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膑》 07节


孙伯灵被绑缚在军师府的行刑室中。听见动静,见庞涓疾步走进,他急切地呼问:“贤弟,结果如何?”

庞涓快步走到孙伯灵身边,看到镣铐紧铐住孙伯灵,伤心地用手轻轻抚摸了几下。

孙伯灵催问:“贤弟快讲,魏王要置我以极刑吗?”

庞涓哀叹一声,说:“仁兄呵,魏王仍然要处你极刑,我拼力相救,并在魏王面前力保你为魏王效力,才勉强保住你性命。但是,魏王下旨,对你要施以削足黥面之刑,这是魏国的法度,愚弟无力回天,愚弟没有办法呵!”

说完,庞涓伏在孙伯灵身上恸哭起来。

孙伯灵悲痛至极仰天长叹:“苍天呵,你不公道呵!我孙伯灵不曾建立功勋却要残废终身吗?”他用身体紧紧靠住庞涓,哀求道:“贤弟呵,你定要于我再向魏王哀求,告白我一片忠心,告白我满腹富国强兵方略。让他只存方寸怜悯之心,免除我削足之刑。我一个学武之人,削去足,不能站,不能行,我还怎能统兵打仗、驰骋疆场!贤弟呵,愚兄这里求你了,求求你呵!”

孙伯灵哭断寸肠,哀求庞涓去向魏王求情,全不知他的性命正把握在面前这个“贤弟”手中。向来以善良、忠诚、信义待人的孙伯灵就是死了也不知那迫害自己的人是谁。孙伯灵如庞聪认识的那样胸中存兵百万、战车万千乘(当时一个国家中有万乘战车即为大国、强国。战车一乘,即一车乘四名兵甲),然而对庞涓却不存半点疑心;战场上他定能调兵遣将,叱咤风雷,可是却把握不了自己的生命。在鬼谷,先生给他的评价是:十个百个庞涓也比不上一个孙伯灵,可是,在大梁,千个孙伯灵也对付不过一个庞涓,这岂不是鬼谷先生善观天地万物之目也曾昏馈、也有迷惘吗?

庞涓痛心疾首,哀求道:“仁兄,不是小弟不救,实在是王命难违呵!

仁兄,你且挺住,虽削足黥面,但性命终究得以保全。仁兄,你且要坚强活下去呵!“

庞涓一挥手,几个刀斧手将孙伯灵绑在刑具上,用刀剔去孙伯灵的双腿膝盖骨。

孙伯灵像受了重伤的狼一样悲怆而嚎,死也不舍地又看看自己挺拔的双腿,昏死过去。

庞涓又命人在孙伯灵脸上刺了“私通外国”四个大字,用墨涂在针刺过的地方。孙伯灵双腿瘫软垂在了一旁,脸上墨血交织在了一起。

骏马能奋蹄千里,似乎光和影都赶不上它,然而,它却过不去一段很窄的冰河;猛虎如万钧雷霆吞噬一切,咆哮声使群兽心惊胆寒,但是,它却因为自信而坠入捕者的深坑。

骏马、猛虎说的就是孙伯灵吧?

灿烂辉煌的湖光山色、日月星辰,不是盲人所能观赏的;超群的将帅之才,纵使禀赋闻名于世,身具非凡本领,胸含英气伟—122 —才,手操文韬武略,目光短浅、心胸狭窄的小人也不能认识。

盲人、小人说的就是魏惠王吧?

弯曲的木材最憎恨的是笔直的准绳;好恶的贼人最憎恨的是清廉奉公的人。

弯曲的木材、奸恶的贼人说的就是庞涓吗?

惟德爱德、惟才爱才,这是德才之人相互仰慕、从对方身上学习更高的德才的途径。无德敬有德,无才爱有才,这是君子求上进,从别人那里拿出现成的财富丰饶自己。无德嫉有德,小才恨大才,这便是小人之心、小人之险、小人之危了。庞涓设下陷阱,诬告孙伯灵,将一个全心全意视他为“贤弟”、同学的仁兄推上了人生绝路,且在魏惠王面前立下了忠于国家、忠于国王、不因私小而损公大的英名。既除了与自己争权分利之隐患,又讨得国王信任、宠爱,真可谓足智多谋、费尽心机。然而,斤斤计较、步步算计的人,都脱不开一个私,既私便阴,阴则险,险则危,危则亡。庞涓此时将孙伯灵算计得可谓手拿把抓,孙伯灵在鬼谷山上就已在他的股掌之中,孙伯灵下山、见魏王、“齐国使者”、家书一封、请假省亲、魏王问罪、削足黥面,每一步,庞涓都经过反复设计,精心实施。结果证明,他的才智远远高于孙伯灵。谁说他不如孙伯灵呢?可是,此时庞涓竟忘记了中国有句古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更看不到十四年后会发生什么事,而他自己则身败名裂在自己算计的圈套之中。

魏惠王空怀图谋霸业的鸿鹄之志,石头和美玉分辨不清,不知道智能高器度大的人如山一样屹立,山的根和身体浑然一体而无法分割;而器度狭小志向浅近的人,象萍草一样漂浮、随波逐流,萍草是没有根的。浅薄才四处炫耀张扬。魏王更不知道,他得到的是萍草,失去的却是高山。他更不会看到,在残害孙伯灵的两年后,孙伯灵把他的军队消灭在桂林战场,十四年后,孙伯灵又灭他十万大军,他的国家因此一蹶不振,再也没有喘过气来,在秦灭六国中,他的魏国首当其冲被强秦吞并。

灵瑞的星象幽暗而遥远,广袤无边的宇宙深奥难测,福与祸互相依存转化而难以把握,兴盛与灭亡存在于发展变化之中。孙伯灵以自己的忠厚对待“贤弟”的阴险奸诈,又怎么能不受损伤身体之害呢?孙伯灵以同窗友谊来报庞涓的嫉恨之仇,又怎么能逃脱被谋杀的险境呢?奸佞的臣子畏惧忠贞之士,弯曲的东西忌讳准绳的样子。因此,名誉高尚行为美好的人被压抑不能显场,而虚构的完美却萍草一样四处飞扬。孙伯灵遇上庞涓落个削足黥面的下场,也就不奇怪了。

孙伯灵既成废人,无处托身,只好听凭庞涓安排。庞涓把他安排在书馆,三餐好食好饭供着,又送许多衣物给孙伯灵,另外又配备三个女奴专门伺候他的起居生活。

孙伯灵受刑后,心里一直惦记着那个齐国送信的人和庞聪,他怕那个齐国老乡送掉性命,恐怕庞聪为他受牵连。一天,孙伯灵趁庞涓来看望他就问起齐国送信人。果然庞涓告知那个齐国人已被处死。孙伯灵难过地掉下泪来,问庞涓:“就为我送一封家信而被处死,性命岂不太草贱了?”孙伯灵又问庞聪,庞涓说他没事,外出有公务,过几天就回来。

几天后,庞涓把庞聪叫到身边说:“风波已经过去,你可以去看孙先生。

让他多教你些东西,尤其是孙武的兵法,叫他写下来,帅府的饭不是白供着的。你去吧!“

庞聪看到孙伯灵,看到那天临别时向他微笑告别,站着比他高大的先生,此时两腿瘫软无力,面上涂有墨字,屈腿坐在地上,脸色黑黄,精神沮丧,庞聪一句话没说,扑在先生身上大哭起来。

庞涓的话他早忘了。这样过了几天,他每天都看望孙伯灵,只劝慰他,并未提孙武兵法之事。

庞涓也时常来看孙伯灵,来后便注意房中几案上有无竹书之类的文书。

看了几次,均未看到孙伯灵写什么兵法。他猜想是庞聪太仁慈,不好意思向孙伯灵提及。无奈,他只好自己出马。

这天,庞涓坐定后关切地问:“仁兄,你对将来作何打算呵?”

“将来?贤弟,我伯灵还有将来么?”孙伯灵伤感地说。

庞涓说:“仁兄,如不嫌弃,你就永远跟小弟住在一起。女人嘛,我府中有的是,看上哪个只管告我一句,明媒正娶我为你张罗。有我庞涓的富贵,绝不少你仁兄的丰足。”

孙伯灵感激万分却又惭愧无比:“感谢贤弟搭救和收留,愚兄我没齿不忘。只是,我一个残废之人,恐怕只会成为贤弟的累赘,又怎敢奢望与贤弟一同享有富贵呢?”

庞涓说:“仁兄万不可这么想。你我不同常人。你是我歃血盟誓的兄弟,就是别人遇难我也不能袖手不管,何况仁兄您呢?——只是,仁兄每天无所事事,心烦意躁,兄弟我见了心里也难过呵!”

孙伯灵苦笑一声:“我一个残废之人,纵有驰骋沙场、报效国家之志,却挪不出这间屋子,岂不是不自量力,叫世人耻笑!”

庞涓动情地说:“仁兄此言差矣!单凭仁兄的才智、凭仁兄的学识就一样能报效国家。仁兄何不将前辈兵法写于书上,传授后人,也使孙武英名流传下去?”

孙伯灵精神振奋,热血冲上心头,说:“感谢贤弟提醒,愚兄恐怕只有这一件事情可做了。”

庞涓见孙怕灵又入圈套,心中更加骄狂,他唤来所有侍候孙伯灵的佣人,恶狠狠地训导了一阵后离开了。

三个女奴中有一个长相粗俗丑陋、面色黝黑的叫蛾儿。所有女佣中数她对孙伯灵蛮横无礼凶狠阴险。

一天,庞涓听说了她的事就差人把他叫到身边,问,“你叫什么?”

“回元帅,贱奴叫蛾儿。”

“听说你对孙先生无礼,是不是不愿伺候?”

“回元帅,贱奴不敢。贱奴只是觉得孙先生白白吃用元帅家的粮物,元帅却对他这么好,元帅实在是仁义之人。贱奴想伺候元帅。”

庞涓心里高兴,没想到这蛾儿外表粗俗内心却明白事理。他把她欲给庞茅当内佣,庞茅嫌她丑陋不要,借口自己有十几个而谢绝了。庞涓想放这样的人到孙伯灵面前还可充当耳目,于是,对蛾儿格外好,于一个晚上同蛾儿共度了鸳鸯河后,口授密旨让蛾儿严密监视孙伯灵,又把她差回了书馆。

蛾儿果然不负他重托,每天将孙伯灵的写书情况报告庞涓。庞涓嫌速度太慢,让蛾儿催促加快速度。可是,蛾儿再报每天写的字数还不如开始那几天。庞涓有些恼怒。

蛾儿说:“回禀元帅,容贱奴说句话。”

庞涓不知她要说什么,“说吧!”

蛾儿凶恶地说:“如此无用,不如放剂毒药将他毒死,省得元帅如此操心。”庞涓双目盯视蛾儿,这个丑陋的女人心肠也如此歹毒。他笑道:“蛾儿,你有如此想法,不知有无如此胆量?”

蛾儿说:“只要元帅高兴,现在让我去将他药死,我也敢去!”

庞涓郑重道:“那好!不过,不是现在。等他把孙子兵法写完,等到他无用了,你先催他快写,然后报告于我。完事之后,我升你为我的后宫内侍奴仆,你说好吗?”

蛾儿扑地磕拜:“多谢元帅!贱奴一定尽力报答元帅!”

蛾儿回到书馆,见孙伯灵正屈腿坐在几前,提笔缮写。她端了一杯茶放在几上,茶太满溢在几上,她拿布去擦却又弄翻了墨碗。几上地上,孙伯灵的衣服上溅得到处是墨点。孙伯灵边说:“不碍事、不碍事!”边自己收拾已写好的几卷兵法。

蛾儿见孙伯灵并不生气,又端起她送上的茶水欲喝,蛾儿说:“里面有毒药。”

孙伯灵看她一眼说:“你与我并无仇恨,你不会害我的性命。”捧起碗一饮而尽。

入夜,孙伯灵听着好像有人在他窗外说话,正欲呼问是谁,却听一个女人的声音:“这个呆子,太忠直,太仁义,大元帅害了他,他却还感谢大元帅。你说他有多蠢!”

还想听她们说什么,可是,窗外却没了动静。他轻抚着疼痛的双腿问自己:难道他的今天真是他无比信赖的贤弟庞元帅给他制造的吗?

孙伯灵苦思冥想了一夜,不知道该怎样逃出庞府。他残废的双腿不能够支撑他站立,难道还能载着他的身体快步如飞而逃吗?他无亲无故,在大梁,在魏国,他指望何人能够帮助他逃脱这死亡的厄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