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缚·卫青传》第14章 峥嵘岁月愁


虹消雨霁,斗转星横。

日子一天一天,将发生过的一切慢慢地变成了回忆,无数个今日今时变成了昨日 那刻,而那些回忆逐渐沉淀加厚,凝聚在心底再也挥之不去。

说是避之不及的人,哪一次不是纠缠在一起骑着马射着箭,谈着天说着烦恼?也 不管明天如何、以后怎样,肆意着一起天南地北地跑?

认识太深了,其实未见得好。有些信念执著会随着动摇不是吗?

也会忍不住奇怪,明明他还是个聪明绝顶开朗健谈的少年,又哪来的原因理由成 就了日后的专横跋扈、奢杀成性?

果然,有些人接触不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话说的果然不假。

算了,明日之愁明日再愁好了。能不想的,还是不要再想了。

其实,也没什么力气心思再想。

在外忙碌了一天,终于可以回府了,却不料天空不作美下起了雨。雨下的不算小, 宛如黄豆大小的颗粒,落在人身上还能听到声响。没一会功夫,全身的衣裳淋了个通 透,没有一块是干的,贴在了身上还滴着水。

人都说春雨细如牛毛、连绵而至,哪曾想也会有这样的磅礴之势。天有异象,人 间有乱。想来,又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要发生了吧。

庚子年,汉景帝后三年正月,刘启驾崩的年月——应该是这几日没错了。

还是没了机会见识一下,那个当了十六年皇帝、打造了“文景之治”之一的汉景 帝刘启。

刘彻,不用再过多久,你就真的可以登基为帝了。

真是的,躲雨还来不及,我想这些有什么用。

我以为我已经淋的有够通透,却没想到原来有人比我淋的还要湿透。

我以为我最笨不过忘了带上雨遮,活该淋雨。却原来有人比我还要笨,有伞不知 道遮,有房不知道进,站在这磅礴大雨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刘彻,他怎么会来这里?似乎有一个多月没见过他,如今他头上已经带起了长冠。 只是,他何时行了冠礼?他的父皇,已经不在了吗?

“殿下——!”

怔愣是一瞬间的事,行动却是毫不思考无所犹疑的。我飞奔而至,跑到了那人面 前,拾起了地上那把无人问津的雨伞,遮住了他的身体,为他挡雨。

“卫青?”

这个人一定在雨中待的够久,浑身淋了个通透。目光迷离着,一副神智不清的样 子。看起来似乎他受了不小的打击。

如此神伤,他的父皇已经驾崩了吗?只是为什么,他会站在这里?

“殿下,雨势太大了。快进屋吧。”

一个人淋雨本没什么,淋病了也属于自找。但让一大堆人跪在这里陪你一起淋雨, 你又于心何忍?

其实,你有时候也会像娜木钟,做错了事也不会觉得是做错了。没办法,位置太 高,权势过大,平常人家的痛苦辛劳,又哪里能够体会得到?

呃——?

这算什么?一个无害的拥抱吗?

若我是女子,这一抱算得上无礼,因为男女授受不亲。

若我是男子,这一抱也足够莫名,两个男人抱在一起,这种场景怎么看怎么怪。 这不,我就看到了不远处跪着的曹管家一脸惊吓的模样。

我要推开他吗?

他很用力,搂的很紧。他的身体在微微发颤,不是因为冷,他似乎是在哭。

很伤心吧?至亲的人就这样没了性命从此长眠,真正对你好的人本就不多,何况 他还是你认定的明君慈父。

很彷徨吧?不过十六岁的年纪,这万里河山、天下黎民突然就要担负在肩上,即 使钱粮满仓,牝者为耻,但这隐藏于后的内忧外患,该要多大的坚强执著才能支撑的 起?

“殿下——!”

明知道该推开他,这种举动太过骇然、不合礼教。

明知道雨伞掉了要拾起来,不然我们会淋的更湿。

明知道这样两个人一直抱着,若是传了出去,他也许不会有什么,对卫青却是百 害而无一利。

身体却仿若僵硬了一般,连抬起手臂的力量都没有。

那个少年,骑着马立在月光中,会对我说:卫青,你知道吗?你有一双好眼睛, 看着你的眼睛就会让人觉得你的每句话都说的很真诚,你是怎么做到的?

那个少年,会漾着阳光一般的笑容对我说:以后你所有人的话都可以不听,但不 能不听我的,让你骑马你就要骑马,让你陪我坐着你就要坐着,总有一天,我要改了 你这奴才的自称。

那个少年,会与我并肩而坐,目光灼灼地认真对我说:卫青,我可以慎重向你保 证,我绝对不会让你成为第二个周亚夫。

那个少年,会一本正经地自嘲:逼死了太子刘荣,害死了他生母栗姬,拉拢了馆 陶公主,做上这个太子,似乎很多人都怕着我,连你也是。真不知道以后我若当了皇 帝,我身边是不是再没了一个敢说话的人?

他还是个孩子,即使张狂任性、不知顾忌,但也还是个没有足够成熟的孩子。

就像福临,他也会害怕,也会难过,有些事他也会轻易红了眼圈,无助时他也会 去找可以给他力量的人。可惜,福临他要找的那个人,似乎永远都不可能是我。

刘彻, 抱的那么用力,抱了如此之久,卫青他能够带给你力量、给予你安慰吗?

“彻儿?”

很突兀的一个女声。却在这一年多的接触里熟悉了这个声音。不用回头,我也清 楚了她是谁。

平阳公主,她回来了。

这下可好,这种场景,要怎么才能解释清楚?

“彻儿,母后她快要来了,别胡闹了。”

这句话真的很管用。原本紧窒的怀抱有了松动,然后整个身体获得了自由,终于 我不用再面对这尴尬异常的场景。

丢弃到脚边的伞再次被我拾起,举着雨伞,我再次为他遮雨。

一只翠戒易布匹,荒冢之旁委屈了赤足妇,皇后勿自误——这首童谣我偶然间看 到过,没想到还会记得如此清楚。

说的似乎是一个人,一个女人。那个为了一枚翠戒就可以轻易委身于人的王娡, 刘彻的生母,当今的皇后。

很懂阴谋也有手段,抛夫弃女入了皇宫,瞒天过海当了美人,生了三女一男,联 亲拉拢了馆陶公主,用计除去了刘荣、栗姬,一朝称后荣冠后宫,唯一的儿子稳坐上 太子之位。这个女人,有狠心也足够野心,够聪明也用到极至。若是生的逢时,她也 可堪与吕后比肩。

若是有机会,这个女人我还真想一见。

“殿下,快进屋吧,小心别染了风寒。”我重复着我必然而然的重复,换来了他 意料之外的凝神而视。

“卫青,为什么?我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却只想来见你?你究竟给我下了什么盅?”

下蛊吗?我不会做了。很久以前,做娜木钟的时候,恨极了一个女人,也曾那样 做过。没有害到她,反而被姑母狠狠地骂了一顿,福临也对我冷到冰点,不加理会了。

那个什么巫蛊之术,我已经证明它真的什么用也没有,我又怎么可能再会用第二 次?我也许不够聪明,但也没笨到极至,不是吗?

如此专注看我,你想说的又是什么?不是已经将我当成了知己至交了吗,想要来 找我倾吐你的悲伤不是很自然的一件事情吗?你又有什么好奇怪,又有什么好思索?

什么都没有只想来见我。刘彻,你这话说的终究还是大了。

“殿下?”

“我没事了,我想我应该只是悲伤过度……你不用管我,你的衣服都湿透了,赶 紧回去换了吧……这里有人会服侍我。”

他的神情由怔忡恍惚到平静安定再到冷漠疏离,变化的飞快。他的话说的很清晰, 身转的很绝决。伞还攥在我手中,他已迈开步伐融入了雨幕。步伐顺畅平稳,也没再 回头看我,义无反顾地离我越来越远。不用我无趣凑前,自有人上前为他撑着伞,遮 风挡雨。

刘彻,你这是何必呢?若是想逃避,该逃避的那个人也该是我。

刘彻,你这是何苦呢?知道吗?不用你来推,我也会自觉地离你越来越远。

知道吗?在你千年之后,有个宋朝,有个诗词高手,他叫苏轼,他有一首诗,写 的可真是好。诗大概是这样说的,有机会,我念给你听: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 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如何?说的很在理吧!也许,我更该念给你听的是这首诗的下四句:老僧已死成 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卫青——”

似乎,又有人再叫我。

离得不远,转个身,我已看清了她。

“公主。”

我恭敬行礼。

“没想到,在我府中倒是养了一个好奴才。来人,拖下去,鞭笞一百。”

为什么?我想出口问,那个人已从我面前翩然而过。

身体被人拖拉着,不是没想过挣脱。鞭笞一百,这般无缘无由,我为什么活该承 受?

人有十等,以贱事贵,耕樵为奴,织爨为婢。富侮贫,贵侮贱,强侮弱,我能如 何?

这一生,不是没挨过打,从六岁多开始,到十一岁多,身上多的是棍伤殴痕,青 红交替。

六岁时,身体弱小,打不过别人,只能由得别人用巴掌扇着,用污言辱着,拿着 随手捞起的东西用力打着,那时候我不觉得自己没用,只是我还太小只能咬着牙忍着, 忍着伤痕累累,饥寒交迫。

七八岁时,磨练多了,力气大了些,开始了报复,挑些那个凶悍女人看不到的地 方,对着她那几个前来挑衅的儿子也是野蛮的一顿乱打,无奈双拳难敌众手,他们每 天好吃好喝身体比我壮太多,每一次都以我的奋勇迎敌开始,以他们的凯旋而胜结束。 再然后,我还要拖着一身的伤被关进柴房受罚思过,再次挨饿。

慢慢的,我不躲了,不争了,我是没有爹娘的孩子,没有人会怜惜我,他们骂我 我听着,他们打我我忍着,总有一天他们觉得无趣了,就不会再招惹我。

遇到了郭解,学着所谓的功夫,才发现,以前所受过的所谓折磨真的不算什么, 这个人才是最大的恶魔。可是,我打不过他,我躲不了他,我无可奈何跟着他学着功 夫。

天下无敌吗?谁又知道!可是我现在不能用。

“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

一边有人在挥着鞭子用力抽着,一边还有人认真记着高声喊着。

“四十九、五十……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似乎结束了。

“这小子,年纪不大倒挺能忍,挨了一百下鞭子,居然一声都不吭。”

“别管他了,我们回去向公主复命吧。这雨真是大的离谱。”

“说的也是。卫青,我们也是听命行事,你可别怪我们。我们要回去复命了,至 于你接下来要怎么办,我们还要听公主怎么说。你就在这里等等吧!”

等吗?等到的又该是怎样一个结果。

娜木钟她也曾下令鞭笞过他人,是个宫女吧,年纪还很小,十三四岁,偏偏有双 勾人的大眼,福临每次看到她都要失神片刻。虽然最终也没做什么,但我还是寻了个 借口命人鞭笞了她一百。

其实后来是想补偿她的,赏了她一百两黄金,让她出宫,本是想让她养好伤回家 过上安稳日子。没想过,那副身体还真是柔弱的不堪一击,没过几天就死了。也没想 过,那一百两黄金竟招人垂涎,她的全家因此命丧。

其实,那时我也愧疚我也后悔,却受不了福临的咄咄逼人,最后什么愧疚的话也 没说错也不认,就那么理直气壮地与他顶上了。

他说我心性恶毒,狠如毒蝎。

我说他风流成性,一个没几分姿色的小宫女他都能看得目不转睛,她死了还要为 了她打抱不平,不过是不值一提的一条贱命罢了。

他说娜木钟我错看了你,我以为你只是小小的任性,你的心思还是善良单纯的, 原来你不是,你不配做我大清朝的皇后。

我说是啊,你说的没错,我不配做这大清朝的皇后,可你能怎么样,你有能力废 了我吗?连皇位都是别人不要了让给你的,你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

你说,你等着,我一定废了你。

我说,好啊,表哥,我等着看你如何废了我。

我等着,我还是等来了,那纸诏书。

原来姑母永远只是姑母,不是我的母亲,她是福临的亲娘,她的儿子几天的不吃 不喝就足以让她忘记了她最疼爱的这个侄女。

降为静妃,改居侧室,搬出坤宁宫住进永寿宫吗?我才不在乎呢! 想要用这种方 式让我低头吗?我才不会认输。

你问我悔不悔,我怎么可能对着你说我后悔呢?福临,你果然还是不了解我。

你说至死不悔是吗。连“死”你都用上了,福临,你可真懂得如何伤我的心。

我说我不悔,至死不悔,既然你可以废了我,杀了我也不是没有可能,表哥,我 等着你来杀了我。

我不再理你,我很幸运,我看到了餐桌上有那么一个食器不是金的,我找到了我 发泄怒气的方式。

你拂袖而去,我放声冷笑。你看不到,我笑的出泪的双眼;你看不到,我疮夷出 血的心。

福临,你还是不了解我。

我懂得用我的骄傲狂纵惹怒你,你却不懂得如何让我向你低头。

其实,我要的只是你的温柔专注。可是,你却给不了我。

“卫青,卫青……!”

似乎,有人又再唤了。

谁是娜木钟?这世界早没了娜木钟,不是吗?

我早已是卫青了,娜木钟的种种早已与我无关了不是吗?我为什么还是学不会忘 记?

“卫青,你还好吗?”

我好吗?我不好。

雨下的那么大,一滴滴打在伤口上,我更痛了。你是鞭打我的人,用力那么狠, 造成的结果,你会看不到吗?

“公主命你回去疗伤了,你自己能够回去吧。”

“能。”

“公主还有事吩咐我做,我就不陪你了,见了你家大姐,千万别说你是被我打的, 知道吗?”

“知道了。”

没有软瘫在地,我还能高高站起。没有痛不欲生,我还能清晰地说出话来。

卫青,卫青呵!

我究竟要为这个名字付出多大的代价。

“卫青,你小子行!这个给你。”

一个圆形的小盒子,说话间从他的手中到了我的手里。

“这是什么。”

“药膏,治疗鞭伤很有用的。我走了,你自己小心点,这把伞给你留着。”

肩膀被拍了一下,有伞落在了脚边。那个人匆匆跑开。

这算什么,打几鞭子再给颗甜枣吗?

公孙贺,在平阳侯府认识你也有不短的时日了,真不知你是如何做了宫中太仆的?

以前很多次,问过自己什么最重要,总是得不到最准确的答案。如今可以肯定了, 有一个健康无伤的身体,比什么都重要。

“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起驾回宫。”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有的太监,也不知为何这些太监们的声音总是拔尖忸怩,却也 就这样成了一种特色。让人一听,就知道是谁在喊。

回宫了吗?也好。

这里本不该是你来得地方。这里本来就不该成为你我交集的场所。

我能走吧,我应该还能走。

可是,为什么,走上一步会如此艰难。

伞吗?我连弯一下腰都可能再也站不起来,我要伞有何用?

是谁,扶住了我将要倒下的身子,给了我个依撑。

“小五——”

“大姐?”

没想过会是她,卫君孺,卫青的大姐。

“你怎么全身是血,究竟怎么了?长君找人传话让我快来这里,我还觉得奇怪。 小五,你不是出府办事了吗?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是谁出手那么重,你告诉我!”

究竟怎么了?怎么会变成这样?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答案,我如何向你解释?

是谁出手那么重,要我如何告诉你?

那把辗转于地面上的雨伞在风雨中还很真是飘摇可怜呵。

卫君孺,我想我该成全你的爱情。有些话,我不会说了。

“姐,我困了!”

好简单的字眼,不再理会你惊惶失措的神情,不再理会你惊天撼地的呼喊,我闭 上了眼,全身的重量依附于你身。我的好姐姐,记得,要将弟弟我带回我们的家。

“小五,醒醒。”

抱歉,我觉得这样很好,我不想醒。

“小五,不要睡,睡着了就醒不过来了。”

忘了告诉你,我没什么大碍,至少,卫青他没那么容易死,可是我不想说。因为 你会发现我的装蒜。

“长君,你来了。快,快,小五他昏过去了……”

似乎,来帮手了。

这很好。

真的很好。我终于可以,安心睡去了。什么伤痛,什么寒冷,没了意识,它们都 远离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