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第六章


刘彻不相信任何人,人都站在殿下,与他对面而立,虽然匍匐着,但各揣心事。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心怀不轨?陈皇后从小就是他的玩伴,他自小就愿意娶阿娇,甚至从他嘴里流传出帝王皇宫里从来没有过的缠绵悱恻的“金屋藏娇”故事。阿娇也背叛了他,从皇后宫里挖出“蛊人”时,他震惊了,告诫自己再也不要相信任何人,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是男人,把所有的朝臣、宫妃都当成女人,这是他要牢记的。也有人不愿意做他的女人,像那个阿娇,他就废了她,把她打入冷宫,由她自生自灭。像那个司马迁,敢当面说他过失,那就让他进大牢,让他死去吧。那个没有屁股的女人,敢用死来惊动刘彻,就让她死无全尸。刘彻冷冷地吩咐吴福:把这个女人的尸体抛到上林苑的虎圈里去,喂虎。

刘彻最恨的是,他的女人、他的朝臣背叛他。

江充是一个小人,眼光总是斜的,他低着头静等皇上吩咐。

刘彻想说“蛊人事件”不是大事,但他没说。江充说:宫中出现蛊人,夜观天象,帝星就昏昧不明,这会摧垮大汉基业的。圣上要活八百岁,朝臣就得努力,让圣上少些忧虑。可如今,有人着急了,盼着圣上遭遇不测,这人是谁呢?

刘彻听着江充说话,他不喜欢江充,知道这是个小人。但江充的话说得有道理,假若能活到八百岁,那他就能把大汉治理得井井有条;消灭匈奴,让胭脂山成为大汉的一道屏障,命匈奴人也着汉衣,习汉礼,天下皆属大汉。他要用二百年时间,率大汉铁蹄踏遍天下,只要有土的地方,就成大汉的国土,只要有水的地方,就生存着大汉的子民。

江充告诉他,蓬莱有仙山,长生不老是可能的。秦时始皇帝派遣徐福带八百童男童女去蓬莱求仙,始皇帝做得太晚了,他没来得及。其实一个朝代只能有一个明主,秦朝就是始皇帝,他的子孙没有一个成大器的,都不是真命天子。始皇帝的大秦转眼灰飞烟灭,原因是什么?就是始皇帝生命太短促,他没有机会;要是始皇帝至今还活着,他也不过有一百多岁,哪里还有大汉夺天下的机会?高祖皇帝只能做一辈子亭长。要想大汉天下江山永固,皇上就得益寿延年,福寿绵长,这是大汉国家的希望,也是天下子民的希望。

刘彻愿意听这些话。他慢慢喜欢听人说谀辞了,好听到的话像音乐像流水,顺耳,中听。他喜欢别人说他矫健,健步如飞;其实他走起路来,已是龙钟老态。他喜欢听妃子说他神勇刚猛,也喜欢在草丛树窠弄些农家男女的野合,但那是虚张声势,气喘吁吁。不管怎样,他就是喜欢听奉承话。他气喘吁吁却愿意听人说他强健如牛,他颇现老态,却愿意听人说他十分年轻。妃子陪他过夜,时常要装作不胜娇羞,装作被他弄得如残花败柳,不堪攀折,刘彻才能满意。最有本事的是李夫人,她巧机变,真能在与刘彻的交欢中大汗淋漓,她那喘息是真的,很受用。刘彻想问,真能那么快乐吗?但他不敢问,他从李夫人身上获得比她更多,怕别人说他没有男人的剽悍与刚健。他喜欢与李夫人交欢,心下认定也许他与李夫人能那么狂浪,是他原就在草丛中占有了她,那是野性的农夫般的占有,他喜欢那样做。有几次他企图在野草中完成他的野蛮,可女人很依顺,没有一丝反抗,就是野生的兔子,也会在鹰的俯冲下奋力一搏,用一招“兔子蹬鹰”的绝技来救自己,但这些女孩子全不想着他渴望什么,个个在野地里展开身体,比在宫中室内更柔顺,更驯服,完全听凭他摆布。这让他愤恨不已,女人怎么全都没了野性?不该是这样的,她们有本事,极妩媚,能迷惑男人,令男人倾倒。这些女孩子怎么啦?就当他是猛虎,也得呻吟吧,弄弄临死前的挣扎吧?

他想与李夫人亲热,但这时吴福来了,吴福的到来像是一条狗,悄无声息,偏偏总能令刘彻感到他的到来,他悄悄站在屏风后,不作一语。刘彻问:有什么事儿?吴福说,圣上该去上林苑了。刘彻说,不去了。他不愿意再去,有一阵子,霍去病没死时,他愿意去上林苑,与霍去病一起射猎。霍去病像他年轻时那么有朝气,十分倨傲。卫青说了一句,他太傲了,怕不会有寿禄。刘彻就冲卫青这一句,非纵容霍去病一生骄傲,让霍去病一生平安,偏要与卫青赌一赌。但他输了,霍去病吐血而死,他没办法阻止霍去病吐血,也就头一次输与一个大臣。李陵令他生气,李陵让他蒙羞,如果李陵一被围就自尽,那就好了,李陵还是李陵,李家就是尽忠于大汉朝的李家,他就会封李家万户侯,世世代代食邑万户,生生世世承受恩泽。可李陵不争气,忠是做臣子的第一美德,他不忠,还有什么可说的?就该杀了他的家人,让他在匈奴听到噩耗,悔得痛哭流涕,他后悔,悔此一生没为大汉自尽。眼前不是没有例子,大臣张骞就是一个忠臣,他在西域流浪了那么多年,就是不忘大汉,他终于回来了,真的回来了。一想到了张骞,他说,叫张骞来,我有事找他。

张骞在西域呆得太久了,便少言寡语,在朝中很少讲话,刘彻对他更满意。张骞带回来两个西域女人,娶两个女人为妻。刘彻拍拍张骞的肩头说,张骞,你是朕的股肱之臣,是我的心腹。你不能只娶两个西域女人,非我华人,其心必异。你要娶大汉女人为妻,你看田蚡的小女儿怎么样?田蚡是我的舅舅,要娶了她,你可就是我的亲戚了。刘彻说完大笑,张骞扑通跪倒,说:不可,不可!微臣在西域对这两个女人说过,我只娶她们,此生不会再娶女人的。刘彻不快,沉声说,你在西域说过,朕在这里也说过,你不听吗?张骞流泪,说,圣上,不可啊,微臣在西域人眼里还有一点儿信用,再派微臣去西域,就能说服他们一心向往大汉了。刘彻听他这么说,还算满意,但劝他,要他好好想一想,要不要娶田蚡的女儿。

刘彻喜欢张骞,他在上林苑乘马,骑乘的是大宛的汗血宝马,命张骞跟随他。张骞说,皇上是要累死我,我死也追不上汗血宝马啊。刘彻大笑,谁叫你追汗血宝马?我要你骑上马。张骞大惊,说,皇上花了那么多的心思,才得了这三十匹好马,我再大胆,怎么敢骑乘?刘彻大笑,说:你是我的忠臣,我就是叫他们看一看,忠臣是什么样子的。你骑上,我跟你一起跑一跑。

张骞回头看,太尉田蚡斜过头去,装看不见,丞相刘屈氂低着头,不看他与皇上。他心里不是滋味儿,说:圣上啊,我骑不了,我怕,怕它把我摔死。

刘彻也感到大臣们的妒意,但他偏不理会,让他们嫉妒吧,他就是要重赏张骞。他大呼道:吴福,你过来,帮张骞牵一下马!吴福就牵马,刘彻跳下来,张骞大叫:不行,不行,圣上,不行。刘彻笑说:是你不行,还是马不行?他过来,亲自为张骞牵马。张骞大惊,这还了得?刘彻低声呵斥他:别动。你听着,我就是要你骑上马,我愿意看田蚡那小模样儿,你瞧他,脸儿都绿了,他就是心胸狭窄,你说,他是我的亲舅舅吗?我怎么瞅着他不大像呢?张骞流泪说:圣上啊,你替微臣牵马,让微臣怎么报答圣上的隆恩呢?刘彻说,我不是给你牵马,是给我自己出气。你也明白,李陵也是我的爱将,他一家都深受皇恩,可他怎么就降了呢?张骞说,圣上啊,微臣也是降了的,还娶了匈奴女人,要不是这样,怎么能逃回来呢?刘彻说,你说,李陵也能逃回来吗?张骞说,怎么不能?天天想夜夜盼啊。刘彻说,好,他能逃回来,我什么都不追究,我可以封他一个侯。

刘彻的心情好一点儿了,他想,要不要放过李陵一家人呢?放过他一家,就可以给李陵一个讯儿,让他明白,皇上对他李家有恩,他有愧于心。他一定会寻找时机,披星戴月,赶回大汉的。他说:对,就这么做,放了他一家人。还要派人去匈奴接李陵。他一听说大汉军队来了,一定会跑回来的。

狱官悄然而至,轻声对李陵母亲说,听没听说过,你有喜事了?李陵母亲不语,只是看着他。他说,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李家,你李家是世代忠臣,我怎么能让这些乌龟王八蛋害你呢?来人!

就上来了几个狱卒,他说,我那天喝醉了,你是贵人,别拿我当事儿。是这些混蛋害了我,也害了你们李家!他命狱卒拿来棍子,打几个原来与他一起奸污李母与李陵妻子的狱卒。他哭泣说,你也明白,我们是受人指使啊,有人告诉我那么做,我不做也不行。你就饶过我吧。

李陵母亲不语,只盯着狱官,狱官流了一会儿泪,说,你就是放过了我,我怎么有脸儿放过自己?来人,打他们三十大板!

就打那几个做过坏事的狱卒,打是虚张声势,只是做做样子,狱卒大声哭嚎。李母不语,狱官无奈,说:我也犯了过错,既是老夫人放过我,我也心里有愧。来人,打我!

狱卒再上来,把狱官扯下去打,狱官一边挨打一边叫喊:老夫人,你李家是世代忠良,你是李陵大将军的母亲,你饶了我吧!你饶过我吧?!

李母不语。

司马迁看狱官装佯,心里明白,他一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怕了,便来求饶。他问,你犯了什么过失,要这么责打自己?狱官说,我害了李家人哪,我害了人。司马迁问,是不是皇上要放过李家人?狱官说,太史令大人明鉴,是这么回事儿。司马迁笑笑,说:你不必打自己,只把你那玩意儿割去就行了。李陵弟弟也跟着笑,大声说:太史令大人说得对,你只要把那玩意儿割掉了,就算你赔了罪!

狱官看李家人,见他们不理睬,大声说,老夫人,你也是受苦的,你该明白,咱们只是小人,你老人家哪能跟我们一般见识呢,是不是?你一定会放过我们的。

人就悄悄走了,只剩下了司马迁与李家人。

司马迁百感交集,皇上要释放李家人了。这是好消息,皇上释放了李家人,他也许会跟着释放出去,总不会放了李家人,只问罪他一人吧?李陵母亲说,李陵不回来,是我吩咐的,他不会回来的。皇上也不会放过我们李家的人。

司马迁握着监栏的手无力地松开了,是啊,他怎么就没想到,没有李陵,李家的人必死。就是李陵回来了,李陵也必死啊。

刘彻恨李陵军中那个校尉管敢,他叛了,要是他不背叛,李陵的军队会无往而不胜。管敢向匈奴单于说出了李陵军中的秘密,只有五千人,迅疾飞驰,打得匈奴骑兵不知所措。这是一个秘密。匈奴单于恼羞成怒,区区五千人,竟逼得匈奴王庭几乎迁徙,真是深耻大辱。他集中三万精骑,去围剿李陵。刘彻为张骞牵马,还有一层深意,让朝臣们看看吧,皇上也是体恤臣子的,你没看皇上亲自给在匈奴羁縻了八年,在西域又流浪了五年才回来的臣子张骞牵马吗?谁为圣上尽忠,皇上决不会亏待他,甚至会扶他骑上最心爱的大宛汗血宝马,为他亲自牵马。这是何等荣耀啊!

刘彻命吴福来,他不乘羊车了,他要去勿思的宫中。

吴福心里暗暗称奇,皇上从来没想过,那个勿思是一夜羊车的牵引下才见的,那一夜后没再去巡幸,他从没想过勿思。这一回怎么想起她来了呢?有时皇上做事是找不到原因的,但吴福不那么认为,他以为,皇上做了一件事,你找不到原因,那还情有可原。皇上做了三四件事,你都找不到原因,你只好去死,不必皇上赐你死,你自己去死算了,你该死!吴福不知道皇上要去勿思的宫里做什么,莫非他真喜欢上了那个斜肩细眉的女人?

刘彻与勿思在一起,不喜欢勿思的神态,看来看去才看明白,原来勿思总要对他讲说道理,不是向他讨教,不是向他献媚,这很令他不满。他问勿思,你过得怎么样?他记得勿思说过,宫中是冷衾寒夜,没什么好日子。他心里不满,你在等,得等皇上,皇上幸你,是你的荣宠;皇上不来幸你,是你没有好命运。有什么好说的?勿思说,还好。她从小尊贵,很矜持,这使刘彻不喜欢她。他脱下勿思的长衣,扔在床下,很认真地体味着她,他在享用女人,心情与平时不大相同,这一个女人就要被他抛弃了,他决定把勿思送与张骞。他不喜欢司马迁的男人样儿,同样也不喜欢勿思有男人气魄。他用心体味勿思,勿思不慌不忙,没有热情,她不巴结,不讨好,与别的妃子有所不同。他想,要不要给张骞别的女人呢?他有一点儿犹豫,但他又劝自己,就是她吧,把她送与张骞,他不愿再看她的眼色了,不愿再听她说什么孤宫冷衾了,让她与张骞亲热去吧。

他躺在床榻上,对勿思说,你听着,我要把你送人。

勿思冷笑笑,皇上也有要送礼的人吗?除了匈奴单于,皇上还要讨好哪一个人?刘彻说,匈奴单于算什么?我要把你送给张骞,他是我的大臣。

勿思笑笑,说:他是你的一条狗,他去过西域,是不是?在匈奴呆了七年八年?又在别处呆了好几年,才回到了长安。他回长安好热闹呀,人人都知道汉使回来了,万头攒动,拥至街头看汉使。张骞身上穿着破衣,领着两个女人,还带着三个孩子。他还生了三个孩子?听说了吗?他领着两个女人,一身腥膻气,是匈奴女人。有人叫嚷:配种的回来了,带回匈奴人种了!人们那个乐啊,真轻佻啊,全没了敬重。他是你的大忠臣吗?

刘彻很吃惊,勿思像是一个小丫头,喋喋不休地讲,她神采飞扬,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她很美丽,斜眉入鬓,脸颊绯红,嘴角微带笑意,真是俊俏可人。刘彻一刹那看呆了,有点后悔,后悔答应把她送与张骞。但旋即释然而笑,他有许多好女人,哪在乎这一个?

他问,要去张骞府上了,你愿意吗?

勿思说:愿意。

他也不再说话了。

两人间有了距离,他再看看她,看的就是别人的女人了。他对勿思说,我不是无情,我是皇上,从前古人说,解衣衣人,推食食人,说的就是那古风。张骞是我的大忠臣,在西域苦了十几年,他该享些福了。勿思说,你把我送与张骞,是要他享福吗?

刘彻说,是,我愿意把我最好的女人送与他。

勿思想说,你最好的女人不是我。但她没敢说,她不敢说,也不愿说,她不愿让张骞受苦,那个一身褴褛的苦人儿,脸儿都是绿的,他在一片只吃肉的大草原上,怎么给饿得瘦骨嶙峋呢?

吴福来传旨,张骞跪下接旨,再请勿思进他的府内。他如今是大行令,也是博望侯,是大功臣了。他请勿思进府,像是看一件陶器,捧捧不得,放放不下,只是盯着勿思看。他说:圣上把你赐我,做什么呢?圣上把你赐我,做什么呢?勿思说,他不想要我了,便把我给了你。他不要的才赐予臣子。你明白吗?张骞听不见,只是重复他的话,圣上把你赐我,做什么呢?

张骞请她在府里坐,他先去布置一下。他对两个匈奴女人说,我本来只要你们两人做妻子的,可圣上又赏了我一个女人。那是圣上的女人,我怎么敢要?两个匈奴女人对视而笑,笑得很开朗。他问:你们笑什么?两人说,圣上赏你女人,是他喜欢你,你要升官了。在我们大草原上,这是最大的喜事,要是单于赏了哪个将军一个女人,而且是他用过的女人,那真是大喜啊。

张骞摇头,说,你们知道什么呢?你们知道什么呢?

勿思夜里等着张骞,张骞来访,对她说,我要去睡了。

勿思扯住他的衣角,说:皇上把我给了你,可不是要我一个人睡的。张骞说,我知道,可我……勿思说,可你怕,你怕皇上太喜欢你了,你像一个正得宠的妃子,天天怕,怕哪一天失宠了,日子不好过,是不是?

张骞看着她,惊讶她竟会这么想。

她说:你不必怕,有哪一天你失宠了,就是失宠,何不在你得宠时好好地享受享受?

她轻轻脱下长衣,拿斜成酒旗的削肩给他看。张骞真没看过这样的女人,肩斜成一抹的女人,别有韵味的女人。他心跳了,但还是不敢与勿思亲热。勿思说,他有太多的女人了,把其中不喜欢的一个赏了你,你要不喜欢,把我赏与你的家人,你有家丁,把我赏你的家丁吧?你知道,我早就与你有缘了,那天在街头看你,心想,这个男人算是一个有良心的,走了十几年,还惦念着回家,不光自己回来了,还拐回了两个匈奴女人……

张骞扑倒了她,轻声说,大草原很美,我要不是一个汉人,也会喜欢上大草原,我在那里住得惯,在那里娶妻生子,我会有许许多多的儿子……

勿思不让他再说下去了,用长长的吻止住了他。

听说李陵正替匈奴单于训练军队,刘彻从床榻上一跃而起,大喝道:混蛋,真是个混蛋!他怎么敢这么干?大汉朝自从有了轻骑,便有了一套战法,从霍去病起始,大汉轻骑便纵横大草原,匈奴骑兵也不如大汉轻骑,他李陵敢替单于训练骑兵?该死!

他大呼:来人!给我把田蚡、刘屈氂叫来!

田蚡与刘屈氂来了,两人照旧是一个低头听命,一个侧目沉思。刘彻说,我派老将公孙敖去匈奴接李陵,他深入匈奴,捉得一个俘虏,你们听听,听他说些什么?李陵在匈奴替单于训练骑兵呢,他想干什么?帮那个单于攻我大汉吗?

俘虏跪在殿上,说,那个汉朝的李将军训练骑兵,很有办法。

田蚡说:他罪不可赦!

刘屈氂说,李陵不会替匈奴训练骑兵的,再说,匈奴也不会要他训练骑兵,会信任他吗?

刘彻说,该死,该死!杀了他家人,杀了他全家!你去,你去牢里,要他们办,杀人,杀了,把他全家都杀了!

田蚡看看刘屈氂,不知道皇上要谁去。刘彻说,田蚡,你去,只会买地弄钱,你就不会杀人吗?

田蚡带人来到牢狱,先来看司马迁。他说,哎呀,太史令大人受苦了,在牢里也呆两年多了吧?真是的,怎么能让太史令大人在牢里呆这么久呢?司马迁对付田蚡这种人最没信心,不知道如何说话,一个什么道理都懂、什么道理都不讲的人,你对他说什么?田蚡吩咐狱官说,知道司马大人是太史令吗?狱官说知道,小人知道。田蚡笑,你不必紧张,在司马大人眼里,不光你是小人,我田蚡也是小人。小人重利轻义,是不是,司马大人?

司马迁不想与他分说,田蚡有点儿扫兴,去看李陵母亲。他大笑说:你家李陵有出息了,你猜怎么样?他在匈奴给单于训练骑兵哪。李陵母亲有些吃惊:不会,他不会那么干的。田蚡摇头,是啊,很可惜,他还真就干了,做了单于的走狗。他背叛了朝廷,皇上很生气,要你一家都死。你说,你李家人是不是该死?

李陵母亲没说话,站起身来,不再理睬田蚡,回头对狱官说,我要水,给我一些水,我要洗浴。田蚡斜眼瞅她好久,才说:好,真好。忽地回头大吼:没听见吗?夫人要洗浴,你们得给人家洗浴,人家要好好拾掇拾掇,拾掇干净了,好去死。

狱卒忙碌,抬来一只大大的木桶,把木桶放在牢房里,再拎来了热水,倒进桶里,热气蒸腾,看不清人影。只见李母对田蚡说,你该走了吧?

田蚡悻悻而去。

李陵弟弟与李陵的妻子细心地张大了那一件最长的袍子,遮挡视线。李母笑笑,挥手命他们撤去,司马迁便看到她赤裸的身体。她静静地站在司马迁面前,说:太史令大人,惊扰你了。司马迁盯着她的身子看,无所思,亦无所欲。看着她的身体,觉得她的身体是那么美,是那么窈窕,真是美女啊。李母的小腹是平坦的,皮肤很光滑,乌发黑油油的,她说,我要洗一下,可儿,你看水是不是有一点儿热?李可试一试,说,娘,水不热。李母说,我洗过了,你们两人也洗一洗。两人噙泪答应,默默服侍母亲洗浴。牢房里没有别的声音,只有水的轻轻泼溅声,李母轻轻拂水,水滴在皮肤上,滑掉了,有生命的皮肤不愿承载湿润,湿润的是她的身体,还有三个人的眼睛。

司马迁想,天哪,她竟是那么从容。司马迁想过许多词语,像视死如归,舍生取义什么的,但无论想什么,都比不过李母的平静。

李母洗浴完了,轻声问:拿什么来擦身子呢?

两人也左右寻觅。

李母莞尔一笑,说:没什么可用的。你们也洗一洗吧?我就这么坐一会儿,就好。

李陵的妻子就去洗浴,她迟疑了一下,想要不要像李母一样,不怕司马迁看?她很坦然地脱尽衣服,洗浴自己。

狱官来了,带着几个人进来了,狞笑说:看看吧,看哪,这个女人多威风,我求她,受她羞辱,她也不饶过我,这会儿怎么样?人哪,别太狂了,你说是不是?

李母说:女人洗浴,男人是不是该避一避?

狱官大咧咧地说:不必了,都是死人了,还避什么避?你猜我来干什么?处死你们!皇上下令了,要处死李陵一家。来人哪!

狱卒就扑上来,扑进牢房,把李陵妻子从浴桶里扯出来,狱卒大声淫笑:不必那么洗了,我们给你洗,你看好不好?狱卒扑来,把两个女人扑倒,当场奸淫。狱官跳脚大呼:你威风啊,你是贵族啊,来人啊,就弄她,你是一罪犯,神气什么?!

司马迁瞪眼看,看他们光天化日下作恶,张大了嘴,想怒斥这些龌龊卑鄙之人,但吐不出声来,理直气不壮。他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刚刚洗浴过的女人又被凌辱,头发披散着,挣扎,不肯屈服。但也没用,野兽把她看成死人,随心所欲地摧残她们。司马迁后来在长安宫中再没看见过这种场面,男人与女人的那种事是平静的,顺从的,没有兽欲的张狂,也没有人性的挣扎。这些可怕的场景不再重现,似乎可把他的记忆抹为淡淡的一痕。可司马迁就是忘不掉,在他的眼前,女人不屈服,拼命挣扎,在呼号,在狂喊。其实那都是事后的想象,苦难之中的女人并没有这力量。

屠杀在进行,几个狱卒先是扑倒了李陵的弟弟,李可叫喊:娘,娘!

呼声被用袋子闷住,人被扯倒在地。狱卒们还有闲心玩笑,把李可的两条腿从栏杆中间扯出来,让他的下体抵在栏上,拼命拽扯;牢内的两个狱卒把装满马粪的袋子捂在他脸上,狱卒坐在袋子上,李可拼命蹬腿,腿被紧紧扯住,双手乱划,阳物也被栏杆挤坏,流出血来。狱卒就笑:唉哟哟,唉哟哟,怎么挤坏了宝贝儿,不想做男人了?又相顾而嘻。

司马迁总觉得,人类从泥土之中站立起来,能直立行走,就有了羞耻之心,他们急惶惶地寻找树叶来遮掩自己的下体,不想把生殖的秘密暴露给世间万物,也不肯暴露给异性和同类。他们认定只有那个最知己者才能共有生殖的秘密与浴血的痛苦,这就是人类,是万物灵长的人类。可司马迁在牢狱中没看到人类生殖的隐秘,隐秘变为嘲弄的游戏,狱卒们像披着人皮的豺狼,一次次洗褪了司马迁的书生气,让他目睹着兽性的残酷。

被侮辱的女人麻木了,披散着头发,坐在铺草上,死亡变得很简单,狱官只挥一挥手,两个狱卒就衣衫不整地扯起了绳索,把两个女人吊悬在牢里的横梁上。

司马迁怒火中烧,五内俱焚,扯着喉咙呼喊,却愤然无声,只是瞠目凝视狱卒杀人。

狱官理弄着衣服,从衣袖上择草刺,好整以暇,对着司马迁微笑,说:太史令,给你看这么残酷的事儿,真是打扰了。你给我记住,我是小人,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你骂我,骂我是没卵子的阉竖,你给我记住,哪一天皇上下令要阉了你,我这个小人决不用别人动手,我自己干,亲手把你给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