办法。

不过,管仲的第一次大型军事行动,却是大丢面子。公元前684年,新上台的齐桓公为了报复鲁庄公协助公子纠夺位的宿恨,就以鲍叔牙为统帅(那时候不分文武官,文官也能打仗)催动三百辆战车,行军二百公里,南下掠过泰山,直扣鲁国北境,来教训鲁庄公。鲁庄公不敢力战,命军队扛着大戈,向内地收缩,将主力军约三百辆兵车,结集在一个叫长勺的地方。距离长勺不远的曲阜城里一片恐慌。

这时候,一个士人,名字叫曹刿,求见鲁庄公。士人,也称布衣,你说他是官吧,他不是官,说他是老百姓吧,他又不乐意承认。类似于现在的“白领”。总之是一种介于官(卿大夫)和平民之间,说高不高说低不低的阶层,类似于穿着长衫而站着喝酒的孔乙己先生。不过说孔乙己委屈他们了,他们比孔乙己能力强。说白了,我们可以把“士人”定义为城市平民中的佼佼者。他们的职业呢,则在城邑中混同引车卖浆者流,干什么都有可能,养活自己为目的,谈不上宽裕。

要想宽裕需要当官。当官的人有俸禄,可以买肉吃,叫做食肉者,士人则穷,和其他平民一样主要吃菜。曹刿既然是一个士人,就是吃菜者(那时老百姓可以吃的菜是:郁李、野葡萄、苦菜、葫芦、麻子、王瓜、葵菜等等)。吃惯了菜的曹刿再也不想多吃一口了,他绿着眼睛说:“我要当官去,改吃肉去!——食肉者鄙,未能远谋!”

怎么才能当上官呢?当时士人想当官,比现在来得容易。现在主要是大学毕业后当公务员,慢慢往上熬。当时则有两条路径:一是士人被现居政坛的人(主要是卿大夫家族的族长,号称卿或大夫)推荐而当官。比如管仲(他在发达前也是个士人),就是经过鲍叔牙推荐而当官。但是曹刿走不通这条路,因为人家平白无故干吗推荐你啊,人家自己族内的弟子还不够推荐(世袭)的呢。要想让人家推荐,首先得去人家里当小“崔巴”——也就是拎包的,说好听点叫门客、家臣,比如蔺相如就是当“缪贤”的家臣表现优秀而被缪贤推荐。另一条道路是自荐,比如颖考叔向郑庄公自荐,面试表现出色,几句话说得漂亮,帮郑庄公想出了个“掘地见母”的好主意,就当上了大夫。曹刿也选择自荐,跑去求见鲁庄公。他先发制人地问道:“国君,现在齐国大兵压境,您打算怎么办,敢不敢打?”

鲁庄公这时年纪小,经验少,上次已经在“乾时”败了,被齐国敌人吓得留神无主。他有病乱投医,指望这位不速之客帮他妙手回春,于是回答说:“我平时祭祀神祗,从来都用上好猪肉,没亏缺过神仙,也没注过水。神仙准能保佑我打赢这场仗。”

曹刿说:“临时抱神仙脚,是没有用的,关键你平时对老百姓怎么样。”这家伙像孔乙己一样傲气。只有假装傲气,才能唬住求贤若渴的国君,现代面试的人也要留意这一点。

“平时开堂办案,尽量做到公正无私,取信于民。”

鲁庄公点点头,深表赞同。曹刿运气不错!在面试中唬住了鲁庄公,于是跟鲁庄公共乘一车,与齐军战于长勺(曲阜以北的野外)。当时打仗还很讲礼仪的,两军各自公开行军,互相路上不偷袭,公开进入预定阵地。齐鲁两军各自列好。齐军摆成进攻的长排方阵。第一通鼓响,齐军实行双车编组,从左右两翼同时出车,络绎压向鲁军,以双鳌的阵形夹击鲁阵。临阵而斗,用智为上,曹刿看到敌众我寡遂坚守不出,命令鲁国战车紧密收拢,取守势,成园形环阵(蜘蛛网状):环内车辆做错落有致的纵深配置,增强对敌军的抗击力。步卒蹲在地上,依托战车,形成“钉子户”,坚守阵地,并把箭雨像飞蝗一样注入齐军,拒住对方攻势,挫敌锐气。

齐军像一把锤子敲打着铁桶,鲁军环阵却纹丝不动。偶有冲入鲁阵的齐车,也因后援不至,在鲁阵肃然有序的大嘴里无所作为,东突西驰来回碰壁,最终被牙齿咬碎,咀嚼之后,吐出吃剩的葡萄皮。

齐军见一冲不能奏效,于是擂动第二通战鼓,后续进攻的车辆,裹着掉头回撤的战车,大呼小叫地又向鲁阵的铁桶淹过去了。和骑兵相反,车阵作战,队列至关重要,速度反在其次,交战时候需要反复整顿队形。齐军前冲后撞,队列难以约束,攻势被迫减弱。

齐军人喊马嘶,兵车乱糟糟地,队形没了保证,犹犹豫豫敲响第三次冲锋鼓。行列已经全然紊乱,军人士气,也一鼓振作,再而衰,三而竭了。是时候了,曹刿大喊一声:“敌人锐气已竭,擂鼓冲啊!兄弟们——”鲁国子弟兵乘坐雷霆一样的战车,把队不成列的齐军冲得弃甲跳车,全线溃败。

鲁庄公挥戈(类似长柄大镰刀)想要追赶,曹刿偏说不许追击。他爬到车扶手上,像一只站在竿子上的公鸡,眺望齐军。但见齐军车辙纵横、旌旗狼籍,不像是诈败。曹刿这才同意鲁庄公迅速追击。(曹刿乔模乔样的,故弄玄虚,有病!)

在追击进行中,鲁军战车展成牛角形,从两侧对敌军尾巴实施包抄,阻止敌车四散溃逃。这个“牛角”抱着敌人屁股一路追下去,差点把齐军全部吃光。这就是著名的“长勺之战”。

曹刿参谋立了大功(大约源于平时吃菜多而聪明),于是也不吃菜了,被提拔为吃肉的大夫。

“长勺”战役以后,齐鲁从此正式交恶,你争我抢,互争雄风,开始了持续两三百年的猫和狗的对抗,再也不顾祖宗辈姜子牙和周小公的高干友谊了。

齐军在长勺大败而归,主抓妇女工作的齐桓公倒满不在乎,但皇上不急太监急,管仲从前夸下海口,结果来了个开门黑,生怕挨怪罪,赶忙解释:“齐鲁两个超级大国,军事水平相当,互相打起来,攻则不足,守则有余,谁主动进攻谁就输。”

齐桓公大大咧咧地说:“既然如此,那我们就约同宋国一块行动吧。两国打它鲁国一国,就有优势啦。”

宋国是商朝遗民的封地,商纣王的香火供奉之所,位于河南东部的商丘,再往东就进入山东,毗邻泰山以南的鲁国。宋鲁两国一向因为抢田的事,互相揪着头发打架,所以宋国乐意跟随齐国起哄打鲁国。宋国国君宋闵公派出大力士“南宫长万”领了百十辆战车,杀向东边鲁国的兖州地区。齐军也从山东北部的临淄南下策应。

鲁国一看对方来得更阔气了,只好用计,把驾驶战车的马匹蒙上虎皮,拉开城门,一群老虎跳向南宫长万大营。南宫长万的手下光顾逃命,只剩长万一人力战。他是个巨人,比别人高两倍,把武器转动如轮,斗到酣处,口里叫道:“快使用双截棍,哼哼哈嘿!一个马步向前,一个左钩拳,惹毛我的人有危险!快使用双截棍,哼哼哈嘿,快使用双截棍,哼哼哈嘿,习武之人切记,仁者无敌……”

鲁国人被双截棍打得满地找牙,斗不过南宫长万,就抬出新研制的秘密武器——“金仆姑”(怀疑是弩),一箭射中了长万的屁股。长万刚说喊疼,大腿上又挨了一矛,双截棍也掉地了,流血及履,给鲁军捉拿过去。

这时期的战争还属于为战以礼,胜则舍之,对俘虏不是那么狠,毕竟各个诸侯国都是周朝一大家子的,列国国君往往沾亲带故。于是鲁国人也没难为南宫长万,把这个“巨无霸”的屁股包扎了一下,遣送回国。

南宫长万回国以后,国君宋闵公就拿话挤兑他:“以前我敬重你是个好汉,现在你丢人现眼回来,我不再敬你啦。”把个长万噎得半死。第二年秋天,宋闵公到蒙泽去玩——古代人进山泽打猎,比在三宫六院泡妞更好玩。宋闵公用弹弓打了一会儿鸟,就累了,让随行的南宫长万给他表演一段舞蹈。

南宫长万会表演舞蹈吗?会的,当时大周朝有六个教学科目——礼乐御射书数,大家族的贵族子弟打小要聚在“泮宫”(诸侯官办校园。倘在周天子的洛阳则叫“辟雍”)里,学这些课。其中“御、射”就是指驾车和射箭。大家族子弟练这个是为了当兵作准备,就像法国的花花公子往往当上尉。大周朝的大家族子弟一旦遇上战争,就有当战车兵的特权,所以打小要练“御、射”。大家族子弟除了当战车兵,未来也会当官(官场和战场一样,都是被大家族垄断着),所以也要学“礼乐”——就是当官的礼仪(类似现在互相递名片什么的),以及官话——当官要说的话。当时诸侯各国各有自己的方言,但是当官必须说统一的官话——即正宗的陕西镐京话(镐京是西周的首都)。所以当时各国公卿都说陕西话,从小在学校里学。还要学“乐”,“乐”不光吹拉弹唱,还要跳,特别是把武王克商的战争场面用舞蹈形式表达出来,用以锻炼政治觉悟,当官以后用以招待同僚、外宾。

所有这些大家族子弟(用西方话讲叫“贵族”)学的课程,普通城市平民是没有学习机会的,城外的农民就更谈不上了。后来孔子办私学,把授课面推广到市民阶层(如子路之徒),教他们学礼仪、学官话什么的,类似新东方,使他们学成以后可以出国——对不起,可以当官。于是大家报名热情还挺踊跃,子路等人也确实当上了一官半职。孔子作为民办教师,也就出了名。孔子根据政府教学课本编成的那些民用教材,流传下来,后来都成了“经”。

大力士“南宫长万”想来必出身贵族大家(出身低的话也当不了领兵的将官啊),小时候自然也学过这些课,特别是乐舞。他听完宋闵公命令,只好鼓着嘴,捡起青铜大戟,沉甸甸地举起,一边跳,一边舞,按照学校里教的。把大戟往空中一抛,又一把接住,像芭蕾舞男演员把女演员托举起来,转个圈又放下。古代人跳舞兴拿兵器,要不怎么有项庄舞剑、闻鸡起舞之类的词呢。既练了形体,又操演了兵器。南宫长万表演用的是戟。戟是春秋时代杀伤力最大的青铜武器。谈论戟的样子要先谈论矛。矛就像削尖了的一根甘蔗,类似体育课上的标枪,长度接近3米,到战国时更达到4米。在春秋时代,矛头的刃部趋势越来越长,上边还开有血槽,用于更快地给受伤者放血。如果在矛头的基部,再横铸出一横枝去,那就是戟了,呈“卜”字形。戟是戈矛联装的兵器,既可以冲刺,又可以勾杀,是当时最厉害的家伙。后来吕布用的就是这东西。

南宫长万舞起了大戟,呼呼生风,又好比双截棍一样转动如轮,是谁在练太极,风生水起,看得宋闵公大乐,拍掌大笑:“好!给我可劲儿往高里扔!”南宫长万觉得晦气,自己堂堂贵族,给他当猴耍。随后宋闵公又跟南宫长万玩“博戏”。博戏是当时下的一种棋,跟斗鸡、走狗、投壶、围棋、足球一样,都是春秋人民的娱乐项目,具体玩法已经失传。宋闵公和南宫长万博了半天戏,酒也慢慢喝多了。“长万,你在鲁国当俘虏的时候,见过鲁庄公。你说,我跟鲁庄公相比,谁美?”宋闵公问。

南宫长万就怕听俘虏二字,当着旁边的一圈三陪女,长万说:“鲁庄公美!”

宋闵公闻言大怒:“什么?我不如他美?”破口大骂道,“你是不是跟他上了床!当了他的鸭!”南宫长万不堪辱骂,举起棋盘,照着老宋的脑袋像拍蒜一样拍下去,使后者变成一滩砸碎的鸵鸟蛋,中间明晃晃一个大蛋黄,摊在案子上。老宋用鸵鸟蛋的蛋黄看了一下天空,天空用死鱼肚子的神色回望了他。老宋看了一眼地,植物们凭空得到了养料。

杀了宋闵公,宋闵公的保镖不干了,手握宝剑堵在门口,南宫长万挥臂猛击,打碎保镖的脑袋。根据史书记录,保镖们的牙齿飞溅出来,嵌在门扇里。心情悲壮的“南宫长万”凄凉地拖着大戟往商丘城里走,路上遇到堵截,他大戟一挥,将对方钩下战车,再一刺结果了性命。一路连杀数人,跑回自己家里,别人亦不敢围攻。

长万想逃到外国去,但外国个个是宋的朋友姻家,哪里能收留他呢?他的大力士儿子南宫牛也在火并中死了。长万心里堵得慌,世界上所有人都跟他为难,那时候还没有“和命运抗争啊”、“推翻统治阶级啊”这些词,否则他一定要喊出来了。

南宫长万走投无路,仰天跺脚,就套了一辆辇车(类似兵车,但是民用的),把八十老母装在里面,一手提戟,一手拉车,一日一夜行走二百六十里,从宋都(河南商丘)向南跑到了陈国(河南东南的淮阳)。沿途群众只见这个傻大个神色肃穆,怒中含悲,像牲畜那样拉着车上的老母,仿佛不是阳间之人。大家唏嘘围观,都不敢上去拦挡。

长万到了陈国,不料见钱眼开的陈国人最是小人,把他灌醉,用犀牛皮包裹得严严实实,连夜装车,在一路星空之下,发落回宋国请赏。陈国是宋的附庸国,所以这么干。

这位大力士酒醒之后躺在车上,看见杨柳岸晓风残月。天笼罩着他的脖子,天正在一下一下地用天边切他的肩膀。天饿了,天以为他是菜。天啊!南宫长万一边迷惑地思索着人生意义,一边脚蹬手挣。快到宋国时候,犀牛皮已经撕破,手脚全部挣出来了。真是神力呀。押车的人惊得又慌又怕,赶紧挑破他的手筋脚筋来帮助他——好不让他那么辛苦。长万这回省心了,动弹不得了,成了废人。

新一任国君宋桓公看见凶手抓回来了,说:“爹啊,我给您报仇了。南宫啊南宫,你把我爹拍成蒜,我就把你剁成肉泥,亦即醢掉(做成肉酱吃)。连同八十老母,也杀。”

在专制时代,谁要跟“口含天宪”的国君意图相左,只能以流血的形式来解决,这里没有法院去告。好在当时国家很多,你总可以逃奔别国另起炉灶。不过,南宫逃错了地方,他应该往宋的仇敌国家跑,而不是往其附庸国家陈国逃。到了仇敌国家还能受到重用,附庸国家怎么窝藏?或者往山里跑,混个山大王也不错。只是贵族出身的他怕是受不了山里的艰苦,而且他妈妈也是个累赘,背到深山里,估计会跟李逵妈妈一样,被老虎吃掉。真是无路可走啊。

听说宋国发生“南宫长万弑君案”,管仲脑门一亮,建议齐桓公召开“国际诸侯高峰首脑会”,正式通过一下新接班的宋桓公的合法地位,借以使齐国在国际事务中插进手去,提高齐国国际声誉,对宋国也算是一件功德。齐桓公赞成,于是发起了春秋第一次“international summit meeting”,地点是在盛产驴皮的山东东阿县境。

齐桓公和管仲标新立异,不带警卫队员,昂然直到会坛,实行“衣冠之会”,以示诚意。遗憾的是,参会的只有陈蔡几个三流小国,其它知名国家如郑、卫、鲁、楚这些国际事务常任理事国,都不买账,根本没来。就连宋桓公,此会本来专门为他而开,他老人家也只听了一天就逃跑了。跑的原因是座次问题。宋的先人微子启是商纣王的老哥,政治知名度很大,被周武王封为公爵,而齐国呢,只是侯爵。所以宋桓公自认为级别最高,理应当盟主。而齐桓公却不谦让,大模大样执了牛耳,做了会议主席,所以宋桓公冷笑三声,不合作而去。

三个孤零零国君剩在台子上喊了一些空口号:“奖励王室啊,扶弱济危啊。”人单力薄地,就各自散伙了。天下诸侯,大大小小何止几百上千,管仲策划的这次会盟,应者寥寥,实在没造出什么政治影响来。管仲倔脾气上来了,鼓励齐桓公千万不要虎头蛇尾:“会盟是周天子批准的,他们卫、鲁、郑三国不是无故缺席吗,那好,我们就以天子名义讨伐它。”

齐桓公想了想说:“鲁国在长勺之战以来,一直跟咱们作对,如果非要讨伐,还是讨伐这个南边的老邻居——鲁国吧。”于是管仲写信责问鲁国缺席之罪,通过诸侯间的国道传车送至曲阜。鲁庄公接到信(毛笔写在木板上的),召集讨论。新提拨的已经开始大块儿吃肉的大夫曹刿劝说鲁庄公道:“齐国以王命号召会盟,咱没有去,是咱理亏,还是听齐国的吧。”于是鲁、齐两国补办了一次会盟,地点在柯地(今山东阳谷县境,就是武松打老虎的地方)。会上,双方差点又打起来了:鲁庄公的随行副官曹沫(不是曹刿)是个有胆有识的敢死勇士,等两国元首落座之后,曹沫刷地亮出宝剑(春秋时期的宝剑才一尺长,很短,方便隐藏在身上。这是因为青铜韧性差,剑铸长了易断,同理所以适合刺杀而不适合劈砍)。曹沫抽出宝剑,抢身上主席台,一把搂住齐桓公,用短剑抵住美丽的桓公肚子。众人像遭了定身法,目瞪口呆。管仲上去作揖:“曹大夫喝多了吗?您这是什么意思啊?”

“既然两国会盟,号召扶弱抑强,那么——齐国乾时之战(鲁庄公护着公子纠与齐桓公夺位之战),齐国承胜凭空夺去我们汶阳之田,今天就请原样归还,否则,天下诸侯怎么心服。”

齐桓公也觉得有理,特别是肚子又给控制着,闹不好也要被夺去,当下答应把汶阳之田还给鲁国。事后,齐桓公经过翻江倒海的思想斗争,忍痛真还了鲁国汶阳之田。诸侯一看小齐说话算数,慢慢开始相信他的“共奖王室、济弱扶倾”口号了。上一次缺席的国家,纷纷写信,要求像鲁国那样补办会议,认真学习会议精神。齐桓公以退让为前进,用低姿态获得高回报,“海下百川,所以容大”的老子理论,真不是吹的。鲁国勇士曹沫因此被司马迁赞为千古第一侠客。

但还是有人不服气,那就是自视公爵、中途逃盟的宋桓公了。宋桓公不买齐国的账,齐国遂只好动武,联络陈、曹两国,挥师向宋国问罪。管仲特邀请周天子也派兵从征。其实周天子的军队没太大战斗力,管仲这么做是为了给周天子机会,打造一下天子的威风,将来好再借天子压别人。

于是,多国维和部队浩浩荡荡,压向巴尔干(巴尔干指的就是中原河南省地区)东部的商丘宋境。管仲催动本部车马在前头开道,一边欣赏野外风景,一边发现路边有老汉穿着短衣,顶着破笠,光着破脚,依着大树,正在叩牛角而歌。唱的是:“浩浩乎——”

商人出身的管仲跟齐桓公侃市场经济可以,文学底子却差点劲,于是向随行的女秘书——他的小妾婧请教:“浩浩乎是什么意思?”小妾婧博闻强记(接近王语嫣),充当了管仲的女秘书,脱口而答:“古诗《白水》有云,浩浩白水,修修之鱼,君来召我,我将安君。这个人啊,意思是想追随您当官。”管仲连忙唤过来询问。(其实,王语嫣解释的还不太对。古诗又有云:“浩浩者水,育育者鱼,未有室家,而安召我居。”这诗也是“鱼水之欢”一词的来历,专指夫妻之间make love。鱼水情深就是鱼和水之间互相make love的意思。老汉喊“浩浩乎”,就是想找个媳妇make love,不想当老光棍了。不过,找媳妇和追随管仲当官,原本差不多,在古代,侍奉主子和侍奉老公,都是一样的词“侍奉”。所以,小妾婧解释的也没有错。

不管怎么样,管仲喊近老汉面试,原来是放牛的。再一问有什么学问,嗬,可了不得,这老汉乃春秋第一舌辩之士,谈古论今,气势磅礴,滔滔不绝,泥沙俱下,把管仲侃得直翻白眼儿。管仲心说还有比我更能侃的人呐!赶快推荐给主公,给他个官作吧!

于是,老汉怀揣管仲写的推荐信,等着后边的齐桓公过来进一步面试。齐桓公在一群姬妾簇拥下坐着轩昂的车子吱吱嘎嘎过来了。老汉亮了亮嗓儿,赶紧一叫板,唱:“苦啊~~~生不逢尧与舜,短褐单衣,日子真惨啊,当官的真混蛋~~啊……不是东西阿~~”

齐桓公打车上一听,越听越不是味,虽然正搂着妇女,笑容却渐渐绷住了:“这是谁这么讨厌,讥讽时政?”亲兵赶紧把老放牛给揪上来了:“就是他。”

“你说,我怎么不如尧与舜了!你是什么东西!”齐桓公在群妾面前威风十足地吆喝,作势还要下车打架,被近卫劝阻:“主公不要靠近,他的脚比较臭。”

老汉冷笑一声,仰脸看天傲气十足,鼓起如簧之舌,摇头晃脑说开去了:“你们身处庙堂之上,不知有黎民之苦、战阵之急。你们贪欲伤生,听谗妒贤,老百姓被你们弄得落花流水,美女们遭你们一网打尽,不管是沙漠这个强盗,还是海洋这个处女,都用尽了浑身力气恨你,轮到我老头子,霍霍霍霍,在犁头把上磨牙,我就是草前的牛,风中的花,宁为玉碎的水,不为瓦全的风……”

齐桓公被骂得哇哇直吐白沫,老汉边说还边敲牛角给自己伴奏。齐桓公白眼狂翻,脖儿往后仰,满地打滚。老汉更来劲了,哇哇啦啦,哇哇啦啦,满嘴跑雹子,齐桓公急了,给我杀!

老头被士兵往下拽,嘴里还喊呢:“不要说杀人啊,杀人是要犯杀戒的……”

旁人赶紧拦住:“主公,我看这老头儿不俗,建议主公留用。”齐桓公的优点是听人劝。他清了半天脑子的内存,晃晃悠悠明白过来,下车把老头扶起。老头变得和颜悦色:“我刚才说你不是尧舜,你千万不要生气啊,生气是要犯嗔戒的。其实先王也没什么好,盗跖也没什么不好。先王和盗跖都是妈生的,只不过先王是先王的妈生的,盗跖是盗跖的妈生的,要是先王的妈生了盗跖,那就是王盗,要是盗跖的妈生了先王,就是盗王……”齐桓公赶紧作揖大喊,罢休罢休,快打住吧。老汉愣了一下,从怀里摸出木版,是管仲写的推荐信,献上。齐桓公说你怎么不早拿出来啊,既然是仲父推荐,当然录用。老汉说:“你知道吗,即便你是国君,人的命运可以被你随口说出,信手涂下,但它仍然不会在数量上取胜、质量上过关,一些莫可名状的美妙终将使我对你报以迫切的傲慢和毫无争议的冷淡。事物中心可贵的品格终将压倒一两次人为的冰川,我老头子的经天纬地之才,匡扶宇宙之志不管有没有推荐终将破土而出,珍珠不会注定被泥沙埋葬,珍珠早晚把泥沙打败……”

“好了好了,您老别罗嗦了,您老说简单点,什么意思啊?”

“我的意思是,虽然你是国君,但你要是不礼贤下士,我死也不肯投奔的,更别说拿出推荐信给您。”

当夜,齐桓公让人举火(就是点灯,行军途中住的旅馆比较低矮,茅草多,所以晚上轻易不点火把)。齐桓公穿上大礼服、戴上大礼帽,说要拜这老汉当大夫。旁边的人劝他先查查对方背景再说。桓公穿上衣裳就懒得脱了,说:“他这样特立独行的人不拘小节,少不得有些短处,最好不查,寡人宁可不知道。”

这老汉名叫宁戚,从一个农夫,直接提干,被拜为大夫,后来升为齐国仅次于管仲的第二号人物。(这种事儿在春秋时代以及更早的时代都少见,官职都是大家族垄断着)。宁戚随着多国部队西行跑到河南省东部的宋都商丘城下,宁戚想露一小手,说:“兵马停下,待我一人去说宋公下来。”于是乘一小辇车(人拉的),带了仨兵,昂首入城而去。他见到宋桓公把话匣子哗地一开:“老宋啊,你知道吗,我发现你越来越看不清方向了。现在,大周朝的春天正在繁荣齐国的临淄,不仅繁荣齐国的临淄也繁荣它的农贸市场和大作坊,繁荣它所残存的老人,繁荣路边抛锚的双轮车,繁荣一株美丽的树、一场陈旧的爱情和时代一双老泪纵横的眼,以及眼中愚笨不堪的我。我愿意为齐国奔走效命而斗争困惑愚蠢的你。你这个人,罪过这么多,运气这么差,脾气却这么大,把这么多的苦楚带给了周围人,把齐国大兵也引到了城池下。请让我加倍苛求这个春天吧,请让齐国降下更浓郁的苦闷给你吧,请……”宋桓公哪是他的对手,跪地上嘣嘣直磕响头,快收了神通了吧,爷爷!快收了神通吧,别说了!脑袋都要炸啦。妈呀!碰上这么个唐僧。宁戚偏不饶命,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得对方撒丫子冲出逃命。宋桓公一直跑过大街,爬上城墙,大喊一声:“我不想活啦!”扑通蹦进了护城河。

宋国宣布服软,献出贿赂,请齐桓公大军息怒。齐桓公把宋国的钱转赠给周天子国军,然后发给宋桓公一份“东阿会议纪要”,照例要他回去学习。至此,驴皮产地东阿县的会盟胜利闭幕,圆满实现预期效果,提高了齐国的国际影响力。这是齐桓公“九合诸侯”的第一次。

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周天子虽然式微,但辖地区的人财实力,还是大有可观的,至少相当于一个头等诸侯,所以齐桓公借助天子号召弹压诸侯。光弹压也不会让诸侯服气,齐桓公也要为诸侯们增值,学雷锋做好事。遇上哪个顽皮的诸侯国君嬉皮笑脸,把内政搞乱了,齐国也自视国际宪兵,立刻干涉调解,排忧解难。譬如鲁国就是典型的例子。

这事我们还得从鲁庄公小时候回忆起。鲁庄公十几岁的时候,美女妈妈文姜红杏出墙,跟她的齐国哥哥齐襄公大搞兄妹恋,这是我们都知道的。齐襄公把文姜的老公鲁桓公“拉肋而死”。于是,鲁庄公接班。鲁庄公就接班于这个老爹横死、老妈出墙的危难时机。他岁数又小,工作压力又大,齐国还在北面进攻他,家庭的不幸、事业的无奈使他苦闷无聊。

这个星期天他跑到郊外寻找人生的意义。春天的郊外可以看见青草,看见青草以外的清凉空气,象纱一样包裹着他。包裹着鲁庄公的脚步和他挟行的青春忧郁。这时候没有风,草在缓缓地流动着,从一条路,草蔓延到另一条,静止的生命默默地诉说着什么呢,鲁庄公想。光从树顶的天空上倾泻下来,草在光下闪着油绿的光,时隐时现。草们在沉默中相互对白着什么呢?

鲁庄公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跑到了郊外叫“郎台”的旅游景点儿。从台子顶上,他忽然偷看见下边人家的院子里有个闺女在洗澡。她沐浴着暮春的晚风,天色照映她肤容晶莹。鲁庄公大惊失色,看得着了迷,嘴里喃喃说道:照亮我的道路的,使我可以愉快地行走的,是那些让草们幸福的东西,让春天的种子苏醒的东西,让水重新舒展腰肢的东西。我看不见它们,但我知道它正在包裹着我,触摸着我的手,我的眼睛,我的耳朵。它有洪大的声音,在草丛中簌簌地穿行,它使我的心燃烧起跳跃的火焰。

总之,少女活泼美丽的胴体深深地教育了这个精神抑郁的少年。鲁庄公说:“啊,想不到野百合也有春天!”

于是,小伙子鲁庄公抓到了人生的意思,立刻去追求这个郊外的野百合。她的名字叫孟任。鲁庄公是怎么追到孟任的,史书语焉不详,也许是抢婚。古代有权有势的王老五,应该娶诸侯的公女做老婆,倘若遇上出身平民的漂亮妹妹而动了心,明媒正娶就会降低自己的身份,干脆花钱买来当妾,或者抢婚。“婚”字从“昏”,表示晚上行动,是抢。侯宝林说相声,“嘣嘣嘣”连放三箭,冲着新娘子,即是古代抢婚风俗的遗迹也(欧洲亦有如此)。

鲁庄公把孟任小姐从野百合的村庄弄到自己的宫殿,high过以后,想立这个乡下姑娘为正夫人。然而他的母亲文姜对待儿子的婚事有点像王母娘娘那么专横,反对孟任,因为孟任不是贵族家庭出身,不配当夫人,当妾还可以。夫人最好还是从齐国选,以拉进两国关系。文姜替鲁庄公物色了一个齐国公女。这女孩是齐襄公的女儿(因为是公的女儿,所以叫公女。当时还没有“公主”一词),齐国公女血统高贵,条件当然比孟小姐强,唯一缺点是年龄非常小,有点搞笑,她今年才1岁。哈哈。鲁庄公只好灰头丧脑地尊命,耐心等待齐国小公女长大再去迎娶,这里先和孟任一起生活。

不久,文姜夫人的更年期提早来到了。虽然她才三十出头,风韵犹存,但老公早逝,又没有太太口服液,所以更年期就非常不爽,经常半夜咳嗽。于是请来莒国郎中看病,病没正经看,一来二去倒把莒国郎中当药材用了。两人干柴烈火地烧起来,从咳嗽变成半夜嗷嗷叫,搞得国人上下都知道。没过半年,文姜,这位春秋第一酷女,就年纪轻轻香销玉殒了。

鲁庄公遵照母亲文姜遣命,从母家齐国迎娶了已经长大的齐国公女作正夫人。而“野百合”孟任小姐虽然“我比她先到”,却因为出身不是诸侯公族,只能屈居小妾地位。(古代并不讲究先来后到。第一个来的,并不就是大媳妇,反倒小妾居多——好比贾宝玉先把袭人收在房里热身。等两人生活得有经验了,再吹吹打打娶进一个家境高贵的人来作正夫人。)孟小姐怀着沉重的忧愁,在迎娶新人的日子里结束了自己的春天。她死时留给了鲁庄公一个纪念品——俩人联合生产的儿子——公子般。

公子般又重演了爸爸年轻时的荒唐事,偷偷摸摸跟民间的梁姓人家的闺女私尝禁果,而他的马夫也看上了这梁家闺女,还唱流氓歌曲挑逗人家。公子般知道了,气得半死,说:“好你个马夫,敢抢我的马子!”于是按住这马夫狠揍一顿。有人提醒公子般,这马夫是个狠人,您打了他,就不要再用他在身边了。但公子般不以为意,结果,怀恨在心的马夫被大名鼎鼎的庆父收买,趁着月黑风高,把公子般刺杀了。(公子般的死法,跟张飞张翼德接近啦。)

鲁国的事情闹得很乱,我们先得画一下它的族谱以免搞糊涂了。从上图看,庆父是坏蛋,是妾生的,是鲁庄公同父异母的哥哥(老爹鲁桓公也是先娶妾后娶夫人的啊!都这样!)。庆父是妾生的,出身低下,虽然比正夫人生的鲁庄公岁数大,是鲁庄公的庶兄(以别于亲兄),但地位低,待遇低微,判若云泥,于是心里又自卑又自狂,得了强迫症,总想把弟弟鲁庄公的儿子们赶尽杀绝,好由自己接班,每天吃香喝辣。于是庆父嗾使马夫杀死了鲁庄公的儿子公子般(上文已述)。庆父觉得鲁庄公不但不配当国君,不配有儿子,甚至还不配娶齐国公女这样的少女。于是他花了大力气泡鲁庄公的夫人——齐国小公女。俩人从想慕到幽会,从幽会到动真格的,终于把鲁庄公气的头发上指,说你们齐国女孩怎么都这么浪!(姜子牙惯出来的啊!)

鲁庄公虽然生气,但没有发作。因为鲁国是个讲礼的国度,讲究“亲亲尊尊”(这是儒家的雏形),就是对亲戚要照顾,对尊长要尊重,一团和气的意思,不能外扬家丑。既然要“亲亲尊尊”,鲁庄公就忍了,不跟庶兄庆父叫真。然而真当忍者并不那么容易,看看夫人跟别人私通,日久天长,鲁庄公受不了这精神刺激,肌体免疫力就随之下降,闹病死了。从政三十几年的鲁庄公磕磕绊绊,一生打了两三次大仗,娶了三四个老婆,带了一顶特殊的帽子,性格上有些懦弱,但还不至于庸碌,在长勺之战还露过一脸哩。公元前662年,鲁庄公结束了他悒郁的一生,变成宗庙牌位上的一个新名字。

庆父对庶弟鲁庄公的死表示出欢天喜地,蠢蠢欲动的他在鲁庄公几个儿子里边寻摸,挑了一个最小的孩子立为鲁闵公。八岁已经不尿床了的鲁闵公登上大典,叔叔庆父又后悔这个决定了。他想,让小孩当国君,固然便于控制,但是小孩子活得也长,等他死了我再接班不知要到哪辈子。

庆父做了许多加法、减法以后(当时使用棍棍儿算筹),终于决定杀死这个挡道的孩子。刚好这个孩子(大号“鲁闵公”)有多动症,喜欢跑到宫外偷吃夜宵。于是庆父派凶手把这无辜的孩子宰了。孩子死的时候,最后一口心爱的点心还没咽光。

庆父接二连三的暴行(杀死鲁庄公的大儿子公子般,这里又杀了小儿子鲁闵公),引起曲阜城内举国若狂的愤怒,上千群众宣布罢市,手握碎石瓦块,砍死了杀人凶手,又聚过来围击庆父的家宅。庆父一看众怒难犯,就卷了行李带着情妇“齐国小公女”跑到莒国去。庆父被赶跑,民意大申,国人在鲁国的政治生活中算是露了一小手,可见国人(指城市平民)还是有一些政治发言权的,比起后来的皇权社会爽快的多了。同时期的希腊城邦也时兴“民主”,其“国人”——城市平民也是很牛的。他们可以通过四百人会议、五百人会议、群众陪审团制度、民众投票选举、陶片放逐法等等一系列法律程序表达自己的意见,干预政府要员任免。而大周朝的国人参政议政则是通过扔石头闹事罢了。

庆父躲在莒国——我去年有一次开车从上海回北京去,夜半在山东的荒野里跑乱了,居然也撞进了莒县县城。那里静悄悄的,冷淡萧瑟,几盏歪歪斜斜路灯光,象梦一样,跟两千多年前也没有什么两样,大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只有店铺的牌子读出莒县的名字。两千多年前的莒国,如今的莒县,庆父就曾躲在这里(当时的一个诸侯国,跟现在一个县面积差不多,中国当时有上千个诸侯国,犹如现在的两千个县)。

为了保命,庆父大力贿赂莒国领导人,以求收留。与此同时,鲁国人则送去了更重磅的糖衣炮弹,要求莒国驱逐庆父。莒国领导人乐了,比较了一下两个炮弹的重量,看见庆父的炮弹小,遂对庆父下驱逐令。庆父只好往齐国跑,但是没有拿到入境签证,只好带着老小,在齐鲁交界的泰山汶水一带临时安家住下,遑遑如丧家之犬。

鲁国闹出这些乱子,君位空虚,北边齐国里一直想提高国际地位的齐桓公当然不能坐视。齐国维和部队遂开进鲁国曲阜,积极干涉别国内政。管仲还命令维和部队司令说:“如果你发现鲁国众公子中,有贤能仁义之才,就立为国君,管理鲁国。如果没有,就并吞鲁国,由我们代管。”在这危机时刻,鲁庄公另一个儿子谒见了维和部队司令。该公子说话有条有理,神气无喜无怒,态度无可无不可(跟现代某些领导干部差不多)。齐司令觉得他像个领导样,无隙可乘,只好确立此人为鲁僖公。齐国有功于鲁人,史称“存鲁”,确立了鲁国新的继承人,做了一件国际好事,这是齐桓公称霸的另一个历史资本。

齐国部队呆在鲁国,客观上起到了遏制鲁国无政府状态的进一步恶化的作用,民众打砸抢活动被制止(当然这是我的估计,以鲁国那样讲礼的国度,民众当不至于打砸抢吧)。不久,齐军撤离伊拉克,对不起,鲁国曲阜。

鲁僖公继位后,背后有齐国人撑腰,国内安定下来了。穷途末路的庆父看见了,不得不承认自己有贼心、有贼胆,却没有贼路子。他怎么忽视了团结拉拢齐国外援这个不俗力量了呢!要想在搞国内政变,必须有国外外援啊!后悔也没有用,庆父只好请人带话回鲁国,向鲁僖公求情饶命。鲁僖公耳根比较软,准备饶庆父一命——这也是鲁国一贯“亲亲尊尊”的老例。也就是说,领导人员(“尊”)和亲属人员(“亲”)犯错,不要太计较,最好从轻发落,实行无原则的仁义,因为维护家族和尊长间的一团和气、求得稳定团结,是更加重要的事情。鲁国的这种文化起源于当初的周小公,并孵化出未来孔子和和气气的儒教,在中国发扬光大。一直到了明朝,《西游记》上如来佛祖身边的人、兽,下界为妖为虐,都只受薄惩,刑不上大夫。

但是鲁僖公的四叔“季友”(鲁庄公的四弟,参见上图)不同意优待亲友了。他说出了那个掷地有声的成语:“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庆父弑君杀侄,罪大恶极,如不惩办,将来后人无从引以为戒。我们希望给庆父面子,让他自杀,而不是被刑杀。如果庆父肯自杀,我们还可以保留他儿子的贵族地位。”

使者返回边境,不好意思把这个坏消息告诉狼狈不堪的庆父,而是站门外号啕大哭。庆父听见哭声,全明白了,于是找了俩人,帮忙把自己勒死了事。关于庆父的情妇兼同谋者——“齐国小公女”,齐桓公经过与管仲争论,不得已,把她诱回齐国,责令自尽,尸体送回鲁国后被枭首。这个齐国囡囡死得让鲁国人心情沉重,于是管她叫“哀姜”,表示对她的哀怜。

庆父一死,鲁国自然也就没“难”了。但毕竟庆父是鲁庄公的哥们,鲁国出于一贯“仁义亲情”至上的原则,对庆父的儿子备加照顾,不但免死,还承袭了庆父的封地,称“孟孙氏”。庆父的三弟叔牙,作为庆父同伙,也被鸩酒处死。他儿子也受封,称为“叔孙氏”(以示对亲戚的体恤)。庆父的四弟,力挽狂澜的大功臣季友先生,儿子成为“季孙氏”。孟孙、季孙、叔孙三氏,后来发展为鲁国新兴家族,渐渐瓜分了国家权力,号称三桓,这是后话。

孔子在一百多年后,描述庆父弑君案,还在尽量使用中性字眼,所谓“讳莫如深”,这就是给庆父遮丑,也反映着鲁国人讲亲情、讲仁义、法外开情的老例。儒家的这种“亲情仁义”观虽然舒服,但不是好事——对亲戚亲,就会任人唯亲,提拔身边亲近的人而不是称职的人;对不同亲疏的人采取不同的两套惩罚标准,就会乱法,法治松弛;一意照顾亲近的人,让没有当官能力的凭着关系近、凭着与你是同一伙的,也就当了官,一旦犯了错误(如庆父这样)也只作薄惩,这样的国家不可能强大起来。事实也确实如此,鲁国一直是不死不活的,守着周小公、孔子的“亲亲尊尊”的原则你好我好地鬼混,后来被楚国灭掉了了事。儒教误国啊。齐国不讲“亲亲尊尊”,而是从姜子牙起就“尚武重贤”,按照能力而不是家族亲疏来任用官员,所以才会有破格提拔管仲、宁戚之徒,宜其霸也。

齐桓公弹压诸侯,是责怪他们不“尊王”,等诸侯各国都含着牛血发誓拥戴周天子了,齐桓公就开始“攘夷”了。

当时可以攘的夷合计四种:东夷、西戎、南蛮、北狄。这些异类民族,今天早已经融入汉人社会,不复存在了。而他们的基因,则隐藏在我们血脉,偶尔在你的额角或者我的下巴,出现返祖现象时,还暗示出一点当时的特色。然而,夷狄最火的时候,“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一度把我们华夏民族搞得亟亟可危。他们在诸侯边境,见缝插针,像螨虫和虱子,把周朝的子民们,搔扰得浑身痒痒。当初西周被咬得不行,就东迁四百公里,从陕西中部挪到河南中部,变成了东周。不料,西戎也像随身虱子一样,向东方浸润,追在文明的头上制造头皮屑。其中一部流窜到河北省的东部山区,成为山戎部落。

公元前七世纪(春秋初期),山戎民族发展到了顶峰,顶峰的标志,就是人口的繁多。人丁兴旺固然是好事,人多手多嘛,但粮食和肉供应就紧张了,特别是初春时节,青黄未接,旧的黄色的存储吃光了,而山野里还没有返青。山戎人饿着肚子,绿着眼睛,只好去打城里人的秋风。

离山戎最近的大城市,就属燕国了。燕国在商朝时候就有了,是商王的方国。到了大周朝初期,燕国成了周的诸侯。周武王把自己的哥们“召公”封到燕国当国君。召公是个仁义有能力的人,从前曾在陕西挂职锻炼,坐在一棵海棠树下接待群众告状。后来为了纪念他,老百姓不舍得砍这棵树,并且赋了《甘棠》一诗表彰他的政绩:“蔽芾甘棠,勿剪勿败,召伯所憩。”你们不要砍这颗海棠啊,这是召公坐过的地方来的啊!

就像姜子牙去了齐国、周小公去了鲁国,召公去了燕国,担任第一任国君,地点在北京市西南郊外。但这时北京地区的燕国并不风光,地处偏北,经济落后,是可怜的弱国。传到了春秋时代,燕国国君燕庄公,照样每天不招谁不惹谁地过日子,很少能轮到去搀和中原事务。不料,不找麻烦,麻烦来找他。东边两百公里处的山戎,扶老携幼地来找麻烦了。

燕国人怕死了这些夕发朝至的山戎穷亲戚,干脆把自己锁在严丝合缝的城墙里躲着。当时城墙没有外包砖,是夯土的,如果用明朝的红夷大炮去轰,当然不堪一击,但是对付只有牙齿和爪子的山戎人,足可抵挡一气。唯一的弱点(什么东西都有弱点,大侠也有弱不禁风的死穴),是城墙必须有个城门,而城门不得不拿木头来做,即便铆了青铜钉做保护,仍然是怕火烧的。

所以,山戎人推着木头车,上边放干草,点着了推到城门下,想焚毁城门。城上守军乱箭齐发,不让放火的山戎人靠近。即便真的城门着火,上边还可以浇凉水。山戎人也学乖了,炼一些动物油,蒙在干草上。你用水浇,我这油就飘着烧你,烧得更厉害。

山戎人是如何前仆后继、如蚁附膳地往城墙上爬,如何扛着参天古树的粗干去撞燕国城门,我们不得而知,能够知道的是燕庄公铁青着脸地对城下说:“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穷亲戚来了,迎接他们的有板砖。”燕国干部群众在燕庄公动员下,纷纷走上城头,积极组织防守,一切可以往下砸的东西,全部砸向山戎脑袋。很多老太太把她们的石枕头也搬了上来乐,以至后来山戎撤退以后,老百姓出城就能捡到居家生活各种什物。

山戎人在周边的农村、坟场、粮库、炼陶场、制铜场大肆掠夺一通,丢下一批老弱同胞的尸体,拉着战利品和粮食凯旋东去了。燕庄公一边出榜安民,一边向齐国求助。齐国以前也饱受山戎之苦,现在齐国强大了,致富不忘支边,遂于公元前663年,高举尊王攘夷大旗,齐桓公亲领兵车三百乘,唱着满江红,沿渤海湾向北蜿蜒一千里路,进剿山戎来了。

山戎的大本营,在北京东南150公里,河北省迁安、卢龙一带。非常不好意思的是,这一地带就是我出生的故乡,说得雅一点,少时游钓之地,盛产优质板栗。想不到两千多年前,我老家还是风光过的,把老北京折磨得寝食不安,以至于齐桓公大驾亲征,真给面子啊。在我老家这片山区,只最中间有一小片平野,就是如今的县城,一条破破烂烂布满“陨石坑”的入县公路,通到这里,也许就是古代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