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传》10-14节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荀子·天论》

屈润果然到兰陵来了,还携带了大王嘉奖荀子的诏书,赏金。

屈润一到兰陵,驻马官驿,连夜将县丞找来,见面就瞪着一双小眼睛骂县丞:“我的儿子为你而来,你竟将他送入死地!”

县丞连连叩头,不敢分辩。待到屈润出够了气,骂得不想再骂了,县丞才抬起头来,要将事情的原委与屈润讲清楚:“屈大夫……”

可是屈润不容县丞讲话,只是骂他无用。然后又暗授机宜。

次日,屈润到了县衙去见荀子。荀子正在低头批阅公文,听到李斯禀报,尚未起身,屈润已经进了门来,见面就拱手施礼,笑容可掬,向荀子道喜:“荀老夫子,恭喜,恭喜!”

荀子不知何事,自然不便表示什么,但他已预料,屈润此行定与他的儿子屈光有些瓜葛。既然来了,不可失礼,荀子还礼道:“不知屈润大夫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屈润哈哈大笑:“荀老夫子,屈润专程来为你贺喜呀!”

荀子问:“荀况何喜之有?”

“你代大王陛下祭天求下雨来,为民解除大旱之灾。令尹禀报大王陛下,大王降旨,要我携带诏书,亲来兰陵重奖你这位县令呀!”屈润讲得十分认真。

荀子笑道:“天降喜雨,荀况何功之有?”

屈润低声讨好地向荀子说:“荀老夫子,兰陵求雨真情,我一清二楚。不过,这大功还是要记在你荀老夫子身上哟!大王陛下的赏赐有千镒黄金呀!”

荀子淡淡地说:“荀况无功不受禄!”

屈润使了个眼色让县丞出去,李斯也看出屈润有秘密要与老师谈,也退了出去,屋中就剩下荀子和屈润二人。屈润装出很亲近的样子向荀子耳语道:“荀老夫子,我知你是一位做学问的人,儒士爱书不爱财。不过,你已有这大把年纪了,半生奔波,如今该为自己的儿女想一想了。大王赏你千镒黄金,这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呀。”

荀子知他下面还有话说,不动声色地随口答道:“是吗?”

屈润看荀子心中有些活动,说得更为起劲:“是呀!这千镒黄金,可以买良田万亩,可以盖几座像这样子的宅院,可以买许多珍奇珠宝,留给你的儿女,你的后辈儿孙会对老夫子代代感恩。”

荀子微微一笑:“啊,这千镒黄金能派这么大的用场啊!”

屈润把话锋一转,说:“荀老夫子,这千镒黄金,虽说是大王的赏赐,可是我屈润为你力争的呀!”

“那我要感激你屈大夫了?”荀子一语点明了屈润话中的含意。

“不用不用。”屈润口说不用,下面就露出了真情:“荀老夫子,儿女连心呀。我儿屈光在兰陵做下蠢事,望荀老夫子能网开一面。……”下面的话,他没有说完,停下来观看荀子的脸色。

荀子的脸上既不阴,也不晴,让个屈润摸不清水之深浅,很认真地说道:“屈润大夫,此话你不讲我也晓得的。”

天降喜雨之后,百姓们感谢天帝,抬着风、云、雷、雨四尊神像,载歌载舞,欢呼跳跃。半个多月来,连续不断,兰陵城中热闹异常。

县丞遵照屈润之命,把大王降下诏旨嘉将荀县令的消息传扬出去,欢庆天降喜雨的队伍更是欢喜若狂。荀县令是个好县令啊,一来到就开仓放粮,救民于水火。天帝也喜欢他呀,三年不下雨,唯独荀县令来了降下了甘霖。

县丞遵照屈润的话,把祭坛重新整修好了。仍然像祭天求雨时一样,风、云、雷、雨四尊神像一字排开,祭品比求雨时更为丰富。

屈润要在祭坛上当众宣读大王诏旨,奖赏荀况。这一来是为了宣扬大王的恩惠,二来是为讨好荀子,好让荀子手下留情。

祭坛下百姓的笑容可掬,与求雨时大不相同了,人比求雨时来得更为踊跃。男男女女,一个个破衣烂衫,一张张欢乐的笑脸。只是祭坛下缺少了两个人,一个是灵儿,一个是她的奶奶。

几名衙役将楚王赏赐的光灿灿的黄金抬到祭坛之上。坛上坛下的人望着那闪闪发光的金子谁不眼热,有人窃声议论,荀县令真有福气。

披发跣足的巫师们也来了,他们比祭天时更为神气。祭天是遵大王之命,可祭天的活动都是巫师们一手操办的。他们是天帝的使者,大王尊崇他们,百官畏敬他们,百姓信赖他们,似乎偌大一个楚国,全靠这些大大小小的巫师们支撑着天地。

戴假面具穿彩衣的男女舞师一样的兴高采烈,在雅乐声中一直不停地跳着,唱着。

祭坛上的彩旗迎风飘摆。

欢乐,喜庆,烈日炎炎,汗流浃背,人们几乎忘记了头顶的太阳,只知道心中高兴。

该来的人都来了,该备好的事都准备好了,唯缺少一个人荀子。

屈润翘首远望:“荀况为何还不来?”

县丞说:“卑职已差人请过他了。”

荀子乘车来了,后面跟着李斯、陈嚣、还有几个衙役。

县丞在祭坛上首先望见,手指着荀子乘的马车告诉屈润:“看,荀县令来了!”

“好!”屈润暗含着几分得意。

荀子一行来到祭坛前,下了车,祭坛下的百姓纷纷为荀县令让开一条路。荀子率李斯、陈嚣登上祭坛。

屈润满堆笑迎上去:“荀老夫子!”

荀子拱手相答:“让屈润大夫久等了!”

县丞指示送神的鼓乐停奏,站在祭坛的前边,向台下高声道:“请上大夫屈润宣读大王诏书!”

屈润郑重地捧出楚王诏书,向前走了几步,面对台下百姓,严肃宣读:“楚国大王诏旨,兰陵大旱三载,朕在宫中寝食不安,诏令兰陵县令代朕祭天求雨,因之感动上苍,甘霖普降,解民倒悬,万众欢腾。朕感上天之厚恩,为风、云、雷、雨诸神黄绫加身。”

鼓乐大作,万民欢悦,巫师起舞,向风、云、雷、雨神像敬献黄绫,一一披在身上。

下面的话屈润提高了声音:“荀县令有功于楚国,有功于兰陵,大王诏旨,赏赐兰陵县令荀况黄金一千镒!”

祭坛上下一阵骚动,为大王如此重赏,议论惊诧。

县丞指示衙役将黄金抬到荀子面前,屈润高喊:“请荀县令接受大王赏金!”

荀子上前一步谦逊地拱手:“荀况感谢大王陛下对兰陵百姓的厚爱!”

屈润敏感地觉得此话有些不妥。

县丞也觉得荀子说得有些不对,忙上前纠正说:“荀县令,这些黄金是大王陛下赏赐给你的呀!”

荀子没有理睬县丞,向祭坛的前面走了几步,面对祭坛下的百姓,高声宣称:“大王陛下赏赐黄金一千镒,荀况分文不取,全部存于县衙府库,日后作为兰陵开挖水源之用!”

祭坛下的百姓惊奇,欢喜,议论纷纷。

屈润、县丞闻言吃惊。

李斯、陈嚣也出乎意外。

荀子继续高声说:“我兰陵境内有河流、湖泊、山泉,只要开挖渠道,修筑堤坝,就可以遇涝排水,遇旱灌田,而不致于使田园荒芜,民不聊生。更不必信奉鬼神,祈求上天!”

众巫师闻言,皆露出不悦之色。这是对着风、云、雷、雨神灵的大不敬,这是一个县令讲的话么?

屈润也甚为不满,上前说:“荀老夫子,祭天求雨乃奉大王陛下的诏书。此言不妥吧?”

未待荀子开口,一巫师站出来说:“自古道,人生在世,福祸天定。上天用灾祸惩治庶民,哪一个能违抗天意呢?”

“非也!”荀子正色驳斥,向坛下的百姓大声宣讲说:“天能生长万物,但不能辨别万物;地能负载万民,但不能治理万民。人的命运不在天,而在于如何对待天地自然。”

荀子稍作停顿,注视着人们的反应,祭坛上下,寂静无声。他继续说:“人可知天,依照日月星辰的运转推知时令之变化。人可知地,依照土地之不同,去种不同的庄稼。人可知四季,依照春耕、夏长、秋收、冬藏之规律去做农事。人可知阴阳,依照阴阳变化去决定行止。人,与其尊崇天而仰慕它,何如把它当作物来控制它呢?与其顺从而颂物它,何如掌握其变化规律而利用它呢?与其观望天时等待恩赐,何如因时制宜让天时为我所用呢?因此,放弃人的努力而指望天的恩赐,这不是我们应该做的,我们应该明于天人之分,制天命而用之!”

县丞很不赞成荀子的话,上前说:“荀县令,如此说来,大王陛下诏令祭天求雨就大可不必了。然而,我等设坛祭天,喜雨普降,这是为何呢?”

巫师们纷纷附和:“是呀,这是为何?!”

屈润很欣赏县丞的舌辩才能,这话问得好,看你这位博学的大儒该如何回答。他得意地望着荀子。李斯、陈嚣也关心着荀子如何回答。

荀子微微一笑,他回答得很简单:“这没有什么,它和没有祭天求雨就下雨一样。”

屈润认为,今天荀子在众多百姓面前太狂傲了。他当众不受大王的奖赏,对大王不敬。又对祭天求雨公然否定,是对天帝的大不敬。楚国怎能容忍这种不敬大王,不敬天帝的狂徒。因之,他亲自上前质问:“荀老夫子的高论我闻所未闻。我问你,为何天上陨星落地,地上就有祸事临头?为何天上有日蚀、月蚀、人间就不太平?为何天上风不调,雨不顺,人间就要灾难横生?”

自从大王下诏书要荀子代为祭天求雨时起,荀子就思索着一件事。天是什么?地是什么?人是什么?天地人之间究竟都是些什么样的关系?自古至今,讲的是君权神授,天行赏罚,人事天定。孔子的孙子子思讲:“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子思门派的弟子孟轲讲“天人合一”,“若夫成功则天也”。尽是些欺人之论。天与人怎么会合而为一呢?君权怎能是天授的呢?这是一种谬误。

天上群星相随运转,太阳月亮交替照耀,春夏秋冬依次替代,阴阳二气化育万象,风雨博施滋润万物。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不见其事而见其功,谓之神;皆知其生成万物,而不见其形迹,谓之天。天,不是那种虚幻不实的神灵世界,而是一个不受人左右的自然世界。天并不因人之厌恶寒冷就取消冬季,地并不因人之厌恶辽远就缩小面积。天是依其一定之规而运转的。因而,天也就不能赏罚善恶,更不能兴治灭乱,支配人事。

天职既立,天功既成,人的形体既已具备,精神也随之而生。好恶、喜怒、哀乐之情藏之于形体,谓天情;耳、目、鼻、口、形,各有其感触外物的能力且不能互相代替,谓天官;心居胸中,支配五官,谓天君;人利用自然万物养活自己,谓天养;顺应人所需要的谓之福,违背人所需要的谓之祸,此谓之天政。搞错了作为“天君”的心,混乱了耳、目、鼻、口、形这些“天官”的职能,弃其天养,逆其天政,背其天情,以丧天功,夫是谓之大凶。圣人清其天君,正其天官,备其天养,顺其天政,养其天情,以全其天功。如是,则知其所为,知其所不为矣。这样,天地万物都可以供人所役使了。人之所做所为皆合情合理,养生之道皆恰到好处,生存不受到伤害,这就谓之知天。

荀子把他的所想所思写成文章,名曰《天论》。文章成了,屈润要举行天降喜雨的隆重庆典,巫师们要为风、云、雷、雨诸神送行。荀子正好借此祭坛向百姓们宣讲他的《天论》,以戳穿欺骗人们的谎言,引导百姓知天,胜天,制天命而用之。所以,今日一大早荀子就起床,将《天论》中的字句重又作了一番斟酌,修饰。这也是荀子迟迟未到祭坛来的原因。

屈润的质问,正是荀子所要回答的。因此,也就顺其所问,侃侃而论。

荀子回答说:“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陨星落地,夜旁的树发出声响,众人恐惧。这是什么原因呢?没有别的原因,是天地之变,阴阳之化,极其罕见之事罢了,因少见而奇怪,可以;因少见而害怕,则就不对了。日蚀,月蚀,刮风下雨不合季节,奇怪的星宿偶然出现,无世而不常有。君主贤明而政局平稳,这些异常现象即使同世发生,也无什么伤害。君主昏庸,政局险恶,这些异常现象即使无一出现,也不会有什么益处。出现日蚀、月蚀急忙呼救,遇到天旱望天求雨,占卜吉凶之后决定大事,并非因为果真能够求到什么,只是用来粉饰而已。君子以为是粉饰的手段,而百姓以为有神灵。所以,天灾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妖!”

屈润质问:“何谓人妖?”

荀子:“一者,耕作粗劣,田园荒芜,米贵民饥,路有饿死之骨,谓之不修农事之人妖;二者,政令不明,举措不当,弃农失本,征调劳役,贻误农时,谓之不修政事之人妖;三者,礼义不行,奢侈淫乱,父子相互猜疑,君臣离心背德,致使内乱外患并起,谓之不行礼义之人妖。此三者交替出现,民不宁,国不安,其害甚于天灾!”

荀子讲的《天论》道理深奥,台下的百姓并不能句句听懂。但是,他们知道,荀县令讲的都是百姓们最关切的事。尤其是荀子讲到了人妖之害,更甚于天灾,这是百姓们都亲有体会,想说而说不出的话。荀子代他们讲出了,心中十分痛快。祭坛下,立时响起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十一

欢庆天降喜雨的盛典因荀子不接受大王的赏赐和当众宣讲《天论》不欢而散。屈润回到官驿气急败坏:“好一个荀况,不识好歹,我请求大王重赏了他,他竟公然戏弄我!”

县丞也甚是恼怒,嚷叫着,一个学究先生,人事不懂,还臭硬,他怎么能当县令?

屈润最为挂心的,并不是荀子有没有职任县令的本领,也不是荀子对楚国如何。眼下,他最为挂心的是,兰陵有荀况在,他的儿子就要死在这里。县丞想给屈润出些什么主意,无论什么主意,都会有荀子作梗。为了屈光,最好的办法是把荀况赶走,无奈的是大王和令尹都在宠着他……

县丞实在想不出什么万全之策了。还是小眼睛屈润有了鬼主意。他低声告诉县丞:“我马上返回郢陈都城,你在兰陵要这样……”县丞心领神会,点头称是。

屈润仍不放心自己的儿子,县丞说:“这事好办,他让我向令尹呈报二公子所犯之罪,我迟迟不写呈文,待将他赶走了,也就万事皆休。”

屈润夸奖县丞会办事,次日,未向荀子告别,就返回郢陈都城去了。

荀子在祭坛上当众讲《天论》,使他的弟子们甚为钦佩。陈嚣把《天论》称作是亘古未有的绝妙之论。李斯感兴趣的是老师把堂堂的上大夫、县丞、还有那些巫师批驳得张口结舌,目瞪口呆。百姓们虽无学问,可是都拥戴老师,这比那千镒黄金更为宝贵。

幽兰在家中陪伴母亲,没有去观看庆典,但她听说屈润大夫和巫师们在台上一个个就像那立冬之后的蚂蚱,都动弹不得了,笑得合不拢嘴。

李斯、陈嚣和幽兰三个人说着讲着,笑得前仰后合。

荀夫人有些担忧,她问:“不是说那个屈润大夫已经偷偷地回都城了吗?”

幽兰鄙夷地说:“他呀,为了救他的儿子,给我爹请赏,来讨我爹的好,结果闹了个没趣,不夹着尾巴逃跑,还留在这儿干什么?”

李斯思索着:“这个屈润大夫,是楚国有权势的贵族,论辈数,他该是屈原大夫的堂孙。楚王和令尹对他甚为信任,不可等闲视之。他急急赶回郢都,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他会在楚王和令尹面前拨弄是非,生出些事端来!”

“哼,小人,奸人,我爹见得多了,不怕他!”

“唉,如今的事情,说不清楚!”荀夫人的担忧不无道理。   

十二

兰陵普降喜雨,春申君甚为惬意。虽说是天旱三载,饿死了许多百姓,作为令尹有失职之嫌,终因荀况开仓放粮,解救燃眉之急,又代王祭天,求得了大雨,解除了旱象。荀况是他举荐给大王的,这件事他又为楚国立下了一大功绩。

楚王闻兰陵降雨也甚是欢心,这是天帝的恩泽,也是他的令尹善选贤才,他与春申君非一日之交,可说是生死患难的君臣。为了褒奖春申君办事得力,因之,将他最喜欢的楚宫歌伎送给了春申君。

这日,春申君正在堂庭中兴致满怀地观看大王新送来的宫中歌伎翩翩起舞,那婀娜细腰,那飞舞的长袖,紫红色的裙裾飘逸,春申君看得津津有味,侍者禀报,屈润大夫求见。

“啊,屈润回来了,唤他来见。”屈润是他派出都城传送大王旨意,嘉奖荀子的,他要听一听屈润从兰陵带回一些什么好的消息。

少顷,屈润进来了,恭敬地向春申君施了一礼:“令尹!”

春申君招手让屈润坐在身旁:“屈润大夫,一路辛苦了。大王陛下送来宫中乐舞,你坐下一同观赏。”

屈润献媚说:“列国之中以楚国音律为最,楚国以宫中乐舞为最,观赏这种阳春白雪之福,只有帝王方可享受呀!”

春申君闻言心中得意,问:“屈润大夫,在兰陵见到荀老夫子代我问好了吗?”

“令尹嘱托,岂敢不遵!”屈润恭敬作答。

春申君又问:“荀老夫子见到大王陛下封赏的诏书心中喜欢吗?”

屈润故作矜持:“这……”

“怎么?”

“恕卑职直言,大王陛下的赏赐荀老夫子不受。”

春申君大为惊疑:“为什么?”

屈润故意迟迟不讲,春申君催促道:“你说呀!”

屈润说:“卑职不愿打断令尹的雅兴。”

荀子不受大王的赏赐,定然是又出了什么大事。他多年从政,还从未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断然挥手,驱走了正在咦呀唱着舞着的歌伎乐工。在堂中等候呼唤的侍者们见令尹不悦,知与屈润大夫有事,也悄悄退下,偌大一个大厅里只剩下春申君和屈润两个人。

春申君再次催问:“你说,出了什么事?”

从兰陵回来的路上,屈润已经把如何向春申君禀报,如何一步一步将荀况赶出兰陵,想得很周到了。如今要开始迈第一步了,他要用简短的话先将春申君打动。看春申君急切的样子,知春申君定然会仔细听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反而是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话:“荀况说祭天求雨,信奉吉凶,祈祷鬼神,尽是些愚蠢的行为。”

“这话是荀老夫子讲的?”春申君不甚相信。

“是荀况在庆贺天降喜雨的祭坛上,面对兰陵百姓公然所讲。他要兰陵百姓不要靠天帝的恩赐,而要靠像他那样的圣人来治理天下!”屈润讲得十分认真。

“他,他怎么能如此讲话?!”春申君有些生气。

“是呀,这不是煽动兰陵百姓反对大王陛下和令尹吗?”屈润在煽动春申君。

春申君站起身,心中烦躁地自语:“不像话,不像话!”

屈润从身上取出一束竹简说:“令尹,县丞还收集到有关荀况的民谣,请令尹过目。”

春申君不看:“你念!”

屈润一条一条地念竹简上的民谣:

来了荀县令,喜雨降人间;
来了荀县令,百姓有饭餐;
来了荀县令,人人心里暖;
来了荀县令,兰陵睛了天。
……

屈润还要往下念,春申君烦躁地断:“够了!”

屈润故作气愤地说:“这,这句句都是夸奖的荀县令,在兰陵哪里还有大王和令尹呢?”蟀蛋倒鄄齑荷昃姆从Γ荷昃婺垦暇鄄荒瘢ㄈ皇切暮吲瓖,又不便发作。他觉得是火候了,应该再进行下一步。

屈润好似不无忧心地向春申君说:“令尹,当年商汤在亳,那里不过只有七十里的土地。武王在郜,那里也不过只有百里的土地。可是后来他们都坐了天下,成了一代君王。荀况乃当今天下知名的学者,兰陵是令尹亲率兵马刚刚得到的鲁国土地。而今,将兰陵百里之地交于荀况,我为楚国担忧呀!”

“你说,他会怎么样?”春申君问。

屈润手舞足蹈地说:“令尹,欲知其心且看其行。荀况初到兰陵,不向大王和令尹禀报,就开仓放粮,他将大王陛下和令尹置于何地?这不是有意践踏王权吗?”

“大王陛下和令尹宽宏大量,可荀况心中则是另有图谋,他是在用大王府库之粮为自己收买民心。如若不信,看他对待大王诏书之情势就可以清清楚楚。”

“他对诏书怎样?”

“兰陵大旱三载,大王诏书上写得明明白白,是要他代大王祭天求雨。而他荀况,竟然抗命不遵。”

春申君吃惊了:“什么?荀况未曾祭天求雨?”

“此次我到兰陵方知真情,是县丞忠心于大王陛下,依照诏书,设坛祭天,才求得了喜雨普降!”

春申君再难抑制心中的怒气,他愤慨了:“荀老夫子,我黄歇和大王陛下对你敬若神明,你怎能如此不恭呢?”

屈润继续绘声绘色地说:“还有,这次在庆贺天降喜雨的祭坛上,荀况当着兰陵百姓,公然不受大王陛下的赏赐,发表了所谓天论之邪说,蛊惑百姓,不尊天帝。在楚国,只有大王是天帝之子,他让百姓不尊天帝,这不是召唤百姓反对大王吗?我在兰陵亲耳听说荀况要在兰陵另立一国。在县丞搜集的民谣中,也有‘跟随荀县令,重建鲁国’之句,请令尹过目。”屈润递过一支竹简。

春申君接过竹简来反复观看。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看错了,可是反复看来,依然是“跟随荀县令,重建鲁国”。他相信屈润的话,屈润是楚国的世袭贵族,他的每一滴血都是来自楚国的血脉。他又不相信荀子会在兰陵重建鲁国,荀况是个做学问的人,不会有此野心。可是在此诸侯纷争的乱世,也不可不防呀!或许会有哪一个鲁国的贵族后裔,要借用荀子的名望,重建鲁国,这也不是不可能的。这些民谣,这些传之于百姓之中的竹简,无论荀况知与不知,都与楚国的稳固不利。荀况在兰陵的言与行,不尊王权,超越王法,才导致了兰陵的民心不稳。荀老夫子,我黄歇举荐你,是要你使楚国兴旺。我黄歇要你去兰陵职任县令,是为了让你平稳原本是鲁国之民的民心。你怎么倒行逆施了呢?春申君越思越想,心中怒火越旺,手拿那支“重建鲁国”的竹简,气得颤抖:“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呀!”

屈润看准了春申君的心境,不失时机地进言说:“令尹,以屈润之见,有荀况在楚国,是祸不是福。不如将他赶走,以免得养痈遗患,后悔莫及。”

“不可!”春申君连连摇头,“此事万万不可!”

春申君的态度使屈润摸不着头脑,急问:“令尹,你……”

春申君说:“列国将我与齐国的孟尝君、赵国的平原君、魏国的信陵君并称为天下四君子。黄歇我礼贤下士,喜养门客天下皆知。倘若我把亲自请来的荀老夫子再赶走,岂不损我名声,被天下人耻笑吗?”

“何必由令尹出面赶他走呢?”屈润出谋说,“像荀况这样的文人,我最为了解。他们所看重的不是地位,不是金钱,乃是其政见有知音,被采用,且又极爱面子。故尔,倘若大王和令尹对他在兰陵的所作所为,加以阻止,我想不用令尹驱赶,荀况他自己就会离开楚国。”

春申君思索着:“这……这样做好吗?”

“为了楚国,请令尹莫再犹豫吧。”屈润又出谋说,“只要令尹写下一封书信,对荀况加以规劝,派人送往兰陵,那荀况就不会再留在兰陵了。”

春申君思想,屈润的这个主意不错,既可以不失自己的名望,又能够达到目的:“好吧,只是,这信让谁送去呢?”

“如果令尹找不到更为合适的人,屈润愿再赴兰陵。”

“此事也只有你了。”春申君随即俯案取笔、墨,修写好了帛书。

十三

在兰陵酒肆内饮酒的人们一边饮酒,一边海阔天空地谈论。

一个书生打扮的人对他的同伴说:“哎,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天上一颗又大又明的星星,落在了咱们兰陵城里,你说这梦吉利不吉利?”

同伴说:“昨晚我睡不着,天不亮醒了,出门撒尿,猛然看见县衙那边,一片红光。我回去告诉我爹,他当过巫师,他说那是一种兆应。”

书生问:“兆应什么?”

同伴说:“我爹说,是兆应荀县令。”

书生甚为兴致:“我找人圆梦,说我梦见的明星也是兆应荀县令。”

一直未有说话的第三个书生说:“你们呀,都在说梦话。荀县令那天在庆贺天降喜雨之时所讲的‘天论’,批驳的就是这些信奉吉凶鬼神的邪说。”

“哎,鬼神之事,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不然为何自从荀县令来了,出了这么多吉利兆应?”

另一张酒桌前,两位老者神秘地议论:“哎,听说荀县令要在兰陵重建鲁国?”

“我也听人这么说。”

“荀县令长就的君王相,又有学问,他要是当了君王,可是咱们兰陵百姓的福分呀!”

“是呀,是呀!”

这些街谈巷议传到了荀子的书斋。

陈嚣向荀子报告:“老师,百姓们纷纷谣传你要在兰陵重建鲁国,当君王。”

“是的,这种谣言已传遍了兰陵城。”李斯也听到了。

“小人,这是小人所为!”荀子愤怒了,他敏感地觉察到这些谣传有阴谋。

荀夫人和幽兰闻声进来。

幽兰问:“爹,什么事惹你生这么大的气?”

荀子生气不作回答。

“为那些别有用心的谣言!”李斯代荀子作答。

幽兰也甚气愤:“哼,一定是那个小眼睛屈润和县丞捣的鬼,这是有意败坏我爹的名声!若是传到楚王耳里,岂不是有杀头之罪吗?”

荀夫人焦急地向荀子说:“你赶快给楚王和春申君写上一封书信,说明真情吧。他们若是信了谣传,可是了不得!”

李斯也同意荀夫人的话,劝说荀子:“是呀,老师,写封信吧!”

荀子沉静地从几案边站起身,在书斋中往来慢步,说:“滚动的圆珠,到低洼之处就会停下来,流言蜚语传到贤明人的耳里就会终止。倘若楚王和春申君贤明,自然不会听信这些谣言;倘若他们昏聩,写上一封书信也无济于事!”

屈润拿到了春申君写好的书信连夜起程,重奔兰陵。他的儿子尚在兰陵的监牢中,他害怕荀子这个连大王和令尹都不放在心上的人,说不定哪一天会突然发令,把他的宝贝儿子杀了。所以,一路上马不停蹄,六七百里路程仅仅用了不足四天就到达兰陵。

屈润住进官驿,首先足吃足喝一顿,在路上三四天没有吃好饭了。而后叫来县丞,与县丞密谋一番。

县丞得意地向屈润邀功:“自屈大夫走后,兰陵城中就四处传言,荀况要在兰陵重建鲁国,他要当君王。”

“好!”屈润说,“我这次来,就是要给荀况一个好看!”

次日一早,屈润率两名佩剑侍卫闯进兰陵县衙,县丞随其后。

屈润巡视一周,不见荀子,大声问道:“荀况在那里?”

县丞急忙应声说:“我去唤他!”

此时,荀子从内室出来,县丞忙说:“啊,荀县令,屈润大夫奉命来到。”

荀子向屈润拱手道:“啊,屈润大夫,前次不辞而别,这次重到兰陵何事呀?”

屈润还礼之后说:“荀县令高论震耳欲聩,你又不受大王陛下恩赏,屈润我不得不返回郢都向大王与令尹禀报。这次么,是大王和令尹另有差遣。”

荀子问:“可有大王和令尹手谕?”

“有!”屈润从身上取出一卷帛书,向荀子晃了一下,又收回去,“这封帛书,少时给你。我要先告诉你,这次我来可不是为你贺功的。”

荀子冷冷地看了屈润一眼。县丞讪笑着问屈润:“屈润大夫有何指教,请讲。”笾焊咂锏厮担骸拔艺獯问欠钔趺膊槔剂辍!±

县丞故意问道:“屈润大夫,要巡查什么?”

李斯、陈嚣此时走进衙来。

屈润大声说:“大王陛下和令尹让我巡查为何兰陵县令两次抗命不遵?上不报大王和令尹,下不听同僚谏言,打开府库,放粮于民,究竟是何居心?为何在兰陵只闻有荀县令,而不闻大王陛下与令尹?为何在百姓之中传言兰陵要重建鲁国?”

“啊!你……”谣言得信了,阴谋得逞了。荀子气得几乎晕倒,李斯、陈嚣急忙上前扶住。

李斯愤怒地对屈润说:“这是污蔑!污蔑!屈润大夫,你说此话要拿出根据来!”

屈润冷冷一笑:“哼哼,我乃奉命巡查,根据自然会有。究竟为什么,我会查个清楚!”

荀子强忍住内心痛苦:“好,好!我荀况来到兰陵不足半载,竟然有了这么多的罪名,请你去查巡吧,百姓是面镜子,百姓是面镜子!”

李斯上前一步说:“屈润大夫,我们老师是令尹春申君亲自从齐国邀请而来,楚王陛下曾说楚国刚刚灭了鲁国,兰陵需要一个德高望重人来治理。楚王陛下和令尹尊荀老师为师,说兰陵的治理皆由荀老师作主。楚国之政令,也以兰陵为师……”

屈润打断李斯的话:“不要说那些旧话啦,你们看看令尹写的亲笔书信吧!”屈润将帛书取出,陈嚣上前接过。

屈润不可一世地拂袖而去。

十四

时已入秋,晚风凉爽,天高地阔,月亮分外的明亮。几片秋叶飘飘落下,叶子并不枯黄,它在告诉人们,秋天来了。

荀子的书斋彻夜亮着灯。一阵秋风吹来,带进了廊下幽兰从灵儿家中取来的兰花之香。这花儿香得清心,沁人肺腑,令人陶醉。闻到兰香,荀子想到灵儿,想到灵儿之死。由灵儿之死想到屈光,想到屈润。屈润两次奔赴兰陵,两副嘴脸,一样心肠,都是为了他的儿子。儿子,为了儿子可以不顾王法,为了儿子可以制造谣言,为了儿子可以拨弄是非。人之性恶,人之性恶呀!

他的面前摆着春申君的书信,这书信荀子已经看过了许多遍。他眼中闪着激动的泪花,耳中还不断的响着春申君信中的话语:“……黄歇闻悉,荀老夫子赴任兰陵以来,奋力勤政,辛劳倍至,深得民心。然老夫子擅放库粮,演说天论,诸多举措与楚国之国法相悖,与楚国民俗相违,兰陵地方官吏多有微词。大王陛下闻知,心中甚为不安。望荀老夫子引以为戒。大王陛下与我愿请荀老夫子回到郢都参与国政,以便随时请教。黄歇敬止。”

他很痛惜,春申君也听信了谗言。一个勇于大义援救危难的丞相,一个敢于与秦国抗衡的春申君,一个有志于一统天下的贤臣,如今被谗言击中了。春申君,你的勇敢哪里去了?你的雄伟气魄哪里去了?你的礼贤下士、广揽贤才的品德哪里去了?或许,你根本就是一个怯懦的人,一个心胸狭窄的人,一个嫉贤妒能的人。

信中的意思是很明白的。荀况我开仓放粮是擅越了王权,我的天论演说与楚国信奉鬼神的旧俗相违,兰陵县丞告我的状,还有一些危言耸听的谣传,你对我荀况不放心了,要免去我的县令之职了,可又顾及情面,要把我请回郢都,束之高阁。

太可悲了,太可气了,太令人心伤了!

荀况为助你兴国而来,为助你成就统一大业,免除华夏数百年战乱而来,哪里是为谋求一个小小的县令之位?

让荀况我“引以为戒”,我究竟应该“引以为戒”的是什么?

东方露出曙光,传来声声鸡啼。

幽兰提着瓦缶到廊下为兰花浇水,她爱这兰花如同爱怜自己的生命。

李斯和陈嚣也起了床,走到荀子的院中来。李斯和陈嚣都挂记着老师。他们知道,昨日屈润带来了春申君的信,老师的心中一定很难过。

李斯轻声问幽兰:“老师呢?”

幽兰满面忧虑:“多爹还在书房里。听我娘说,我爹一夜未曾入睡。”

李斯愤愤不平:“这个屈润太可恶了,春申君的书信也让老师伤心。”

陈嚣应和着:“是的,咱们去看看老师吧。”

荀子一身儒装,忙碌着将一捆捆的书简从书架上往地下搬。

县令的官衣官巾弃置在一旁。

李斯、陈嚣走进门来,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李斯不解地问:“老师,你……”

荀子没有回答,继续忙碌着。

陈嚣上前帮忙:“老师,你这是做什么?”

这时,荀夫人和幽兰也进书房来。

“我们离开这里!”荀子看看众人,叹息道,“当今之最大病患是让贤能的人做事,却让不贤无能的人去限制他;让智慧的人去谋划,却和愚蠢的人去议论他;让品德高尚的人去实行,却与品德卑劣的人去怀疑他。俗话说,美女的姿色在丑人看来便是罪孽!我在兰陵为国为民,楚王和春申君竟然轻信谗言,以为我在兰陵有非分之图谋,这是对我的莫大污辱!”

陈嚣不解:“老师,春申君不是请你回到郢都参与国政吗?”

李斯心中明白:“这分明是表示对老师的不信任!”

幽兰生气地说:“对,我们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荀夫人望着荀子问:“我们到哪里去呢?”

“去赵国。人老归故土。赵国自从长平大战之后,国势衰弱,急待复兴,我要到故国去,为故土复兴助一臂之力。”荀子说得很坚定。

“爹,咱们说走就走?”

“就走!”荀子不容置疑。

“好!”荀夫人对幽兰说,“兰儿,走,咱们也收拾一下。”幽兰随从荀夫人出了门。

陈嚣还在气愤中,他走到荀子面前说:“老师,你讲过,尊重圣人的君主,称王于天下;敬重贤士的君主,称霸于诸侯;敬重贤士的君主,国家可以长存;怠慢贤士的君主,国家必然灭亡。楚王和春申君连老师这样的圣贤都不尊重,必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李斯催促陈嚣:“师弟,不要多说了,我们赶快帮老师整理行装吧。”

“不必,你们先各自回去收拾一下,快把车马备好。”荀子说。

“好!”李斯和陈嚣一同走出书斋。

行程既定,说走就走,毫不犹豫。李斯、陈嚣等弟子准备好了车马,将荀子的书简一捆一捆搬到车上。荀夫人和幽兰也整理好了行装,先后上了车。

“告别了,兰陵!”荀子走出书斋,一阵心酸,长叹一声自语道:“兰陵,我本欲在此修堤梁,开水渠,严法度,明礼义,兴教化,使兰陵政通人和,成为天下之楷模,难道一腔宏愿,就此付之东流了吗?!”

荀子的眼眶中落下了滚滚的热泪。

衙役急匆匆把荀子携家眷弟子离开县衙的消息报告县丞,县丞忙又禀报与屈润:“屈润大夫,荀况携家眷和弟子走啦!”

屈润惊喜:“当真?”

“一大早就出了城,有人亲眼看见,报与下官。”

“荀况去往何处?”

“听说要去赵国。”

“好!”屈润得意地说:“你快,快让人打开囚牢,把我的儿子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