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传》第08章 “了无风处浪头高”


二十二

三十年代在日本留学的青年,心目中最崇拜两个人:一个是鲁迅,一个就是郭沫若。许多人都想就近与郭沫若相识,特别是东京左联支部的盟员,一直在积极争取他的支持和指导。鉴于沫若的处境,他很难广泛接触青年们,但他绝不会轻易放过一次参加这类活动的机会。

一九三三年冬,一个大雪纷飞的黄昏,沫若应从上海来到东京的一家书店老板的邀请,往早稻田大学附近的下宿屋有明馆晚餐,顺便与青年作者杜宣晤面。饭前,大家围坐在火钵周围的蒲团上,随便交谈着,由于初次相见,杜宣不免有些拘束。沫若听说杜宣是江西九江人,便问道:“我在高等学校上学时,有个同学是你的同乡,回国后就一直不知他的下落,他的名字叫萧仁炳,你知道吗?”杜宣立即回答说:“他是我私塾的老师,我来日本前还去看过他哩。”沫若感到十分诧异:“怎么萧仁炳去教私塾了?”杜宣赶快作了解释:“他回国后找不到职业,穷愁潦倒,只好回到家乡,在一个小庙里收了几个学生,靠此糊口度日。”几句话勾起了沫若对故国的深深怀念,和对国民党政府祸国殃民的无比愤慨,他把手中捏着的“希望”牌纸烟掷在火钵里,突然站了起来在室内踱着方步,忿忿不平地说:“这真不象话,他在帝国大学是学地质的,是一位胸有抱负、学有专长的人,竟找不到一个工作,这是怎么样的国家啊!”杜宣看他真诚坦率,一点都不矜持,从此谈吐再也没有什么顾忌。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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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杜宣:《夏夜星空》,见三联书店1979年5月版《悼念郭老》。

一九三四年五月,青年画家傅抱石(1904—1965)在东京银座松坂屋举行《书画篆刻个展》,沫若不但为他的许多作品亲笔落款题诗,而且亲自为他主持了开幕式,热情接待日本著名篆刻家河井仙郎、画家横山大观、书法家中村不折、作家佐藤春夫等莅临参观,并协助举行记者招待会,亲自在会场担任翻译。日本观众对傅抱石的艺术造诣大为惊叹,尤其推崇他的刻有《离骚》全文的两方鸡血石印,认作中国艺术的奇迹,许多人买了他的图章、字和画。在日本帝国主义的眼中,中国人向来被视为该受奴役、宰割的对象,而抱石却以他的高超的艺术表现出中国人民的志气和尊严,这委实令沫若欣慰。他觉得这次展览虽然收入并不怎么可观,但替中国人确实是吐了一口气。为了进一步扩大影响,他劝抱石再开一次个展,并表示自己愿向一般有购买力的社会人士推荐。

一九三五年十月五日,沫若应邀往东京神田区中华基督教青年会演讲,题为《中日文化的交流》。他以《庄子》中的一段典故作引子,说古代有个越国人逃亡国外,几天后看见本国的友人便很高兴,几个月后看见一般的本国人也非常高兴,一年后看见貌似本国的人竟也高兴极了。正是“去人滋久,思人滋深”,自己离开祖国已经八年,现在能有机会与这么多的骨肉同胞见面,真是再高兴也没有的了。这一番满怀深情的话语,使大家仿佛又回到了家乡与亲人团聚在一起。接着,他含义深长地谈了中日两国文化交流的历史,说资本主义以前的文化是从中国流到日本,资本主义以来的文化是从日本流到中国,然而前者得到了成功,后者却失败了,原因何在呢?绝不是因为中国人的头脑比欧洲人以及其他地方的人劣等。他有心举了一个令人振奋的例子:德国学者康恩从非洲人、澳洲人、欧洲人和中国人的四种民族中,各取了一百个头盖骨来衡测它们的容量,测量结果表明,头脑大的,中国人居多,头脑小的,中国人居少,而且最大的头脑中国人也比欧洲人多,最小的头脑中国人则比欧洲人少。为此,沫若激动地高呼:

我希望我们中国人
利用我们的优秀的头脑,
批判地接受既成文化的精华,
努力创造出更高一级的新的文化!

会场上掌声雷动,群情沸腾。坐在头两排的日本的刑士们干瞪两眼,一声不吭。混杂在人群中的被国民党反动派收买的几名反动留学生却骚动起来,他们歇斯底里地狂呼“打倒共产党郭沫若”,并往台上乱扔梨和苹果。沫若神态自若,面不改色,对他们嗤之以鼻。几天以后,他在青年会主办的小报上刊登了两句打油诗:“权宜梨儿作炸弹,妄将沫若叫潘安。”

可算作对这伙歹徒的绝妙报答!

一九三六年四月四日,沫若在家中接待来访的青年诗人蒲风(1911—1943),从自己的诗歌创作经历一直谈到中国诗坛的新动向,对新诗的形式、创作方法和诗人的组织等一系列问题都发表了看法。当蒲风问及为什么近来少有诗作时,沫若坦然答道:“主要的原因,大约是生活上的限制吧,其次是头脑已向理智方面发展,没有余暇来致力于诗歌了。”他把希望寄托在年轻一代诗人身上,盼“努力化除个人的意气,坚定思想上的立场,作时代的前茅,作大众的师友”。在此前后,他曾就诗歌创作问题,与许多爱好文学的青年通信,还写了《七请》、《关于天赋》等文章以答疑。

一九三七年春,东京的一部分留学生公演曹禺的剧作《日出》,扮演女主角的是刚从复旦大学毕业来到日本留学的封禾子(即凤子)。演出的第二天晚上,沫若前往剧场观看,遇见了日本著名戏剧家秋田雨雀(1883—1962),他已经是来观看第二次了。秋田老人诚恳地表白道:“中国人的确是天才,象《日出》这样规模宏大的剧本,日本很少见;尤其是象封小姐那样的演员,日本是自从有话剧运动以来,从不曾培养出过的。”沫若谦逊地说:“封小姐还是一位大学生呢。”“是啦,”秋田立即补充道,“我昨晚同她谈了好一会,所以中国人的确是天才。”老人那一头的银发,都好象荡漾着诚意。沫若听了这话,确实感到自豪,是的,中国人的确是天才!数日后,封禾子等人往须和田拜访沫若时,沫若和安娜杀鸡买鲂热情款待,并在玉版笺上题了一首七绝赠送给她:

海上争传火凤声,樱花树下啭春莺。
归时为向人邦道,旧日鲂鱼尾尚赪。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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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见凤子:《雨中千叶》,1981年8月16日《光明日报》。

他一边写,一边还向她解释“火凤声”、“鲂鱼赪尾”的含义。

……年年月月,赴不完的约会,谢不绝的来客,沫若的流亡生涯一点也不清闲。单是设在东京三闲庄的杂文社,他每月至少要去一两次。一九三五年五月由东京左联支部陈辛人、魏猛克、林焕平、林林、邢桐华、任白戈(1906—1986)、杜宣等人创办的这个《杂文》月刊,沫若可谓特约撰稿人,也还参加了东京左联支部,实际上他是刊物的顾问。《杂文》是在东京编排印刷,然后寄到上海向国内发行的,出到第三期就引起上海反动当局的注意,随即被禁绝。大伙开会商量对策,沫若建议:“就改名《质文》吧,歌德有本书叫《质与文》。”于是刊物改了名又继续办下去。质文社为了宣传革命文学理论,还发起编印“文学理论丛书”,由沫若带头从马克思、恩格斯的德文原本《神圣家族》中摘译了后半部,取名《艺术作品之真实性》(后改名《艺术的真实》),被列为该丛书第一种,于一九三六年五月正式出版。除《质文》之外,得到沫若帮助的,还有《东流》、《诗歌》(后改名《诗歌生活》)和《留东新闻》等刊物。另有一些进步留学生李春潮、覃子豪、李华飞、彭澎等人,也在郭沫若的支持下,创办了一个文学刊物,并由他提议取名《文海》。

对于青年人的要求,沫若是有求必应。他为王亚平的《都市的冬》题签书名,为张白衣的《信号》、甦夫的《红痣》、张天虚的《铁轮》、周而复的《夜行集》、金祖同的《甲骨文辨证》、杨凡的《文学论》等书作序,为丘东平、臧云远等人审阅、修改文稿,为冯和法、陈文彬等人筹办“不二书店”提供书稿。他认定“青年是文化的创造者,文化是青年的产物”,未来的世界是属于他们的,故关心、爱护、提携他们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职责。当他知道邢桐华懂俄文,便对他说:“《战争与和平》我不想再译下去了。我只从英文参照德文来译,你就直接从俄文原著翻译下去吧!”邢桐华表示愿意一试。于是,一九三六年十月十日出版的《质文》第二卷第一期上刊登了这样一则预告:

《战争与和平》……前由郭沫若先生英文译至中文,惜功成半途而罢!现在郭先生愿将自己权利让与邢桐华君,俾从原文直接翻译,完成翻译界壮举。邢君现根据比留考夫监修托尔斯泰全集,苏联新版托尔斯泰全集,并参照英日译各种全集,着手翻译。

遗憾的是,结果邢桐华未能真正接译,直到四十年代初,才由他的朋友高地完成了这桩译事,斯时郭沫若对高地也同样给予了支持。

当郭沫若如此不遗余力地栽培年轻一代的时候,鲁迅不顾地域的暌违,也于一九三五、一九三六年间从上海来信、来稿,鼓励和支持杂文社的青年朋友们,主张左翼文艺界都应当大力加强团结,并表示要与郭沫若携起手来一同对敌。他在信中还说:看见郭沫若在《杂文》上发表文章很高兴,因为国内反动统治者的法西斯压制,左翼作家的作品已经很难发表出去,这时候郭沫若能出来发表文章,进行各种活动,那是非常重要的,但也要设法避开反动当局的注意。①鲁迅这封给杂文社的信曾由魏猛克送给郭沫若看过,沫若心悦诚服,报以会心的微笑。东京的文学青年们见到这两位“五四”新文艺运动的旗手和闯将互通音信并致意,受到了很大鼓舞。他们也积极支持沫若的事业,听说他早就怀有翻译马克思《资本论》的志向,留学生们曾为此发起募捐,每人自愿资助日币五元,作为该书中译本的印刷费。②可惜当时国内没有一家书店敢冒这个风险,以致未能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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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据猛克:《关于左联的一些回忆》,《湘江文艺》1978年第10期。 ②据笔者1982年12月30日访问罗永麟谈话记录。罗是当年在日本的留学生。

“心有灵犀一点通”,鲁迅关心在日本的文学青年,郭沫若也在关心国内的文学青年。就在鲁迅与杂文社书信往来不绝期间,沫若也在频繁地与上海《宇宙风》杂志的编辑通信,同样一再强调:

目前处在国难严重的时代,我们执文笔的人都应该捐弃前嫌,和衷共济,不要划分畛域。彼此有错误,可据理作严正的批判,不要凭感情作笼统的谩骂。(以前的左翼犯有此病,近因内部纠正,已改换旧辙矣)这是我的一点小小的意见,你们如肯同意,我决心和你们合作到底,无论受怎样的非难,我都不再中辍。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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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见《宇宙风乙刊》1939年3月第2期。

这时“左联”已宣布解散,于一九三六年六月另行组织了作家协会(后改名中国文艺家协会),沫若也参加了这一组织。

沫若与众多青年联系,势必引起日本警方的注意,几乎他走到哪里都有穿黑西服的人尾随在后。炎夏,他跟妻子儿女去太平洋畔的浪花村岩和田避暑,只不过小住十日,居然也有刑士在跟踪探头探脑地窥视。他从报上获悉周岂明(作人,1885—1968)亦在江户小寓,日方礼遇甚殷,时有宴请,这与自己的生活恰成鲜明的对照:岂明先生是黄帝子孙,我也是黄帝子孙;岂明夫人是天孙人种,我的夫人也是天孙人种;而岂明先生的交游是骚人墨客,我的朋友却是刑士宪兵。这说明什么呢?他下海浸了一会儿,没有风,浪头倒不小。人们往往爱说“无风不起浪”,其实熟悉大海的人方才知道,大海惯爱无风起浪。忽然他的脑海中涌出了两句诗一样的文字:

举世浮沉浑似海,了无风外浪头高。

他洞察到了生活的底蕴:在大风大浪中奋臂搏击固然是一种考验,于无风处劈波斩浪也是一种考验,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后一种考验更为严峻。

二十三

一九三六年春,东京街头坦克车在结队游行,武装到牙齿的日本侵华后备军正在紧急行动,战争的风云密集于中国的上空。郭沫若虽然难以及时打听到国内有关抗日的种种新信息,诸如:东北义勇军在汤源召开代表大会,宣布成立抗日联军,以杨靖宇(1905—1940)将军为总司令;陕北红军组织的中国人民抗日先锋军发表《东征宣言》,随即东渡黄河,准备开赴河北抗日前线,蒋介石却命令何应钦驻守太原,调集兵力予以堵截;全国各界救国联合会在上海宣告成立,并发表宣言,呼吁各党派联合抗日。但他从此间各种突兀的迹象大体亦有所察觉,他已经闻到了浓烈的火药味。

连日来沫若的心情烦躁不安。前几天他在东京街头的一家鳗鱼食堂内,曾听到收音机里在播放恼人的日本军人的演讲,什么“……满洲……支那……膺惩……不逞……非常时……帝国……”,这些词儿象流弹一样向他的早已破了的鼓膜打来,尽管听得不甚清晰,不过大意尚能捉摸得到。这种刺耳的音响仿佛一直在耳边萦绕。

对沫若说来,一天中唯一比较轻松愉快的时刻,是午前九点前后,因为这时候邮差要来,会送上一些已知或未知的友人的信件以及刊物。这是五月的第一天,他随手翻阅邮差刚送来的日本《世界知识》二月号,见卷首刊载了一组照片,冠着醒目的标题《镜头上看见的支那共产军》。他本能地意识到,日本帝国主义又在借题发挥了。细看那些照片,其中有一幅:前面,两个青年赤裸着上身,双手被反剪在背后,颈子上高高地插着一根标签(看不清上面写的人名和罪名),两脚都锁着铁镣,而他们的面部表情却是从从容容,泰然自若。后面,三个荷枪的士兵在监视着;旁边,一个头戴铁盔、身穿短打的便衣人员,当是刽子手,他带着一脸的嘲笑,用手杖指着青年脚上的铁镣。显然,这是共产党员被捕后押赴刑场的镜头,可是刊物的说明文字却写着“被共产军捕住而强迫他们投降的住民”。再看另外几幅照片的说明文字,也都与实际内容完全相反。这不是故意歪曲吗?已逾不惑之年的沫若,激起的爱国义愤丝毫不减当年。被帝国主义的狂涛恶浪席卷着的母国哟,幸亏有象照片上的这些共产党员组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海堤在保卫着她!沫若轻轻抚摸照片上遇难同志的头颅,心中升腾起崇敬之情。

母国的形象岂容歪曲!他想到日本《文艺》杂志编辑部的约稿,要他以“作为日本文学课题的,支那”为题,做一篇关于怎样描写中国的文章。此时此地,他觉得从日本人口中吐出的带有蔑视意味的“支那”这个词,显得特别刺眼,就象个死苍蝇似的,简直叫人恶心,必须将它从标题中挖掉,而代之以“我的母国”。文章一开头,他郑重其事地声明:

我不想叫我母亲在那儿生下我而且把养大了的“中国”为“支那”,固然,我不是世间的所谓国家主义者。

但是我也不想在爱国者的一件事上而落人后。为着“弱”就是罪的原故,我的母国正在经历着未曾有过的危难。为着她,就是在这一瞬间要我舍去我的生命都是所不顾惜的,我时常这么想着,也许仅是这种意趣是可以代表中国。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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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稿为日文,中译文见上海《文学丛报》1936年7月第4期。

是的,没有这种意趣,怎么配称炎黄子孙?沫若为母国悲哀,同时也为母国骄傲。母国的真情实况到底是怎样的,沫若心中自然有数:“在那儿正有着伟大的,任何地方都得不到俨然的现实活着,在那儿有从被战车,坦克车轧杀着的大地的心底迸发出来的铁流的浩荡,有多次新生机的胎动,阵痛,流产,……”他写到这里,多么希望日本作家和广大人民不要受他们统治者的蒙骗,他敦劝他们“在将中国当作课题之前,积蓄关于中国的体验,是第一条件。如果想积蓄体验,跨过黄海去,至少对中国生活有一年或两年的修养”,否则就休想写出伟大的中国和伟大的中国人民的真实身影。

在战火中挣扎的母国,她的每一声呻吟、每一个举止,都牵动着沫若全身的神经。眼看抗日救亡的声浪弥漫全国,并且横溢到了国外,与政治方面有人建议组织国防政府相呼应,在文化方面又有人提出了“国防文学”的主张。他想起不久之前在质文社的一次编委会上,曾听任白戈说上海文艺界的一些同志提出了“国防文学”这一口号,当时心中不免有些犯疑:“用‘国防’二字来概括文艺创作,恐怕不妥吧。”这是因为他对“国”字有所犹豫,国是蒋介石在统治着的,而他对蒋介石是够憎恨、厌恶的了,笼统地谈“国防文学”岂不是模糊了阶级阵线?因此,有人约他写关于“国防文学”的文章,他一时多所顾忌。一天,质文社的林林来访,兴冲冲地带来了一九三五年八月一日中国共产党发表的《为抗日救国告全体同胞书》,这是他在东京神保町青年会从国内寄来的书报里,乘着人手杂、邮件多捡来的。很久没有得到党的消息的郭沫若真是喜出望外,如获至宝,他贪婪地读着这份印在淡红色纸张上的《八一宣言》,顿觉拨开云雾见青天。宣言指出:当前在日本帝国主义疯狂侵略和国民党政府加紧卖国的情况下,亡国灭种的惨祸已经迫在眉睫,因而无论各党派间过去和现在有任何政见和利害不同,无论各界同胞间有任何意见或利害差异,无论各军队间过去和现在有任何敌对行动,都应该立即团结起来,停止内战,一致抗日。同时,沫若还看了季米特洛夫(1882—1949)在第三国际第七次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他细细体会《八一宣言》的精神,终于从错综复杂的矛盾中理出了主线,明确了目前的中国民族矛盾已经超过阶级矛盾,“国”是被帝国主义欺侮、侵略的“国”,当务之急在于实现全民总动员,集中一切人力、物力和财力为抗日救国的神圣事业而奋斗。文化战线也必须总动员,作为意识形态有力斗争工具之一的文学,当然也要纳入这一斗争行列,因而提出“国防文字”的口号应当说是及时的,他从心底里表示拥护,这时他对林林说:“好,党决定了,我就照办,要我做喇叭,我就做喇叭。”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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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夏衍:《知公此去无遗恨》,《人民文学》1978年第7期。

“国防文学”的口号原是周扬、夏衍等人提出的,当时没有来得及和鲁迅商量。同是出于拥护中国共产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鲁迅和茅盾、胡风(1902—1985)等人也酝酿提出了“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的口号,他们曾想和郭沫若商量,但是由于“郭沫若先生远在日本,被侦探监视着,连去信商问也不方便”①,以致未能如愿以偿。两个口号都各有一批赞同的人,双方论争十分剧烈。郭沫若起初认为没有必要提出“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这一口号,他是站在“国防文学”论者一边的。一九三六年六月间,他连续写了《在国防的旗帜下》和《国防·污池·炼狱》两篇论文,鼓吹“国防文学”体现了时代的要求,是“积极的反帝运动”吹起的军号,对担心提倡“国防文学”会堕入“爱国主义的污池”的错误论调提出了严肃的批评,指出倘若爱的是“帝国主义的国”,那样的爱国主义才是“污池”,而如果爱的是“被帝国主义侵略的国家”,这样的爱国主义只能视为“炼狱”。鉴于“国防文学”这一口号自身的缺陷,沫若还特意申述己见作了补充:

我觉得国防文艺应该是多样的统一而不是一色的涂抹。这儿应该包含着各种各样的文艺作品,由纯粹社会主义的以至于狭义爱国主义的,但只要不是卖国的,不是为帝国主义作伥的东西。……我觉得“国防文艺”应该是作家关系间的标帜,而不是作品原则上的标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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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鲁迅:《且介亭杂文末编·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

为了与朋友们进一步交换意见,七月十日沫若又以“国防文学”为专题,跟陈北鸥、任白戈、林林、张香山等质文社同人举行了座谈。他在发言中强调“国防文学”比“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含义更广,前者包括了后者,因此后面这一口号“如果在国防文学问题的内部提出是对的,如果同国防问题对立起来自然是错的”。

对于郭沫若的这些看法,鲁迅非常重视,他在《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一篇万言长文中,诚恳地表示“很同意郭沫若先生的‘国防文艺是广义的爱国主义的文学’

和‘国防文艺是作家关系间的标帜,不是作品原则上的标帜’的意见”。不过,他也持有异议,比如,他指出:“应当说:作家在‘抗日’的旗帜,或者在‘国防’的旗帜之下联合起来;不能说:作家在‘国防文学’的口号下联合起来。”

由于鲁、郭之间长期以来时有笔墨纠纷,再加上这次关于文学上两个口号的意见分歧,一些反动政客和文人便乘机挑拨离间,飞短流长,妄图破坏和分裂他俩的关系。一九三六年八月二十日上海出版的反动杂志《中外问题》(其前身为《社会新闻》)第十六卷第四期上,置于《党政秘闻·文化情报》专栏的显著地位刊载的《郭沫若与鲁迅》,居然扬言“文坛上没有两把并列的交椅”,鲁、郭绝不会“释嫌为欢”,这些家伙巴望能“坐山观虎斗”,眼见他俩落得个“两败俱伤”。

事情果真有点麻烦,东京的朋友们,尤其是年轻的朋友,读了鲁迅的长文后都很愤慨,而且有许多人感到彼此的分歧愈见严重,他们对事态发展的估计更加悲观了。唯独沫若不以为然,他披阅了鲁迅的万言书,觉得问题是明朗化了,看到了解决纠纷的曙光:鲁迅先生毕竟不愧是我们的鲁迅先生,他的态度是这样鲜明,他的见解是这样正确,原来他对于“国防文学”并没有反对,而是同意两个口号并存,他实在是一位宽怀大量的人。鲁迅说得好:“问题不在争口号,而在实做”;“大战斗却都为着同一的目标,决不日夜记着个人的恩怨。”使沫若深感内疚的是,自己对鲁迅每每妄生揣测,就如这次论争吧,在读那篇长文之前,竟没有摩触到他的真意。阋墙的兄弟应该外御其侮,八月三十日,沫若打着赤膊费了一日之力,草成《蒐苗的检阅》一文,把这次关于两个口号的论争看作一次军事演习,就象古时候按季节征集全国壮丁举行大规模田猎一样,春天的谓之“蒟”,夏天的谓之“苗”,鲁迅也是“在调遣着我们”作“检阅军实的蒟苗式的模拟战”。

敌人的阴谋诡计终究未能得逞,通过两个口号的论争,郭沫若与鲁迅非但没有决裂,反而更加亲近了。他们始终有着同一的目标,而今主动紧密配合,有时还采取统一行动。十月一日,郭沫若与鲁迅、茅盾、巴金、冰心等二十一人,在上海《文学》月刊联名发表了《文艺界同人为团结御侮与言论自由宣言》,呼吁全国文学界同人为抗日救国而联合起来,要求废除“阻碍人民言论自由之法规”。他们的爱国呼声,很快传遍海内外,反动派为其威力所震慑,十分懊丧。

正当郭沫若对鲁迅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时,万万没有料到鲁迅会溘然与世长辞。这是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黄昏时分,伏案工作了一天的沫若拿起刚送来的晚报随意浏览,突然见到了这条消息:鲁迅先生于今晨五时二十五分在上海逝世。他惊得呆了好一会,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对这条消息的可靠性十分怀疑,特意跑到邻家去借阅了别种报纸,见也载着同样的噩耗,他的心被揪成了一团。秋风卷着秋雨扑进窗内,不断的雨丝更增添无限的哀愁:从此永远失去了与这位文化伟人晤面的机会。无论是人和物,为什么到失去了的时候才特别感到可贵和恋念呢?沫若恨与鲁迅相知太晚,现在只能让怀念永远与惆怅交织在一起了。联想到六月间获悉高尔基死耗的那天,也是个阴沉沉、雨凄凄的日子,这雨啊,怕是上苍在哀悼人世间这不可估量的重大损失吧?唉,仅仅相隔四个月,竟接连失坠了两颗宏朗的巨星!在浸淫的雨意内外交侵着的夜晚,他觉得周围的黑暗好象增加了浓度和重量。他默默地重又提起笔,想写点什么。晚饭时间早就过了,安娜看他木然坐在那里一时不想离开书房的样子,也就没有催他。陷在哀思中的沫若,他想到要撰文给鲁迅以高度的评价,又怕自己是最不适当的人,但最终还是挺身而出,敢于直率地对着一些谗谤者吐出自己的心声:“鲁迅是我们中国民族近代的一个杰作。”他便取《民族的杰作》为题做了一篇悼文,这才放下笔起身往厨房走去,口中还在念念有词:

中国文学由鲁迅而开辟出了一个新纪元,中国的近代文艺是以鲁迅为真实意义的开山,这应该是亿万人的共同认识。……鲁迅的战斗精神与年俱进,至死不衰,这尤其是留给我们的一个很好的榜样。

鲁迅的死震动了全中国,进步的人们哀思不绝。东京的中国留学生怀着沉痛的心情,躲过日本法西斯鹰爪的干扰,以东流文艺社、质文社、中华戏剧协会、文海文艺社、中华留日世界语学会等团体的名义,于十一月三日在日华学会举行追悼鲁迅大会,到中日文艺界七百余人,郭沫若亦冒险赶来参加。礼堂中央供奉着鲁迅遗像,两旁满悬哀挽屏联和花圈。

沫若亲笔书写的挽联是:

方悬四月叠坠双星东亚西欧同殒泪
钦诵二心憾无一面南天北地遍招魂

鲁迅先生千古

郭沫若拜挽

他赠送的花圈亦显目地摆在主席台上。演说、致词者一个接一个,其中佐藤春夫和郭沫若的演说最引人注意。沫若的话每当结句均掌声四起,他说:“中国之伟大人物,过去人都说是孔子,但孔子不及鲁迅先生,因为鲁迅先生在国际间的功勋,是孔子没有的,鲁迅先生之死能得着国际间伟大的追悼,这在中国是空前的一个人。”最后他提高了声调,援引中国崇仰孔子之词改为纪念鲁迅,云:“呜呼鲁迅鲁迅鲁迅,鲁迅之前,既无鲁迅,鲁迅之后,无数鲁迅,呜呼鲁迅,鲁迅鲁迅!”①然而曾几何时,鲁迅尸骨未寒,就有苏雪林等人往他脸上抹黑,竭力反对颂扬鲁迅,无中生有地列举所谓“鲁迅之劣迹”,恣意诬蔑他是“玷辱士林之衣冠败类,二十四史儒林传所无之好恶小人”。更有日本的一个有名的集纳主义(新闻主义)者谬托知己,居心叵测地将鲁迅歪曲为“亲日作家”,为日本帝国主义吞并中华制造口实。沫若认为这些都是不能容忍的“对于鲁迅的重大的侮辱”,他先后写了《不灭的光辉》、《替鲁迅说几句话》等文章,毫不留情地予以痛斥。

人不能死而复生,鲁迅是一去不复返了,中国的新文艺可不能让它和鲁迅一同逝去,沫若深深地感到鲁迅遗留下来的责任的重大,怎么办呢?好在“鲁迅已经给我们留下了一个榜样”,他想:“拿着剑倒在战场上吧!以这样的态度努力工作下去,怕才是纪念鲁迅的最好的道路。”②

二十四

自从流亡日本以来,郭沫若始终没有停止过对历史的研究,秦、汉以前的材料差不多已经被他彻底剿翻了,考古学上的、文献学上的、文字学、音韵学、因明学,只要是他所能涉猎的畛域,他都作了尽可能的勘探和耕耘,其成果是一篇又一篇、一部又一部署名郭鼎堂的文章和专著。“鼎堂”,沫若此次来日后新取的别号,从一九三一年发表《毛公鼎之年代》起正式公开署用,现在几乎代替了他的本名。由于他在甲骨文研究上的卓越贡献,人们已将郭鼎堂与著名古文字学家罗雪堂(振玉)、王观堂(国维)、董彦堂(作宾)合称“四堂”。说起“鼎堂”的来由,还有一段故事呢。《说文解字》云:“古文以贞为鼎,籀文以鼎为贞”,贞、鼎两字可以通用。鼎而附之以堂者,取其音“丁当”,取其义“鼎当”。沫若曾说“在感触上这个别号,实在有点陈而且腐,它的作用也就在有意地取其陈腐”。③当时不是有人担心他成天价摩挲古物,会“玩物丧志”陷入陈腐而不能自拔吗?其实这是沫若在特殊的环境里,借金石之学磨炼自己对祖国的忠贞。一九三二年,他曾在《金文丛考》标题页的背面,用古文字题了一首诗,真实地反映了这种心情:

大夫去楚,香草美人。
公子囚秦,《说难》《孤愤》。
我遘其厄,媿无其文。
爰将金玉,自励坚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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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天鹅:《留日学生追悼鲁迅》,1936年11月12日《新民报》。 ②《坠落了一个巨星》,原为日文,中译文见1936年11月《现世界》第1卷第7期。
③《鼎》,1936年6月《质文》第5、6期合刊。

沫若怎么会自甘沉沦?在他的心底蕴藏着英光正气,他要向自视甚高的“国粹”先生们挑战,特别是要向标榜“整理国故”的不可一世的胡适之流挑战。就在鲁迅逝世的那一年,沫若从报刊上见到胡适大言不惭地声称:“今年美国大选时,共和党提出格法诺·兰登来打罗斯福——有人说:你不能拿没有人来打有人。我们对于左派也可以说:你不得拿没有东西来打有东西。”对于如此这般狂妄的论调,沫若以为只有靠实战才能取胜,即准备拿点他们所崇拜的“东西”,货真价实地“打”得他个落花流水。

鉴于殷墟出土甲骨多流入日本,除林泰辅著有《龟甲兽骨文字》之外,未见其他著录,沫若即乘寄寓此邦之便,想方设法广为搜集。早在一九三二年夏秋之交,他就偕弟子田中震二开始从事探访,先后到过东京大学考古学教室、上野博物馆、东洋文库和京都大学考古学教室,造访过的收藏家则有中村不折、中岛蠔山、田中庆大郎、内藤湖南、富冈君撝家属等,总共看到的甲骨多达三千片左右。一九三六年三、四月间,国内收藏家刘体智把他所藏的甲骨文拓本二十册,托金祖同(笔名殷尘,1914—1955)送到东京,希望能有人加以利用、进行研究,这又给沫若提供了方便。从此,金祖同亦师事于郭沫若。师生二人朝夕过从,孜孜仡仡,反复研商,整理编释,其乐无穷。面对一张又一张拓片,由纸上不同形状的甲骨文字,沫若常神游旷古,陶醉在幻想与现实难分的境界中。看,这一张拓片上的字,一连串都歪歪斜斜不成体统,其中仅有二、三字合乎规矩,显然这是初学者刻鹄不成,为之师范者从旁捉刀相助之结果。此师弟二人蔼然相对之态,恍如目前,沫若觉得这实在是饶有趣味的发现。在众多甲骨拓片之中,时有断片残简,长期以来无头无主可寻,沫若居然能条分缕析,顺藤摸瓜,合二、合三甚至合四为一而成整简,使原来不可读或读不通的卜辞,得以返其本来面目。

当沫若正在着手将刘体智所提供的拓本选编为《殷契粹编》的时候,东京的著名汉学家河井荃庐托人捎来了信息,表示愿意以自己所珍藏的资料与他换阅刘氏拓本。对于河井荃庐,沫若久闻其人其事:他是日本财阀三井银行的老板三井源右卫门的学术顾问,对我国殷墟文物、明清艺苑十分熟悉,手头掌握的甲骨以及其他诸器物的拓本极多,向来视之为天壤瑰宝,秘不示人。据说中村不折曾向他告借石鼓拓本照片而未允,但他对郭鼎堂却非常敬慕,早就有谋一面之意。

这年初夏的一天,沫若偕金祖国往东京拜访河井荃庐。他穿着一袭府绸大衫,这是安娜特地从衣箱底下翻出来的,大概考虑到河井荃庐是位有名望的人,她一定要丈夫穿得体面些。这件衣裳还是当年他从广东出发北伐时她为他做的,多年来一直未舍得穿过。师生二人来到河井家,主人大喜过望,真象五体投地似的伏在席上欢迎,表示久仰和景慕。沫若也连忙回了礼。河井老人从书房对面的一间木板屋里搬出他的宝贝,让客人仔细端详了三井和他本人的藏龟。沫若感到大开眼界,他悄悄地告诉祖同,无论在中国抑或在日本,这种古物要算河井的最精了。河井看他们对他的藏品赞不绝口,不免有些喜形于色,便伺机说:“既然郭样(先生)和殷样(先生)对于这些很有兴趣和心得,我想在明年与藤原君办《书道杂志》时,要请你们两位给我们写稿了。”沫若满口应承,他还指着祖同对老人说:“他要拓你们贵国藏的甲骨,将来也需要你多多地帮忙和指教呢。”后来金祖同编的《殷契遗珠》、《龟卜》等书,就是取材于河井等人所藏的甲骨拓片,沫若曾一一为之作序,叙述其成书之颠末,说明其成就之不易,以公同好。

沫若与河井荃庐的这次晤面,收获更大的还在于得以借阅渴望已久的石鼓文拓本照片。石鼓文系我国现存最早的刻石文字,原文是十首四言诗,分别刻在十块鼓形的石头上,其制作年代久远,唐初方被发现。明代嘉靖年间锡山有位著名的藏书家兼印书家安国,他收藏了石鼓文最古的北宋三种拓本,号称“先锋本”、“中权本”和“后劲本”,传世后可惜三种本子均于抗日战争前被民族败类出售给日本三井源右卫门,其间从中斡旋的就是河井荃庐。一九三二年秋沫若在文求堂书店曾有幸目睹“后劲本”的照片,这是三井的儿子借给朋友观看而流散在外的。沫若即据以写成《石鼓文研究》一文,收入《古代铭刻汇考四种》之内,并把翻印的照片寄回国内,由史学家马衡(1881—1955)、唐兰两人负责印出,当时误信耳食之言,曾以为是另一种拓本的“前茅本”。与此同时,上海艺苑真赏社又将“中权本”冒充“十鼓斋中甲本”。此中蹊跷怎样才能阐明呢?必须查对三种拓本。现在沫若终于从河井手中看到了这三种拓本的全部照片,真是快不可言,便立即委托美术家林谦三照了相,拿拍电影用的卡片重印下来,再去扩印成大幅照片。对之细加考察,沫若断定石鼓的制作年代当在秦襄公八年、周平王元年,即公元前七七○年。他还发觉,石鼓呈馒头形,这是游牧生活的一种反映,它所象征的是天幕,如同北方游牧民族的穹庐,今人所谓蒙古包,说明秦襄公时代的生产状况离游牧阶段不远,所以在刻石上采取了这种形象。随即他补充和修改了《石鼓文研究》,然后将书稿连同照片寄给了上海孔德研究所负责人沈尹默。沈氏收到后,即以“孔德研究所丛刊之一”予以公开出版,并在序中说:“近来研究《石鼓文》者实非一家,比诸往昔,发明已多。唯于建石之意推阐无遗,而持论精辟者,固当推此著为第一,要非阿私之言也。”

沫若对甲骨文、青铜器铭文、石鼓文的考释都有所建树,大大有助于他对历史的研究,同时也为文艺创作准备了条件。他是喜欢以历史人物为题材而从事创作的,在流亡日本期间,孔丘、孟轲、老聃、庄周、秦始皇、楚霸王、贾谊、司马迁等,都曾先后成为他笔下的人物。一九三六年六月,他将自己的历史小说结集为《豕蹄》,当时正在提倡汉语拼音文字,朋友们替他加上了插画的同时,每篇后面还特地附上了新文字的译文。“豕蹄”者,猪蹄也,沫若于序中有言:“这个名目我觉得再合口胃也没有,而且是象征着这些作品的性质的。这些只是皮包骨头的东西,只要火候十足,倒也不失为很平民的家常菜。”

创作历史小说毕竟不同于历史研究,作为文学家的郭沫若,这时候他在史学家搁笔的地方,往往需要借助想象以发展历史的精神。孔子是“道贯中西”的大圣人,然而在郭沫若的眼中他也还是人,而绝不是神。《吕氏春秋》中记载的孔子困于陈蔡的故事,通过沫若的大脑,竟幻化为充满生活气息和幽默感的历史小品《孔夫子吃饭》,一个“巧伪人”的形象跃然纸上:孔子等人困饿了七天,是颜回解围并得到了馈赠,拿着米回来煮粥给大家吃,孔子心里着实佩服他,可是嘴上却说:“我不是早就说过吗?我是有老天爷看承的呀。”大家担心锅里的粥不够吃,孔子亦不免忧虑,他看到颜回先掏了两指头饭送进嘴里,便觉得伤了自己作为领袖的尊严。后来弄清楚这是误会,他把自己的疑心告诉了大家,于是又得到了安慰:“我的领袖的尊严,并没有受伤。”

《荀子》有句云:“孟子恶败而出妻,可谓能自疆也。”这句话经过沫若巧妙的艺术加工,居然被敷陈为情节生动的又一历史小品《孟夫子出妻》,惟妙惟肖地揭示了圣人之徒为圣贤和女色不可得兼而矛盾的心理:一会儿想舍老婆而取圣贤,一会儿又决定与其远师孔子不如近法夫人。

《孔夫子吃饭》和《孟夫子出妻》中的孔孟都是“巧伪人”,沫若自信并没有故意要把他们漫画化或者胡乱地在他们脸上涂些白粉,而是在事前已经尽了相当的检查和推理的能事以力求绘出其真容。在他看来,“任意污蔑古人比任意污蔑今人还要不负责任。古人是不能说话的了。对于封着口的人之信口雌黄,我认为是不道德的行为。”①但对已被歪曲了的历史人物,作者的笔则是要采取反叛的途径的。孔孟有虚伪的一面这原是客观事实,而沫若之所以要在这个时候和盘托出这一面,那是因为国民党反动派和日本帝国主义都在鼓吹尊孔,妄图借历史的幽灵以掩饰他们的丑恶面目,用“大成至圣先师”的香火以迷惑大众的心窍。在这种情况下,他无情地刨了这些坏种的祖坟,的确可以收到讽谕的效果。

栖身了无风处的沫若,尽管不能亲历祖国境内斗争的风浪,但他也还是感觉到了浪头迎面扑来,他不愿坐视,迫切需要参战,方式可以多种多样,写小说、做文章都能配合。遗憾的是自己时时痛感对于国情的隔膜,无法从祖国人民活生生的生活中采撷资料进行创作。近来不是有人责备他“石女化”了吗?他不想辩解,对他说来要紧的是行动。他一天都闲不住,就连胸部生了碗口大的痈,医生说有生命之虞,他也还要坚持读书、看报和作文。疼痛难忍的创口,使他产生一个执拗的念头:“我们中国人的白血球大约已经变得来只晓得吃自己的赤血球,不会再抵抗外来的细菌了。”②他多么渴望返回祖国,直接参加火热的斗争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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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从典型说起》,1936年10月《质文》第2卷第1期。 ②《归去来·痈》

沫若随时随地都在注视着祖国的动静,每有好友来访,总要尽情谈论抗日的形势。这种对母国无限怀念的心情,在他题赠给朋友的一首五律中,表现得极为真切:

信美非吾土,奋飞病未能。
关山随梦渺,儿女逐年增。
五内皆冰炭,四方有谷陵。
难甘共鱼烂,矢得一升腾。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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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汐集·信美非吾土》

离别祖国快十年了,无论国还是家,都发生了怵目惊心的变化。亲爱的母亲和大哥已于一九三二、一九三六年先后病故,最使沫若痛心的是无法回国奔丧。来日本的第五年,又由沫若亲自接生,新添了一个儿子志鸿。家庭的拖累倒不算什么,最难受的是精神上的种种刺激。一九三六年发生的“二·二六事件”,原是日本法西斯军人发动的武装政变,宪兵居然也要把沫若拉去询讯。此次暴乱很快被平息,其后执政的广田内阁更加反动,积极策划对中国的进一步侵略,在经济上推行“战时体制”,在政治上则搞什么“国体明征”,并实施“社会新编制”,妄图健全法西斯体系。生活在这样一个比监狱还不如的国度,连一般有爱国情绪的中国留学生都在被加紧监视中,何况对郭沫若?他想起有人说他“海外十年”是在享清福,诚然,比起“火线十年”或“铁窗十年”的朋友,自己委实要惭愧得流泪的,不过他实在并不想再这样“福气”下去。

这年年底,在福建省政府供职的郁达夫,以出国购买印刷机为名顺道游历日本。当他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佐藤家门前时,可把沫若和安娜乐坏了。十年不见,一旦重逢,彼此不知有多少话要相互倾诉。达夫和沫若专门约见了一次,两人畅谈了整整一天。记得一九二十年达夫在《洪水》半月刊上发表了《广州事情》,沫若站在当时的立场上曾去信批评这篇文章“倾向太坏”,后来再加上王独清的挑拨,达夫“因一时感情作用”而与创造社脱离了关系,两位亲如手足的朋友之间顿生龃龉。然而一旦推心置腹地交换了意见,便什么隔阂都消除了。眼下,他们取着偏僻的路径并肩而行,时而漫步在真间山一带,时而徘徊于江户川畔的大堤上,冬阳煦煦,江风习习,友情的话语互相温暖着心肺,这中间自然少不了谈论中日两国交锋的形势,达夫希望沫若再度归国共事,沫若何尝不想重温旧梦?

在达夫滞留东京期间,沫若曾先后应改造社、中国文学研究会、东京诗人俱乐部、日比谷山水楼主人之邀,出席他们为达夫举行的欢迎会。在改造社社长山本实彦作东道主的晚宴上,沫若应增田涉索求留下一首七绝:

银河倒泻自天来,入木秋声叶半摧。
独对寒山转苍翠,渊深默默走惊雷。

在座的日本著名作家佐藤春夫、木村毅、林芙美子等人都在围观,但见字迹歪歪扭扭,似乎象作者本人一样带着醉意,然而诗中的意识完全清醒。

在中国文学研究会设的宴会上,酒过几巡之后,沫若突然代达夫接杯痛饮,他有些担心达夫酒醉之后会自我暴露,泄漏他俩谈话的内容。散席前,主人武田泰淳照样吩咐店里的侍女拿了些斗方来要大家题字,沫若一口气写了好几张,其中给达夫的也是一首七绝:

十年前事今犹昨,携手相期赴首阳。
此夕重逢如梦寐,那堪国破又家亡。

题罢,他怕自己的用意太露,便握着武田泰淳的手反复说:“我永远在日本住下去。”出门时还高呼:“大日本帝国万岁!”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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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两次赴宴的情况系据增田涉等人的回忆以及日本《中国文学研究会年谱》,转引自吕元明:《郭沫若在日本》,见1983年《四川大学学报丛刊》第17辑。

一个月后,达夫又回国了。这一对“孤竹君之二子”哟,“叔齐”西去,“伯夷”仍留东国。此番携手相期何处聚?但愿不久春申江畔重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