鳄鱼03章 孙膑庞涓


“布衣英雄主义者”吴起死后(公元前381年),中原出现饥饿的鳄鱼——晋国新分裂后形成的赵魏韩三个新兴家族建立的新兴诸侯,赵、魏、韩。这些鳄鱼把喝水的牛羚拖下水,就象伸手邀请女伴走下舞池。第一个落入泥塘的倒霉蛋牛羚就是郑国了。公元前375年,韩国从山西出兵一举灭掉中原郑国。郑国从前夹在晋楚之间受气,年年挨打,现在总算超脱了。一个历史悠久的诸侯国郑国消失了,变成了百家姓里的一个姓。

郑国人打仗虽然不行,但它音乐却很行,号称“郑卫之音”,征服了占领者韩国人。当时,周天子颁定了国家音乐——雅乐,是一种正经好歌,政府音乐。整齐有节的德音,寓含着父子君臣的纲纪,需要穿好大礼服去听的。但这种“大乐与天地同和”的政府音乐以打击乐器钟、鼓、磬为主,沉闷繁缓,节奏呆板,实在使人不耐。关于这一点,去问问孔老夫子就知道了。他老人家在研究大韶的时候,三个月恶心得吃不下肉去。人们更喜欢郑国和卫国的“郑卫之音”,是一种靡靡小调,丝竹之声,吹拉为主,听了非常之爽,但是老听就会消磨意志,让人想干卑鄙犯上的事。据说听完以后,淫邪放纵、奸佞欺诈,都来了。可是大家偏听得上瘾,上至公卿,下至黎民,都会小妹小妹地学唱两嗓子。韩国人征服了郑国,郑国的音乐则征服了韩国。韩国人学唱这种“郑卫之音”非常卖力气,其中女歌星韩娥最为灿烂夺目。韩娥跟王菲差不多,在老家唱不红,后来流落到齐国,一下子红得发紫。她的在齐国“雍门”城门外开演唱会,号称“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当她曼声哀哭,一里老幼悲愁伤神,垂泪相对,三日不食。当她曼声长歌,一里老幼喜跃踊舞,不能自禁。韩娥的歌声感染力强到这个地步,可惜这个卓越的歌手没留下一张CD,不过当地人还是把她的风格继承下来,创造了“喜歌哭”的形式,至今还有。

赵国也有歌星,叫做“枪、石”的两个乐人,类似羽泉组合,唱得也非常火,从名字上看——“枪、石”应该搞摇滚的)。赵烈侯是他们的歌迷,甚至要赐这俩人万亩封地,被板着面孔的大臣力劝方才作罢。

韩国人灭掉整天唱着郑卫之音的郑国之后,并索性把国都从山西移到中原,在原郑国都城基础上加修,作为自己的都城。这座古城如今依然可见,号称郑韩故城,蹲踞在河南新郑市郊的梭梭荒草里。它年华鼎盛的时候周长四十五里,高十五米,墙基厚度五十米。之所以修得的如此庞大坚厚,是因为郑国处在“四战之地”的中原,故而摆出挨打的架势,靠坚城来防御。郑国苦闷的、春花秋月无时可了的岁月,如今终于可了了。韩国从此跑来替他受罪。赵、魏、韩三家的格局也就此形成:北方(山西、河北省)向南到中原河南省,都是赵魏韩的地盘,赵家居北,魏家居中,韩家居南,依次从北向南排开。我们这一章,是关于这三只鳄鱼之间的亲仇恩怨,战争火并,一番混战相掐,最后彼此削弱的不行,为秦人的东来,敞出了欢迎的大门。

三国相掐的序曲,是以韩国领导人的悲剧开始的。韩国领导人(不是金大中)叫做韩哀侯,他占领郑国以后,任用自己的亲戚侠累当相国(从魏国魏文侯以李悝为相以后,列国纷纷开始设置相这个文官总长,以及将这个武官总长,文武开始分立。官分文武分散了大臣的权力,强化了君权)。韩哀侯以自己的亲戚侠累为相,但也得聘一些外来打工人员啊。这两类人由于出身背景不同,经常发生冲突。外来户“严仲子”就经常为了鸡毛蒜皮的事跟国君亲戚“侠累”吵架。这天在朝堂上,俩人又为了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事口角上了。外来户“严仲子”拔出佩剑,冲过去就要砍国君亲戚、相国“侠累”,被旁人拉开。严仲子兀自还在骂:“我说是有鸡,你小子偏说是蛋,蛋你个头啊!”

“Fucking You!”侠累暴跳如雷,“我不杀了你,我是你孙子,我是它妈鸡生的!”俩人大骂完毕,严仲子回到住处一冷静,心里害怕了。我是一个外来户,而侠累是国君的叔叔,是自己的二老板,今天把他惹了,以后还想不想在韩国干了。于是他干脆畏罪辞职,跑到人才市场重新找工作。

严仲子跑到东方齐国,混了半天也没找到好工作,干脆自己办了一个猎头公司,准备猎侠累的头,给自己解解气。但是严仲子武功不行,自己当不了猎头。他听说有一个杀狗的人很厉害,就前去邀请,希望加盟自己的猎头公司。这个杀狗的人叫聂政,适合当猎头,他浓眉大眼,环眼虬须,吼叫起来象豹子吞虎,因为在老家杀人,躲避至齐国杀狗(当时的职业官僚机构还不够完备庞大,所以民间私斗流行,很多官司没人管。估计跟金庸武侠世界里一样,江湖恩怨都在家族间自行解决,不麻烦官府)。

聂政这一天攥着短匕,弓着腰,瞄着眼,跟狗搏斗,地点是在农贸市场,杀完就直接在这里煮着卖。猛狗自知不是好事,龇出白牙,嗷嗷嘶叫。围观群众兴致高昂。聂政一个地滚,欺身近前。狗儿腾起暴土,作势而扑。聂政迎着狗爪子来了个“苏秦背剑”(对不起,苏秦还没有出世呢,但这招是对的),反手捅狗肚子。因为狗蹿的劲道太大,狗肚子被豁出长长的血口,仿佛斜阳碧落,就见狗下水霹雳扑噜都掉出来了,英英点点的霞光和梅花,染在聂政身上。这样杀完的狗不用多收拾肚子,肠肚儿都剥离了,狗身借着惯性直接撞进锅里。四周一片叫好。

聂政跑到水井旁边洗手(农贸市场叫做市,水井叫做井,游食于期间的就叫“市井之人”),严仲子这时候就过来了:“足下的武功着实让小弟佩服,我请择日登门到府上一叙。”聂政说:“我聂政不过市井之人,您贵为诸侯之卿相,我们何必过从。”可是两天后,严仲子仍然抬着酒肉如期登门(给鸡拜年来了)。刚喝到淋漓,严仲子就掏出一百镒黄金,送给聂政的老妈当寿礼。当时青铜的钱币(布币、刀币什么的)是主流货币,黄金不在市场上流通,但诸侯国际间使用黄金购买千里马、象牙床、宝剑、美人、狐白裘贵重东西,诸侯贵人间送礼也用黄金。一镒黄金合现在六十公斤,跟一个应届大学毕业生的体重差不多,可以买一万匹布,合五十万个铜币。

聂政看见了毕业生体重的黄金,惊怪太丰厚,跪坐起来固辞:“在下虽然家贫,流落东海,屠狗为业,但朝夕下来,还能够弄出些甘甜松脆的好品,奉养老母吃吃。先生的厚赐,在下绝不敢当。”

严仲子说:“我听闻足下高义,特敬献百金,以结足下之欢,没有别的意思。其实我还是有别的意思,就是有仇未报,特请大侠┅┅”

聂政不肯从命:“我降身辱志,身居市井,只希望供奉老母,别无他求。”

严仲子使劲赠金,聂政终究不受。严仲子只好压下心事,恭恭敬敬和大侠聂政把饭吃完,尽宾主之礼而去。过了好长时间,聂政的老妈因为吃狗肉上火,仙逝在家中了。聂政披麻戴孝,感觉生活中有了不能承受之轻。等丧期过完,他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却无人领会,凭栏的意气。于是他去找严仲子,想有机会跟人打架:“您当初不远千里,枉驾结交,希望我去当猎头。我怎能不披肝沥胆,以报您的知己之恩。只是我因为老母为念,拒绝了您的请求。如今老母已终天年,敢问您想去猎谁的头?”

“唉,就是韩国的相国侠累啊,他仗恃国君的叔叔就砸碎了我的饭碗!如今侠累亲朋盛多,兵卫势强,我多次发出敢死队,都未能下手。今天幸蒙足下不弃,我请您多领些车骑壮士,以为羽翼。”

“不必,人多语失。一旦泄漏这事是您的主使,举韩国上下都将与您为仇,您还有救吗?”于是,赏金杀手聂政单身一人仗剑出行,从齐国向中原西行。英雄自古死知己,怅望千秋无限情。秋风湿凉的风景,浸到行路者的骨头里面,聂政进入河南新郑。他不做休息,裹着宝剑直奔相府,看见相国侠累正跟倒霉的国君韩哀侯坐在堂上,开理论工作务虚会呢。傍边持戟护卫甚众。堂上堂下,阶前庭内,都是防暴警察。

血胆之人聂政,深吸一口怒气,一声呐喊,拔剑直入,冲向庭内的甲士,象抱着橄榄球的彪形大汉,猛撞进来。甲士一路纷纷跌蹶,聂政如一道长虹,登堂直刺侠累。侠累遇刺有经验,拉起旁边的韩哀侯当人质(迫使刺客投鼠忌器)。韩哀侯慌忙乱叫,然而聂政根本不理会,铜剑奋击,直直地洞穿侠累前胸,侠累当即毙命。聂政唯恐死得不透,再刺侠累,却误中了韩哀侯。老韩凄凉一声怪叫:“你!你!你竟敢连寡人也┅┅也┅┅”扑通栽倒在地。

旁边的防暴警察全上来了,挥家伙猛攻聂政。聂政奋力大呼,击杀数十人,余者不敢靠近。然后聂政从从容容,以剑割面,猛得一把撕下脸皮,血肉横溅,旁边的警察赶紧闭眼,没闭眼的则趴下呕吐。聂政拿着脸皮,凄惶一声如狼悲鸣,又自掘双眼,把眼珠子扔了。后边的警察又组织新一波冲击,被聂政摸黑一通乱打,抱头鼠窜,很多甲士被打得生活不能自理。聂政仰面大笑,以剑自屠其肠,一招斜阳碧落,肚子里面东西全都出来了,场面极其惨烈。聂政最后象一截黑塔,呯然倒下,卧在几圈死尸包围之中。

几天之后,韩国新郑当地的蚂蚁发现了一只可爱的肉山,那是聂政的尸体被暴晒在农贸市场。蚂蚁们纷纷奔走相告前去聚餐。政府贴出告示:这个自我毁容的恐怖分子,杀了我们的国君和相国,他是谁?知道者有奖。

好几天过去了,没有任何组织声称对此恐怖袭击事件负责。

聂政的姐姐从齐国听到消息,也跑来看热闹,尸体上敞开的肚子,一看就知是自己的弟弟无疑。只有弟弟屠狗的斜阳碧落,才能把肚子切得如此出神入化,可惜是切在自己肚子上了。弟弟是不想连累她啊,所以才毁面屠肠而死,免得被人认出。聂政姐姐抱尸痛哭:“弟弟啊,聂政啊,你先葬老母,后嫁姐姐,为了严仲子的知遇之恩,千里赴死。你自掘双眼,残面剥皮,切腹剖肠,以求姐姐不受迁连。你如此壮烈,我奈何畏死惧诛,令弟弟死后无名!今我宁可剁成肉酱,也要播扬我弟弟聂政的千秋大名!”

为人的荣誉感在她的身上又哭又闹!聂政的姐姐握起拳头,敲击大地,仰天大呼三声:“大伙听着,这位已死壮士就是我的弟弟聂政!聂政,我也随你去了!”取出利器,自杀于弟弟尸旁。一时间天昏地惨,峰岚变色,农贸市场里飞砂走石,周围观者无不惊恐,诸侯之人闻之无不骇叹。

后人每称“韩庭赵厕,吴宫燕市”,就是说侠客作案的地方,分别是指聂政、豫让、专诸、荆轲故事。聂政大名高居其首,他和他的姐姐,以自己的捐躯死难证明了这一点:所谓士人(就是平民中的佼佼者、豪杰者),虽然只是平民出身,淹没于市井生活之中,但一样可以栖身卿相之列建功立业(如吴起),只要你能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你也一样可以以白衣之身而傲视将相王侯,扬名千秋万代(如刺客聂政),只要你奋勇一呼,张扬自己烈烈燃烧的个性!这一白一黑的两者就是士人追求的最高境界。不光男子可以,女子而有士人之行者,就叫做“女士”,这也是女士一词的原始意义。生于市井的豪杰士人聂政和他的女士姐姐,这一对英雄的姐弟,扬名千古!

和聂政姐弟同一时期,还有两个士人,或者也叫布衣,则正在河南北部云梦山念书学习。所谓的布衣,就是穿葛、麻面料的平头老百姓,使用面料本色,没有矿物职务颜料上彩,也没有图案刺绣,脑袋上也不带冠。不过到了战国,随着爱美之心增加,稍微阔绰一点的布衣也能弄出顶冠来带带了。

孙膑和庞涓这一对布衣好朋友,就带着冠,在河南北部的淇县附近,云梦山鬼谷洞,向鬼谷子老师学习。这位鬼谷子原名王诩,也有说叫王蝉,王之利,还有说叫刘务滋的,当然你也可以叫他王半仙,总之是个千古奇人。出身也并不高贵,据说是附近一个农村的农夫在种地时遇上了东海龙王的女儿,俩人抱着high了起来,合作生产了鬼谷子(哈哈!)。鬼谷子会养气、练意,安静五脏,和通六腑,同时还是兵家之府库,纵横家之鼻祖——苏秦、张仪都是他的学生,此外还有毛遂自荐的毛遂,拐卖儿童的大骗子徐福等人,据说都是他学生。

鬼谷子是栖岩高士,在云梦山研究数学——所谓的鬼谷算,又叫隔墙算:“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树梅花廿一枝,七子团圆整半月,除百零五便得知。”这其实是一次不定式方程,王晓波在小说中所津津乐道的东西。

鬼谷子正经写的一本著作叫《鬼谷子》,一共十四篇,据说篇篇都是假的,最后两篇还弄丢了,人们只好拿这些假的东西给人算命,预言祸福,推算爱情,推测足球赛事什么的。其实这本《鬼谷子》根本不适合算命,它讲的实际是沟通技巧,比如它的第一篇“纵横捭阖”,就是讲说话(捭)、不说话(阖)的技巧,嘴是心灵的门户,乱说就将祸从口出,不说又成了可恨的老油条,要说得又阴又阳,又圆又方,才是化境。第二篇“反应”,是讲聆听技巧,聆听的时候要有回馈和反应,要从言辞中听出弦外之音,甚至模仿对方的沟通风格(同声相呼),这样的游说,才可以博得君主的喜爱。第三篇讲说服,四五篇讲揣摩(是沟通前的准备工作,揣摩对方的兴趣),第六篇讲SWOT分析(也是沟通前的准备,分析自我与对方的优劣势),第七八篇又是揣摩分析,最后篇讲激励和决策。总之,西方MBA教程里边的Communcation Skill,鬼谷先生早在两千多年就开始教了。先秦的辞令学和游说术也真够璀璨空前的啊!课本都出来了。

鬼谷子老师授课所在的这个鬼谷洞,高十米,进深八十米,洞口清泉飞溅,洞外云深林幽,去淇县旅游时候可以去看,现有明朝人题词“水帘洞”,还有好些碑刻,这据说是孙膑庞涓上课的地方。附近还有孙膑洞、庞涓洞、毛遂洞,这都是学生宿舍了,一人一个洞。还有仙牛洞,那是鬼谷子老师的坐骑——大牛的宿舍。

孙膑、庞涓捧着鬼谷子老师的Communcation Skill课本,在云梦山石崖上,眺望着远空黑鹰翱翔,聆听着白鹤清唳,指点着江山,激扬着文字,做着一介士人万户侯的梦想。孙膑是山东阳谷县到山东甄城一带的人,庞涓是魏国人。两位布衣好朋友理想崇高,感悟超人,志趣相近,情感日密。没有什么理由,春天已先行一步,进驻他们的心中,春天暗示给庞涓的也将暗示给孙膑:“你俩都可以用心琢磨,你俩都可以凭着才华而富贵骄人。”

幽深的云崖之上,整日是弦诵之音和青青子衿。庞涓同学提前毕业,他等不及了,跑回祖国魏国求职。这时候,魏国经过李悝的法家变革而率先在列国中强化君权,又有吴起、乐羊子、西门豹一班材士的经营,如今是战国首强,声威显赫、称雄中原。现在魏国领导人魏罂(念莹,魏武侯的儿子),也就是观看庖丁解牛的那一位,后来称王,是为魏惠王,是本书的重要角色。魏罂接见和面试了庞涓——我们说,在战国时期,士人入仕门路比现在的人多,不需要从低层慢慢熬年头,可以直接通过自荐、推荐接受面试当官。庞涓拿出老师Communcation Skill的本事,谈兵论政,施展满腹学问,颇有军事才干,比解牛的庖丁更是头头是道,于是魏罂命他为将,为武官之首(而文官之首是相,战国时代,已经由魏国率先实现文武分治)。

庞涓终于穿上了丝绸,细密的丝绸每一寸面积之内经线最高可达一百五十八支,纬线七十支,比神农时代二十几根经纬的麻布好多了。庞涓的丝绸衣服上边还绣着花、草、鸟、兽、龙、凤、老虎,染成红、黑、紫、黄、褐,总之,实在是令人羡慕的。庞涓穿着绸子天天练兵,向西打了秦国,向东战败宋人,忙活不过来了,又喊来学弟孙膑帮忙。

可是刚毕业的孙膑涉世不深,自负高才,不安心本职工作,工作起来总有点锋芒逼人。将军庞涓生气了,我叫你来是干吗的,让你给我打工的,不是让你奔着当将军的。但是孙膑又确实是个人才,当个智囊能顶三个旅,有价值。怎么办呢,庞涓想了半天,终于想了个好办法,就是找个借口把这位同窗好友孙膑判了刑,砍了脚,使之成为罪人,罪人是永远没有进仕机会的,从而踏踏实实给自己当属僚——这就像把大马给骟了,使它失去狂躁的性格而专心提供畜力,成为有用之才,用意是非常良好的。

于是孙膑被做了截肢手术——膑刑。膑刑分三种,一个是断足(膑辟),一个是砍去膝盖骨及以下(膑脚),一个只是剔掉膝盖骨(膑罚),孙膑是砍去膝盖骨及以下。由于手术未打麻药,孙膑疼痛攻心,火烧油煎一样地打滚,在席子上滚疼了一个星期过后,豆大的汗珠终于慢慢下去了,人生第一课总算上完了。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无奈。孙膑心情悒郁,落落寡欢,失魂落魄又不敢表现。但他不想沉沦下僚,白给庞涓打工,于是他瞅准了空子,在下班以后偷偷来到齐国使馆,寻求政治避难,想让对方营救自己出去。毕竟自己是齐国人啊!一番交谈,孙膑的才华、品格和遭遇深深打动了对方,虽然孙膑是个无权无势的布衣,还是受过刑罚的罪人,穷的连火车票都买不起,对方还是愿意冒险,出资把他偷运出境,回到富庶的东海,父母之邦齐国。流浪的人啊,一意孤行的人啊,乐而忘返的人啊,故乡月明千里,正等待游子的归程。

这段故事,在明朝人的演义小说里却编成了这样:孙膑有一本武学秘笈《孙子兵法》,庞涓做梦都想要这本宝贝书,于是陷害孙膑,让国君魏罂把孙膑砍了脚。庞涓阳里还装笑面虎,同情孙膑,把孙膑安排在自己家里,鼓励身残志不残的孙膑默写《九阴真经》——就是《孙子兵法》啊!孙膑傻乎乎地为庞涓默写这本虚无飘渺的兵法,不料庞涓性急,再三催促,引起孙膑疑心。一打听,终于明白了,狗日的老同学庞涓是想利用我啊,想诳我写出兵书啊,然后干掉我啊。于是他装疯卖傻,摔碗骂人,狂癫不已,表现出走火入魔者的症状,还烧掉写成的“真经”。为了迷惑庞涓,他还爬到猪圈里去,去与猪共舞,捏着猪屎嘻嘻哈哈地吃,终于骗了庞涓。

其实,这些都是小说家言,虽然历史上确实孙膑被砍了小腿,但并没有默写兵书的事,而且庞涓家里也不养猪,也没有猪圈,庞涓在农贸市场里买肉吃。《孙子兵法》这书用不着处心积虑逼着默写。它在当时全国各大书店均有出售,司马迁说,海内人家皆有珍藏《孙子兵法》,所以不算什么绝学秘笈。身为魏国将军的庞涓很容易查阅到这本书的。而且当时的兵书百十多种,各家你抄我,我抄你,没有什么秘密武器。《孙子兵法》虽然比别人多上几句千古独步的句子,但多是宏观战略,可操作性不强,看完它也练不成绝世武学,还不如参考一些习武、练功、修城、造械的兵书。

实际上庞涓是明着来的,明着给孙膑找了个罪,砍了孙膑的腿脚,使之失去仕途发展的机会,只能专心依附自己当个幕僚,仅此而已。不管怎么样,身遭厄运壮心不泯的孙膑在齐国使者的帮助下逃回祖国,在齐国国君的亲戚田忌家里当帮闲的,主要工作是陪田忌斗鸡走狗,赌博鬼混,包括赛马下注。

孙膑来到赛马场上,从看台手遮凉棚仔细眺望,发现参赛马匹,大体可分为上驷、中驷、下驷三个等级(每驷是四匹,拉着赛车跑)。孙膑神神秘秘地说:“田将军,您这次赛马啊,尽管重金下注,我包管您赢个通吃。”

“怎么个下法呢?”

“田将军,您拿下驷对他们的上驷,上驷对他们的中驷,中驷对他们的下驷。听我的没错。”

第一回合刚跑起来,田忌的下驷跑得最慢,起步就落后了半圈儿。田忌听孙膑的指挥说:“我的马儿是最牛气的,我下注一千斤金子!”旁边各大家族的公子贵人看了,纷纷掩口而笑,您这牛气的马儿拉着车已经落后一圈了。国君田因齐也说:“爱卿的马怕是感冒了吧!您也一定在发烧。以千金相赌,不是耳戏,爱卿翻悔还来得及。”

“不,就下千金!”

接下来两回合,田忌的马却像吃了兴奋剂,尥着蹶子飞跑,把众人的马车都超过半圈有余。田忌从看台上“耶!耶!”直蹦高,三局两胜,田忌和孙膑互相拿起酒罐子往脑袋上喷泡沫。旁人的脸都跟苦瓜一样,咧着嘴乖乖交出千两黄金,输得很惨,田因齐也输了,大惑不解:“怎么寡人的眼睛出问题了吗?真是田忌家的车跑在最前边了吗?他的驾驶员哪儿请来的呀,这么厉害?”

“主君,不是下臣的驾驶员厉害,是孙膑先生给臣出的主意。”

孙膑把自己调换上、中、下三驷出场顺序的赛马原理跟田因齐说了,田因齐拊掌大惊:“孙先生运筹帷幄,真神人也,明天进宫细谈。”

孙膑懂得现代数学中的拓扑理论,以局部的失利来换取全局的大胜,确实是个战略家。他最擅长的就是“造势”,认为势是可以创造和转化的。均势、劣势和优势三种状态之间,可以相互转换,只要你去调动和促成。这在他的赛马中也体现出来了。在后来的桂陵之战,孙膑佯攻诈败,马陵之战他增兵减灶,都是故意示怯,却最后大胜。这都体现了他从局部失利主动向全局胜利而转化的赛马原则。

孙膑被召到田因齐那里接受面试。第一个问题就比较怪:“孙先生,假如我方军力强大而敌人军力弱小,我方将士众多而敌人兵力不足,我们该怎样打呢?”

孙膑连施二礼以示恭敬,说:“圣明的主君才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啊!(会拍马屁了,比在魏国庞涓那儿刚参加工作时成熟多了)——您自己军力强大,还要询问如何指挥,这种谨慎作风正是安定国家的根本啊”(拍的有深度!)。孙膑接着说:“一般我强敌弱,针对这种情势,我们解决起来有个专业术语叫赞师。我们故意解散将士,打乱行伍,显得阵势混乱,懈怠轻敌,这样迎合了敌方的希望,使他们不再畏惧,必定会前来决战。然后他们就要鸡蛋碰石头了。”

田因齐捋着胡子,惊讶地点头:“好哇,妙哉。但假如反过来呢?敌人兵强士众,我们卒弱人少呢?”

“那就要‘让威’,必须把后队掩蔽起来,这样也留下了退路,使主力部队能够随时撤退或者转移。我们以戈矛长兵器排列在前,刀剑短兵器紧随其后,两翼布置好机动灵活的弓弩手,随时救助敌军进攻紧急的地方。后队却按兵不动,静观战变,等待敌人进攻懈怠,士气疲惫的时机,我们或进取,或转移。”

田因齐问:“敌人与我们兵力相等,又怎样进攻他们呢?”

“干扰和迷惑他们,让他们分散兵力。然后我军集中优势兵力打击他们的各个部分。”

“那么,怎么打击溃败奔走的敌人呢?”

“这时候不要过分逼迫,等敌人寻到生路的时候再消灭它。也就是等着他们争相逃命,行伍大乱的时候,一举歼灭。所以,先要放给敌人一个出口。”

“我们占据了有利的地形,部队也显得严整,但一打就败,这是什么道理呢?”田因齐说。

“那是前锋不够精良。阵形要象宝剑,一定要有剑锋。前锋很重要,没有精锐的前锋部队,无法重创对方。还要有边刃,还要有剑把。”

“下面这个问题是加分题,可答可不答。怎样用很少的兵力去攻击十倍于我的敌军呢?”田因齐说。

“去进攻敌人防备最差的环节,在敌军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出击。具体情况要到现场指挥临机应变,在这里没法多讲。”

田因齐说:“好。齐国的学者们教我如何强兵,有种种不同的意见。有的让我用教化民众的办法来强兵,有的教我用散粮于民的办法来强兵,有的教我用清静无为来强兵,依你之见,应该用什么办法?”

“富国。国家富足了,才能真正做到强兵。”

“了不起呀!”田因齐大叫,“您谈论起用兵打仗,真是精妙绝伦,不能穷尽,寡人服了。”

旁边田忌说:“我也来请教一下,赏赐和处罚,是不是用兵打仗最关键的事情?”

孙膑说:“不是。赏赐,可以用来激发士气,使士兵们舍生忘死地战斗;处罚,可以整饬军纪、士兵敬畏上级,听从指挥的,却并不是打仗最关键的事情。”

“权力、情势、计谋、诡诈,是用兵打仗最紧要的事情吗?”

“绝对不是!它们可以促进作战的最后胜利,但并不是最打紧的。”

田忌颇有些忿忿不平,脸色也涨红了:“赏赐、处罚、权力、情势、计谋、诡诈,六个方面,都是擅长用兵的人所必备,你却说这不是用兵最紧要的事情,那你说什么是最紧要的?”

“必攻不守,是用兵打仗最紧要的事情。”孙膑说。

必攻不守的观点深刻体现在了孙膑未来的围魏救赵战役中。主动进攻,而不作被动防御。必攻不守还有战略层面的意思,齐国背负大海,没有险要山川以为防御,所以孙膑不主张国家防守,而是主动进攻中原,以攻为守。(可以说,日本国也是这个路子。)其实,在汉族与北方异族的战争中,最缺乏的就是必攻不守的战略思想了。

和孙膑问答兵法的这位爷,田因齐先生,是公元前356年继位为齐国国君的,后来自封为齐威王,我们回顾一下他的成长经历。田因齐姓田,是齐国的田氏,早在三百年前春秋早期齐桓公时代就移民来到了齐国,当了“工正”。当时工业多是政府官办的,里边有很多工人,生产青铜器、礼器、乐器、漆器、丝织品,也有战车、农具等等。田氏当“工正”,就负责管理这些官办手工业。

到了春秋末期“老不死蜥蜴”齐景公时代,齐景公刮走了老百姓三分之二的收入,闹得履践踊贵。田氏趁机收买人心,爱民如父母,大斗借,小斗还,赔本赚吆喝,老百姓归之如流水。田常还选出齐国身高七尺以上的长腿美女,填充在自家后宫,供往来的宾客、知识分子和武士进去随便风流一把。他的这个后宫,就类似赖昌星的红楼。大家都感谢他,愿意帮着他夺姜姓国君的权。

随后,田氏又借吴王夫差之刀,在“艾陵一战”使齐国十万大军覆没,国氏、高氏等齐国老牌大家族的掌门人在战斗中尽死,朝堂为之一空。田氏由此承包了齐国政府,杀齐简公,挟持齐平公、齐宣公、齐康公三代傀儡。这个“齐康公”生活作风有问题,于是田氏让他去海岛上住着。终于在公元前379年,齐康公在海岛上升天了,煊赫一方的齐国,被人“修正”了。田氏代齐的漫长历史过程最终完成。田氏拆掉姜子牙、齐桓公一干人的宗庙和牌位,结束了姜姓齐国七百多年的统治。姜姓齐国的陨落,也是不注意强化君权的后果,这进一步刺激了战国初期的列国诸侯,纷纷借助法家改革强化君权,从“多卿大夫家族联合体执政”向“君权一元专制”转型。

田氏齐国很快传到我们的主角“田因齐”手里,就是面试孙膑的这位爷。但田因齐刚上台时候,每天吃喝玩乐,弹琴唱曲,不闻朝政,一混就是九年,根本不像条鳄鱼。他的媳妇“虞姬”(注意不是项羽的妾)实在看不过去了,就找他提意见:“周破胡是个阿谀工谗的大臣,北郭先生多才多艺,我建议您引进贤人北郭先生,叱退奸小周破胡。”

周破胡立刻在外面造谣:“虞姬小的时候住在巷子里,和北郭先生私通,所以现在使劲说北郭好啊。”

田因齐一听起了疑心,把虞姬锁在九层高的楼台之上,派人审问奸情。法官大人收受周破胡的贿赂,把虞姬定了罪。虞姬申诉自己的不白之冤,说:“俗话讲,瓜田不蹑履,李下不正冠。人言可畏啊。我居然忘了这个道理,去推荐北郭先生,引起了嫌疑,我活该啊!”

这时候,一个叫邹忌的家伙,长得很帅有点像郭富城,抱着吉他来找国君田因齐了。邹忌身长八尺有余,形貌(日失)丽。战国一尺相当于今天0。22米,八尺等于一米八四。田因齐一见这个高大的美男子就先有了好印象,说:“你会干什么啊?”

“听说主君爱听弹琴,我特来拜见,为您抚琴一曲。”

“我正愁没逗乐呢,寡人倒要听你弹一弹。”田因齐说着,吩咐左右摆上案子,将琴安放好。邹忌坐在琴前,熟练地调弦定音之后,把两只手放在琴弦上,半天不动弹。

“弹啊!你倒是弹啊。你不弹这是干什么呢啊!”

邹忌一笑说:“呵呵,我这是学您的样子呀!”

田因齐惶惑不解。

邹忌干脆把琴往旁边一推:“您身居君位,却不管国家大事,跟我摆着琴不弹有什么区别?我摆着琴不弹,您很不高兴。您摆着齐国这架大琴,即位九年却不弹它,敌国屡屡进犯也不放在心上,恐怕国人也不会高兴吧。”

田因齐一怔:“先生说得对!九年积重难返,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那还要问这个琴。古时候,伏羲氏做琴,长三尺六寸,好像一年三百六十日。五根琴弦,好似君臣之道。大弦似春风浩荡,犹如君;小弦如山涧溪水,像似臣;应弹哪根弦就认真地去弹,不应该弹的弦就不要乱弹。好比国家政令,五弦配合,才能奏出美妙的乐曲,君臣各尽其责,才能国富民强。主君您先拿小人开刀,烹了周破胡,再选贤任能、兴利除弊、不近声色、整顿军马,不就好了吗?”

这就是“邹忌鼓琴谏齐王”的故事,一时传为美谈,邹忌因此得官。当然邹忌还公开了他的私生活秘密——有一天早上他揽镜自赏:“哇,我长得好帅帅啊!形貌(日失)丽,一米八四。我孰与城北徐公美?”我和城北的“帅哥徐”比较起来,谁美。众宾客和老婆、小妾齐声大喊:“当然您美啦,您美的紧,帅哥徐怎能跟您相比,帅哥徐不若君之美也!帅哥徐何能及君也!”可是,有一天真的遇上帅哥徐,邹忌一看,比自己美得霞光万丈。邹忌大悟,原来我老婆他们都是有求于我,才使劲蒙我啊。他立刻跑去把这个故事告诉了田因齐。田因齐也大悟,赶紧下召求谏:“能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谤议于农贸市场者,受下赏。”群臣抢着进谏,大家挤在门口创造了成语“门庭若市”:在宫门排起了长队,好似去商场抢购降价空调似的。燕、赵、魏、韩诸侯闻之,都害怕了,派人朝拜齐国,向齐国取经。

为了顺应潮流,加强君权专政,田因齐增强了对地方行政机构的管理力度,表现为彻底根治虚假。他派人下去调查“阿大夫”的地盘,发现这个绩效考核优秀者所管辖地区却是田野不辟,人民冻馁(在山东阳谷县,武松老家)。于是他开会告诫大家:“我们必须彻底根治虚假,你们要常下去看看,下去以后不要蜻蜓点水,道听途说。要改进工作作风,要真抓实干,密切联系群众,不要搞本本主义,照抄照转,弄得统计数据都是假的。有些人总是喜欢浮夸成绩,热衷于搞一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我最痛恶的就是这种花架子,报喜不报忧。好吧,今天杀一儆百,先把虚报成绩的阿大夫烹了。”鬼哭狼嚎的阿大夫当着各级地方领导的面被烹了,平时交口称赞阿大夫的,也一同入锅当了作料。田因齐先生知道,光靠开会说说整治虚假而不动真格的,那是根本不行的。田因齐还引进贤才,在临淄稷门外设置稷下学宫,招徕士人,给各地知识分子提供睡觉的宿舍。士人云集,盛极一时。齐国面貌从此焕然一新,诸侯闻之,莫敢致兵于齐二十余年。田因其遂有“战胜于朝廷”之誉。

刚刚发育起来的鳄鱼齐国,与战国首强——坚硬的鳄鱼魏国,接下来要比拼一番了。魏国改革的早,它横卧于中原,东西方向扁长,南北狭窄,像一个马蹄形。马蹄形的北面,背负着雄心勃勃的赵国;马蹄子的芯子里边(南边),包着可怜的小韩国。赵、魏、韩像一锅罗着的年糕,分割了山西、河南大地,以及部分陕西、河北。

魏国现任领导人魏罂为了向中原争霸,于公元前361年,把国都从山西安邑(夏县),东迁五百里来到平坦的中原腹心——大梁(河南省中部的开封)。这固然是个进取的举动,却是战略上的失败。魏国走了和韩国一样的路子,两国重心都移到中原,陷身于四战之地,四面遭受削割,就象阳光下的冰块日渐消融。魏惠王终于一年比一年烦,总挣扎着在内线打个没完。

首先,魏罂跟北边的赵国打起来了。讨厌的赵国人也把战略中心南移,以河北邯郸这个钉子楔入中原,直接和魏国抢食。邯郸北面的中山国本被魏人乐羊灭掉,也乘机复国,宣布独立。魏人更把这块殖民地的丢失,怪在赵人头上。

赵国频频向中原东北部的卫国进攻,夺得乡邑七十三个,卫国是魏国在中原的殖民地,魏罂当然立即出兵干涉,在山西离石打败赵军。赵国又向东远攻齐国,拔取山东鄄城。魏国再次出兵攻赵,败赵于河南武陟。赵又南下中原进攻韩国,取得人质(韩国长子)。不久,赵又出兵直至中原北部卫国(又来了),攻取河南长垣、富丘。魏罂急了,派大将庞涓出兵救卫,庞涓一路势如破竹,打败了赵军十万人,衔尾直追,干脆包围了赵国都城邯郸,邯郸顿时陷于危急之中,时间是公元前354年。

如今,战国时代的长途运输给养能力提升了,围城战就越来越时髦,庞涓对邯郸一围就是两年,总动员兵力在十万以上,史称“邯郸之难”。赵国领导人赵成侯不愿意跟丑陋的魏帝国主义讲和,指望着遥远南方的楚兵相救,于是邯郸保卫战就进行得非常激烈,人民战死无数,城外天空阴沉,城中十室九残——都扒做石头砸到城外去了。邯郸之难到了第三年,赵人受不了了,楚兵说来也不来,只好向远东的齐国告急。

貌美高个儿的中年男子邹忌同志如今已是齐国相国,惹不起战国首强魏国,主张撒手不管。段干纶则建议趁火打劫,拣些剩落。这个意见得到田因齐赞同,遂请以孙膑为大将,出兵救赵。孙膑说:“我是刑余之人,不可为将。”于是以田忌为大将(田忌是国君的亲戚,出身好,大家服气),田婴为副,孙膑为军师,率军八万,离开夏蝉高鸣的临淄,西行去救赵国。孙膑因为腿脚毛病,就坐在一辆黑咕隆咚的车子里。后来诸葛亮在小人书上也装酷,也坐车,手拿羽扇,可惜是敞篷的。但他们都不坐轿,而宁可坐颠簸的车子。坐软和的人力抬的轿子是宋朝以后知识分子体力退化,才开始养成的可耻习惯。

这支拣剩落的军队开出国都以后,却不知道开往哪里好。田忌说:“魏军攻势凌厉,邯郸岌岌可危,盼望救兵如大旱之望云霓。我们直趋邯郸,寻找魏军主力决战吧。”

孙膑放下扇子说:“解开纠缠的绳子,不能乱抓一气,给人劝架,不能自己也跟着打。魏国庞涓攻赵多年,轻锐士卒枯竭于外,老弱病残疲敝于内。我们应该引兵疾走魏国都城大梁,据其街路,冲其方虚,庞涓必然松开赵国,回救大梁。赵国如此则得救。”

这就是伟大的围魏救赵,调动敌人、出奇制胜、牢牢把握住战场主动权。这种战例在春秋时代的晋、楚拉锯战中多次预演过的,并不新鲜,只是田忌这些纨绔子弟不读书,不会借鉴学习而已。孙膑于是派出流氓部队,分散到中原核心、富庶的大梁郊外(今河南开封)四处抢劫,人走得稀稀拉拉,一旦魏军举兵来打,肯定未战先乱。这是进一步给魏军造成齐兵混乱不堪的错觉,以坚定庞涓回来决战的决心。

“庞涓会回来吗?”田忌问。

“会的,放心吧。”作为大学时代同学,孙膑是猜得准睡在他上铺的兄弟庞涓的。这时,睡在上铺的庞涓正在中原以北的邯郸拼命攻城,就像留级生突击一份久拖未完的作业。忽然听说后背老窝大梁出现齐军,庞涓心神不定,但他偏不肯回军大梁(给了睡在他下铺的孙膑一个意外)。庞涓硬着头皮,又在邯郸底下打了俩月,打到秋天,霜林红了,终于不负众望,在久围两年之后,占领了这座瓦砾上的城市。赵国国君已经转移了。庞涓草草地接受了赵人投降,急忙回军以救大梁之危。

其实,攻击大梁的只是齐军的一部分轻兵,齐军的主力则埋伏在大粱以北一百里的桂陵,做截击准备。这在战术上可以叫做佯攻打援。庞涓生怕大梁有闪失,又觉得齐军好欺负,所以急躁地从河北邯郸南下,丢掉辎重,督促魏军日夜兼程,行军三百里,星夜回师直趋大梁,希图赶在齐军总攻之前,击溃这帮坏蛋。途中,正与齐军主力相遇于桂陵(今河南北部长垣地区)。齐、魏桂陵之战爆发。

齐魏两军作战序列

齐军

将军田忌

军师孙膑

大将田婴

牙将田盼

兵力车步兵约8-10万人(含宋、卫友军)

魏军将军庞涓

将领庞英

庞茅

兵力约8-10万人

孙膑对于汹涌而来、长途跋涉、疲惫不堪、倒霉催得的魏军,摆下“八阵”应敌:中军与上下两军梯次配备,中军居前,上、下两军居后,三军呈簸箕形,各军布成方阵,薄中而厚方(中央兵少,四周兵多),合计八个方阵,每一阵都区分为先锋队和后备队,以各阵兵力1/3担任初期作战(先锋),2/3担任机动作战(后备)。

庞涓站到高处,观察齐军部署,对于齐将竟然能弄出如此严整井然的阵式,大为惊奇。他对自己要不要打,有些犹豫了。然而到这时候再犹豫已经晚了,他的旧情报显示,齐军只是一些不堪一击的捣乱军,并且齐国的技击,是打不过我们魏国的武卒的,这是国际通行看法。所以魏将庞涓今早列阵求战,如今箭在弦上,不能不发。庞涓咬咬牙,决定仍向齐军猛攻,希求侥幸获胜。庞涓做成三个攻击纵队,吆喝叫喊着,猛扑齐人的中央和两翼。

金秋大地,人生苦短,跑一跑吧,一点都不热。魏军穿着长期鏖战、磨得破破烂烂的征衣,像一群叫化子扑向垃圾场,向他们眼中愚蠢无能的齐军冲去,狂呼乱啸,不久就顺利突破了齐中军第一线,齐军纷纷向两侧移动。

在可容纳二十万人的巨大战场北端,庞涓从高处明显看见,齐人受他的魏军攻击,像海啸一样分裂向两侧。庞涓高兴了,原地直蹦,象一个赌徒摇中了百万大奖,因为他知道,数万人的军队一旦发生摇动,是根本收不住阵脚的,很快齐军将会乱伍,形成溃乱。庞涓激动之余,就把所有本钱都押上台面,把精锐的后备队全部撒出去,以求扩大战果。

不料,齐军各色旗帜纷纷突然移动,向两侧移动的齐军都回身反击,猛啃魏军。这就是孙膑八阵错落有致的进攻,他指挥金鼓笳铎齐鸣,瞬间变化万端,搞得魏军南北不清,晕头转向。庞涓的精锐部队逐渐失去控制,被困在死神的翅膀里面,四面包围,死伤遍地。庞涓红了眼,奋力擂鼓,酣战之际,齐军突然出现“军师孙”的旗帜,一下子从精神上把庞涓震得够戗。他手棰茫然落地,下巴脱臼,像一只无形的手从他脑袋中拿走了更为无形的什么。指挥齐军作战的竟是我下铺的老同学孙膑吗!

庞涓精神崩溃,旗下的无数伤残官兵也看看没救了,庞涓只好率领少数亲兵奋战突围逃走,十万魏国大军,能跟上他逃跑的没有几成,车辆、辎重丢弃一路。更多的人征战累了,不想再走了,就在青草地上踏下心来,回归大地老妈吧。魏军大部覆灭。青铜武器刺杀出红色小溪流淌着,数万人的尸体堆积如丘。

庞涓伤感不已,睡在他下铺的弟兄孙膑,给了他惨痛一击。齐、魏桂陵之战,战国首强魏国遭受首次重创。甚至据说,孙膑一举擒获了庞涓,使他在监狱中睡了好几年,最后释放回国,或者是越狱逃跑。庞涓三年围攻并占领邯郸,也失去了胜利意义。魏罂没有余力继续有效占领邯郸,只好归还了邯郸,同赵国议和。这就是妇女孺子皆能道围魏救赵之事。

潇水曰:齐国军师孙膑,算无遗策,运动巧妙,从此名显天下,蜚声列国。千百年来,其事迹脍炙人口。同时,我们从孙膑这里学到:打仗不是简单的排好了阵,互相冲上去猛砍猛杀就行了。《孙膑兵法》有云,用兵打仗讲究五种动向:前进,是一样动向;后退是一样动向;向左调兵是一种动向;向右调兵是一种动向;静静地按兵不动,也是一种动向。善于用兵的人调度军队,一定要四路通畅,五种动向巧妙运用。孙膑要求,前进时不能让敌人拦在进路上;后退时不能让敌人截断退路;左右调兵不能陷入阻碍;按兵不动静止原处,也要给敌人造成一种威慑力。这都对指挥官提出高的素质要求。反过来,对付敌人就要使敌人的这五种动向都不得通畅。预见敌人想前进,就给予迎头拦击;敌人要后退,就提前断绝归路;敌人想左右调兵,就让他们陷入挚拌。桂陵之战体现了这一点,孙膑对八阵的指挥调动灵活有序,魏人不管怎么行动,四个方向处处都遭受迎头痛击,完全被打蒙打乱了。善于使用阵式,孙膑是历史上第一人。

此外,《孙膑兵法》中还详细论述了方阵、圆阵、疏阵、锥行之阵、雁行之阵、钩行之阵、玄襄之阵、火阵、山阵的摆法和使法,是中国冷兵器时代最完备的阵形大全。

当初就有人劝阻过魏罂,不要派庞涓围攻邯郸,但是他没听。这人讲了一个南辕北辙的故事:一个人自夸盘缠多,马匹好,驾驶员技术精良,于是他沿着北去的大道,向到南方的楚国去。这无论如何是办不到的。打邯郸就是一件南辕北辙的事情,费很大力气却不易占领。(不过,当时的人不知道地球是圆的,如果一直向北走,穿过俄罗斯,经北极过北美洲到南美洲入南极大陆,渡过太平洋,还是可以从海南岛最终到达楚国的。)

魏国围攻邯郸又还了邯郸,功败垂成,并且在桂陵死掉十来万,然而魏人元气未伤,余威尚在。魏国最盛时号称有武卒二十余万,苍头二十万,奋击二十万,厮徒十万,车六百乘,骑五千匹,合计七十万。其中武卒是正规常备军,奋击是带甲步兵,仓头是青巾裹头,没有装甲,属于民兵,厮徒则是干杂役的,负责搬道具。从分布比例上看,战车减少,步兵占了多数,步兵已不再是战车兵的隶属兵种了。借助这支庞大的军队,魏国挽回了它的颓势,它与南邻韩国联手,东向击败齐、宋、卫联军,挫败齐人乘桂陵大战之胜攻击大梁的计划,又向西进攻秦国本土。秦国此时还很疲弱,依旧是远土西垂抱残守缺的土包子国家,连“布币、刀币”这样的货币都没有呢,保持着人殉的陋习。国君秦孝公吓得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十分恐惧,赶紧找来大良造商鞅请求主意。

商鞅正在忙着变法,改革还未见成效,军队也不中用,只好动用外交手段,跑去中原来怂恿魏罂道:“贵国目前拥地千里,带甲三十六万,想挥军攻打我们大西北的落后秦国。我们秦国无能,您打败了我们也不算在诸侯中竖威。您不如去打齐、楚这两个顶尖大国,以炫耀您的武力。齐、楚大国一服气,那些二流小诸侯哪个还敢抗命,您就霸业可成,令行于天下了。”魏罂觉得有道理,转去打齐、楚。商鞅只言片语,解救了秦国的危机,又使魏国深深地触怒了齐、楚。齐、楚结成反魏联盟,并将在未来的马陵之战痛殴魏国。

魏罂没有类似“隆中对”那样的长期发展战略,谁是自己的敌人都搞不清。急功近利的他受商鞅忽悠,在公元前344年(桂陵之战后第九年)召集十二国诸侯,共同朝见周天子,然后自封为王,是为魏惠王。魏惠王使用天子的九飘带龙旗,穿红色龙袍,树朱雀七星军旗,扩建王宫,与周王天子平起平坐,成为战国首位自立为王者,这个他带来的巨大好处就是政治上遭到了孤立。大厦将倾的魏国此刻回光返照,倒也风光无限。

但是韩国人不知道哪根神经错乱了,居然没参加魏惠王的这次称王大会。他们觉得魏惠王召集的十二国诸侯都是小国,没有什么战斗力,所以不值得跟着捧场。按老规矩,不出席会议的,必须挨揍。魏惠王(魏罂)遂发兵暴打韩国人。韩国人被迫也向东边的齐国求援。

齐国相国邹忌怕田忌再立大功,影响到自己的地位,就说:“咱们还是在国内加强经济建设吧,不要干涉别国内政啦。”

田忌、孙膑反对。孙膑说:“我建议出兵干涉,但是不急。等韩、魏激烈拼杀一段时间,我们伺机攻击疲惫之魏,解救危亡之韩,收取更大尊名。”于是,韩国使者带着田因齐的口头鼓励又回到中原战场。以河南新郑为国都的韩国自以为有了后盾,遂连续向魏军发动五次强大反攻,给魏军以一定削弱,但五战都不胜,国都新郑反被包围,陷入危亡之境。韩国就像烧钱到了山穷水尽的网络公司,催着投资商许诺的资金赶快到位,怎么还不到位哇,齐人快出救兵吧。韩国甚至说,我们要把整个网站(对不起,韩国)抵押给齐国。

齐国又磨蹭了一年,田因齐终于以田忌为将、孙膑为军师,出兵援韩,向东穿插进入中原,直趋魏都大梁,调动魏军释放西边一百公里处的韩国新郑,还是围魏救赵的老路子。魏惠王看见齐人屡屡跟自己作对,恼怒异常,于是欲给齐人以毁灭性打击。他怒而兴兵(犯了兵家大忌),令庞涓停止对韩战争,调兵迎击逼近大梁(开封)的齐国入侵军。魏惠王大约想通过决战,一战而霸,象过去的春秋五霸那样。但世变时移,从前以车阵冲击为主的正面大决战,已被大规模步兵野外运动战所代替,在运动中消灭敌人,这是孙膑的创举,魏惠王根本适应不了。所以孙膑并不与之决战,孙膑说:“善于用兵的人,能够调动敌人日夜兼程,疲于奔命。”于是他主动放弃大梁,先行撤退,准备于运动中选择有利时机和地区打击敌人。

于是庞涓有两个选择,一是肃清大梁周边残余齐军即可,并不追赶;二是追赶齐军与之决战,彻底催毁齐军主力。也许是由于贪功,也许是执行魏惠王怒而兴兵的意思,庞涓选择了战略进攻。公元前341年的入秋,魏国大兵以魏太子申为上将,庞涓为将,合兵十万,在野山乱滩上飞驰五百里,北上追赶那些先是围攻大梁后又见魏兵回身来救而逃遁的齐军。中原北部的天空一日比一日高举,飞云过天,变态万状,秋天仿佛一只花鹿,踩在士兵们的额头上,活着多么好,世界多么好。

孙膑说:“善战之人因势而利导。三晋之兵向来悍勇,轻视齐人,齐人几十年屡次败北,号为怯懦。我们应该故意示怯,骄傲魏军。”于是他教士兵把营地军灶数量由上一天的十万个,减到次日五万个,继而又减至三万个(准确地说,是供十万人、五万人、三万人吃饭的灶数。不是一人一个灶)。庞涓随后追到,摸着灶台,欣喜若狂:“我固知齐军胆怯,三天之内,士卒逃跑者过半啊。”庞涓斗志昂扬,声势汹涌,要保家卫国,一血前耻,干脆抛弃给养辎重,甩下步兵主力,只利用数量有限的轻装精锐战车兵,一天走两天的路,日夜兼程,誓将乘勇追穷寇!

对于急着送上自己脑袋来的庞涓,孙膑跑到中原往北,进入河北省南端的马陵地区(现在邯郸地区的大名县区)时就收住了脚步,他刨好了坑,准备给庞涓收尸。孙膑命齐军砍割荆棘,在道路两边用蒺藜夹道堆积,成为壁垒。把战车也连贯排列在蒺藜后边,仿佛城墙。战车上排列大盾,充作女墙。又砍倒树木,纵横投置,堵住道路末端,和道路两边的蒺藜、战车以及夹道的丘陵地势一起,做成了一个要命的簸箕。工事都修完了,孙膑命令手持长柄武器的战车兵上车,紧列在女墙后面,短柄武器者在车下机动配置,以阻截逃跑之敌。

接着,齐军做了战争史上空前绝后的一件事,夹道伏下一万只弩机,等待傍晚举火为号,万弩齐发。弩这东西不同于弓,是春秋末期楚国人发明的新式武器。弓的命中率不高,弓一旦上了箭,拉成满月以后,必须立即发射,不管瞄得准与不准——因为你老不发射的话,胳膊就要累酸。但是弓轻便、快速,便于在冲锋中携带。弩却把势能储存起来,拉开的弓弦可以固定在与弓体相交呈十字形的弩柄小钩上,一扣扳机(悬刀),箭才出去,这简直就是古代的步枪。所以人就可以从从容容地瞄准,爱瞄多长时间就瞄多长时间,还有瞄准器(望山)可以帮助,上有刻度,相当于步枪上的标尺准星。所以弩比弓命中的更精确。而且你两只手端持着弩,节省力气,可以瞄得更准。弩的另一个优点是劲道非常大,射程比弓远的多:一般弩是两只胳膊一起上弦(而弓是单臂拉弓),所以可以把弩臂材料的倔强系数设计得更大,更有弹性。弩还有用脚踏腰引来拉开弦装上箭的,叫蹶张弩,劲道更大了,发射距离更远,穿透皮甲木盾小意思(张艺谋的《英雄》里边的秦国兵就是坐在地上,脚蹬手引给弩上箭的,有点像坐着脱裤子)。战国时期的人们挖空心思,甚至给弩装上绞盘,用几十个人合力扭动绞盘,拉弦上剪,射程极远,无坚不摧,简直就是导弹。如果用人扭动绞车吃力的话,可以用老黄牛拉绞盘!

弩机也有缺点,就是上弦比较费力气,上得也慢,在冲锋和突袭敌人时,派不上用场,不如用弓。所以弩主要用于防守,特别是向今天这样的伏击最适合弩了。伏击的时候,最好使用大型床弩,这是战国时期的古代机关枪,能连续发射。如果是一般的单兵轻弩,则采取迭射法:军士排成前后三行,第一行发射时,第二行准备,第三行装箭。第一行发射完毕退至第三行位置装箭,第二、三行递进发射,循环往复。这跟欧洲人排成三排使用火枪循环射击,是一样的啊。

一万只弩分成内外三层,在马陵道两侧上好了弦,象捕耗子器那样架了起来,弓弩手们埋伏在草丛中,排列起三华里长,刚好可以把庞涓的五千轻锐战车纵队夹住,就像石膏板夹住一个受伤的胳膊。孙膑把侦察兵撒到几十里之外打探讯息。他们藏在树上(看得远啊),白天用旗帜向埋伏部队传递信号,晚上则敲鼓指示敌情,鼓声和旗号都有专门规定的含义,就像发电报的电码。这是古代的“声光通讯”。

根据情报,孙膑预计庞涓同学会在薄暮时分到达马陵,于是特异选了道旁一颗大树,剥去树皮,上书“庞涓死于此树之下”八个大字,作为庞涓的牌位,等在那里。齐国的战士们则趴在草地上,埋伏在战车上,当夜色已上升到群星的高度,他们的猎物果然出现。庞涓的轻锐战车在黄昏之后进至马陵道,人困马乏,极度疲劳,前端道路还被阻塞了。庞涓命令,上前排除障碍,继续前进。然后亲自到前方视察。于是他走近了自己的墓碑,新作的,上边还散发着植物剥了皮以后的清香,那是一颗发白的树干,隐约有着字迹,但昏黑难辨。

庞涓耳听残风呼啸,似有千军万马袭来。虽然内心发怵,还是命人举火照明。“此树下……什么?”庞涓往上边扬脑袋,“死于……庞涓死于……此树下!啊!中埋伏啦!——约束队伍,后撤——”。庞涓想退出马陵道,话没说完,齐军望见火光,万弩齐发,铮铮纵纵,弓弦弹射,好像四野响起了十面埋伏的琵琶。那些蓄势待发的弩机,将一万只,两万只,三万只瓢泼一样的箭雨注向狭道中的庞涓纵队。箭矢山呼海啸,就像满天蹦跳的雹子,砸向秋林瑟索的树叶。

魏国战士纷纷僵扑,碾转于乱箭之下。这些轻装的魏国精锐士卒,不穿沉重的甲胄,所以根本扛不住箭矢射击,何况那是力道极大的弩箭。人仿佛轻絮白纸,被箭雨攒得七零八落,纷纷跌下战车,以各种美妙的姿势落地,像秋天的树叶般飘摇而下。死尸被箭雨扑扑地射着。大马则比较扛射,皮厚,但弩箭穿透力巨大,近距离可以射透老牛,马们嘶叫着,很快成了主人的陪葬。

侥幸未死的魏兵前突后撞,前突却是荆棘障路,后撤导致自相冲撞,队伍大乱,完全崩溃,无论庞涓怎样喝令布阵防御,都已无济于事。特别是那些“减灶”减下去的七万齐兵,也全都诈尸出来!齐军以压倒优势,把这疲惫不堪的几千魏军,拍入地狱。这些魏国职业军人们,饿着肚子在异乡河北的土地上蹀血成泥,临死连一顿晚饭都没吃上。

庞涓身受多处箭伤,两个儿子已死于乱军。他站在明处指挥,成了被蝗虫们啃着的一盘菜。庞涓身上流血,喉干唇焦,仰天而叹:“我今天智穷力竭啦,也不好意思再当俘虏了!”于是解下衣甲,拔剑吻喉而死,临抹的时候还愤愧而骂:“唉,可恨啊!遂成竖子之名!”(竖子当然就是指睡在他下铺的孙膑了)。

曲不成欢惨将别的弟兄相残故事收场了,接下来,一切平静了。风改换了吹拂的姿式,风中的新愁旧怨,该怎么改换它?齐军整集队伍,去迎击魏军后续主力部队。魏太子申这时候正督促着九万多步兵,在日出时刻,向一直未见踪影的敌人追击。不料这回敌人找上门来了,他赶紧接住齐兵一场血战。齐兵颇有一定战斗力,称作“技击”,每斩获敌人一个首级,获奖励黄金八两,见钱不要命。

马陵之战,魏国主力被彻底摧毁,满山遍野躺得满满的,都是断气和正在断气者。魏军十万几乎全必丧命,躺死在血泊中,可以堆满三十个足球场。连魏太子申自己都当了俘虏。巨大的伤亡肥沃了我国北部中原。现在我们领教到了鳄鱼巨大的咬合力,那其实等于“狮子+鲨鱼”的总和。

魏太子申被俘之后系至齐国,参加了一个祭天仪式,在仪式上被光荣地杀死,魏国至此丧失战国前期首强地位,结束了魏文侯以来近八十年的霸业。魏惠王(魏罂)如果当初利用魏文侯改革创造的首强优势,依托吴起的西河之地,西向攻秦,得陕西之土,据崤函之险,以具有“四塞之固”的陕西关中为根据地,向东俯冲中原,就可一并而得天下,这是上策,周武王、秦始皇、汉刘邦都是这样得的天下。中策则是北向兼并赵国,尽得山西土地,依靠山西黄土高地,南下驰骋中原,也是好办法,这是唐朝开国的路子。总之,挟西方或北方厚土,以窥中原,进行外线作战,是最占地利优势。而魏惠王采取了从山西迁都中原的下策,东与齐,南与楚,北与赵,西与秦,四面为敌,被动从事内线作战,落到了从前郑国的地位。魏国以一国之力而敌群雄,几个回合下来,国力大伤,武卒尽死,完蛋了。

我们知道,鳄鱼可以一年不吃饭,可以潜伏水底两小时不呼吸,可以咬死重达数吨的恐龙,可以在地球横行两亿年。但是我们千呼万唤,魏国却再也没有复苏,它的光彩沉末于大地。这条鳄鱼之沉没,等于给秦国势力东进中原,举行了奠基礼。秦国正在进行商鞅变法,鳄鱼蛋正在孵化,一百二十年后,秦灭六国。

田忌、孙膑从河北马陵凯旋归国,得到了“身高八尺、形貌(日失)丽”的邹忌相国的热情嫉妒。邹忌让一个大嗓门跑在临淄大街上找人算命:“我是田忌家的,我们主子爷连战连胜,声威天下。我们主子爷想干件大事,能干成吗?你给我算算!”这么一嚷嚷,满大街的人都知道田忌要干大事了。田因齐也听见了:“田忌要干什么大事啊?是要割我的脑袋吗?”

田忌在回国的路上还不知道自已要干大事呢?孙膑经过多年政治考验,以及自己失去双腿的教训,从黑咕隆咚的车子里,挑起帘子告诉田忌说:“田将军,你能干一件大事吗?”

厚道的田忌说:“干什么大事啊?”

“我们不要解下甲胄,我请以老弱之徒扼守齐国要害,以一当十,以十当百。然后我们背依泰山,左临济水,右凭高唐,以轻锐车骑突袭临淄之雍门。杀进去驱逐邹忌这个坏蛋,博回国君对您的信任。”

“我可干不了这样的大事!对不起啊。”

“那我们看来是回不了家了。”

果然,部队达到临淄,田忌被国内宣布为国家叛徒,请下车接受警察捆绑。田忌无奈,只好携了孙膑,南走楚国。当然,也有一种说法,田忌想争个鱼死网破,于是率其徒攻打临淄,要求交出邹忌。打了半天,哪那么容易(邯郸攻了三年都攻不下呢)。田忌无可奈何,身后各地勤王部队又来包抄他了。他只好落荒而逃,跟孙膑远走楚国。

美丽男人邹忌在城里得意洋洋得说:“看,我的预言多准确啊,田忌果然造反啦。”——那不是你逼的吗!这个身高一米八四,形貌(日失)丽的郭富城型的大美男子,心眼儿却小得如芥子啊。而田忌、孙膑的失位,也跟吴起之失落于魏国一样,功劳卓著的厉害角色,在开始有意识强化君权的战国诸侯朝廷上,肯定要被他们的君主排斥的,以此避免类似“三家分晋”、“田氏代齐”的旧剧重演。树大招风,功高遭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出头的椽子先烂(这种词在我们的文化里真多啊),这是古往今来的规律。

很多年以后,齐宣王继位,又老又美的邹忌终于失宠,自然死亡。田忌、孙膑已经老了,没什么威胁性了,应齐宣王之召,随着深秋的落叶一起返回故国。孙膑晚年,开始在轮椅上写书,伴着孤灯,这就是《孙膑兵法》。它的主要思想是“必攻不守”,从而引出了对“运动战”的重视,这是他在军事史上的创举。马陵之战,就是典型的大规模机动作战,迷惑敌人、调动敌人,最终消灭敌人,出奇之漂亮。从前,秦穆公千里袭人,蹇叔以为是死路一条,这是因为当时的运输条件打不了运动战。现今,车、步、骑相结合的野战行军能力、武器进攻防御能力、以及给养运输能力都有了长足进步(是战争促使这些军事、民用技术被迫发展的,这也是战争对科技促进力之所在),运动战变得现实可行了。包围、迂回、奇袭、伏击,从此成为战国新的时尚,这是从前《孙子兵法》所没有的。

孙膑还在兵法中谆谆教导我们说,你可以打运动战,但该怎么运动有讲究:凭依峻峭的山岭作战胜过凭依圆缓的丘陵地带,丘陵胜过土坡,土坡胜过土丘。看得出,运动战最好凭借地势之险,而不是像从前三军列阵正面冲击那样选在开阔战场交战。孙膑还警告我们说不要瞎运动:“绝水、迎陵、逆流、众树,皆杀地也。”意思是,渡河作业,逆水作战,仰攻山陵,以及茂树扎营,都是凶险之事,不要在自己处于这些运动状态时与敌人交战。这就给三国马谡以蛊惑,马谡非要在山上扎营才觉得安全,因为孙膑说了嘛,“峻峭的山岭”好,可以给敌人造成“迎陵”(仰攻山陵)的被动局面,于是他非要上山扎营而不守马路要冲,结果山上断了水源,被司马懿杀的大败,罪失街亭,掉了脑袋。也不知道马谡是怎么读的书!其实孙膑说峻峭的山陵好,但并没说非得上山。当初孙膑在马陵之战就是埋伏于山下的道路两旁而不是上山去守的。在山下当道扎营,扼守险隘,背后依托着山陵也就可以了。

韩信就不肯死读书,而且敢于挑战书本。书上说背水交战是凶险的。韩信以身试法,偏要背水一战,反其道而行之,置之死地而后生,获得大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