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62章


三七 烈士暮年的最后决策

田文接到紧急密令,要他立即进宫!

已经近一个月没有见到老国王了,田文也是忐忑不安。他目下做的这件事干系实在重大,确实需要时时晋见国王,以便得到明确指令。可国王已经今非昔比,近年来深居简出,

极少接见臣下,自己一个后进公子,目下又无实职,连爵位也还没有确定,又如何能随意进出王宫?其实也不仅仅是田文,即或如父亲田婴,接任驺忌做了丞相,爵位又是靖郭君,在齐国可谓高爵重权的开府权臣,也是很长时间见不到老国王一次。虽则如此,朝中大臣可是谁也不敢掉以轻心。寻常时日,齐国大臣多有先斩后奏之事,近年来反倒都是谨慎有加,如履薄冰,未经诏令,竟是那个官署也不敢就任何大事做主。倒不是齐国官员没有了既往的率直坦诚,而是官员们对老国王实在无法捉摸。经常在谁也无法预料的时刻,在谁也估摸不准的府邸,在谁也看不清有何重要性的事情上,往往就有紧急诏书或紧急宣召降临,而官员所得到的决策命令,竟又往往的出乎预料!

今日也是如此,田文实在想不到会在这个时刻紧急宣召他进宫。

三个月前,当苏秦刚刚在燕国游说成功的时候,田文第一次被秘密召进了王宫。就实而论,田文并没有见到国王,只是隔着一道帏帐,听见了一个苍老沙哑而又令人敬畏的声音,“田文啊,你乃齐国王族之新锐,本王素寄厚望。”那个沙哑苍老的声音粗重的喘息了片刻,接着竟一口气说了下去:“今闻急报:苏秦游说合纵抗秦。兹事体大,天下格局可能巨变。以本王老眼,中原五国受秦巨创,合纵必成。未来数月之内,苏秦必到临淄,秦国特使亦必到临淄。然则,是否加盟合纵?齐国最难抉择。齐国濒临东海,远离秦国,与之素无深仇大恨。合纵抗秦,则齐国将无端树一强敌。游离合纵之外,则中原五国将视我为另类,迟早亦是大祸。”田文清楚的记得,说到这里,纬帐后便是一阵苍老沙哑的喉喘痰咳之声,可是他却丝毫不敢分心,依旧纹丝不动的跪坐在案前。片刻之后,苍老沙哑的声音舒缓了一些:“今召汝来,委汝重任:汝携我王剑,全权周旋两方,使我有回旋余地,可是明白?”

“田文绝不负我王厚望。”

“汝无官无爵,又是庶出,有难处么?”沙哑苍老的声音平淡冷漠。

“为国效力,田文当克难全功。”

纬帐后便再没有了声息,一个侍女走了出来:“大王入眠,公子可以走了。”

那次未曾谋面的接见,使田文在临淄权力场骤然变成了一个神秘人物!寻常间逍遥平静的公子府邸,变成了日间车马穿梭夜来灯火通明的繁忙重地。在所有官署都冷清下来的时候,竟有如此一个公子府邸在日夜不息的动作,能不让官场侧目?但田文却没有时间去理睬,不仅仅是那支供奉在出令堂的王剑赋予了他无限的权力,也是因为他毕竟是丞相田婴的儿子。

父亲本是齐威王的一个儿子,也是嫔妃庶出。长期酷烈的宫廷争斗,使父亲变成了一个谨慎君子,在王族贵胄中最是平淡无奇。他经常告诫田文一班儿孙:“王族旁支坐大,历来是国王大忌,尔等都要收敛锋芒,莫得生出事端。”接任丞相,父亲几番推辞,想要提出召回上将军田忌主持国政,可一想到田忌是自己的王族堂兄,便又硬生生忍住了。父亲当政,奉行“减政去冗”的办法,除了边防急务与赋税纠葛,凡是大政竟一概压下,等待老国王召见时请命定夺。如此一来,这个开府丞相也确实清闲了不少。小儿子骤然变成了一个神秘的大忙人,风言风语也难免传到父亲耳中。父亲便来到田文府中想看个究竟,不想田文却正在与冯驩等心腹门客秘密议事,匆匆出来,竟是神不守舍。

“文儿,近日来何事匆忙啊?”父亲口气虽然从容,但那眼光却是究根问底的。

田文略微犹疑,终于明朗回答:“回禀父亲:儿奉王命,绝非私家俗务。”

父亲思忖片刻,竟是默默的走了,一句话也没有多说。田文心中歉疚,晚来到丞相府邸向父亲赔礼。父亲却摆摆手制止了他,默然良久,父亲开口了:“知晓国王何以委你么?”田文道:“儿未尝思之。”父亲淡淡道:“你有王族之名,而无官职之身,似公似私,进退裕如。你有近千门客,尽皆白身,可免王室国府人力之烦难。”田文默然点头,承认父亲说得对。“约束门客,慎之慎之。”父亲叩着书案郑重叮嘱了一句,便出了书房。

家族是个特殊的家族,田文自己,又是这个特殊家族中的一个特殊人物。

家族的特殊处,在于这个“田”既是田氏王族的嫡系,而又是一个庶出支脉。一百多年前,齐国的正宗君主是姜氏。齐国第一代接受周武王封号的诸侯君主,便是太公姜尚。春秋末期,田氏部族渐渐强大,最后在田完时期终于发动宫廷政变,夺取了齐国政权。田完做了国君,齐国便成了今日的“田齐”。田氏宗室为了防备重蹈“姜齐”覆辙,一开始便采取了抑制嫡系庶出势力膨胀的国策,立下定制:王族嫡系庶出子弟,可高爵,不可重权。在这种定制之下,嫡系宗脉实际上只能确定一个太子继承王位,其他子弟(尤其是庶出子弟)则都只能尊贵荣华,而不能掌权任事。然则田氏毕竟是齐国第一大部族,人口众多,代有英才,全然不用,也在这大争之世无法立足。于是,田氏王族的庶出子弟便也渐渐有了脱颖而出的机会,时有几个出色者便做了实权重臣,庶出支脉便形成了新的田氏望族。二十多年前的上将军田忌,便是田氏庶出支脉的第一个显赫重臣。目下的丞相田婴,便是田氏庶出支脉的第二个显赫重臣。而田忌、田婴又恰恰是同一庶出支脉的庶兄弟!短短二十余年,同一庶出支脉涌现两位当政大臣,这是齐国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田文很明白,父亲的谨慎根源正在这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田文之特殊,在于他“其身不正而才堪栋梁”。所谓其身不正,是说田文母亲不是田婴的正妻,而是小妾,田文是庶出而不是嫡出。在礼法严格的春秋早期,庶出子弟是没有资格继承父亲爵位财产的,在家族中的地位自然也是二流的。进入战国,礼崩乐坏,世袭制被冲击得名存实亡,才能的重要性大大超出了身份的重要性,嫡庶大防也大大松弛,庶出子弟也多有取代嫡长而成正宗的。虽然大势如此,但具体到每个家族每个庶出子弟身上,要突破这些传统礼法,也绝非轻而易举的事。难处之一,庶出子弟必须有过人才能与特别功勋;难处之二,嫡出长子须得确实平庸无能。二者同时具备,庶出子弟才有入主正宗的可能。二者缺一,庶出子弟便只能成为凭借自己实力去奋发的寻常士子。

但是,田文最为特立独行处尚不在这身份的瑕疵,而在于他惊世骇俗的作为——门客众多而多行侠义。战国中期,权力竞争加剧,贵族权臣与王室子弟便招募私人所用之士。这种“士”不受王室官职与俸禄,由权臣贵胄从私家财产中提供优厚的生活待遇。士子受人知遇,忠人之事,便成为专一为权臣贵胄谋划私家行动的智囊库。于是,天下便出现了一个新词——门客,招募门客便被称为养士。战国之世,养士之风已经成为一种特殊的风潮,赵国公子胜、魏国公子无忌、楚国公子黄歇、齐国公子田文,恰恰便是当时天下最有名的四家养士公子。这时,“战国四大公子”的名头虽然还没有叫响,但他们的养士之名,却已经在天下传开了。

田文的养士别出心裁。寻常私家养士,以寻觅谋略之士为主,养武士者极少。赵国公子胜少年征战,又兼赵国权力争夺酷烈,便喜欢招募剑士。魏公子无忌喜欢学家名士,门客少而精。楚公子黄歇喜欢风雅之士,门客常被他荐举到国府做官。惟独这田文养士大有不同,无分学问身份,但有一技之长者均可成为他的门客。惟其如此,投奔田文的门客便多有市井奇能之士。有一次来了三个市井之徒,田文问其特长本领,一人说善于学雄鸡打鸣,一人说善于学狗叫,一人说善于盗物。田文大笑一通,令三人当场演技。鸡鸣者一开口,便笑得众人前仰后合,雄鸡、斗鸡、母鸡的各种叫声尽皆惟妙惟肖,引得庭院外一片鸡声。狗吠者更是出色,夜半狗吠、春情狗吠、撕咬狗吠、觅食狗吠、撒欢狗吠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尽都可与真狗一般无二,竟引得田文的几条凶猛猎犬狂吠不止。盗物者也是神奇,光天化日之下走过田文身边,便拿掉了他藏在大袖中的白丝汗巾!田文心中一动,大笑一阵,竟收下了这三个鸡鸣狗盗之徒。此举轰动临淄,引来朝野一片嘲笑,田文竟是浑然不为所动,依旧我行我素。

然则,门下的有识之士也不满了。一日,田文到门客大院视察,远远便听到当门传来一阵“叮当叮当”的弹剑之声,俄而一人高声吟诵:“鸡鸣狗盗兮竖子锦衣,磐磐壮士兮无车无鱼!安得骏马兮一去千里,高山大川兮藏我布衣!”田文听得仔细,遥遥拱手:“怨声载道者,可是冯驩?”弹剑者淡淡道:“怨声不隐,正是冯驩也。”田文笑道:“从此刻起,先生便是我门下舍人,总掌府事。”转身便吩咐家老:“即刻给先生配备骏马高车,一等俸。”家老答应着疾步去了。冯驩却是愣怔良久,方才默默的深深一躬。出得庭院,随行一个门客幽幽笑道:“一个酸布衣呻吟两声,便有了高车一等俸,公子何以服人?”田文一阵大笑:“你也如此呻吟两声我听,自然一视同仁!”门客顿时红着脸不再多说了。

就是这个冯驩,一掌事便做了一件令田文刮目相看的大事。

那时侯,天下除了秦国彻底废除了分封制,其余六大战国还都程度不同的保留着封地制。齐国对贵族与功臣的封地素有宽厚之名,田婴便领有封地二百里。田婴家族与中原战国的大家族一样,也是内部分封:父亲将自己所领的二百里封地,分给嫡长子田彤五十里,庶出子田文四十里,由他们自己掌管封地的民治赋税。田文洒脱不羁,素来不屑于钱财算计,便派冯驩代他视察封地民治并清理所欠赋税。

十日之后,一个门客飞骑回报:冯驩不听随行门客劝阻,竟将赋税债券一把火烧了!更大胆的是,也把封邑大夫当场杀了!田文大惊,这烧债券还则罢了,封邑大夫可是国府直派的官吏,如何便轻易杀得?他无暇多想,立即飞马赶到封地,迎接他的却是万千民众的夹道欢呼,“万岁!”之声竟是铺天盖地!

田文查实:封邑大夫非但剋扣赋税,假造债券,而且苛虐治民,确实罪有应得。虽则如此,他自己一个白身公子也无权先斩后奏,更何况冯驩一个布衣门客?冯驩却很是坦然:“杀掉一个酷吏,少收千石赋税,却得狡兔三窟,公子不以为然么?”

“狡兔三窟?”田文感到惊讶。

“狡兔之窟,性命根基也。”冯驩的眼中闪射着狡黠的光芒:“天下大争,齐国多事。自此以后,公子回到封地,便可得民死力,岂非一个永久洞窟?”

田文恍然大笑,非但一力承担了“私杀吏员”的罪名,且对冯驩更是器重异常。否则,这次白身担大任,冯驩如何能做他的行动总管?当然,父亲寥寥数语,也明白的告诉他:国王也完全知晓他的门客力量,而且正是要利用这种力量的布衣身份,以使国王与国府隐身到幕后周旋,你田文孺子白身,千万不要掉以轻心!按此推测,国王对事件的每一步进展肯定也都清楚,只是不出面罢了。既然如此,却为何要在他还没有接触苏秦一行,事情还没有任何眉目时召见他?“君心似海,猜不透也。”田文苦笑着摇摇头。

“来者可是公子文?”一个轻柔清亮的声音拦在了对面。

田文抬头一看,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了王宫最深处的碧玉池。奇也!轺车不得进宫,如何我的轺车能进到这里来?匆促间田文顾不得细想,恭谨一礼:“正是田文,奉诏晋见。”

“公子随我来。”绿纱长裙摇曳着身段隐没在灯影之中。

对这些女官,田文可是不敢怠慢,一言不发的跟着走便是。近年来,老国王性情大变,身边内侍、护卫、文吏竟然全部换成了清一色女子,从妙龄少女到白发老妇,王宫女子竟然多达数百!如果是魏惠王如此,天下任谁也不会感到奇怪,魏罂本来就是个浮华纨绔子弟嘛。可齐威王田因齐却是天下有名的正干君主,不近女色厌恶奢靡勤于政事宵衣旰食,惩治贪吏的酷烈壮举曾经使天下为之变色!如此一个英名四播的君主,晚年却隐身于深深宫闱,沉溺于裙带海洋,当真是不可思议。然而,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的威慑光芒却并未因此而丝毫减弱!本性桀骜不驯的田文,惟独对老国王敬佩有加,常感到以自己的阅历与智慧尚远远不能看清这座云遮雾障的高山。

碧玉池实际上是一个一百余亩地的大湖,湖边草地树林,湖中岛屿相望。一到暮色,座座岛屿的亭台上便有风灯点起,在碧波荡漾的水面上恰似一座座仙山。田文没有来过碧玉池,可知道这是老国王晚年开凿的大湖,一建成便钉在了这里,再也不去其他宫殿,更不去临淄外的那几座行宫。从湖边向里走,先过了一片草地,再过了一片竹林,又过了一片森森松林,田文便看见了一片隐隐灯火,渐行渐近,灯火也大亮起来。

在看见灯光一片的时候,领路的女官将他“交接”给了另一个白纱长裙的女官,脚下也变成了白玉铺就的大道,一座城堡式的宫殿被遍体灯火照得一片通明,背后却是一座黑黝黝的大山!田文不禁大为惊讶,临淄地处海滨平原,哪里来如此一座大山?仔细一想,却是恍然——这座大山定然是开凿大湖的泥土堆积而成,山下城堡也定然是依山而建,山外依然是王家园囿。恍如仙境的灿烂城堡外,竟看不见一个护卫甲士,也没有任何弦歌之声,寂静得就象天上的洞府。

走进城门,田文又被“交接”给一个红纱长裙的女官。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田文也始终没有看见一个卫士。大约一顿饭的辰光,田文随女官来到一片竹林前,穿过竹林,一座很是普通的青砖大屋矗立在面前。趁着女官又在“交接”的时刻,田文稍稍打量了一番,这座青砖大屋的墙体完全是一丈见方的巨大石板拼砌而成,房高三丈有余,很可能是两层石楼。一丈之下,看不见一个窗户,只有接近屋顶的部分有三个方洞。

进得大屋门厅,迎面一阵暖气烘烘扑来,与外面的萧瑟寒凉顿然两重天地。过得门厅,竟是一座巨大的影壁,影壁后竟然还有一片不大不小的天井庭院!庭院中花木葱茏,飘出的香气直如春日的郊野般清新。穿过天井庭院,便进入了一间明亮宽敞的大厅,大红地毡,帐幔四垂,竟是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请公子入座,稍侯片刻。”紫衣女官飘然捧来一盏热茶,便又飘然去了。

一盏热茶堪堪饮完,田文额头已经渗出了细细的汗珠。他喜欢粗豪的生活,一旦进入这细巧豪华的深宫重地,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突然,他听见帐幔上方有一种奇特的轧轧之声,仿佛城堡在放吊桥一般。田文目力耳力都很敏锐,立即判断出这是楼上放下的一种天车,随着轧轧声止息,天车显然已经落地了。田文心中清楚,却只是肃然端坐,目不四顾的品茶。

“禀报我王,公子文奉命来到。”紫衣女官不知何时飘了出来,站在田文身旁。

田文连忙站起,对着帐幔后深深一躬:“田文参见我王——!”

“田文么?入座便了。”帐幔后传来那个熟悉的苍老沙哑的声音:“苏秦将至,樗里疾未去,你当进入直面周旋也,可有难处?”

听到这威严中不失关切的天音,田文心中一动,几乎就要说出自己的难处,但还是生生忍住,高声答道:“为国效力,田文自当冒死犯难!”

“赤心报国,孺子可教,田氏有后也。”苍老沙哑的声音喟然赞叹,片刻喘息后缓缓道:“本王特诏:田文立为田氏世子,以本王特使之身与苏秦等斡旋,建功后另行封赏爵位。”

“田文谢过我王——!”

“田文啊,记住八个字:不卑不亢,不罪强梁。非如此,不保齐国。”

“田文谨记我王教诲。”

“一个月内,你可随时进见。好了,去吧。”

田文还没有来得及拜辞,那轧轧声就升上了高处。田文尚在愣怔,帐幔后飘然出来一个紫衣玉冠的中年女官,双手捧着一个小小玉匣:“公子,这是齐王的令箭、虎符,一月后缴回。请收好了。”田文对着玉匣深深一拜,接过来抱在怀中。

出得宫门,一辆轺车已经候在白玉大道,一名女官请田文上车。片刻之间,轺车便辚辚驶出王宫。田文下车,便换乘自己的轺车飞驰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