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125章


消息传出,十六岁的嬴异人顿时懵了,与蒙武竟是抱头痛哭。

那年秋天,嬴异人的“质使”车马离开了咸阳。蒙武在十里郊亭为他隆重饯行。席间,蒙武郑重地将一副秦筝赠给了异人。蒙武说,这副秦筝是蒙氏祖传宝器,南山古松精制,筝板专门嵌进了自己的祝词与异人的名号,望上天护佑异人抱筝而归。异人大是感奋,亲自弹起秦筝,与蒙武一起唱了那首荡气回肠的《北阪有桑》……

谁也不能预料的是,嬴异人入赵两年之后,秦赵两国便开始了上党对峙,成了势不两立的死敌。从此,异人与咸阳的官方来往切断了,便象断了线的纸鹞般飘摇在赵国风雨之中。长平大战后,秦赵仇深似海,嬴异人被赵国转移到邯郸北山的一处秘密洞窟囚禁了起来。为防走漏消息,守护军士严禁异人弹奏秦筝。他每日能做的唯一事情,便是面壁静坐,低声哼唱那些烙在心头的秦风歌谣。

六国联军胜秦后,嬴异人虽然被转回了邯郸,但境况却是大大恶化了。行同囚居不说,赵国拨付的些许物事分明仅仅够一个人用度,却偏偏说是给十个质使随员的,嬴异人是王子,赵国不管!两年下来,老内侍卖光了所有随行之物,八名年轻力壮的随员还是在冻饿病交加中一个个死了。一次,那个侍女也饿得气息奄奄。嬴异人一咬牙,便将那副形影不离的秦筝交给了老内侍……

老内侍脚步蹒跚地走了。嬴异人却是水米不进,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醒来时竟是形削骨立,老内侍与侍女竟心碎得嚎啕大哭。从那时起,囚居的小院便是死一般沉寂,再也没有了叮咚秦筝的苍凉乡音。

“胡杨林下,是我秦筝!”一拳砸下嬴异人泪如泉涌。

“一耳之听,你能断定?”吕不韦惊讶了。

“能!”嬴异人哽咽着,“寻常秦筝九弦,蒙氏秦筝十弦,音色力道大是不同!那南山红木,原本天下奇材,做成筝板弦柱,宏大幽深如空谷瀑布,别个秦筝如何能有?不说听得一夜,便是拨得一弦,我也断不会听错!”

“于是乎,你便夜夜去听?”

“是。”嬴异人轻轻点头,几乎是在喃喃自语,“我筝新主人一定是个聪慧奇人。除了力道稍欠火候,那筝声美得令人心醉。我唱,他弹。他不熟秦音,便随我走,三五日之后,他便能伴我唱任何一曲了。先生,听着那秦筝,蒙武便在我眼前了……”

“公子既是此人知音,前去拜访便了,至于如此么?”

“我去过。”嬴异人拭着泪水,“次日中夜筝声又起,我便循声寻到了胡杨林深处,月下一座高楼四面石墙,没有一丝灯光。无论我如何喊话唱歌,楼内始终死寂一般。可在我怏怏离去之后,那秦筝却又悠悠然飘荡了过来,忒煞怪也!那天,我便白日去了。石墙依旧,高楼依旧,可没有一道进出的门,我便爬上了一棵大树查看。忒煞怪!林中看去,楼阁高耸,高处一看,却只有交错参天的一片胡杨林,荒草腾蔓纠缠,落叶盈尺飘零,全然便是一座废墟古宅……当时一看,我便是一身冷汗……可是,那天晚上,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去了胡杨林。当月亮升起的时候,那秦筝又叮咚飘荡了,我也忘乎所以地唱了起来,直到五更。”嬴异人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片红晕,“先生,你说,他是人还是鬼……”一言未了,竟软软地倒在了地毡上。

“没事。”吕不韦对匆匆进来被吓得不知所措的老内侍摇摇手,蹲身试了嬴异人的鼻息与额头,回身吩咐道,“夜受风寒,心悸失神。先煮一碗浓姜汤、一鼎灵芝安神汤,先后喂下,而后安置公子卧榻歇息。再煎一剂散寒驱风汤等候,公子醒来后服用。家老记住:我明晨便来,在此之前,任何人不得以任何事体搅扰公子!”

老内侍惶恐道:“若公子暮色醒来,又要出去,如何是好?”

“家老莫担心。”吕不韦边走边说,“请一个名医守在这里,务必让公子一次睡透。一夜之间,我料他不会醒来。”

回到云庐,吕不韦立即吩咐越剑无带几个精干执事访查城南湖边胡杨林中的弹筝之人,务必于明日午时之前确实回报。越剑无一走,吕不韦便唤来原本是邯郸吕氏商社总执事的老仆,叮嘱他带人收拾新买的居所,三五日之后立即搬出胡寓云庐。诸事安顿妥当,吕不韦便登上缁车匆匆来见薛公毛公。

薛公虽然没有搬出旧居,却也听从了吕不韦的建言,自己脱出了卖酒行当,又接受了吕不韦为他买下的相邻三进大庭院。两院打通,大儿子带着一个老酿酒工住在原先小院,维持“甘醪薛”酒铺。薛公夫妇便带着小女儿住进了三进大庭院。毛公原是独身一人,坚执拒绝了吕不韦为他购置居所,只乐呵呵地住进了薛公后园,说是省得日每烟火之累,强如一人快活也!寻常时日除了为嬴异人谋划奔波,两人便在后园茅亭下聚酒对弈,其乐陶陶。

吕不韦进园,见两老正在面红耳赤地争执一块角地的杀法。默默看得一阵,吕不韦便清楚了其中奥妙,拿起一枚黑子“啪!”地打下。毛公顿时愕然,继而便高声嚷嚷:“哎呀好!你老哥哥能事,如何看不到这一步?如此一点,不是明摆着死棋么!”薛公哈哈大笑:“你倒是看到了,只胡乱鼓捣也!”毛公便是双手一拱:“先生这招神妙!老夫空有神生之名,惭愧!”薛公揶揄道:“你那神生是赌,棋却何时神过了?”吕不韦笑道:“棋局但临厮杀,要害便在在算路。毛公大局出色,然此等角地无关大局,仅在厮杀算路,便失之于粗疏了。不韦算学尚可,是以看得明白,岂有他哉!”三人一阵大笑,薛公便唤来女儿煮茶。

饮得两盅热茶,吕不韦已经将嬴异人走神原由大体说得清楚,末了道:“看来不是大事,只是思乡过甚也。我已派越执事访查此人,引他与公子做了知音之谊,谅来便可安神。两公以为如何?”薛公笑道:“如此便好,有了唱和,也省去毛公曲高和寡也。”毛公却只瞪着老眼默默摇头。

“毛公以为不然?”吕不韦笑问一句。

“正是。”毛公少有的郑重其事,“老夫也是少逢劫难,理会得此等心境。你等却是难以体察。大凡少年遭遇巨变,长成便有两途:或狂放不羁如老夫,或压抑心志如公子。如老夫人等者,流浪漂泊游戏人生,涉邪放纵肆意发泄,久而久之,少时伤痛也就变做了厚厚的老茧。如公子人等者却是不同,放纵不能,发泄无门,受尽人世炎凉之态,却只能死死憋在心头,但有出口发作,只怕纠葛甚多,等闲不能了结也。”

“纠葛?至于么?”吕不韦颇有些茫然,“毛公之意何在?”

“嘿嘿,今日看来,先生却是精于事而疏于情也。”毛公诡秘地一笑,“其一,此人少年抛家离国,从无天伦之情抚慰。其二,此人年近而立,从未有过男女情欲之乐。其三,此人身为王孙且有歌乐禀赋,却从无声色犬马锺鸣鼎食之消受。凡此种种,心中自是冰山一座,能至今日,全在一个‘挺’字。若有诱发而处置不当,便是心河溃决,汹汹之势难当,先生将前功尽弃也!”

“你且说个实在,如何叫处置不当?”薛公急迫插得一句。

“譬如,弹筝者若是个女子,便是大大麻烦。”

“异想天开!”薛公一拍案,“秦筝粗豪宏大,哪有女子操持此物?”

“嘿嘿,”毛公诡秘地摇摇头,“天下事,难说也。”

陡然之间,吕不韦想起了“神生毛公”这个名号。虽则是赌徒们叫响的名号,但邯郸坊间却流传着毛公种种未卜先知的奇异传闻。此时所言,谁能说不是灵异所至?心念及此,吕不韦笑道:“若是女子,便教随了异人,或妻或妾,左右公子安心事大也。”

“嘿嘿,这话却要慢说。”毛公却又郑重其事地摇着一颗硕大的白头,“先生若是要公子为君为王,便莫轻言许妻。妻者,王后也,国母也,坤首也,宫闱之主也。若与先生嫌隙,后患却是无穷。”

“海外奇谈也!”吕不韦不禁大笑,“异人之妻,莫非还要与我等同心?”

“不是与我等,是与先生。”

“远了远了。”薛公摇摇手,“只要先生心下有备,便是女子又如何?左右有个知音友人,公子便可安宁。眼下大事,还是谋划下一步要紧。”

“也是。”吕不韦悠然一笑,“两公只管谋划,公子安神之事我自当慎重。天色已晚,不韦还须照拂那头,来日搬入新居再与两公盘桓。”说罢便告辞去了。

回到云庐已是初更,异人府老内侍差人来报:公子服药之后睡得极深,医家说一两日不会醒来。吕不韦心下松泛,独自小酌一壶便安然卧榻,一觉醒来却再也不能安枕,沐浴一番出帐漫步,却见繁星闪烁霜雾迷离,正是拂晓最黑暗之时。信步走出竹篱,执事与仆役的几座帐篷也没有灯光,越剑无没有回来还是没有起来?心念一闪,吕不韦便笑了。一个弹筝之人的消息,至于如此上心么?吕不韦也吕不韦,你是否也中邪了?一边嘲讽自己,一边却是顽固地猜测揣摩那个神秘的弹筝者,当真好笑。将日间事仔细回味,吕不韦心头蓦然一亮,对了,是毛公!是那个突兀的女人话题!自从谋定嬴异人奇货可居并付诸行动以来,吕不韦从来没有从男女情欲处想过嬴异人处境,若非毛公一番话,也许特永远都不会想起。当初若是想得一想,那个机敏可人的莫胡一定送给嬴异人了……

“禀报先生,弹筝者尚无下落。”

踽踽独行的吕不韦恍然回身,见是一个年轻执事,便问:“越执事呢?”

“越执事带着三个兄弟仍在访查,日中时最后回报。”

“那座林中庭院的主人是谁?”

“那是一座废弃府邸,二十年前已经无人居住。”

“好。”吕不韦微笑点头,“我已吩咐厨下备了蔓菁牛茶饼随时等候。夜来风寒,你先去喝得几碗,出一番大汗再睡。”

“谢过先生!”年轻人一拱手去了。

将到午时,越剑无回来禀报,说整个城南商贾人家都没有操持秦筝之人,举凡酒肆客寓官署府邸都一一问过,操琴者多有,却没有一个摆弄秦筝者;那座废弃庭院的主人也不能确定,只有一个老商贾说,这座庭院五六十年前曾经是一座将军府邸,后来便没有人住了。吕不韦见越剑无一脸愧疚,便呵呵笑道:“没了踪迹也好,我还真怕他时不时冒出来搅扰。今日没事了,你先去饱睡一觉。”越剑无慨然道:“一个时辰便可,先生有事随时唤我。”便大步匆匆地去了。

心下轻松,吕不韦便要去看望嬴异人,车马备好正要出门,老执事却碎步跑了过来:“先生且慢,无名羽书!”吕不韦惊讶道:“何人送来?没留姓名?”老执事气喘吁吁道:“钉在大帐顶上的,若非胡寓仆人给帐顶加毛皮,谁个都不知道,忒煞怪也!”吕不韦不禁笑了:“如此顽劣手法,能有个正经?启封看看。”老执事从随身皮袋拿出一柄细长闪亮的记事刻刀,小心翼翼地剥去铜管泥封,抽出的却是一卷白绢,抖开扫得一眼便递了过来:“先生,此乃私书,老朽不当看了。”

吕不韦疑惑接过,只见白绢上赫然一颗红心!端详之下,原是红字绕成了一个大大的红心,从心底看去,却是一封诗信:   

    阔别有年 白露又霜 言犹在耳 伊人何方

蓦然之间,吕不韦心下猛烈一跳!静神思忖片刻,转身吩咐道:“老执事,越执事醒来后请他去公子府邸探望,有异情立即回报。我有要事,出门半日。”说罢跳上缁车便辚辚飞出了云庐草地,直向城南而来。

邯郸南门里有一片大湖,是从城外牛首水引进的活水湖 ,赵人呼为“南池”。南池东西横贯邯郸,池北纵横交错四条大街形成了一个大“井”字,这便是邯郸的商市区,国人呼为“井字坊”。南池最东部的北岸是一片三四百亩地大的胡杨林,林中巷道交错,坐落着大大小小的庭院府邸,这便是邯郸的外邦商贾区,赵人唤做“云商林”,说得是此间人家流动无定如天上云彩。

虽非赵人,吕不韦对这片坊区却很是熟悉,驱车沿着湖滨大道直入东头胡杨林,将车停在林间一处车马场,便疾步匆匆地向胡杨林深处去了。秋气萧瑟,株株胡杨都是一团瑟瑟抖动的火焰,脚下红叶飘零,置身林中便如飘进了无边的火海沐进了漫天的落霞。此刻的吕不韦却全然无心欣赏这秋日奇观,只顾循着嬴异人所说的路径寻向了一条荒僻的青石小径,曲曲折折走得一阵,便见火红的林木中隐约露出了一座发黑的高楼。渐行渐近,一圈灰色的石墙便在眼前。吕不韦绕着石墙走了一圈,果然如嬴异人所说,是一道没有门户可入的死墙。午后斜阳穿过林木,点点洒落林间,吕不韦终于发现了原先门户被拆被封时留在墙上的痕迹。沿着“门户”处仔细端详,地上除了飞舞的红叶便是黄白的枯草,竟无任何痕迹可寻。

正在疑惑处,吕不韦却突然觉得脚下有异,拨开落叶一看,草地上却显出一柱三五寸高的圆形石敦!吕不韦眼前顿时一亮,围着石敦便转悠着端详揣摩起来。突然之间,他看见褐色石柱的额头有一抹白云状的纹路悠悠然飘向落日方向!

试试再说。吕不韦嘟哝一句定定神气,蹲下身子双手抱紧石敦,用力向西手一旋,石敦只喀啦啦转了半圈,便再也不动了。刚一松手,石敦却又喀啦啦转了回来,回头看石墙“门户”,也没有任何动静。略一思忖,蹲身再转一次,石敦喀啦啦转了大半圈又喀啦啦转了回来。心头一亮,吕不韦突然明白了这是墨家的方圆四季术:一转比一转接近圆周,第四转便可转满退满!想得清楚,吕不韦顿时精神一振,全力再转两转,恰在石敦第四转喀啦啦倒回之时,南面石墙的“门户”便隆隆洞开!

“好!”吕不韦直起腰身,只见门后台阶荒草摇摇,一道高大的青石影壁赫然横在台阶上挡住了视线。大步过了影壁,吕不韦不禁有些惊讶——正北台地上矗立着一座久经风霜雨雪而显得黑白班驳的木楼,两边各有一排低矮的石板房,秋风扫过落叶沙沙,庭院一片寂静。庭院简约朴实,落叶尚未完全覆盖的石板地面很是干净,缝隙中没有一根杂草,虽说不上整肃,却也不象嬴异人说得那般荒芜,显然是时常有人收拾。  

“客入主家,有人在么?”吕不韦高声一问,庭院空有回声。

犹疑片刻,吕不韦便进了庭院。两排石板房空荡荡了无一物,推开木楼沉重的大门,随着咣当一声一团灰尘迎面扑散。烟尘散尽,吕不韦小心翼翼走了进去,四面打量,楼内虽然也是空空荡荡,却没有灰尘,中间还铺着四张发白的草席,屋角有一道木楼梯还铺着红地毡,钉镶地粘的铜片两边虽有锈蚀,中间却有蹭磨出的亮色。吕不韦不再犹疑,踏着红毡木梯到了楼上,眼前便是豁然一亮!

大厅东半草席铺地,席中一张本色木案,案上整齐摆置着刻刀竹简石砚竹笔,左手一方镇纸压着一张三尺见方的羊皮图。案后有一张窄小的军榻,榻侧一副坚实的红木剑架,剑架上横亘着一口近似吴钩的三尺战刀,铜箍包皮的刀鞘已经变成了沉沉黑色。寥寥几物,却渗透着旧时主人的简朴奋发。与此不协调的是,大厅西面却被一副落地白纱帐隔开,红毡铺地,靠墙处一张硕大的铜制卧榻,临窗中央的空阔处是一方精致的玉案,除了案后一方锦绣灿烂的坐垫,案上却是空无一物。虽则也是寥寥几样,与东半旧主的做派却是天壤之别。

突然之间,吕不韦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微风吹来,一阵熟悉的气息拂过,不是她却是何人?这个小妮子!走到榻前帐口耸耸鼻头,吕不韦心下便是一颤!不错,正是那特有的永远都令他不能忘怀的体香!略一思忖,吕不韦从随身皮袋拿出一支铜管,拧开管盖倒出一支木炭,两步走到西面墙下便挥洒开两行大字——我方回赵 莫得顽劣 见字即来 早则奖迟则罚。

写罢下楼出门,又将机关恢复做石墙,便回了云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