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178章


“自囚方了,便有春风佳客,老夫何幸也!”

蔡泽呷呷大笑:“老将军存心教人脸红也!你自囚,老夫便该受剐!”

“笑谈笑谈。”蒙骜虚手一引,“两位请。”

“一冬蜗居自省,老哥哥律己之楷模也!”吕不韦由衷赞叹。

“闲话一句,说它做甚!”蒙骜连连摆手,将两人礼让进正厅落座,吩咐使女煮上好齐茶,这才入座笑道,“老夫不日将赴洛阳,着手筹划三川郡大本营,原本正要到丞相与纲成君府辞行。今日两公联袂而来,老夫便一总别过。若有叮嘱事体,也一并说了。”

蔡泽接道:“河冰未开,老将军未免性急些了!”

“老夫走函谷关陆路,不走渭水道,不打紧也。”

吕不韦笑道:“不是说好启耕大典后你我同去么?”

“你是日理万机,只怕到时由不得你也!”蒙骜喟然一叹,“秦王体子不超其父,朝局国事多赖丞相也!还是老夫先行趟路踏勘,届时等你来定夺便是。”

说话间使女上茶,啜得半盏滚烫的酽茶,吕不韦沉吟道:“老将军能否迟得半月一月?”蒙骜目光一闪道:“若有大事,丞相尽管说。若无大事,迟它甚来?”吕不韦熟知蒙骜秉性,便将秦王病状与立储一应事体说了一遍,末了道:“此事秦王已经决断,着不韦与上将军、纲成君酌商会办。纲成君老于立嫡立储诸般事务,今日我等三人先来个大概会商如何?”

“你只说,议规矩议人?”蒙骜爽快之极。

蔡泽揶揄道:“规矩只怕老将军掰扯不清,还是议人实在些个。”

“想甚说甚,老哥哥自便。”吕不韦笑着点头。

“老夫以为,秦国立储该当也!”蒙骜慨然拍案,“虽说秦王即位只有两年,两子也在冲幼,与成法略有不合。然秦王痼疾时发,举朝皆知,国人亦有所闻,立储获举国赞同不难。至于王子论才,老夫对此次可参选之庶出公子不甚了了。”蒙骜虽有些沉吟,但还是叩着书案清晰地说了下去,“若论秦王两子,老夫以为次子成蛟可立。成蛟少年聪颖,读书习武都颇见根基,秉性也端方无邪。更有一处,据太医所言,成蛟无暗疾,体魄亦算强健,立储可保秦君不再有频繁更迭之虞矣!”

“老将军对二王子如此熟悉?”

“不瞒纲成君,成蛟曾几次前来要老夫指点兵法,而已。”

“那可是王子师也!而已个甚?”蔡泽呷呷笑得不亦乐乎。

蒙骜笑骂道:“越老越没正形!老夫说得不对么?”

“还得说另一王子如何不当立,否则如何论对错?”

蒙骜正色道:“长子政有两失:其一,生于赵国长于赵国,赵女为其生身,与赵人有先天之亲兼后天之恩。此子回秦,仍自称赵政而不自复嬴姓,足见亲赵之心。其二,据老夫所闻,此子秉性多有乖戾,任性强横恣意妄为:不就太子傅官学,戏弄太子傅府教习先生,竟私带仆从侍女野居河谷,有伤不治有病不医……凡此等等皆非常人之行,更非少年之行也!”蒙骜叹息一声,“两公莫要忘记,当年之齐湣王田地便是少年怪诞,终使齐国一朝覆亡!秦武王嬴荡也是怪诞乖戾,以致后患连绵……人为君王,还是常性者佳也!”

蔡泽不禁惊讶:“老将军对大王子也如此清楚?!”

蒙骜淡淡一笑:“成蛟无心言之,老夫无意听之,而已。”

“传闻之事尚待查证,姑且不论也。”蔡泽诙谐笑脸上的两只圆滚滚环眼大大瞪着,“其母赵女,其子必有赵心。这血统之论老得掉渣,战国之世谁个垂青?不想老将军却拾人余唾言之凿凿,不亦怪哉!”嚷得几句蔡泽又是微微一笑,“老将军当知,秦自孝公以来,五王皆非上将军所言之纯净血统也。孝公生母为燕女,惠王生母为齐女,武王生母为戎女,昭王生母为楚女,孝文王生母为魏女,当今君上生母为夏女,嫡母华阳太后又为楚女。以上将军血统之论,秦国君王便是个个异心了。实则论之,一个皆无!这血统论何能自圆其说也!”

“……”蒙骜一时语塞,恼怒地盯着蔡泽。

“便说我等,谁个老秦人了?”蔡泽揶揄地笑了,“丞相卫人,上将军齐人,蔡泽燕人。往前说,商君卫人,张仪魏人,范雎魏人,宣太后、魏冄楚人,甘茂楚人。也就是说,百余年来,在秦国总领国政者尽皆外邦之人!谁有异心了?你老将军还是我蔡泽?”

“纲成君,得理不让人也。”吕不韦淡淡一笑。

蒙骜原本也只是厌烦蔡泽呷呷逼人,见吕不韦已经说了蔡泽不是,心气便也平息,释然一笑道:“纲成君所言倒是实情实理。此条原本老夫心事,不足道也!凭心而论,老夫所在意者,储君之才德秉性也。慎之慎之!”

“老哥哥以为,辨才辨德,何法最佳?”

“这却是纲成君所长,老夫退避三舍。”

蔡泽大笑一躬:“多蒙老将军褒奖,方才得罪也!”

蒙骜努力学着蔡泽语势斥责:“国是论争,此说大谬也!”

三人哈哈大笑一阵,吕不韦思忖道:“老哥哥所言极是,辨才辨德事关立储根本。储君才德不孚众望,我等便是失察之罪。惟其如此,本次立储遴选,才德尽皆考校。我与纲成君议过:才分文武,文考由纲成君操持,武考便请老哥哥操持;德行之辨尚无良策,容我思谋再定。老哥哥以为如何?”

“持平之论!”蒙骜欣然拍案,“三考之下,是谁是谁!”

议定大略,吕不韦大体有了底气,留下蔡泽与蒙骜仔细计议文武考校事宜,自己便辚辚去了驷车庶长府。老嬴贲虽则年迈半瘫,却历来敬事,听吕不韦仔细说明来由,立即便吩咐掌事书吏搬出嫡系王族册籍。当场查对抄录,除却十岁以下男幼童、所有同辈女子、未出麻疹者、伤残者、与业经太医确诊的先天暗疾者外,能够确定参与遴选储君者只有十三个王孙公子:十至十五岁七人,十五至二十岁三人;另有三人分别是二十三岁、二十五岁、三十岁,且皆在军中为将,只因与王子同辈例当参选,老嬴贲许诺立即召回。

“老庶长可有属意王子?”吕不韦终有此问。

“整日王子王孙乱纷纷,老眼花也!”老嬴贲笑叹一句,“只要这些碎崽子不犯事,老夫足矣!是贤是愚,管不得许多了。丞相谋事缜密又有知人之明,你说谁行?”实在的信任又加着三分的试探,战场伤残而居“闲职”的老嬴贲精明之至。

“吕不韦操持此事,只能秉公考辨,不敢先入为主。”

“好!丞相此心公也!若有搅闹,老夫竹杖打他!”

“谢过老庶长!”

回到丞相府,吕不韦立即将带回来的王子卷册交给了掌事主书,吩咐立即誊抄刻简呈报秦王,并同时派出精干吏员探察诸王子学业才德,务必于旬日之内清楚每个人实情。三更上榻五更离榻梳洗,天方大亮,吕不韦便驱车去了王城后宫。

“哟!毋晓得大丞相来也。”华阳太后百味俱在的笑着。

“见过太后。”吕不韦肃然一躬,“老臣多有粗疏,太后见谅。”

“老话过矣!不说也罢。毋晓得今日何事了?”

吕不韦一脸忧色道:“太后也知,秦王年来痼疾多发,预为国谋,欲立储君。秦王本当亲自前来拜见太后禀明,奈何病体不支,便差老臣前来拜谒。参选王子皆太后甥孙,尚请太后多加指点。”

“子楚倒是送过个信来,我也算是大体晓得了。”华阳太后原非争强好胜之女,自与嬴异人生母夏太后闹过一番龌龊,只恐嬴异人做了秦王忘恩负义借故报复,后来见嬴异人非但没有丝毫报复,反倒多有照拂使她安享尊荣,对夏太后的那番心气便也渐渐淡了。毕竟,夏太后是生子为王,又受大半生磨难,临老做个太后也是天理该当。嬴异人虽然来得少,每遇大事却都通个声气,也没将芈氏老外戚做了罪人看,阳泉君还保留了爵位封号,纵是亲子又能如何?如此想去,华阳太后也便淡然如常,秦王有事问她,她便依着自己想法说事,倒是没有虚套。

“这些孙辈王子年岁都小。几个大的,又都早早入了军旅,只怕参与考校也是力不从心了。晓得无?”华阳太后幽幽一叹,“要我说,只一句话:你等操持者将心摆平,给王孙们一个公道!子楚卧榻多病,你这丞相便是栋梁了。晓得无?”

“太后激励,老臣铭记不忘!”

“晓得了?人都说吕不韦能人能事,今回看你了!”

“不韦若有不当,敢请太后教诲。”

“哟!不敢当。只要你还记得我这冷宫,便算你会做人了。”

“太后毋忧!”吕不韦心念一闪终于将华阳太后最想听的话说了出来,“纵是秦王不测,老臣也保得新王不负太后。”

“晓得了!”华阳太后顿时一脸灿烂,“你只放心放手立储,谁个没规矩,我老太后第一个骂他!晓得无?”

“谢过太后!”吕不韦心中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启耕大典之后,遴选储君的诸般事体终于筹备妥当。

四月初三,诸王子大考校正式开始。考者,查核之法也。《书舜典》云:“三载考绩,三考黜陟幽明。”校者,比较核实也。《礼记学记》云:“比年入学,中年考校。”就实而论,两者都是古老而有效的考核人才方法。前者起源于查核官吏政绩,后者起源于查核学子修习。延至春秋战国,考校之意大为扩展。但说考,大体都指官吏学子之查核。但说校,大体都指武士之查核。考校相连,自然便是文事武事一齐查核。立储而考核王子,原本便不多见。夏商周三代以来,长子继承制已成宗法传统,本无立储考子之说。只有最清明的君王在没有嫡子而必须在庶子甚或旁支中遴选继任人时,才偶有查核之法。战国之世,无能君主直接导致亡国,立储考核王子才时有所见。秦国虽有查核立贤之法度,然如今次这般公然对王子公事一同考核,非但朝臣齐聚以证,且特许有爵国人观看,实在是亘古未闻!

 

消息一出,咸阳老秦人无不惊讶,一时争先恐后到咸阳令官署登录姓名爵位领取通行官帖,直是筹备年节社火一般热闹。四月初三这日清晨,有爵国人络绎不绝地进了咸阳王城正殿外的车马广场,层层叠叠安坐在早已经搭好的圆木看台上,连同六国使节与尚商坊的富商大贾,满荡荡几近万人!这些老秦人虽有耕战爵位,然真正进过王城的却也实在没有几个,今日逢此祖辈难遇的良机,一边满怀新奇地打量议论王城气象,一边盯着正殿前一片黑压压坐席纷纷揣测考校之法,竟是人人亢奋不已。倏忽日上城角,大锺轰鸣一声,全场顿时沉寂下来。

“卯时已到!纲成君职司文考,伊始——”

随着司礼大臣的宣呼,蔡泽昂昂然走到殿前第三级台阶的特设大案前站定,从案头拿起一支熠熠生光的金令箭高声道:“本君奉诏主考诸王子文事,此前业经初考,已入军旅之三王子因少年无学而弃考。今日参与大考者,十位王子也。大考之法:文事三考,答问史官实录,考绩朝野可证。三问不过,即行裁汰,不得进入武校!诸王子入场——”

十个少年王子应声入场,走到殿前阶下十张大案之前肃然站定,无分长幼尽皆一式衣冠:头顶三寸少冠,身着黑丝斗篷,腰间牛皮板带悬一支青铜短剑!个个英挺健壮,当即引来老秦人一片由衷地赞叹。

“诸王子入座。”蔡泽的呷呷亮嗓回荡在王城广场,“第一考,应答者自报名讳,应答不出者书吏录名。诸位王子可否明白?”

“明白!”王子们整齐一声。

“第一问,老题:秦国郡县几何?有地几何?人口几多?”

哄嗡一声,全场议论便如风过林海。人们不约而同地惊讶,此等问题也算学问?然一思忖,对于即将成为国君的王子又岂能不是学问?左右说不清,还是先看王子们如何应对,全场哄嗡片刻复归平静,万千眼睛都盯向了十位王子——王子们却显然是一片迷惘,你看我我看你期期艾艾无人开口。

“算甚学问?大父立嫡便问过!”一个王子红脸高声异议。

“对!老问不算!”

“该考学馆所教之学!”王子们纷纷附和。

“嘿嘿!”蔡泽微微冷笑,“诸位王子说得不错。此一老题,乃当年孝文王为太子时选立嫡子而首次提出,至今已经十余年。老夫记得却清:当时昭襄王得闻诸公子竟不知邦国实情,大为惊诧!特命太子傅府编修邦国概要,以为王子少学。十年已过,老题重出,诸王子却说没学过,此何人之责乎?”

节外生枝,殿前大臣与全场有爵秦人无不大感意外。果如蔡泽所言,秦昭王已经将邦国情势定为王子少学而王子们依旧懵懂如故,这太子傅府说得过去么?正在众人疑惑之际,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臣从蔡泽身后的大臣坐席区站起愤然高声道:“纲成君之意,要追究老夫玩忽职守么?”

“秦王口诏——”司礼大臣突然在殿阶高处一声宣呼,“今日大考王子,余事另论。诸王子惟问是答,不得对考题辩驳。大考续进——”

“老臣奉诏!”蔡泽与太子傅向殿口肃然做礼。

“我等奉诏!”王子们齐声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