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骄子》第26章 生灵苍天


草原之上,风沙弥漫。霍去病率领他的三千羽林军,在凡是有人迹畜影的地方,纵横驰 骋。霍去病杀红了眼睛!他们先是见到人影,便要追问,问不出结果来,就将他们杀掉!再 到后头,他们连人影也见不到了,只能看到牛羊马群。于是他们便对着牛羊一阵乱砍。

前面又是一座山峰。纵马越过山脚,只见一男一女两个匈奴夫妇,赶着羊群往北走。他 们看到汉家兵马,急忙躲避,可是为时已晚,他们被前头的几个骑兵赶到一个沙坑内。

黄恩浩迟疑一下,问霍去病说:“大司马,杀不杀他们?”

霍去病看了看那夫妇俩,那女的吓得浑身发抖,可男的却是怒目而视。霍去病毫不犹豫 地说:“杀!不能留下!”

两条生命马上化为沙漠上的冤魂。

霍去病率兵继续冲杀。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草原上阴风四起,愁云惨淡。

长安钟粹宫中。卫子夫正与她的一儿二女在一起,准备嫁衣。卫长公主如今已经一十七 岁,面若桃花;次公主十五岁,颇懂人事;太子刘据也已一十三岁。他们在看卫长公主试衣。 “母亲,皇后,妈妈!你看看,这件粉红的多好啊,我最喜欢了!”卫长公主高兴得不知如 何来叫妈妈。

卫次公主很是调皮:“姐姐,光你喜欢还不行,要大司马喜欢才行啊!”

卫子夫并不说话,只是看着她们,脸上露出了甜蜜的微笑。

太子刘据对姐姐们试衣没有兴趣,男孩子关心的是另外的事情。他跑过来问道:“母亲, 父皇宣金娥姐姐和蒲柳子进京,怎么还没到啊?”

卫子夫看了他一眼,笑着说:“他们远在临淄,还要准备些贺礼什么的。你金娥姐姐离 开长安的时候,你还在你修成君姑姑的怀里头呢!你记得他们?”

小刘据有点不好意思:“我想蒲柳子,想辛苦子,想去病哥哥,卫青舅舅,还有东方… …”

他的二姐姐把话抢过来:“你还想‘东方第一剑!’母亲,弟弟最近可迷练剑啦,他说, 东方大人回来,他一定要父皇恩准,拜东方大人为师!”

卫子夫笑了笑:“据儿,昨天公孙太尉带你去看辛苦子,他的伤怎么样了?”

刘据稚嫩的脸上充满悲伤。“母亲,有太医相救,辛苦子当然没事了。可是他的这只胳 膊没了,可惨了。”他边说,边用手摸着自己的右臂。

卫长公主却不关心这些,她急着问另外一个问题:“哎,弟弟,你看到罗敷了吗?”

刘据点点头:“看到了。”

卫长公主急切地问:“她比我漂亮吗?”

刘据认真地说:“姐姐,她哪儿比得上你啊!”

卫长公主听了,面上高兴得很,心里却不踏实:“弟弟,你是太子,可不能骗人哟!”

“我骗你做什么?她真的没你好看啊!”

卫子夫走上前来,问道:“好,据儿,那你说,罗敷漂亮在哪儿,你姐姐又漂亮在哪儿?”

这下子小刘据的话说得不畅了:“母亲,儿臣……”

二姐过来用手逗他:“小男子汉,说啊,说啊!”

刘据被她弄得满面通红,结结巴巴地说:“我说,说不好。母亲,儿臣只觉得,姐姐她 像皇宫花园里的白色的菊花,可罗敷她,倒像长在山野里的牡丹!”

卫子夫高兴地点点头:“据儿,你不喜欢牡丹花?”

刘据想了一下,答道:“母亲,儿臣觉得她太……太惹眼。”

卫长公主听了这话,特别激动,她放下手中的衣服,跑过来要亲弟弟一下。太子忙红着 脸躲开。

卫子夫高兴地将他搂在怀里:“据儿,你真是母后的好孩子。”

刘据还是忙着挣开:“母亲,儿臣已经长大了。”

次公主走过来,捏住太子的耳朵:“你才十三岁,大个什么?你说,姐姐我像什么花?”

刘据被她捏痛了,边叫边说:“哎哟!你像宫墙上的长满刺的蔷薇花!”

沙漠之上,马蹄声声。东方朔与霍光率领十余骑兵,到处寻找霍去病。

他们见到路上的牛羊被杀戮了许多。二人不时地相对而视,神情不再是惊讶,而是很多 忧虑。

“东方大人,我总觉得不太对劲。”自从长大了以后,霍光就很少再叫东方朔“干爹”, 东方朔以为他是爱面子,也就不要求他和霍去病一个样。

东方朔走下马来,他在牛羊尸堆里行走几步,终于在一个沙坑里,见到那对男女牧民的 尸体,东方朔更为吃惊,大叫道:“霍光,你来看!”

霍光急忙前来,看到如此情形,他不禁失声:“啊?难道他疯了?”

东方朔急忙上马:“别说啦,快追!”

战马又在沙漠中驰骋起来。

建章宫中。武帝正与李夫人在一起嬉戏。李夫人摆动着腰枝儿,边舞边走,而武帝边看 边追,眼看要追到帷幕后头。

张汤早已来到庭外,他一直恭恭敬敬地等待着,希望武帝能够看到自己。武帝背对着他, 哪里看得到?倒是那李夫人,看着张汤小心翼翼的样子,却理也不理他。张汤心里对李夫人 一阵臭骂:你这个婊子,妓女!送给我我都不要!可他的脸上依然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那李夫人也是神奇,她觉得张汤这个样子,肯定有要事,而且她也觉察到了张汤对自己有点 异样。所以,当武帝扑上来抱住她时,她便将嘴向远处呶了呶。

张汤看到这个婊子用如此方式对待自己,脸便难堪起来。可当武帝一转脸,张汤的面上 马上绽出一堆微笑。

“张汤,那些编造童谣的,捉住了没有?”武帝知道张汤的来意。

“启奏皇上,三个主犯,全捉住了,可他们……。”

“他们不承认,对吧。”武帝就知道,准是这个结局。

张汤点头哈腰:“是的,皇上。”

武帝不以为然地说:“张汤,那个汲黯,根本就不会编造童谣。别逼他了啦。”

张汤却另有所告:“可是皇上,他在狱中,还敢说皇上昏……昏……。”

武帝瞪大眼睛:“他说朕是昏君?”

张汤不敢从自己嘴里说出这两个字,一听武帝说出,便连连点头:“是。”

武帝大笑道:“哈哈哈哈!朕是圣君,还是昏君,由不了他说,也不是朕说的。这要由 史书去说!哎,太史公司马谈的身体怎么样了?”他将脸转向一旁冯子都。

“回皇上,奴才昨天问了太医,太医说,老太史恐怕不行了,已经让他儿子准备后事。”

武帝呆了片刻,然后对张汤说:“张汤,你去告诉司马迁,这太史的事,就由他先领下 来。朕对他寄以厚望啊!”

“臣遵旨。”张汤说完就要走开。

“慢着!那杨得意,是不是也被你捉起来了?”武帝追问。

“是的,皇上。”

武帝有点动情:“杨得意随朕二十多年了,他是因为要在朕的身边,为朕养狗,被所忠 骗进宫中,做了宫刑的。他离开了朕,心里难受啊!要是他学着东方朔,编几句童谣,你就 饶过他一回,算啦!”

张汤请示:“皇上,您想怎么处置他?”

武帝想了一想:“朕想等东方朔回来,让杨得意跟着他,和他弟弟,那个叫道儿的,在 一起生活。朕让他锦衣玉食,安享晚年,不能再像所忠那样啦!”

张汤却不以为然:“皇上,这法?”

武帝生气地问:“照朕说的去做!朕的话,还没有法大?”

一条大河,自北而南,蜿蜒曲折。这儿的河水流向北方,对于汉军来说,已经不是新鲜 事了。这便是匈奴最北部,后来成为俄罗斯境内第二大河的鄂毕河。这条河通往北冰洋。可 霍去病他们不知道这些,他们只知道,天气愈来愈冷!

尽管天很冷,士兵们和他们的战马,看到河水,还都是不想走了。霍去病明白他们和战 马要做什么,忙命部队停下来,到河边饮水。

走在最前面的黄恩浩,突然有所发现,他手指着水中的一只鞋,大叫:“大司马,你看!” 霍去病认真地瞅瞅:“好哇!一只鞋!兄弟们,这是上天的警示,‘一只鞋’就在这儿不远! 快,我们沿着河,向北追!”

鄂毕河边,老态龙钟的匈奴单于耷拉着头,坐在他的帐篷内,一边喝着马奶,一边听手 下的人报告情况。

约有数千人马,在鄂毕河东的曲地里支起帐篷。

伊稚斜不关心别的,只问这一句:“太子他们,有消息么?”

匈奴将士们面面相觑,谁也不作回答。还是大将斡离不出来说话:“大王,听说太子遭 受卫青的武刚车重创之后,带领三五人,转向河西,躲避到大月氏西北去了。

伊稚斜早已知道这个情况,他知道,斡离不等人也是在安慰自己,反正只要听说自己剩 下的唯一的儿子还活着,他就还有信心。“好。告诉他们,千万不要来找我,各自为战,好 自为之吧。”

斡离不却说:“大王,我们别再北上啦,末将听说,再往北走,就到了一个全是冰的大 洋啦!”

伊稚斜有点吃惊:“我们跑了这么远?”

“是啊,我们跑了一个多月,霍去病他们,恐怕早就班师回长安啦!”

伊稚斜突然想起了他的单于庭,他的狼居胥山,他的余吾河,他的大儿子伊稚正,还有 自己哥哥的儿子真正的太子于单。想着想着,泪水从他的两颊流了下来。

众人也不相劝,他们这些天,对此习已为常。

突然,帐外听到马嘶声!

斡离不急忙出帐,只见南面战尘迭起。他大叫道:“不好!追兵来了!”

伊稚斜倒是不慌:“本王再无退路。来吧,和他们拼了罢!”

伊稚斜拿出自己的剑来,走出那顶透风的大帐。匈奴所有将士,都荷戈执剑而出,全部 露出愤怒的神色。

远远的沙尘之中,一队汉之骑兵出现了,为首的正是霍去病!

终于见到了匈奴单于,霍去病喜从心中来,怒向胆边烧,这一喜一怒,把他那张本来已 经亢奋的神经刺激得越发昂藏,近乎张扬。他满面红光,大叫道:“‘一只鞋’!你的死期 到了!”

伊稚斜一副早已料到的样子:“哼!你也别想活着回去!”

双方一场恶战。他们都是骑兵,一方是草原的骏马,一方是黄土地的骄子。草原骏马奔 啸多年,非要将残力余风在竞争对手面前泄尽不可;黄土地的骄子,裹挟着峨汉华岳之势, 非要将敌人摧毁于自己脚下。他们的腹中没有粮食,但有他们心爱的马肉;他们的衣着无法 抵御北方的寒冷,但心中的烈火却要把宿敌燃烧殆尽。这是一场空前绝后的大厮杀,用天昏 地暗来形容早已不妥,因为此时太阳确已西沉,宇宙似乎又回到了洪荒年代,仿佛火神祝融 和水神共工又在不周山前,施尽他们所有的伎俩,带着有生命以来千万年的勇力与胆气的积 蓄,带着人类争强逞狂的嚣张和暴戾,演出了一幕让上苍都为之扼腕叹息的格斗。

刀光剑影,血溅横尸。

一个个人跌落马下。一匹匹马倒了下去。

虽然汉家羽林军已不足三千,但对匈奴残兵来说,数量上还占优势。可是,匈奴人已经 毫无退路,除了死外,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匈奴人已呆了许久,想了许多,也透彻了许多; 汉家轻骑却处强弩之末,虽是鲁缟,也要用力才能穿透,何况他们心中有些糊涂。匈奴将士 家在哪里?只有汉军才想念他们的家国!匈奴单于国都何方?只有霍去病才挂牵着长安皇宫! 从心理而言,匈奴将士潇洒通脱,犹如一群在河边光着屁股游泳的孩子,犹如在老婆死尸面 前遥想天堂的庄子,他们没有了痛苦,没有了欲望,只想让人看到他们的身体还是那么灵活 而有生气,只想找个盆子,一边敲打着一边为尸体而高歌。而汉家军队则不然,他们的信念 是:获胜!回长安!无上的荣誉,无数的金钱美女,还有,从此一劳永逸,不再远离家人… …上苍有眼,他看到了在亡灵前一丝不挂且鼓盆而歌的庄子,和在父母墓前誓守三秋而背着 沉重枷锁的孔丘,两个人都在苍天面前展示自己的能量。

匈奴残兵一个一个地倒了下去,汉家神兵一批一批地倒了下去!战场上的人愈来愈少, 可霍去病发现,原来是两个汉兵对付一个匈奴,可不久之后,匈奴与汉兵成为一对一之势; 再过一会儿,他清楚地意识到:惨淡的月光之下,只有一员熟悉的战将还和自己同在,那就 是黄恩浩;而他面前的匈奴人至少还有五六个人。

黄恩浩的眼睛死死盯住斡离不。是他,杀死了许多汉兵;是他,始终不离开匈奴单于, 而且还在窥伺着霍去病。黄恩浩知道,自己的一条大腿有异样的感觉,好像被蛇咬了一口, 生命正从那里向外流泄。然而他更知道,不能懈怠,不能倒下,不能用手去摸一把,甚至不 能用心去想。他手中的剑,只能挡住斡离不和另外三个匈奴护卫的剑,他眼睛的余光,也只 能偶尔向他的大司马扫去一眼。

不知是自己的剑捅到他们的身上,还是他们扑上了自己的剑口,黄恩浩发现,又有三个 匈奴护卫倒下了。惨星淡月中,除了他和大司马外,只有三个人和他们对阵。他的心头一阵 喜悦。他的任务只剩一个,刺死斡离不,为霍大司马活捉“一只鞋”扫清最后一个障碍。到 这个时候,他想起“一只鞋”这个名字,他不禁想笑,只觉得这个名字是他一生觉得最好玩、 最好笑的名字,于是他又享受到平生最大的乐趣。他的腿不痛了,心也不再挂牵了,一只眼 睛里模糊的东西挡不住自己的视线,斡离不已经没有刺出剑来的力量,而他却有!他跨前一 步,用那只已经外泄生命的腿再跨一步,勇武有力地再跨一步,然后将剑刺进斡离不胸部。

他没想到,就是那只让他愉快无比的“一只鞋”,也将那把老而残的剑锋,刺进了他的 后心。他倒了下去,那个手握剑柄的“一只鞋”,也被他高大的身躯带着倒了下去。

霍去病惊呆了。黄恩浩也死了,他们都死了!而匈奴人还有一名壮士,和自己拼命!那 个壮士,肯定是匈奴单于武艺最高的侍卫!霍去病啊霍去病,你是干什么的?三千羽林军, 插着羽毛便想飞的羽林军,难道就这么被葬送了?你还想什么?还有时间想吗?对面的壮士 又扑了过来!这是皇上赐给我的剑,杀了这么多人,剑锋还很锋利。东方干爹还教过我鸳鸯 剑法,其中一招是“交胫之吻”,便是把自己的剑藏在身后,躲过敌人的剑锋却不远离,让 他没有再起剑的机会,顺势贴着对方的剑身,左臂将敌人抱住,右手从背后,从自己的左肋 边上,插出去!插出去!好一个“鸳鸯交胫”,东方大人说,成了家以后,再用这一招,会 有很多快意。可我这时候用上了,不也是很顺畅么?匈奴壮士倒了下去,倒了下去!

可是,一个苍老的生命站了起来。他从自己满目疮痍的土地上站起,两眼在残月下露出 喜悦的神色。他微笑着向霍去病走去,空空着两手,向霍去病走去。

霍去病毫不犹豫地拔出了他的剑。那剑上的血,滴在沙地上,声音沉闷而潮湿。一个手 无寸铁的老者,一个浑身是血的老者,一个在死亡面前向自己微笑的老者,正向我走来。用 我霍去病的剑法来刺死他呢?还是用东方干爹教我的另外一招,“虹刃困兽”?

可是霍去病觉得自己的手,已经不听使唤。他的心中有百千种剑法,此时却刺不出来。 自己没办法发力了,只能将这剑挺住,对着他,对着可怜的“一只鞋!”可那“一只鞋”却 不觉得自己可怜,他用最后的力量举起那棵苍老的树干,扑到面前那柄生机无限的利刃。

霍去病惊呆了。他只觉得自己的血气在往头上急剧地涌动,而横穿在自己剑刃上的一棵 老树干却无比沉重。他想躺下来,歇息歇息。

不料,那棵老树干却伸出两只有力的手来,将他的脖子死死地扼住。

风瑟瑟,如哭似泣;天哀哀,残目斜闭。

汉家长安的钟粹宫中,热闹非凡。武帝今日应皇后之邀,来到宫中,兴高采烈地享受天 伦之乐。他端坐在众人之中,右边为恭顺慈详的卫子夫,左边则是白发萧然的修成君。他的 儿女们与东方蒲柳和金娥在一起,嘻嘻哈哈地闹着玩。金娥身边有个小男孩,她怀中还抱着 一个女儿。这女儿成了卫长公主她们互相传递的小玩物。

武帝看了看这群已经长大了的孩子,又看看自己的姐姐,然后说道:“姐姐,看着他们 在长大,朕觉得,我们都老喽!”

修成君张开口来,牙齿剩下没几颗。“皇上,弟弟,姐姐老啦。姐姐就等着,再看到你 能领到亲孙子,姐姐就死而无憾啦。”

卫子夫见她话音悲凉,便说:“姐姐,别这么说。姐夫不在了,皇上会帮你。”

修成君转过脸来问武帝:“皇上,弟弟,听说你在修炼长生不老?”

“噢?你也知道?”武帝笑着回答。

修成君也笑了:“皇上,这满长安的人,普天下的人,哪个不知,谁人不晓啊!”

武帝听不出她的话是誉是贬,便问道:“姐姐,你说,我能长生不老吗?”

成君的眼直视前方,坦然答道:“但愿你能!可是,姐姐的话,有时不中听。”

“姐姐,你说吧,朕不会生气。”

修成君却说起自己来。“前年,你姐夫死了,姐姐很伤心。姐姐也想,人要是能不死, 该多好啊!”

武帝当然是感慨相同:“是啊?朕也是这么想的。”

修成君却来个峰回路转:“可我再一寻思,不对啊!这人要是不死,眼前这些儿女们, 要他们还有什么用?”

武帝听了此话,大吃一惊,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再看看卫子夫,卫子夫的脸上,却露出 了淡淡的哀愁。他知道,姐姐说的是真话,自己从未想到过的真心话。不知不觉地,他竟冒 出这句话来:“姐姐,你说的可真深刻!”

“什么‘深刻’?姐姐不懂。姐姐只是想,要是我们都不死,不就成了这些孩子的对头 了么?”

武帝再次陷入了更深的困境。“这……,是啊。”

卫子夫见他们这么深一句浅一句地说话,心中的忧郁再度升起。可她还是理了一下头发, 温柔地劝说武帝道:“陛下,别想这些了,快点安排蒲柳和金娥,当伴郎和伴娘吧。”

天蓝蓝,草青青。

日出三竿,一位匈奴少年赶着羊群走了过来。前面的头羊走着走着,停了下来;后边所 有的羊群,全停了下来。

那少年的眼睛突然瞪大。他的嘴巴也随之张得很大。原来他的面前,一堆一堆的,全是 死尸!

少年急忙跪下来,向着苍天,轻声地祈祷。

他再度站起来,想从这些死尸前绕开。

突然,他发现尸堆上,动了一下。

少年略有迟疑,站定在那儿,再看一次。

尸堆里头,又是一动!这回少年不再犹豫,他转过身来,向尸体走去。只见在一个尸体 下,有一年轻人,脚偶尔动弹一下。少年想推开尸体,不料那尸体上的双手,还卡着地下那 个满面是沙的人的脖子。

那少年并不害怕,他用力将上边的尸体推向一边。不料那尸体却和下边的人一同翻转, 由原来的叠压改为对面而卧。少年这回看清楚了,卡人脖子的双手,长在一位尚未瞑目的匈 奴老者尸体之上。他拼命地拉那双手,却一点也拉不开。少年跪了下来,伸出自己的那双小 手,慢慢地将老者的双眼抚上。然后他又用自己纤细的手指,一个一个地将那老者卡在人家 脖子上的手指掰开。奇怪的是,那双手竟然顺利地放松了!

少年将在手放到那面目模糊之人的鼻子前试了试,发现他还有点气息,于是眼睛一亮。 他将自己的羊皮水袋送到面目模糊之人的嘴边,向里面滴了几滴水。水滴,浇在他血肉模糊 的脸上,少年便用袖子擦了擦。

原来是个汉人!不用说,他是霍去病。

霍去病此时什么也不知道,只有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萦绕: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这是公主的声音,是她心爱的人的声音!这声音,仿佛是漫漫长夜中夜莺的啼啭,这声 啼啭,足以把地狱边缘的幽魂唤回到人间!

沙漠之上,东方朔与霍光等十余骑,也已精疲力竭。

霍光边骑马边叫道:“去病哥哥!”

东方朔向远处看了一看说:“霍光,不用叫,去病不会死的,我们歇歇脚,再顺着这些 马蹄,向北寻找!”

长安城中,大行令公孙贺的家中。公孙贺正与夫人卫少儿在堂上聊天。卫少儿虽然也已 年近五十,却是风韵犹存。相比之下,大内总管公孙贺苍老了许多。他们正在商议如何给长 公主和霍去病送贺礼的事,因为这两个孩子都是他们的至亲。

正在此时,大门外一阵马蹄急鸣。公孙贺吃了一惊,急忙起身,走到大门,只见他的弟 弟公孙敖在门前翻身落马。家人急忙救起,架到内室。

公孙贺惊叫:“弟弟,弟弟!怎么回事?”

公孙敖面色苍白:“快禀告皇上,霍去病他,他,不听劝阻,孤军深入,已经多日不见 踪影!”

卫少儿大声叫道:“哎呀!去病这孩子,这个时候,要有个三长两短的,那还得了?”

公孙贺毕竟沉稳:“你们都不要着急。去病不会有事的。来,我们商量一下,怎样告诉 皇上和皇后。千万不要吓着公主。”

草原寂静,万里无声。

霍去病慢慢睁开眼睛,又喝了几口羊奶,恢复了过来。他看着身边的少年,在那儿发愣。

过了许久,霍去病才问道:“小兄弟,你是……匈奴人吗?”

那少年点了点头。

“你懂得……汉人的话?”

那少年又点了点头,还说一句:“懂。”

霍去病怀疑地重复一句:“你真听得懂……汉话?”

那少年娓娓道来:“小的自幼家住祁连山南边,与汉人一道牧牛放羊,所以会说汉话。”

“你,怎么……到了这里?”

“那一年,也就是五年前,汉兵与匈奴打仗,匈奴败了,让我们跟着逃走。我娘不愿扔 下家和牛羊,就留下不走。后来休屠王硬是烧了我家的帐篷,我娘被烧死了。”

霍去病知道,五年前的那场战争,正是自己把匈奴的休屠王打垮了的。好在不是自己的 军队烧死了她娘。“那你爹呢?”

“我没爹。我娘说我还没生时,我爹就去了战场,再也没有回来。”

“我和你一样,也是从小没爹!”

少年觉得他更值得同情,于是将马奶袋子送到他的嘴边,一边给他喂奶,一边拍着他的 后背说:“是的。从那以后,我就无家可归,便赶着牛羊,往北走,走啊,走,终于走到一 个不打仗的地方。没想到,前几天来了匈奴单于,昨天,你们又在这里打得天昏地暗。”

霍去病问:“你叫什么名字?”

“金日䃅”。

“金日䃅?那好,你知道……我是谁吗?”

金日䃅想了想,说道:“我不认得你,可我想,你该是霍去病吧!”

“你怎么……知道我是……霍去病?”

“连匈奴的妇女小孩,梦里都知道你霍大将军!”他说完,竟然唱了起来:

亡我祁连山,
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
使我妇女无颜色

听了此歌,霍去病的心里既是吃惊,又是羞愧。他张口结舌地说:“那你……就杀了我吧。”

不料那金日䃅有点生气地说:“你怎么能这样?我娘从小就告诉我,不许杀生。

我不仅救过小羊,还救过狼崽子呢!别说你是个还能喘气的人了。”

霍去病听了这话,心中更为难受,他大叫道:“不!你……杀了我吧!”说完,他又昏 了过去。

钟粹宫中,卫长公主同样是昏迷不醒。卫子夫急得直流泪水,口中直唤着女儿。公孙贺 和卫少儿在一旁,手忙脚乱地不知如何是好。汉武帝这时匆匆走了进来。

卫子夫叫道:“女儿,女儿,父皇看你来了!”

武帝怒容满面地问:“是谁让公主知道了这件事?”

卫少儿急忙跪下:“皇上,臣妾该死,臣妾原是想安慰安慰公主,没想到她……。”

武帝大怒地对公孙贺说:“谁让你带她进来的?她一个女人,不知道忌讳,难道你这个 大行令,也不知道该瞒着公主吗?”

公孙贺也急忙跪下:“皇上,臣知罪。”

这时卫长公主渐渐醒来,睁开眼睛。

卫子夫忙说:“皇上,没事的,公主醒来了。姐姐和姐夫来看我们,你怎能这么怪罪他 们呢?”

武帝怒容稍稍缓解,仍说道:“哼!要是公主出了事,我找你们算账!”说完,他走向 卫长公主。

卫长公主眼中噙着泪水,气息微弱地问:“父皇,表哥他,找到了吗?”

武帝抚摸着她的头发:“女儿,我的好女儿,你放心吧,父皇答应你,一定要把去病找 回来!”

卫长公主泪水泗流:“爹,要是找不到表哥,女儿就不活了。”

武帝听了此话,不禁心头一酸,泪水也流了下来。他哽咽一下,然后强行克制自己,对 女儿说:“女儿,别这么说。你知道吗?东方大人,霍光,还有你舅舅,他们都在寻找,爹 说话算话,一定还你一个……活生生的霍去病!”

沙漠之上,东方朔与霍光等十余骑,他们来到鄂毕河边。霍光边看地下边叫:“东方大 人,这河边,有很多马蹄印!”

“好!我们顺着这条河,再往北上!”东方朔头也不抬地说着,然后狠狠地抽了坐骑一 鞭子。那匹白额花马拼命地跑去。

草原之上,日已西斜。霍去病又慢慢地苏醒过来。金日䃅在一边给羊挤奶。他发现霍 去病又醒了,便急忙将奶袋子送到霍去病的嘴边。

霍去病摇摇头,表示不愿意喝。

金日䃅觉得奇怪,便说:“你这个人!能活着还不想活,难道这世上,就没有想着你 的人么?”

霍去病吃惊地看着他,反问道:“这世上,还有想着你的人么?”

金日䃅毫不犹豫地指了指羊群:“有啊!我要是不活着,它们怎么办?”

霍去病听到此话,更为悲伤。这个因为自己而无家可归的孩子,这个无人可恋却恋着牛 羊生命的孩子,在霍去病的眼里,好像是上帝赐给他的一面镜子,让他照都不敢照啊!

金日䃅将羊奶再递过来,霍去病却将它打翻在地!

“大将军,大将军!你自己要一心活下去,活下去!”金日䃅仍在叫着。

此时远处传来急剧的马蹄声。金日䃅站了起来,只见又一队汉军奔了过来。

东方朔和霍光见到了一个少年。霍光说道:“大人,看,那儿有个孩子!”

金日䃅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东方朔和霍光不约而同地看到了地下的霍去病,不约而同地跳下马来,扑向前去,抱住 霍去病。东方朔大声叫道:“去病,去病!”

霍光泪流满面,大哭着叫道:“哥哥!大司马,大将军!”

霍去病慢慢睁开眼睛,看了东方朔一眼:“干爹……。”

东方朔急忙对霍光说:“快,快去找一辆战车,弄两匹好马来!”

“是!”霍光抹抹眼泪,应声而去。

卫青大营之内,东方朔带着生命垂危的霍去病来到营前。卫青和将士们十分悲哀,但也 都松了一口气。霍光和金日䃅等在给霍去病擦洗身上的伤口。一名随军医生在给霍去病诊 治。等到那医士看完,卫青将他拉到一边,问道:“怎么样?”

那医士回答:“大将军,他身上有伤二十七处,其中有五处带毒。”

卫青对东方朔说:“兄长,请你速速回朝,向皇上禀告此事。小弟带着去病,向长安慢 慢进发。”

东方朔想了想,点头说:“这样也好。”他走到霍去病的车边,俯下身来说:“去病, 你好好养伤,等我见了皇上,再回来接你。”

霍去病慢慢睁开眼睛,声音微弱地说:“干爹……告诉……皇上……。”

东方朔再往下俯了俯身子,将耳朵贴在霍的脸上。“说吧,孩子。你想跟皇上说什么?”

霍去病瞪眼瞅向天空,脑海里浮出卫长公主的形象。他微微一笑,说道:“干爹……请 您……告诉……皇上……,别……打了……,我想……有个家……。”

东方朔的泪水夺眶而出。“好的,孩子,我这就回长安,给你安顿一个家!”

卫青和众人全部流下了眼泪。

建章宫中。武帝面有愧色地听着东方朔的禀告。整个宫殿只有他们两个人,连丞相李蔡 也被挡在外边。近半年没有见面了,东方朔黑了许多,瘦了许多,但他却精干了许多。武帝 觉得,自己在宫中坐收渔利,远没有东方朔能去战场,要痛快淋漓。一见面时,武帝真想扑 过去,拥抱一下这位兄长。可他又觉得不行,不知因为自己是皇上而东方朔是臣子呢,还是 因为东方朔是神而自己是人的原因,他总觉得他们之间有了些距离,尤其是自己的母亲离世 以后。然而武帝还是觉得,他平生心灵上最最快意的事,便是与东方朔在一起交流;而那些 后宫御女之事,只是身子骨里头的快意。

东方朔只是轻轻地一揖,便坦然地坐在武帝面前,简要地述说霍去病封禅后,得到武帝 之命,便深入追赶匈奴单于的事。他的神色非常疲惫,说话时根本没有过去常见的激情。

武帝的心里七上八下。他为匈奴单于最终被消灭而兴奋不已,同时也为霍去病处于危险 之中深感心痛。他为英勇善战的汉家将士深感自豪,同时又对匈奴如此顽强深为震撼!听了 东方朔的一番报告,他首先发问的不是霍去病的病情。这也大大出乎东方朔的意料。

“东方爱卿,你辛苦了!你说,我大汉毕其功于一役,这回真的将匈奴斩草除根,不留 后患了么?”

东方朔瞪大了眼睛,想了半天,倒不知如何回答武帝的话!自己亲身经历了这场战争, 他所受到的震撼,远远超出他的想象!他年轻时写的那三千竹简,把世界想得如此简单,天 下好像特别渺小,想让一个人主宰天下,简直易如反掌;而今他所见到的,天下是如此寥廓, 一个人处于其中,不过蝼蚁而已。也许武帝居于庙堂之中,还以为天下如若干泥丸,在手中 捏着,看哪个不顺眼,就把它弄碎,再重新捏上一个。殊不知,将一个人放入大化之中,他 自己不过一颗泥丸而已。不管你是大的,小的,还是金丸,石丸,最终都要像泥丸一样消失, 而造化还会捏造出更多的泥丸来。匈奴“一只鞋”不过是个泥丸,而你我二人也都是泥丸而 已。斩草除根?不留后患?那荒沙大漠之上的绿草,你能斩得完吗?哪怕你用天火来烧它, 明年它还会勃然而发的!除非你让他连一滴水都没了,一望无际全成了沙漠,那样便可没了 生命,可你面对那褐黄埃埃的一片,难道不像一只沙虫一样可悲么?

“东方爱卿,你怎么了?”武帝第一次看到能言善辩、从不为人所屈的东方朔,今天陷 入长时间的思考之中,不能马上应答自己的话来。他是太疲倦了,还是别的原因?

“皇上!你问臣是否匈奴已被斩草除根,是否还有后患,臣没法回答啊。匈奴单于死了, 可乌维太子没了踪影,说不定他几年后便会出来;‘一只鞋’可以被剿灭,被撕毁,被烧掉, 可是您不能不让草原明天再出来一只更能奔跑的马来!您纵然有一千个卫青,一万个霍去病, 也不能将草原上的草全部除掉,让沙漠里的生命全部消失啊!”

武帝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可是,照你这么说,难道朕的这场战争,打到如此地步, 还不能一劳永逸,不能说是完胜?”武帝像是对东方朔发问,也像是问自己。

“我们胜了,彻底地胜了!‘灭匈奴于大漠之上,得四方诸国朝仪,’臣在竹简上说的 这话,马上就可以实现了。可是皇上,臣觉得这种胜并不是长胜,并不是完胜。”

“那你说,什么是长胜,什么是完胜?”

“长胜便是不争胜而自胜,完胜便是使人从心底臣服。圣人之道,便是如此啊!”

“这么说,朕离圣君,还差了许多?”

“皇上,不是您离圣君还差了许多,而是臣的智慧离圣人还差了许多!臣二十二岁之前 写的那三千竹简,今天看来,如小儿涂鸦之戏,不可全信啊!”

“那好!那你就再苦思冥想几年,你先做个智臣,智仙,不,你先做了智圣,再来教朕 做圣人、圣君,做那个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千古一帝吧!”武帝这么说着,心里很是 急躁。人就是这样,苦苦盼着一个果实,在期盼的过程中,是那样美好,那样玄妙,那样充 满诱惑,那样让人难以自制;而那个果实一旦到手,一旦有了结局,却就失去了玄妙,失去 了诱惑,甚至失去了期待的意味!圣人有那么多的成功,难道他们也是成功越多,失望愈多 么?东方朔站了起来,好像倦意已从脸上消失。“皇上,蒙皇上吉言,臣愿做一名智圣,愿 辅皇上做一代圣君。可臣觉得,有一句话,才道破了人生至乐的谜底。”

“什么话?”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唯求索,才有兴趣,才有美好,才有玄妙, 才有诱惑,才能让人难以自制,让人奋发向上啊!”

武帝吃惊地看了看东方朔,觉得他像个智者,一下子拨动了自己的心弦;同时又觉得他 像个疯子,他又成了屈原!可不是么?“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正是屈原 的话!谁不在求索?朕最大的求索,就是想长生不老,就是要不死!你东方朔可以一会儿屈 原,一会儿桃仙,一会儿文曲星,一会儿又是谁也不敢惹的太岁!可我呢?虽然我是“朕”, 可“朕”还是要和第一个称“朕”的秦始皇一样,“祖龙化烟”;像朕的高祖,朕的祖父, 朕的父皇一样,哪一个不是“朕”?哪一个又不是走马灯一样,进了长陵、霸陵、阳陵!对 了,为什么我祖父平生慈爱万物,天下称其文德,他偏要以“霸陵”作为自己的墓号,而自 己幼有武力雄霸天下之志,却只能建立一个茂陵呢?

这一君一臣,他们历经磨难,得到了久盼之功,盖世之功,而他们自己却陷入了更深的 困惑之中!

东方朔没有沿着屈原的思路再往下走,他想起了在沙漠上受着风吹暴晒的卫青和将士们, 特别是在缺医少药情形下受着苦难的、浑身是伤的霍去病!他的心又回到了现实之中,又回 到了眼前这既可爱、又可敬;既可指望,又难以捉摸;既能够引导,却又难以控制的皇上身 上来。看到他那堕入沉思的样子,东方朔觉得,这人为什么愈有智慧,愈要承受那么多的烦 恼!只有婴孩,才是最幸福的人!还有,那个名叫金日䃅的匈奴孩子,是那样天真无邪, 那样清澈如水!如果没有他,就没了霍去病,那我东方朔,还有皇上,现在还不知要忍受多 么巨大的痛苦呢!

“东方爱卿,你说,去病的伤势要紧吗?”武帝也从沉重的思考中“醒”了过来。

“皇上,很难说啊。沙漠上缺医少药,而去病他身上的伤,共有二十七处。”他没有将 五处带毒的事情如实说出。

武帝长叹一声:“去病啊,去病,都是朕害了你!”

东方朔说:“陛下,臣临行之前,去病有句话,让臣转告皇上。”

“他,他要朕为他做什么?”

东方朔说:“去病他求你,别再打仗了……。”

武帝“哦”地一声,打断了他的话:“这是霍去病的话?他要做什么?”

东方朔不管武帝信不信,还是将话传上:“去病说,他想有个家!”

武帝恍然大悟,眼睛开始潮湿起来“是啊!匈奴已灭,他该有个家了!朕答应过他,答 应过我的女儿啊!匈奴已灭,该让他们成家了!”

钟粹宫中。卫子夫正和卫少儿、修成君、金娥等人,在一块儿劝卫长公主。

“我说公主,那霍去病是金打的身子,天大的命,不会有事的!”修成君说。

卫少儿此刻少了一些负疚,她力劝公主进食:“是啊!我的好女儿,你再吃点东西吧, 不然,你娘要急疯了啊!”

卫长公主遥望着远处,在那儿发呆。

突然,一个小太监叫到:皇上驾到!

武帝快步走进来,边走边叫:“女儿!女儿!大喜啊!大喜!”

卫长公主跳了起来,扑向武帝:“爹爹!表哥回来啦?”

武帝高兴地拍着手:“回来啦,快回来啦!”

卫长公主向武帝身后看着:“爹爹!表哥在哪儿?”

武帝用手在她的鼻子上轻轻地刮了一下,笑着说:“看把你急的!东方大人刚刚回朝, 他说,霍去病找到啦!”

卫长公主的脸上又起疑云,她半信半疑地问:“那他怎么不和东方大人一块回来?”

武帝有点急,但又不得不耐心地向女儿解释:“我说女儿,你也不想想,我们的霍大将 军,霍大司马,是一军的主帅,哪能一个人就跑回来啦?他要和他士兵们一起,轰轰烈烈, 凯旋而归!朕要在长安西北百里之处,搭上凯旋门,亲自去迎接他和你舅舅的得胜大军!”

卫长公主这才高兴,她边跳边说:“太好啦,太好啦!姑姑,表姐,你们快走,帮我整 理嫁妆去!”

众人随公主而下,只剩武帝与卫子夫。

卫子夫看着武帝,沉重地问:“皇上,去病真的找到了?”

武帝非常坦然:“东方大人刚刚回来,专奏此事,朕还能说假?”

卫子夫仍是忧虑地说:“可是,这些天来,我的心,一直在跳个不停。”

武帝不得不对她说了实话。“夫人,去病负了重伤。”

卫子夫仿佛已经料到。她平静地问:“要紧么?”

武帝摇摇头:“是一个匈奴的孩子救了他。如今去病回到了卫青的大营。皇后,由你哥 哥卫青照料,你就放心吧。”

卫子夫又说:“皇上,刚才你看到公主的样子了。要是没有霍去病,她可就……。”

武帝伸出手来,止住卫子夫的话:“别说了,皇后。朕要在百里之外的凯旋门上,给他 们举办婚礼。”

卫子夫迟疑地说:“皇上,这合适么?”

武帝非常自信:“这有什么不合适的?这种大喜之事,是最能让人心境变好,身体安康 的!去病为朕拼命,拼了十几年,给什么样的礼遇,都不为过!朕要让丞相李蔡和大将军卫 青二人主婚,太中大夫东方朔和大行令公孙贺证婚,一定要把这个婚事,办得惊天动地!”

沙漠之午,烈日高照。士兵们汗流浃背,行动艰难。

卫青抬头看看,又向周围巡视一番,挥手示意,部队停下休息。士兵们纷纷躲到武刚车 侧,还有几个还钻到了车下。

卫青走到霍去病的车边。霍光和金日䃅手中都拿着挡箭牌,拼命地给霍去病扇风。

霍去病双目紧闭,面如死灰。卫青揭开他身上的单子,发现伤口都在化脓。

卫青关切地问:“去病,去病,你没事吧?”

霍去病睁开眼睛,看了卫青一眼。“舅舅……我……怕是……不……行……了……。”

卫青摇摇头:“不行,去病,你要挺住啊!”

霍去病也慢慢地摇了摇头,然后看了金日䃅一眼。金日䃅不知这些,仍为霍去病扇 风。霍去病又叫:“舅舅。”

“去病,你要说什么?”

霍去病再看金日䃅一眼。“舅舅,请皇上……善……善待……金、日、石单……。” 说完他又昏了过去。

霍光大叫:“大司马,大将军!哥哥!”

卫青镇静而又坚决地发令:“全体将士,昼夜兼程,向长安进发!”

士兵们艰难地爬起来,顶着烈日,继续前进。

武刚车轮吱吱地在沙漠上狂叫。

金日䃅放下“扇子”,双手合在胸口,好像是向上天祈祷赐福。

霍去病在车中再次用力地睁开眼睛,他见到了晴朗的天空。蓦然间,那个一直萦绕在心 头的歌声又飞出脑海: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武刚车在沙漠上奔驰。

霍去病的耳朵里传来了雷声。这是冬日的雷声么?

可不是嘛,是雷声。是雷声!

他不仅听到了雷声,他还看到晴空丽日里飘下了片片雪花……

转眼之间,天和地果然融洽地贴到了一起,化成了永恒……

渭水之滨。一个高台拔地而起。自元光年卫青首战匈奴获胜以来,这里建造高台,迎接 凯旋之师多次,但从来没有这一次隆重。卫大将军将匈奴的十五万主力部队全部消灭,将一 座赵信城夷为平地!霍大司马出生入死,突袭单于之庭,又将“一只鞋”斩于北方的冰海雪 洋之中!还有人人称道的东方朔,他用三千兵马吃掉了匈奴支楞儿的三万铁骑,还愣是用从 长安百姓手中换走的一千匹母马,勾走了匈奴的万匹公马!他真是神仙?可不是嘛!长安的 老百姓愈传愈神;东方朔用神仙之法,将匈奴铁骑吸于石头之上,一个个像砧板上的瓜菜一 样,任汉兵随意砍切;他还动用了天兵天将,硬是把匈奴给灭了!这些传说在长安不胫而走, 而且愈说愈玄:居然有人说,当今皇上是人间的真龙,而东方朔却是天上的神龙,他带着太 岁星卫青、文曲星司马相如,桃仙子霍去病、还有十八名仙女下了凡,专门除奸扬善,为民 造福来了!受到黄老之术浸淫百年的长安城,终于圆了黄老学说的一个梦幻,那就是神的功 劳,神的福祉!

经过这么一些传言,如今渭水边的凯旋台,就不像以前那么肃穆了。长安的百姓携家带 口,数十万人倾巢而出。他们要看皇上真龙天子的风采,要看东方朔神仙风貌;要看卫大将 军天将威严,还要看霍去病的少侠风姿。当他们来到渭水边上,又传来一件让人欢呼雀跃的 事情,皇上要将自己天仙一般的长公主,嫁给在边关立下盖世之功的霍去病,同时还将长安 人人知道的天仙般的罗敷,一同嫁给东方朔那个在战场上失去一只臂膀的二儿子!天啊,长 安人真的有福气,他们陶醉了,他们发狂了,他们全部来到渭水之滨,争睹天神与天仙、真 龙与天龙的风采,长安城中,万人空巷!

巳时刚过,只见无数彩车骏马,出长安北门而来,大旗林立,鼓乐喧天。有人数了起来, 单前面扛旗子的,就有一千人。等到那些大旗插到高台之上,只见几百辆大车走过,其中一 辆,足有老百姓家的房子那么大,那就是皇上的车驾!有人说,他发现那车上有紫气,还有 人说,车的后边伸出来一块,肯定是龙的尾巴!负责侍卫的长安执金吾还是杜周,他也没了 往日的酷劲,吩咐众位兵士只管市民不要冲撞皇上车驾就行,大家说什么都由他去吧。

皇上车驾大队过去之后,接着出来的是几十顶轿子。围在中间的是一个黄色大轿子,人 们知道,那里坐的肯定是卫皇后;如今她已成了长安人心目中最贤淑的仙女,天下至美至惠 的化身;不过她今天不是人们要看的热点,众人的目光集中在皇后车后的两顶红色花轿上, 那里坐着天下最宝贵的新娘子,肯定是人间最美最艳的两个仙女:长公主和罗敷!锣鼓声, 唢呐声,人的叫喊声,使整个古城长安,沸腾起来!

当皇上坐进他的黄色大帐时,渭水边上突然沉静下来,人们远远地望去,皇上十分威严 地端坐高位之上,两边林立着侍卫,而大臣们则站立在其后老远。再往后,是一排彩色的大 帐,那里是皇后和公主们呆的地方,河边的人只见彩带重重,看不出人的踪影。这时人们一 点都不着急:反正她们要露面的,等卫大将军和霍大司马一出现,皇上就会让公主她们露面 的!

幢幢幡影之内,确实坐着皇后和长公主,还有那个伴着公主,准备与辛苦子成亲的罗敷。 不过罗敷今天特别稳重,一点也不张扬,几天来她那位不太注重规矩的嫂嫂金娥,给她讲了 不少规矩。卫子夫坐于帐内正中,她的脸上带着深深的忧虑。而金娥等人却拥立着盛妆打扮 的长公主,坐到了帐子内视线最好的地方,她们想比别人早一眼,看到公主朝思暮想的霍去 病。午时快到,黄钟大吕齐鸣。讨伐匈奴全胜而归的汉家雄师,从渭水之北威严齐整、浩浩 荡荡地奔来。

武帝站起身来,向四周环顾一下。他看到不远之处卫子夫的目光,自己好像不能直接面 对,不禁回避了一下,然后转过头来,向队伍望去。

雄狮般威武的大将军卫队出现了,按道理下边应是是霍去病的三千羽林军。可他们永远 无法出现了,唯一幸存的是受了重伤的霍去病,和断了臂膀的辛苦子!想到这儿,武帝有些 心酸。他强忍着,再向下看,只见一辆大型武刚车被从队伍中推了出来。

卫青和众将军出现在车后,他们竟穿着孝服!

武帝目瞪口呆。东方朔和李蔡等人,也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随着武帝迎上前去。

渭水之滨,静得可以听见落针之声。

卫青走到武刚车旁,跪立于地,不再起来。

在他身后,三军痛哭失声。

武帝面色惨然,起身向台下走去。李蔡和其他人都呆住了,只有东方朔,飞身跟了上去。

大帐之内传来一声叫喊,卫子夫昏了过去。

卫长公主惊呆了,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武帝来到车前,卫青打开了车上的白布,霍去病面色已黑。

武帝扑到霍去病的身上,他把脸贴在霍去病的脸上,痛哭失声。

东方朔泪水满面,拿出自己的那把雌剑,放到霍去病身边的雄剑旁。

一声凄惨的叫声,卫长公主纱衣飘飘,从彩篷内飞身跑下。

渭水凝固了,人们的呼吸停止了,整个长安被钉在一个历史的剖面之上!

只有卫长公主在动,在飞,仙袂飘举地飞。她飞身扑向武刚车,扑向她心爱的人!

除了武帝之外,所有的人为她让开。

卫长公主拼命地将武帝拉开,自己扑到霍去病身上,一面痛哭,一面亲吻着他的面孔。

渭水又流了起来,流的是呜呜哭声,流的是长安千万百姓的心底之泪。

突然,卫长公主转过身来,抓住武帝的衣领,声嘶力竭地大叫:“你赔我表哥,赔我 表哥!”

武帝抱住女儿大哭失声。

东方朔、卫青和三军涕泪横流。

长安城被泪水浸泡着,城墙好像簌簌落土。

天地顿时昏暗,突然间电闪裂空,雷声大作,暴雨倾盆。

巍巍高耸的墓碑之上,写着“汉大司马霍去病之墓”九个大字。

就在茂陵之侧,还是大雨倾盆。武帝和东方朔、卫青、公孙贺、李蔡五人,各自肩负一 袋子土,走到霍去病的墓上,将土倒下。

公孙敖率领到匈奴作战的二十万大军,每人都用衣服兜满土,在一边等候,准备给霍去 病的坟上添土。

武帝的泪水和雨水交织在一起。他一边倒土,一边喃喃自语说:“去病,朕对不住你啊! 朕把你葬在茂陵之侧,将来就在朕的身边,朕永远离不开你!”

东方朔也将身上的一袋土倒下,然后转过来劝武帝:“皇上,人死不能复生,您要节哀 啊!”

武帝右边的卫青,默默地将布袋中的土倒在坟上,脸上却没泪水。他悲惨地说道:“去 病,你先走一步,舅舅早晚要随你去的!”

听了此言,武帝更为震惊。他转过身来,拉住卫青,有似哀求般地说:“大将军!朕已 经失去了去病,朕不能再失去你啊!”

东方朔见到这种情景,急忙招呼公孙敖他们:“快,快来将皇上和大将军,扶进车驾, 立即回宫!”

公孙敖与几位将士,急忙将手中的土倒下,然后上前扶起皇上和他们的大将军,离开墓 地。

武帝一边走,一边回头,对将士们说:“你们,要将这墓,堆得像祁连山一样的高,高 耸云天!”

远在西北千里之外的祁连山,焉支山,还有北方的燕然山,狼居胥山,此刻都是松涛阵 阵,俯首默哀。

1982年拟就《汉武春秋》提纲

1997年拟就《智圣东方朔》提纲

1999年8月28日晨2-6时

小说第二部第一稿终

1999年11月23日凌晨四稿

2000年8月10日第一次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