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第十七章


刘彻决心要杀郭解。原本刘屈氂是愿意杀掉郭解的,他认为郭解这么张扬,明白地向大汉挑战,该坐大不敬罪。田蚡不愿意杀郭解,他认为像郭解这种人,是不该杀的,让他自生自灭就可。可这回在朝上,两个人态度来了一个大转变。

刘屈氂说,就把郭解关在狱里,关他几十年,让他坐牢,也不杀他,也不释放,郭解的影响就会小得多。

可田蚡态度激昂:不可!郭解是一头猛虎,猛虎在山里,你不必管它,它自有活食可吃。可你把它监在陷阱中,它天天嘶吼嗥叫,声震数十里,搅得周围人心不安。皇上只有一个法子,就是派人去狱里悄悄地把他弄死。让他一死,所有与郭解有关的麻烦,就都没了。

司马迁想说话,觉得他们用权谋来做事、杀人,岂不是草菅人命?但想想,就一句话也没说。

刘彻问,张汤,你说怎么办?

张汤说,杀郭解是早早晚晚的事儿,但不能杀了之后,让人觉得你没理。不如派人去轵县调查,查一查,郭解在那里都做过什么?只要他有违法、犯罪之事,那时回来杀他,有根有据,再诏告天下,就不怕有人滋事。

刘彻说,好。

轵县的地方官接待使者,并在席上宴请当地富户、豪绅近百人。专案使者说,朝廷要我来,就是要查一查,郭解在轵县都有什么罪行。如今郭解给下狱了,他所犯大罪,朝廷要一一向天下人公告,再杀他,就是罪有应得。

一个豪绅说,郭解是大侠,在轵县从不与人相争,有一回我的车跟他侄儿乘的车相撞,撞坏了车轴,两人争吵。回来后我以为这事儿就过去了,可郭解听说了,亲自赶到我家,送来美酒整羊,向我赔礼,并当场在我庭院里打了他的侄儿二十杖。你要说罪行,这就算是罪。

另一个人说,我破产了,店里的陶罐因为做得太差,积了整整几千只,没人来买,我要破产了。我正想用木棒打碎所有的陶罐,郭解来了,问我为什么要砸碎陶罐?我说原因,这陶罐没做好,用它装水还渗,有什么用?郭解站在我店门前,对围观的人大声说,你们听着,我可是找了多少年也没找到渗水的陶罐,你们知道渗水的陶罐有什么用吗?众人都笑,真不知道渗水的陶罐有什么用。郭解就拿了一只陶罐,装了半罐水,提出来说,谁常去河边顶水回家?围观的女人都说自己去过。郭解指着一个漂亮女孩说,就请你来顶一下。郭解在陶罐下垫上一圈布巾,女孩顶着水,袅娜而行。郭解说,看看,陶罐渗水,多凉快啊,下面的布巾又被渗湿,天再热,你也感到凉爽。这种陶罐我家里要,给女人顶水用,我买一个。围观之人人人掏钱,把钱扔在店门内,抢着抱一个陶罐,乐呵呵地走了。我的店开下来了,一直开到今天,没有郭解,就没有我的今天。

众人多讲郭解的好处,专案使者有些不耐烦了,在座的儒生许甫忽然放声大笑,众人惊愕。许甫说,人不知道,以为我们在这里聚会,是专说郭解的功德呢。我就不明白,郭解在轵县比父母官的权利还大。有了大事去找郭解,就能解决,这岂不是以奸巧违犯公法?这很正常吗?就像你那一批陶罐,既是渗水,就是残次之物,就不能用。郭解花言巧语让人们买你的陶罐,把你的错误、过失分担了过去,从此你不就可以卖渗水的陶罐了吗?这种专以奸巧违犯公法的事,都是郭解做的,这种人是轵县的祸害。

专案使者问,依你看,郭解没有杀人,能判他一死吗?

许甫大声说,怎么不能?有的人不杀人,但他怂恿别人杀人,纵容别人杀人,这种人更该杀。

没人再说话了,说要杀郭解,没一个人肯出声。当天夜里有几个豪强冲入儒生许甫的家,杀了这个儒生,并割了他的舌头。他们说,你这个人死了,也不必长舌头,你的舌头专门说些害人的话,留着它也没有用。

司马迁拿到了专案使者的奏折,看到儒生许甫被杀,又被割了舌头,就长叹:郭解这回只能一死了。他问东方朔,还有什么法子能救郭解?

东方朔说:郭解不死,皇上无法安寝。

八年前在狱里见到郭解,往事还在眼前,郭解所作所为,总是影响着司马迁。他豪情任侠,令司马迁钦佩,如今他真无法救郭解,只能用文人之心,去耍一次小小的伎俩,把专使的奏折放在刘彻桌案的最下面,存一个侥幸,就是刘彻看奏折太多,太累,忽略了这个一折子。

刘彻还是看到了这个奏折。

刘彻一摔竹简,大呼:混蛋,混蛋!

司马迁忙过来看。

刘彻很激动:总有人给他做事,总有人帮他杀人,他走路有人欢呼,他渴了饿了有人送酒食。郭解怎么这么威风?你看看,还有人为他杀人,只要有人说郭解一句不是,就性命堪忧。他凭什么?杀了人还割舌头,太过分了,给我叫刘屈氂、田蚡、张汤来。

无话可说。也无须为郭解辩解,问题是怎么做。

刘屈氂说,杀了他全家。

田蚡说,灭族。

张汤说,要想清静,就在狱里杀了他。

司马迁很想说话,想说“明正典刑”这四个字,哪个字都不可或缺。你偷偷杀人,就不是光明正大。你暗自用刑,就是不依刑律。你杀人用卑鄙手段,怎么能有浩然正气?一个国家行事苟苟且且,怎么能行?但他不说话,不能说话。

刘彻一直不语,这时说话了:我说的不是郭解,大汉天下有多少个郭解?地方豪强一个个势力强大,生杀予夺,胡作非为,有了他们,大汉天下还有什么王法?这些人比匈奴单于还可恨。你们听着,大汉天下,全国上下,替我把这些人找出来,一个也不放过。只要他是在地方做豪强,作奸犯科,输打赢要,把他们都给我抓起来处死。你们给我运运劲儿,从上到下都给我运动起来!

司马迁不明白“运动”这个字眼,他不知道后代人会把这个字眼演绎成一场场浩劫和一轮轮迫害。只要有人运气,有人动手,有人动作,就会有人遭殃,有人死亡,这成为中国独特的人文景观。但是司马迁能够明白地觉察到,刘彻这一句话说过,便会有成千上万的人头落地,地方官员也会趁机敲诈勒索,把一些富豪人家弄得倾家荡产。他钦佩郭解,觉得郭解有骨气,有人格,敢同皇帝抗争,敢同官府作对,行事正直,不苟且,是个真男人。

刘彻心里也明白,只有郭解这样的人才不怕死,做事让人从心底里佩服。司马迁喜欢窦婴,但窦婴也有弱点,窦婴在失势时曾经宴请过田蚡,企图与田蚡修好,但田蚡不是一个大度之人,不会不念旧恶,窦婴的两次宴请,都弄得不欢而散。他也让司马迁看到了,即使像窦婴这样的人物,也有谄媚讨好的本性。世上只有郭解才是真男人,是顶天立地的人。

刘彻这天晚上心情很好,入夜了,也没有去内宫歇息,他命司马迁与他坐在一起,两个人说些闲话,喝一点露酒。夜色很浓,皇宫又很静,没有音乐,没有奏章,没有烦心的国事家愁,人性的温馨就浮泛在酒里,流淌在血液中。

刘彻悄声问:你见过郭解吗?他长什么样儿?有帝王之相吗?

司马迁说,一个小个子,挺瘦,总喜欢穿粗布短褐,脸色总是很平静,不骄不矜,不做作,不夸张,说话风趣,敢担当,是个血性男人。

刘彻想了好久,说:还是想不出来。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从来没揣摩过哪个人长什么样子。

也是的,他不用揣摩。一个人站在他面前,就成了他的奴才,他不必揣摩奴才。一个女人被送进宫里,就成了他的女人,他不必揣摩他的女人。可他总想这个郭解。用宫里人去比较他,他像谁呢?像吴福,一张胖乎乎的大脸?还是像东方朔,一双灵活闪烁的眼睛?还是像张汤、田蚡,长着长长的山羊胡子?

想不出,实在想不出。刘彻斜躺在榻上,枕着凭几,听司马迁讲郭解的故事:有一回,一个地方官贪墨许多珠宝,就想把那个主人下狱害死,郭解来了,上堂喊冤。这官就大堂问案,郭解做什么事儿,总是有许多人跟着起哄,因为他一弄什么事儿,既解气,又好玩。

郭解说,他要告的就是那个下狱的人。

官儿一听就乐了,好啊,告他好啊,有死罪才好呢,说吧。

郭解说,这人呢,不好,心眼不好,他害了我不说,还想害大人。

官儿说,怎么回事儿?你说。

郭解拿出一张长长的绢帛,叫人把它挂在堂前,绢帛上画着一对玉璧,还有许多古物,周鼎什么的。

郭解说,这人拿了这些东西,说卖给我,就收了我的钱拿走了,一共有两对玉璧,一只古鼎,还有一些东西,你们大家都看清了吗?

堂前的众人都跟着吼叫,看清了!

郭解说,他卖给我了,这会儿又说,都送给大人了,这就不对了,大人是大汉朝的清官,绝不会要他的珠宝,怎么会做这种蠢事呢?他这是陷害大人,他说大人拿了他的东西,一定弄出个罪名来砍了他。大人要是砍了他,那些珠宝归大人可就是真事啦。这也没什么,大人只要把他拿我的钱给我就行了,一共是五十万钱。不过,我知道,大人是没收了他的珠宝,怕他不还我钱。他要是还了我钱,大人就会放过他,还了他的珠宝,是不是?

这件事的最后结果是,那个地方官当场放了人,还了珠宝玉器,还假惺惺地说,要那人当堂还郭解五十万钱。

那人惊愕,他不欠郭解什么钱呀?

郭解笑着说,我那天在你店里,打破了你一件陶器,赔了你三十钱。我出来一问别人,你那陶器就值二十五钱,你多要了我五个钱,现在你就当堂还我五个钱。

那商人真就给了郭解五个钱。郭解对地方官笑着说,你听差了,我当时说,我是花了五个钱,买了他的东西,不是五十万钱。我是穷人,没那么多钱。那地方官又气又恨,可他拿郭解也没办法。

刘彻大笑,说:好,好,真是好法子。你看这个郭解,他行事是不是像我?司马迁一叹,不敢评说,不愿把刘彻与郭解说在一起。但他最后看刘彻瞪眼等他说话,就点头说,有一点儿像。

刘彻说,他像我,他真的像我?他真像我。他说,我怎么也得看一看他,你说我去看看他,会怎么样?司马迁想不出他与郭解相见时会如何,但他想那一定会很有意思。他说,或许皇上会去看他,他会对你说真话,要是这世上有一个人肯对你说真话,那个人就是郭解。

刘彻醉心于他与郭解的见面,他说,我要见他。我告诉你,我早先最看重的是卫青,他与我天天在宫里耳鬓厮磨的,我同他趴在地图上,看哪看,看匈奴,看大汉,终于把匈奴看得衰弱了,把大汉的土地看得扩展几近一倍。我后来看好霍去病,他像我,性格脾气都像我,说话直,不拐弯,宁折不弯的脾气,可他死得太早了。再就没有谁像我了,你说郭解像我?

刘彻很兴奋,他想见郭解。

刘屈氂说,他要去见一见郭解,家里人劝他,你是丞相,不能去见那个犯人,你要知道,皇上最恨的人就是郭解,你见他,说不定会给你惹上大祸的。刘屈氂笑了,说:胡说,祸是惹上的吗?你有大祸,躲也躲不过,要没有大祸,栽也栽不上。他就去看郭解了。

郭解看他,说,我认得你,你是丞相刘屈氂。

刘屈氂说,是啊,我来看你,想告诉你,你一家人,还有你的那些豪强朋友都完蛋了,皇上下了决心,要宰了你们这些人。不是豪强不出头,是非皆因强出头啊。

郭解不语,他不怕死,他一家人可能都死,留下一个儿子不死,他郭家就有后。刘屈氂说,我来找你,要你帮我做一件事儿。郭解说,你跟死人谈后事,是不是有些白费工夫?

刘屈氂说,不是,我要告诉你,大汉天下有一忧,那就是有一个混蛋,他会坏了大事的。郭解知道他说的是谁。

刘屈氂说,我知道,你与他有来往。

郭解说:我明白你要干什么,我不会帮你。你怎么不懂得,有那么一个人在,我就死后也可能安心,有他,就有人活得倒霉,是不是?

刘屈氂说,你错了,你得帮我,帮我治这个人,你死了,还有许多像你这样的人活着,有田蚡他们就性命堪忧。你不在乎吗?再说了,如果我告诉你,在朝上田蚡一力主张要在狱里悄悄宰了你,悄没声儿地杀了你,你信吗?

郭解说,我信,我明白,我一入监狱,就只能一死,最盼我一死的就是田蚡。他微微一笑,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他吗?我早就知道,我不入狱,田蚡就会为我说好话,我一入狱,田蚡就会急着杀我。

刘屈氂拍手说,是啊,你就能容他这么害你?

郭解说得很平静,田蚡一定会害我,可我不会帮你害田蚡。

刘屈氂说得慷慨激昂:错了,我错了,我一直以为郭解是个大侠,是是非非看得清,谁料到你竟然这么不知是非。田蚡是什么?他是罪人,二十来年黄河几次决口,淹没几省良田,数十万人无家可归,都是因为田蚡。他为了保住封地鄃,挖开了黄河别处河堤,淹死了多少人?你郭大侠不除掉他,死了能瞑目吗?

郭解坐下来,像老朋友似的,对刘屈氂解释,豪强,豪强,知道什么是豪强吗?你有钱,有势,不算豪强,只有朝野勾结才能出豪强。朝廷这里一有个风吹草动,豪强就未卜先知,凭什么?不就是因为有田蚡这样的人吗?你以为豪强喜欢什么人?不是你刘屈氂,不是那些战战兢兢只看皇上脸色的人,我们喜欢的是田蚡,敢贪,敢占,敢说,敢做。

刘屈氂叹气说,我明白了,田蚡不死,就会有郭解。

郭解大笑,不错,你总算听明白了。不过,我也猜透了,你也不敢做什么,你怕田蚡,想保住你这条老命,就得跟田蚡糊涂事,糊涂做。

刘屈氂叹息说,我小看你了,从前总以为豪强就是不讲理,就是一根筋,没想到你这么有见识,只可惜,你要被处死了。你会被灭族的。我会告诉张汤,让他好好照顾你。

田蚡告诉张汤,他要去看郭解他说。你要好好安排他,郭解这人是个人物,我不喜欢他,但我敬他。你安排一个时间,我去看他,为了大汉,我也得去看他,我要劝他少生事,临死之前别惹什么事,省得皇上烦心。

张汤说,好,请太尉晚上去吧。

田蚡准备了酒,与郭解对饮。田蚡说,我很想来看你,但不大方便,你应该走得远远的,鸟飞出了笼子,为什么还要飞回来呢?你该不露面,老老实实地过日子,你就改个姓,姓京啊,姓子啊什么的都行,就是别姓郭,你又回来了,很麻烦,皇上想杀你,我也救不了你。

郭解饮酒,只看着田蚡,不说话。

田蚡说,你还有什么事?我帮你做。

郭解还是不说话。

田蚡就说,刘屈氂来过,他都说些什么,能不能告诉我?

郭解笑了,笑得很爽朗,觉得有些好笑,就对田蚡说,刘屈氂说什么,不大方便说吧?

田蚡假作不在意,说,好了,他说什么也没用了。皇上一心要杀你,惦念你好多年了,谁也无能为力啊。田蚡心里琢磨着,郭解不肯说,刘屈氂的话就一定很重要,只是怎么样能让郭解说出来呢?

两个人就喝酒。田蚡说,我今天晚上来,就是要跟你喝个一醉,人活在世,要么你就活得像条狗,要么你就活得像个人,像条狗的家伙我见得多了,有的人模狗样的,看上去像人,一到关键时刻,腿一软,手一哆嗦就变成爪子了,身子就趴下了,还冲你直点头,叫几声,真是条狗。就说那个老窦婴,跟我较一辈子劲,我梦里想他,醒时恨他,连槽牙都磨平了,真惦念他呀,可惜最后他还诞脸儿来府里给我过生日,真他妈狗性不改。就你郭解是条汉子,是个人,我是真服你。

酒越喝越厚,话越说越稠,黏黏糊糊,真像是好友。

郭解喝醉了,说,你整天说别人是狗,你田蚡才是一条癞狗,刘屈氂是一条老狗,你两个是狗咬狗,一嘴毛。

田蚡拍手大笑,你猜怎么着?我咬他,一嘴毛,咬不着,他不跟你真咬,一咬就跑。他咬我,是不敢咬,我一龇牙,就把他吓跑了。我跟你说,人活在世,你得会看眼色,看周围。要是有人站着,人多,你就站起来装人;要是都四条腿趴着,狗多,只有那么一两个人站在狗群里,你还装什么人?早晚不给狗撕了,扯了?你赶紧趴下装狗,人家叫,你也叫。这就是为人之道,也就是人道,其实什么他妈人道,说穿了这也叫天道、王道、人道、狗道,人活着,就是混一个活法。

郭解说,我有点喜欢你,刘屈氂要杀你,我还真有点舍不得。

田蚡这一夜想知道的就是这句话。

刘彻对司马迁说,不行,我一定要去看郭解,我不想让别人知道,你一个人陪着我去。

这天夜里,刘彻换了衣服,带着二十多人,从后宫门出来,去廷尉府监中看郭解。刘彻要司马迁去雇一辆车,二十人跟在车后步行,一行人走了一个时辰,才到廷尉府。到了廷尉府前,刘彻才想起来,要是不找张汤,就看不了郭解。

刘彻对司马迁说,不去找他,你们去买通看守,就说是郭解的朋友,要进去看他。

司马迁来到狱前,他怕被人认出来,就让别人去贿赂狱卒。过了好一会儿人才回来,说,不行,不让见。

刘彻说,就往里闯。几个人往里闯,就见张汤出来,大声喝问,是什么人,敢闯大狱?!

司马迁凑上去,说:是郭解郭大侠的朋友,想去看看郭大侠。

张汤看着司马迁,知道是皇上来了,又不想明示身份,就说,这是监狱,怎么能随便看?你要看人,也得拿钱,按大汉的刑律,重要的刑犯入三十万钱可以免死,看一次怎么也得一万钱。

刘彻从衣襟上解下来玉璧,说,这玉璧值十万钱,就送与大人吧。

张汤接过,带着人去狱中。

郭解仍坐在狱中饮酒。

张汤过来说,郭解,有一个人自称是你的朋友,要来看你。

郭解说,好。

刘彻站在门前,看着郭解。

看到了,终于看到了,如果走在街上,谁也不会认为他是郭解,长得其貌不扬,小小的个子,没什么神奇、特殊之处,与街上的佣工、农夫一样,很是平常。一刹那间,刘彻感到失望。他是郭解吗?那个让他惦念着的、嫉妒着的、仇恨着的郭解,就长成这么个模样?刘彻上前施礼,匆匆比划了一下,我是你的朋友,听说你下了大狱,要来看看你。看看牢房,有很厚的铺草,沿着狱栏边放着许多酒瓮,郭解正在饮酒。刘彻问,能不能跟你喝上一杯?

郭解把小案捧起,端到栏杆前,与刘彻对栏而坐,说:好。

刘彻就跟郭解对栏而饮。他是一个老人了,一生经历了许多生生死死的大事,可真莫名其妙,这会儿跟郭解在牢中对面而坐,屁股下垫着铺草,对着面饮酒,心里竟然有些激动,平添上来一份豪情。

司马迁想,皇上或许会叫人去弄一些菜,他还从来没见过皇上空饮,但刘彻没出声,他跟张汤都只能在一旁侍立。

刘彻说,你饮酒不吃东西,会伤胃的。

郭解笑着说,饮酒时,伤哪儿都不要紧,只要不伤心。

刘彻说,伤心时我也饮酒,就用酒浇着心,酒能治伤心。

郭解说,对。

他从铺草上扯下来几根草茎,放在桌案上,是稻株,上面还有没打尽的稻粒。郭解说,我曾经跟人喝酒,用竹叶下酒,喝口酒,吃一片竹叶。喝酒的是人,吃竹叶的就不是人了,是马,是牛,是驴,是羊。你能跟我饮酒,不吃菜,只吃稻粒吗?

刘彻笑一笑,说,我老了,吃下稻粒,不消化,会生病的。

郭解说,人吃五谷,都吃谷壳子,那是早先年的事了,后来就不吃谷壳了,其实吃一吃也没什么。

刘彻大笑,说,好,好。就喝酒,吃稻粒。

两个人喝得半醉,郭解问,你为什么来看我?

刘彻说,你帮过我,只是你不记得了。

郭解笑一笑,他从来不问,只要不记得,就算没帮过那人。

刘彻说,你要死了,没人能救你出去,听说要灭你的族,还要诛灭天下豪强。

郭解笑笑说,听说了。

刘彻问,你不怕死?

郭解鄙视一笑,不屑谈生死,从小他就死过几回了,这一生总是有人想杀他,能活到四五十岁而不死,已经很造化了。

两个人喝酒,说着话。

刘彻说,这么喝酒没趣,我讲一个你的故事给你听,然后再喝。

刘彻就讲,讲郭解在茂陵种地的故事。他问,周围有那么多人看着你,你一个人种地,想什么呢?

郭解说,想早点种完回家,省得有人要跟你说话,太麻烦。

两个人笑。

郭解说,你来看我,就是我的朋友,既然是我的朋友,你那么知道我,我就不能不知道你了。我不讲你的故事,虽然我知道你的许多故事,我只唱一首你写的歌给你听。

刘彻很惊讶,他凝视着郭解,不知道郭解会唱什么歌,他写过歌吗?

郭解站起来大声唱:

大河浩荡啊河水翻卷,
北渡乌水啊流畅也难,
拿来木桩啊钉牢河上,
河神沉默啊木桩固立,
木桩固立啊庶人受苦,
河岸萧条啊用啥治水?

……

郭解有武功,两手扶着监栏,慷慨悲歌,声激牢狱,绕梁而起,似乎把刘彻带回十二年前。那是黄河边的一战,就是这一战,十余万大军治河,堵住了瓠子决口,使河水不再淹河南。又在河北修了两条渠,这一次大胜,在河堤上筑了一栋宫殿,起名“宣房宫”。于是两楚之地,河南、皖北、苏北没了水患,大汉天下最强大的时候,就是那一年。

“负薪塞河”是一个壮举,司马迁流泪了,他亲自参加了千军万马战黄河那一战,这首歌就是汉武帝刘彻亲手写下的。那是司马迁做太史令的前一年,那一年他三十七岁。

刘彻凝视郭解,说:你知道我是谁了?

郭解说:你是皇上。

刘彻放下手中的酒杯,说:是我要杀你。

郭解说,不杀我,你寝食难安。我知道你是皇上,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说假话?

刘彻说:我从不说假话。

郭解问:你说你该谢我,谢什么?

刘彻说:说了你也许不信,你杀那些贪官污吏,我也想杀;你杀他们,是帮我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