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怒其虐》第28章 离奇长寿面


终南山上,云中居内。

东方朔与珠儿、京房和梅香等人回到长安,还在霸桥之上,便与暴胜之分手,然后一行四人,首先到达云中居内。

云中居内,数年无人,可是房中居然纤尘不染。

东方朔看了看干干净净的房子,对珠儿说:“珠儿,这房子好像经常有人收拾呢。”

珠儿点了点头,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可能是我舅舅,或者是显儿让人收拾的吧。”

京房却摇了摇头:“不对。珠儿,霍光如今四面应对,抽空儿来看一下便已不错;你舅母听说又生了孩子,可能更没有时间。依我看哪,这是闲人干的,而且这个闲人,我们一猜就能猜着,保证是那个傅介子!”

珠儿的脸马上红了起来。“好啦,京房,你那点卦象,就省着点用吧。在洛阳时,我们听到什么来着?你的师傅焦延寿死了,你的师叔孟晖也被皇上赶出了京城,你不快点去看看究竟,还有心跟姑奶奶开玩笑?”

听了这话,京房面上顿时露出难色。“东方大人,我要去祭扫一下师傅的墓,看看师母和他们的孩子。”

东方朔也悲伤地点点头:“去吧,京房,你也代我祭奠一下你的师傅,一定要把他的死因弄清啊!”

京房点点头,然后拉着梅香走了。

珠儿正在收拾自己的东西,然后看了一眼东方朔,深情地说:“爹爹,金马门已是伤心之地,您也别回了。您就在这儿,和女儿一起,也住在终南山上,就算陪陪我母亲几天,行不行?”

东方朔犹豫地摇了摇头:“好啦,珠儿。你就在这儿呆几天,想一想自己的事情。你都二十好几了,傅介子对你如此深情。你要是不想嫁给太子,就与傅介子成家吧,省得皇上整天惦记着,太子的宫中位子也定不下来。”

听了这话,珠儿直摇头:“不行!珠儿这一辈子,谁也不嫁,我要跟着爹爹,浪游天下!”

东方朔急忙止住:“好啦好啦,爹不和你说这些。我回道儿那里,住在老家。过几天,就是皇上六十大寿,爹还要准备为他祝寿呢。”

珠儿坐在床上,长叹一口气:“咳!我也想去给他祝祝寿呢!”

正在此时,霍光和司马迁、傅介子三人来到山上。

见到东方朔要出门相迎,司马迁急忙走几步,拉住东方朔的手说:“东方大人,你可回来了!”

霍光依然沉稳地走向前来:“干爹,霍光盼着您哪。”

傅介子也远远的向东方朔鞠了一躬,然后深情地走到珠儿身边。

珠儿向傅介子淡然一笑,没有说话,转身走向里屋。傅介子如醉如痴地跟了进去。

东方朔这才间道:“霍光,子长,你们都好吗?”

司马迁摇摇头。“东方大人,如今已是多事之秋,宫廷之中,人心莫测;长安城外,盗贼四起。‘沉命’之法,杀人无数。而对匈奴的战与和,更是难测结果啊!苏武身陷匈奴,未有音迅;李陵急于出兵,更是不知胜负。丞相老迈年高,一切照皇上的旨意办事,而李广利、刘屈牦、公孙卿之流,还有那个江充,个个心怀叵测啊!”

霍光满面疲惫,他接着司马迁的话说:“是啊!干爹,您再不回来,霍光都挺不住了!”

东方朔笑了起来。“哈哈!霍光,也有你挺不住的时候?对了,别叫我干爹了。你也是儿女成群的人了,又是大行令,官不比我小,还是叫东方大人吧。”

霍光点了点头:“东方大人,皇上这几天,一边等着李陵在边关的消息,一边命臣等筹办他六十大寿的贺仪。听说您要回来了,皇上还专门做了嘱咐呢!”

东方朔笑了:“噢?皇上要我做什么?”

霍光答道:“皇上等着您海上寻仙的消息。不过他说:找不到东王公也没关系,弄清蓬莱、方丈、瀛洲诸岛在什么地方,也算没有白跑一趟。皇上说,他早就等着您的祝寿文章,他要您再给他写一篇赋呢!”

东方朔笑出了声来:“哈哈,听说枚乘的儿子枚皋到了皇上的身边,皇上还愁没有赋看?”

司马迁也笑了起来:“那个枚皋啊,张口就是‘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东方朔将一卷帛书拿了过来:“子长,这是我与珠儿、京房等人记下的海边岛屿,共走了十个洲岛,写成一捆《十洲记》。在船上没事,我还把昆仑山也写了一下,附在里头了。你先帮我看一看。至于皇上要的贺寿之赋嘛,看来我是要好好地准备一下喽!”

司马迁接过帛书,认真地看了起来。

霍光看了一眼里屋,然后对东方朔说:“东方大人,珠儿的事,您也该想想办法啊,她都二十好几了,总不能老像个孩子啊。”

东方朔反问道:“让你这个做舅舅的说,怎么办?难道真的按照皇上的旨意,将他嫁给太子?”

司马迁也是少数知道珠儿身世的人之一,他听到这话,便放下帛书说:“不行!那样的话,郭大侠和郭夫人的在天之灵,会伤心欲绝的!”

霍光看了一眼司马迁,然后对东方朔说:“东方大人,这两年霍光一直在观察傅介子。这个人忠勇俱佳,且有情有意。霍光与显儿商议,以为傅介子与珠儿,是天生的一对。只怕珠儿自己不肯。”

东方朔不由地摇了摇头:“这个意思,我给她说过,可她就是不愿意!再者,要是真的那样,难道你霍光就不怕皇上知道了,罢你的官?”

霍光笑了起来:“还有第三条道啊!我们让珠儿和傅介子远走高飞,到北地去,皇上和太子找不到,也就罢了!”

司马迁赞同地说:“对!霍光大人,你什么时候有空,能不能向我说说,你怎么有那么多的第三条道啊!”

不知是听到了外屋的议论,还是有了心灵感应,珠儿此时走了进来,她嚷嚷道:“什么第三条道、第四条道的,珠儿这一生,谁都不嫁!我就要和爹在一起!”

这时傅介子却从她的身后冒了出来,他毫不介意还有其它人在场,便急切地表白说:“珠儿,我是真心爱你啊!”

珠儿却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傅介子,你别冒傻气了!你爱我什么?爱我疯疯颠颠?爱我胡说八道?爱我动不动就跟你动武?”

傅介子毫不犹豫地答道:“是的,你做什么,我都喜欢!你疯疯颠颠,在我看来潇洒无比;你胡说八道,在我看来妙趣横生;你动不动就要动武,在我看来是向我传授武功!”

珠儿更是大笑不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傅介子,你的心意,我领了;我将李广利逐出师门,却让爹爹收下你,当我的师第,也就够了。要想娶我,你没那个资格!”

傅介子面红耳赤,说话时也口吃起来:“那你说,什么样的人,才能娶你?难道你真的要嫁给太……”

珠儿急忙止住他的话:“胡说!我要嫁给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人,举世无双的人!要是嫁不成,我宁愿终生老在闺中,你管得着吗?”

傅介子不知如何是好,口中喃喃地喊道:“珠儿……”

珠儿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别珠儿珠儿的了!要是舅舅喜欢你,你跟舅舅成亲去!要想跟我好,先问问我手中的这把寒光剑,你胜得了它么?”

傅介子一下子被她激将起来,拔出自己身上的剑,便叫了起来:“走,我们这就出去,比试比试!”

珠儿见他这个样子,便高兴地笑了起来。“好!你要是赢了这把剑,我就跟你走;赢不了这把剑,乖乖的还给我擦桌子!”说完,一个闪身,出了门去。

傅介子也特别亢奋,跟着出了门。

东方朔与霍光、司马迁三人面面相觑,全无言语。

长安宫中,一个秘密所在。

江充与公孙卿二人在一起,正在悄悄地议事。此时刘屈牦走了进来。

公孙卿依然面上堆满了笑。“执金吾,你好辛苦啊!皇上让你抓朱安世,抓到了没有?”

刘屈牦屁股往凳子上一重重地一放,满腹牢骚地说:“抓他娘的屁!京城人人都说朱安世,我看,那个朱安世三头六臂,谁也别想抓得着!你看,三天之内,我又接到两处急报,又有两个贪脏枉法的官员被处死,他们的尸体旁,都留着这种黄绢,绢上全写着:‘杀人者,京都大侠朱安世!’”

江充笑了一笑。“刘长史,那个朱安世,杜周都不愿抓,你抓得着吗?就怕他出现在你的面前,你也不认识!”

刘屈牦愣了一下,突然害怕起来:“别,别!我可不愿撞见朱安世!”

公孙卿却将他们的话叉开了:“刘大人,眼下恐怕不是抓不抓朱安世的事,而是你能不能当丞相,我们的大计能不能成功的事!”

刘屈牦口吐怨言:“公孙大人,你说得倒好,什么大计大计,自从栾大死后,你整天堆着笑脸,一句话都不敢在皇上面前多说;公孙贺那老不死的,腰都快弯到地下了,可就是不死!李广利又被派住边关,去跟匈奴磨蹭去了,还谈什么大计!”

江充却笑了一笑,别有用心地说:“刘长史,不要性子急。如今我们的对头,不是公孙贺,而是太子。万一太子即了位,我和公孙大人的脑袋,都会被人当球踢。而你,冲着你和李广利是亲家,太子还不会饶过你!”

刘屈牦又愣了一下,觉得江充的话很有道理。“那,依二位大人之见,我们该怎么办呢?”

公孙卿拍了刘屈牦一下,笑着说:“刘大人,别着急。皇上的身子骨好着呢。我们要让皇上真的活他个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屈牦瞪大了眼睛:“果真如此?”

公孙卿一脸地奸笑:“哈哈。刘大人,你想想看,我们把太子当作死敌,可皇上的死敌是谁?”

刘屈牦脱口而出:“皇上的死敌?皇上也有死敌?要是有的话,就是匈奴啊!”

公孙卿摇了摇头。“不,不。昨天江大人拦下了陈步乐,他从李陵的军中赶来,正要给皇上报喜。李陵五千步兵,便能打败匈奴,你以为匈奴还那么强大么?匈奴早就不行啦!如今皇上的死敌,便是一个‘死’字!这些年来,皇上外击强敌,内除异己,而他心中最大的敌人,还是一个‘死’字!他无时无刻都在与‘死神’搏斗,他向往着长生不死,所以他一心要求仙;东方朔不能让他成仙,皇上便对东方朔也有了敌意。”

刘屈牦急忙插话说:“听说东方朔去海上寻仙,没有寻到,又回到了长安!”

江充也笑着说:“东方朔寻不到仙,皇上就会对他充满敌意!不信你看吧,皇上在寿筵之上,不会给他好看!”

刘屈牦心中一喜,又问道:“二位大人,皇上还有什么天敌?”

公孙卿又笑了一下:“刘大人,你知道吗?太子的儿子刘进,才十六岁,就把一个宫女的肚子搞大了!”

刘屈牦莫明其妙:“这有什么稀奇?我的父王十五岁时就生了九个儿子,我是老八!”

江充急忙解释到:“刘大人,这个就不明白了。刘进要是生了儿子,太子可就成了爷爷。太子当上了爷爷,皇上可就成了太爷爷。你说,皇上的孙子、重孙子一个一个地往个冒,皇上他会高兴呢?还是不高兴?”

刘屈牦毫不迟疑地说:“高兴啊!皇上后继有人,难道不是件高兴的事?我的父王有儿子孙子好几百,老头子看着儿子孙子,就像看着一大窝兔子一样,乐着呢!”

公孙卿马上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刘大人,你家老头子是只是中山王,他要在那块小小的地盘上玩兔子,耍蝌蚪!可是皇上呢?大不一样!新的一代出生了,便意味着老的一代要不行了。太子都成了爷爷,那还不等于要催着皇上老起来,还不是逼着皇上让位吗?”

刘屈牦瞪大了眼睛:“有点意思,有点意思!”

江充也笑了起来。“刘大人,这就等于说,眼下只有太子和他的儿子、孙子,才能对皇上构成威胁;也就是说,除了‘死’敌之外,皇上的‘天敌’就是太子和他的儿子、孙子!”

刘屈牦大喜。“哇!二位大人,你们想的可真多!”

公孙卿神秘兮兮地说:“所以,刘大人,你不要着急。不用我们说,皇上就会提防太子。我们只要能让皇上不死,太子就会成为皇上的敌人。日子久了,就会积怨。积怨一深,皇上就会有所举动。我再向你泄露一点‘天机’:昌邑王那一支,迟早会继承大统的!你和李广利结为亲家,迟早会成为贵戚的!”

刘屈牦大喜过望:“此话当真?”

公孙卿满脸的不以为然:“天机岂有误差?神仙岂有戏言?”

刘屈牦听了这话,急忙向公孙卿和江充下拜:“二位大人,你们说什么,刘屈牦就信什么,你们要我做什么,我刘屈牦就会做什么!”

江充笑了。

公孙卿这才真正会心地笑起来。“好,我们现在就算计好,一步也不能闪失!什么东方朔、霍光、金日䃅、公孙贺,还有杜周,一点都不能让他们知道!还有那个上官桀,也不可多信,他已经和霍光结成了亲家!”

三个脑袋更加紧紧地贴到了一起。

桂宫之中,桂影婆娑。

武帝精神渐佳,他兴奋异常地在桂树之下走动着。公孙贺佝偻着身体站在一边,公孙卿掬着笑容站在丞相之后,江充则在远远的地方看护着皇上。只有霍光,严肃地站在离皇上稍远的宫门之内,而他身边跪着一个人,正是那个从前线回来的陈步乐,此时他正滔滔不绝地向皇上讲述着他们如何将匈奴数万人马引进山谷之中,一举歼灭的故事。

过了一阵子,陈步乐终于讲完了李陵在涿邪谷的演义故事,在此同时,他还献给了武帝一张图。这个陈步乐,在回来的途中,将涿邪谷的山川形势,尽情画在一块白色丝绢上,图中尽显李陵和汉军在谷中的有利位置,谁看了这张图,都会觉得汉军必胜,匈奴必败。

霍光拿过这张图。他的眼睛没有朝图上看一下,便转过来交给了武帝。

武帝的脚步停止了。他接过图,认真地看着,脸上泛出了奕奕神彩。“果然是将门虎子!李陵的本事,不在其祖父李广之下!李广是马上的飞将军,李陵则是地上的飞行将军!朕就知道,他率领的五千步兵,会像霍去病的三千羽林军一样,把匈奴搅得天昏地暗!还有你这个陈步乐,你的名字叫得好,步乐步乐,你是步兵的欢乐!传朕的旨意,先封陈步乐为五品郎官,待李陵大功告成之后,朕再论功行赏,封侯赐爵!”

陈步乐急忙跪下磕头:“微臣谢皇上!”

武帝对公孙贺说:“丞相,你把陈步乐送到北军,让他给任安的北军将士们讲一讲李陵的故事,讲一讲汉军对匈奴的大好形势!”

公孙贺把那已经直不起来的身子又往下弯了一弯:“老臣遵旨。”说完便领着陈步乐下去了。

武帝四处环顾一下,然后笑道:“哈哈!李陵这一个胜仗,真是给朕的六十大寿献上了最好的礼物啊!公孙卿,从太初四年开始,你便劝朕把过去六年一次改元,换成四年一次。上次朕由太初改为天汉。天汉天汉,果然苍天助我大汉!如今朕享六十大寿,再次大破匈奴,又该改元和大赦天下了!公孙爱卿,你再说说看,朕的新年号,叫什么好呢?”

公孙卿再次听到皇上叫他公孙爱卿,面上的笑容掬起一大捧来。“皇上,您在六十大寿,正是甲子轮回,这象征着您天子生命的初始啊!依臣之见,新的年号,应叫太始!意思就是宇宙万物,一切从零开始!”

武帝纵情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说得好,一切从零开始,朕早就想一切重新开始了!霍光,你去传朕旨意,说李陵代表武将,已经给朕献上了丰厚的寿礼;朝中的文官们,一定要给朕都写上一些辞赋美文来,以纪盛世!”

霍光知道,皇上已经不是第一次说这话了,他仍然认真地答道:“臣遵旨!”的声音不高不低,说完匆匆而去。

武帝感慨地说:“可惜司马相如不在人世,要是他还在的话,肯定能替写出《盛德赋》一类的大文章来!”

公孙卿紧接着说:“皇上,司马相如不在,还有一个文曲星在啊!”

武帝一下子被他点醒了。“你说东方朔?朕早就让他写辞赋,可他就是不写!上一回他写出了一篇《答客难》,又是嘲讽朕用人不当的!这个东方朔啊,真让朕爱也不是,恨也不是。这不,朕让他到东海去寻找东王公,他都回来好几天啦,还不到宫中来见朕。看来,他又是两手空空!”

公孙卿急忙给皇上烧一把火:“皇上,这回可不能让东方朔两手空空地来给您祝寿。皇上您何不下一道旨意,要他带上不死之药,同时再带上贺寿的文章来见您呢?就在您六十华诞的关头的,东方朔再不通情理,也不会惹您不高兴的!说不定他自己受用的神仙之方,这一回就奉献出来了呢!”

武帝大喜。“公孙爱卿,你说得有理!江充,你这就给朕拟上一道诏书,要东方朔带上不死之药,并写出贺寿文章,于朕六十大寿那一天,送到未央宫来!”

江充高兴地笑逐颜开,连连说道:“皇上圣明!皇上圣明!奴才这就拟旨,亲自给东方朔送去!”

江充走后,庭中只有武帝和公孙卿二人。

武帝将信将疑地问公孙卿说:“公孙爱卿,你说说看,这世间到底有没有不死之药?东方朔他是真的找不到,还是假的找不到?”

公孙卿没有回答,却反过来问道:“皇上,没有不死之药,那些神仙哪儿来的?”

武帝犹犹豫豫地答道:“可是……朕从来没见过神仙啊?”

公孙卿却恳切地说:“皇上,东方朔就是神仙,您怎么能说没见过神仙呢?他北击匈奴,以一当十,匈奴都认为他是仙人;他到淮南会晤,与刘安一个鼻孔出气,至今还有人说这安没死,不仅一人成仙,而后鸡犬都也登天了呢!皇上您再想想看,他在朔方城,一笑而让您罢去百万之兵;登了泰山后,一哭而让您撤去千万金帛。不是皇上您耳朵软,而因为您是天子,从来都听从上天的旨意!东方朔如不是仙,您会听他的吗?还有,东方朔西去大宛,轻松取来良马,自己还再度青春,变成乌发童颜。皇上,您再想一想,凡和东方朔作对的人,从司马相如开始,有田鼢、主父偃、义纵、张汤;还有李少君、李少翁、栾大,哪一个能够寿终正寝的啊?东方朔必是神仙!所以小的才要退让三舍,因为小的能耐再大,也不过是您脚下的天狗而已。别说东方朔是太岁星,是文曲星,就是他真变成了蚩尤,小人也无法与其对垒啊!”

武帝觉得公孙卿的话句句地理,便连连点头:“那好,朕这回就看看他对朕,到底是兄弟一样的爱心,还是像蚩尤一样的歹意!”

公孙卿连连点头,有些幸灾乐祸。

武帝似乎觉察到了这一点,转而问道:“公孙卿,纵然你是条天狗,也该知道天上什么地方有不死之药啊!即使东方朔不愿意给,那你也该想方设法,帮朕偷一点儿来啊!”

公孙卿吃了一惊,然后为难地说:“皇上,不怕您笑话,天狗也和地上的狗一样,也是吃屎的料,吃不到仙药呢。”

武帝有些生气了。“那狗会闻啊!你就是闻,也该能闻到点神仙们吃的东西放在哪里啊!”

公孙卿见皇上有点生气,便急忙改口:“对,对!皇上,亏您提醒了我。我前几天在梦中,便闻到一种扑鼻的酒香,我想起来了,那酒是玉帝和神仙们爱喝的‘天香酒’,当然也是‘不死酒’!有一回啊,文曲星喝醉了,吐了一地,我跟在他的身后,还真尝到了那酒的滋味!真是香极啦!皇上,既然小的闻到了那酒的味道,那就说明皇上的寿辰之际,那酒便会降临长安。小的一定要想方设法,给皇上您找来!”

武帝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那还差不多。”

公孙卿又急忙说:“皇上,臣再告诉您一个好消息,那枚皋,不愧为辞赋大师枚乘的后代,臣好酒好菜,款待了他多年,他终于写出了一篇《万寿无疆赋》来,臣前几天看了几眼,真是字字珠玑,句句真理,气死屈原,羞煞相如,恐怕连东方朔到时侯也要大叫三声绝妙无比啊!”

武帝大喜过望。“好!那朕别的都不盼,就盼着东方朔的不死药,你的天香酒,还有枚皋的《万寿无疆赋》啦!”

公孙卿唯恐皇上忘记了东方朔写赋的事情,再一次提醒说:“皇上,还有,您还得让东方朔也来一篇赋呢!”

武帝连连点头:“对,对,还有东方朔的一篇赋,朕要等着这四件礼物,等着四喜临门啊!”

小院幽深,月夜更静。

东方朔又回到了自己在长安的老家中。由于修成君的搬出,东方朔的家比原来大了一倍,虽然田鸡田鸿鹄还住在这里,京房和梅香以及孟晖荷艳还都在这儿留着窝,可两个相连的大院子还是显得特别空阔。白天的时候,道儿家羊羔儿和羊屎蛋儿、还有那个洋娃娃,动不动就在院子中折腾,到了晚上,他们便早早地睡去了,小院里面一片沉静。

东方朔拿出竹简来,认真地检查着他新写出的一篇辞赋。他边看着竹简,边笑起来:这哪儿是赋吗,字里行间都是大白话,比起司马相如和枚乘那些处处华藻、满篇饾饤的“雄文”比起来,自己写的简直是白话文。不过,为了让他像“赋”,东方朔还是像《子虚》《上林》中设一个“无是公”一样,在文章一开始假设了一个人物,叫做“非有先生”,他让“非有先生”与“吴王”对话,自从先帝时吴楚七国之乱之后,吴王便被取缔了,这“吴王”指谁,“非有先生”又指谁,反正皇上知道就行了。看了一遍,他对自己文章的创意的构思深感满意,于是便从桌下又取出一片大一点的竹简,摸过笔来,学着隶延之的“汉隶”之法,在竹简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了《非有先生论》五个大字。

门“吱”地一声响了起来,田鸡拿着一个热腾腾的扒猪蹄,走了上来。自从东方爷爷回到长安,住进了老家,田鸡就异常高兴。他在东门大酒店里已经晋升为领班,薪水比过去高了三倍,蓝布粗衣也换成了白领。他每天都要从酒店里买回两个扒猪蹄儿,回家孝敬东方爷爷。这事儿被他的老板朱八知道了,他把田大领班狠狠地训了一通,说他带的猪蹄太少,规定他每天带一包回来。朱八摆出了长安人少见的大老板态势,对田鸿鹄说:“我家老爷子死时,不是说过吗?没有东方大人,哪有我们东门的大酒店?东方大人吃猪蹄,要是还花钱,那不等于骂我朱八不是东西吗?以后你再掏钱来买,我就让你下岗!”弄得田鸿鹄接下来几天心中都惴惴不安,再也没有往日振翼欲飞的神气了。东方朔知道此事,也就笑着领情。他确实太喜欢朱八家的扒猪蹄了,这玩意儿外焦内嫩,一根猪毛也没有,一点也不腻人。东方朔想,要是皇上小名不叫刘彘,他还真想送几个给皇上尝尝呢!然而好东西也不能多吃,东方朔还是坚持每天中午一个、晚上一个,剩下的全给羊屎蛋儿和洋娃娃两个拿走,所以那两个小东西白天才在院子里折腾个底儿掉。五十多岁的道儿和他那个胖老婆心里高兴,嘴上还要说:“哟!老爷今年都六十六了,咱还没好东西给您祝寿呢!”想到这儿,东方朔笑了起来。

“爷爷,别写了,吃完了再写吧!”田鸡劝道。

东方朔点点头,一边吃着,一边说道:“咳!朱八这扒猪蹄儿,是怎么扒的,怎么这么好吃?”

“爷爷,就可是秘密,我是不能说的!”

“好,好!你不说,我也不问。生意人有生意人的规矩,田鸿鹄,你如今真像个鸿鹄了,志向高远呢!”东方朔笑着说。

“爷爷,您还是叫我田鸡吧,田鸿鹄这外名字,让别人叫去,您叫起来,我老觉得怪怪的。”田鸿鹄不好意思地说。

“好,好!田鸡,可惜咱们平原人不会养猪,只会养鸡。不然,你到平原老家去,也能开个大酒店呢!”东方朔说的是心里话,他知道,田鸡的家中光景不会好。

“爷爷,俺心里想,再过两年,俺积蓄多了,把俺爷爷和俺爹俺娘都接来长安算了。”

“好小子,难得你这一片孝心!”东方朔咂吧着嘴,称赞道。

“爷爷,您写的是什么文章?俺只认得这几个字:‘可乎哉?可乎哉!谈何容易。’爷爷,您怎么写了两遍‘可乎哉’呢?是不是多写了一遍?”田鸡盯着竹简,笑着问。

“好小子,你能认得‘可乎哉’这几个字,已不容易。来,让爷爷给你讲解一下,为什么要写几遍‘可乎哉,可乎哉,谈何容易’!”

东方朔说着,将剩下的猪蹄儿放到一边,展开竹简,便念了起来:

非有先生仕于吴,进不称往古以广主意,退不能扬君美以显其功,默然无言者三年矣。吴王怪而问之,曰:“寡人获先人之功,寄于众贤之上,夙兴夜寐,未尝敢怠也。今先生率然高举,远集吴地,将以辅治,寡人,诚窃嘉之,体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视靡曼之色,耳不听钟鼓之音,虚心定,志欲闻流议者,三年于兹矣。今先生进无以辅治,退不扬主誉,窃不为先王取之也。盖怀能而不见,是不忠也;见而不行,主不明也。意者寡人殆不明乎?”非有先生伏而唯唯。吴王曰:“可以谈矣,寡人将竦意而听焉。”先生曰:“於戏!可乎哉?可乎哉?谈何容易!夫谈有悖于目佛于耳,谬于心而便于身者,或有说于目顺于耳快于心而毁于行者,非有明王圣主,孰能听之矣?”

田鸡虽然不认得那么多字,可他听了东方朔念起来,便马上就懂了。“爷爷,俺知道了,您说非有先生三年不向吴王进一句美言,吴王都等得不奈烦了。其实您的意思是,您很久没给皇上写文章了,皇上早就盼着您说话了,而您却说,您说出话来会让皇上不高兴,所以才说:谈何容易!”

“好小子!田鸡啊田鸡,你真真的出落成了田鸿鹄!我的文章,你能听得懂,你是我如今的第一个知音啊!”东方朔称赞起这个酒店领班来。

“爷爷,您的文章,是用大白话写的,谁都听得懂!只是,孩儿以为,皇上如今脾气大得很,您要小心一些才好呢!”

东方朔还未回答,突然一个声音从梁上传了下来:“是啊!给皇上写祝寿的文章,更应该小心翼翼!大人纵然不拍马屁,也不该拂了皇上的美意啊!”

东方朔和田鸡都大吃一惊。田鸡虽是领班,可他在田仁田鸭子的带动下,也练过一些防身术,朱八老板更是让他参加过“军训”,今天眼看着有人跑到东方爷爷的房子里头,能不急么?于是他顺手抄过门后的顶门杠子,如临大敌一般,摆出了对阵的架式。

东方朔没事人一样,笑着说道:“哈哈哈哈!原来我的房内,也会有梁上君子。是谁?快点下来,不然我的剑要说话了!”

“别,别--东方大人,我是朱安世!”说话之间,梁上的人带着一片尘土,跳了下来,果然这位梁上君子,便是籍安世,朱安世,当然也是张安世。

京都大侠朱安世,田鸡觉得如雷贯耳!但是他的惊恐多于兴奋,于是举起顶门杠子便说:“朱大侠,你杀的人全是为富不仁者,你怎么该到东方爷爷这儿来行刺?!”说着,田鸡挥动手中的杠子,便向朱安世打来。

朱安世一伸脚,那杠子便被他一下子踢飞,田鸡踉踉跄跄,跌倒在地。

东方朔早笑了起来。“哈哈哈哈,田鸡,你还想杠子打虎?他最拿手的一招,便是棒打鸡飞!没你的事,你去给我再准备一份扒猪蹄,呆一会儿送上来!”

田鸡见自己的爷爷好像与朱安世认识,便又转为惊喜,急忙爬了进来,点着头走了出去。

朱安世双手一揖:“东方大人,朱安世几年来,天天都想见您,只怕您不愿见安世,所以才悄悄地躲在这里!”

“朱安世,你已经变成了张安世,还变成了京都大侠。你了不起啊!说说看,这几年,你杀了多少人?”

朱安世得意地拿出一卷丝帛来,交给东方朔:“东方大人,这是安世惩恶锄奸的记录。安世杀人不多,一共才五十四人。安世准备杀到六十人时便住手。”

东方朔听说他杀了五十多人,不禁吃惊。他拿过丝帛来一看,只见上面有许多歪歪扭扭的字,记录着朱安世已杀的人,还有曾经想杀而未杀的人,以及将要杀的人。凡是打了红色叉叉的,便是已被他杀掉的,义纵竟然列在第一位,其次是廷尉府捕快张大头和李混儿、葛大疤儿;再往下是长安恶棍赵无敌,欺行霸市的的汤老西儿,凤翔府的周盖天……。在曾经想杀而未杀的人里,第一个便是吏部主办王温舒。东方朔的心里一开始挺紧张的,他没想到朱安世已经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可他看了这些人的名单,觉得他们个个该死,于是又以为朱安世做的全是好事。于是他飞快地展开丝帛,第见到一个人名,他仿佛就见到一场惊心动魂地恶斗,还有长安市民中一阵骚动。他知道,皇上早就下令,要处死眼前的朱安世,然而这个朱安世却以张安世的幌子,吃着皇上的官粮,白天在城中无恶不作,晚上却承袭郭解和雷被的意志……朱安世啊,朱安世,我早就知道你苟活下来,甚至认贼作父,扮酷装凶,必有原因!你让我怎么说你为好呢?东方朔放下丝绢,一双眼睛深情地而又不解地看着朱安世。

朱安世笑了起来:“大人,再往下看啊!下面还有呢!”

东方朔将手中的丝帛再往下打开,一直展开到丝帛的另一个边缘。这时他竟然呆了起来:原来朱安世在第五十四人之后,空了许多位置,却在丝帛的末端,赫然映入眼帘的却是两个鲜红的血字:刘彘!

东方朔的眼睛里不再有深情,而是充满着迷惘和忧虑。“安世,你今天到此,就是为了告知我这件事?”

“是的,大人!”朱安世拉过一个凳子,在东方朔面前坐了下来。“大人,这个世界上,明白我师傅是如何死的人,已经没几个了,只有您和霍光了!我朱安世今生今世,最大的过错,就是失手打死了郭师母,霍光和他老婆霍显,对我恨之入骨!我只能找您来说,因为只有您能理解我的心情!”

“那里为什么不早来找我呢?”东方朔问。

“我不敢。过去您不会相信我,不会帮我。我曾经斗着胆子去找卫大将军,他却说,他会杀了我,您也会和他一样,杀了我!”朱安世的眼睛里露出一点少见的畏惧神色。

“你现在怎么又敢了呢?”东方朔接着问。

“我觉得,我的路快到尽头了。我只剩下最后一个目标。过去您和卫大将军一样,会杀了我;而今,我以为您不会杀我,还有可能帮我。”朱安世说得从从容容。

东方朔大怒,他用手击打着丝帛上“刘彘”二字,大叫道:“你胡说!难道我会帮你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看到东方朔急了,朱安世却笑了起来。“东方大人,您不要急。您可以不帮我,但我要您理解我。”

“我理解你什么?理解你无法无天?”

“不!我是有法有天!郭大侠的法,便是我的法;铲除天下的不平,便是我的法;为我爹爹报仇,便是我的天;为郭大侠报仇,也是我的天;为雷大侠报仇,还是我的天!”

“义纵被你杀了,张汤也死了,主父偃也早完蛋了,你的仇已经报完了!”

“不,东方大人!义纵那条狗命,只配偿还我爹的性命。张汤之死,雷大侠的仇也可以勾消。可是,郭大侠的仇却没有报,郭师母在临死前,把这件事重重地托负给了我哇!”说到这儿,朱安世不由地激动起来。

“害死郭大侠,完全是张汤、义纵和主父偃三个人的事,如今这三个人全部死了,事情就完结了!”东方朔口中这么说着,语气却不如张安世那么硬朗。

“哈哈哈哈!没想到东方大人也会袒护恶人!”张安世冷笑着,从怀中又摸出一块丝帛来,那是一块黄色的丝帛,只有皇上才能使用的黄帛。张安世提着丝帛的一角,向东方朔抖落着说:“大人,这是张汤给我的,这上面的字是什么?‘必杀郭解,私纵者斩!’这是谁的亲笔字迹?东方大人,您心里最为明白!”

“就是因为这个,你才听了张汤的话,认贼作父的?”东方朔嘲笑道。

“不,东方大人,我不是认贼作父。张汤不是贼,他只不过是个可怜的工具,是这个恶人手中的一把刀而已!张汤也是个可怜的人,他吃不好饭,睡不着觉,他像一个疯里一样,整天生活在噩梦里,必须男人陪着才能踏实!我从张汤的老母的身上,看到了张汤还有人性。安世自幼没有母亲,没有母爱,所经我才把女人看作玩物,视作草芥。可是,张汤的老母亲救过我,感动了我,我认为这位老人太惨了,我不仅为了报仇而活着,也为了供养这位老人而活着!几天前,老人家去逝了。东方大人,您猜她老人家临死怎么说?”

“老人家说些什么?”东方朔心中惴惴不安。

“老人家说:‘安世啊,多亏你五天一次,十天一回地从长安到杜县来照看我。张汤死的时候,那个东方朔,曾经说要养活我,如今他却不知道哪能儿去了!’我就说了一句对大人您不敬的话,我说:‘老人家,东方大人和张汤一样,也是皇上的一个狗腿子。他离不开皇上,他在为皇上排忧解难,东奔西跑,是他让我整天来照看您的!’”

东方朔听了这话,泪水又从眼中流了出来。他站起来,走到张安世的身边,双手拉起张世安的手,激动地说:“安世,我谢谢你!谢谢你啦!”

“大人,您是身不由己,没有人怪您。您也没有义务去扶侍她老人家。”朱安世却又这么说。

这时田鸡端着一个大盘子,里面有三个热腾腾的大猪蹄儿,笑逐颜开地走了进来。

东方朔一点没有让朱安世吃猪蹄的意思,等田鸡把猪蹄子一放下,他便接着说道:“安世,当年在朝廷上,在皇上面前,在众人面前,我答应了她,说要像母亲一样奉养她,以尽天年。可我这些年,把这句话完全忘了……。”东方朔说着这些,脸上的悔恨之情,泛起了许多许多。

田鸡听不出事情的头脑,却知道东方爷爷与朱大侠谈着要事,于是知趣地走开了,还将房门关个严严实实。

“大人,因为有了安世存在,您才想不到她老人家的!就冲着这一点,您不觉得张安世‘认贼作父’、‘苟且偷生’,也是有点道理的么?”

“不,安世,你活得值,活得本色,活得比谁都有意义!”东方朔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与前面的话大为矛盾,又却很有道理。

“大人,您知道张汤老母临死时还说了些什么吗?”朱安世松开东方朔的手,面带哂笑地问道。

“老人家还说什么?”东方朔满面疑惑。

“老人家说:我没想到皇上会变得如此暴虐,没想到他会让天下的百姓活得如此苦难。为了这么一个暴君,汤儿,你当年那么干,不值得!还有那个东方朔,他眼下还那么干,不值得!”

“这是老人家说的话?”东方朔一怔,竟然一屁股坐回到凳子上。

“是的!安世平生恶行不少,可从来不说假话!”

东方朔茫茫然不知所措。

“东方大人,您想想看吧!您和张汤虽然大不相同,可你们有一个相同的梦,那就是都想造就一个千古一帝。为了这个梦,张汤会出了生命;而您,付出了神仙一般的才智!可眼下如何呢?天下饥民,到处都是,除了长安城,到处都是水深火热啊!为了这个‘千古一帝’,天下人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卫大将军愤愤而死,公孙贺他装作糊涂,就连赵禹,都看透了这个世道,他都辞了官,自愿到淮阳去侍奉汲黯大人了!朝中除了李广利、公孙卿、江充、刘屈牦和杜周这五个鬼东西助纣为虐外,还有谁愿为那个昏君卖力?”张安世说得情真意切。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呢?”话一出口,东方朔自己也感到意外:平生都是别人这么问他,他没想到自己也会这么去问别人,而且是问一个地痞一样的张安世!

张安世到沿线想这么多,他急于说出自己唯一的念头:“东方大人,安世现已无牵无挂,安世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杀了这个恶人,为我师傅郭大侠报仇,也为张汤鸣些不平,为天下人鸣些不平!”他一边说着,一边有些慷慨激昂起来。

“胡说!我怎么会帮你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纵然是郭大侠还活着,他也不会同意这么做!”东方朔突然清醒起来,他坚定有力地否定了朱安世的想法。

“哈哈哈哈!你还梦想着那个千古一帝能做好事!好啦,东方大人,我就知道您眼下不会做,还会阻止我来做。安世本来就不想要你帮我,安世只有一件事情相托!”

“什么事情?”东方朔很想帮他,除了那个罪恶的阴谋之外。

朱安世认真地说:“东方大人,安世只有一事相求,就是哪一天,我要是死了,请大人将我的头颅割下来,交给您身边的珠儿,让她拿着,亲自送到终南山上,放到郭师母的陵堂……”说到这儿,平生很少流泪的朱安世,居然洒下了泪水。

“胡说,一派胡言!”东方朔大声叱责着,可他的泪水也跟着流了出来。

“大人,安世知道,只有您能帮我做到这一点。要是您能找到我父亲的坟墓,还请您把我的尸体,葬到我父亲的墓边……”说到这儿,朱安世说不下去了,他转身就要走开。

东方朔一把拉住朱安世:“混账,你给我坐下来!”

“大人,您还有什么事情?”朱安世的声音小了下来,就像一个晚辈对发了脾气的长辈那样。

“你以为你复了一已之仇,就对得起天下了吗?你以为你那么一做,搞得天下大乱,诸侯割据,天下的老百姓就能过得上太平日子了吗?你可以一死了之,可大汉外有强敌,内有忧患,黎民百姓,转眼就会生灵涂炭,难道那就是你师傅郭解愿意见到的?”东方朔喝叱道。

朱安世被问得无言以对,只好负气地说:“我要报仇,我管不了那么多!”

“可我要管那么多!”东方朔叫了起来:“张安世啊朱安世,你还是个籍安世!你知道,你爹为什么将你的名字叫做安世么?安世就是要让世界平安,让百姓安居东业。自秦以来,天下相安,没有几天啊!百姓为抗暴秦,浴血数十载,才有大汉。高祖先灭项楚,又除诸侯,好不容易让百姓过上太平日子,可匈奴却强取豪夺,无穷索要。先帝时吴楚反叛,生灵无助。今天的皇上边削诸侯,边击匈奴,为的就是百姓能过上好日子,能够富裕起来。你父亲随李广征战十多年,“安世”二字,便是他的心愿,也是郭大侠、雷大侠的心愿!就是暴虐犹如张汤,他也还是想让世界安定,达到太平盛世!如今你为报师傅之仇,却违背你父亲之愿,师傅之愿,就算你报了仇,你又能坦然地面对你死去的父亲、师傅们吗?”

“东方大人,你别说那么多!什么反抗暴秦,汉楚相争,削平诸侯,七国之乱,与我都很遥远!我爹跟着李广将军,郭大侠跟着卫大将军,还有霍去病,还有您东方大人,北征西讨,可讨到了什么?疆土是大了,可那不是为了老百姓,而是为了几匹战马!匈奴是弱了,可汉家的百姓日子更不好过!张汤老母对我说:文景之世,每石粮食只要三十个铢就买到了。可如今呢?要三两黄金,要三百个铢!盐铁专卖,钱都到了官家手中!老百姓骨瘦如柴,可皇上的宫殿一天一个样子,个个都是千门万户!老百姓没有饭吃,处处造反,而皇上却大修舞榭歌台,大搞生日庆典,还要对夷狄赏赐无度,还要四海求仙!这就是您说的太平盛世吗?这就是您说的都是百姓平安吗?安世不知道古往今来,可是安世知道国富民穷!那些王公大臣,除你东方大人一个以外,哪一个不是终日拼命地往自己的怀里搂?远的不说,就说那个公孙敬声吧,他仗着自己是皇上的姨外甥,仗着自己是老丞相的儿子,仗着自己是卫大将军的亲戚,仗着自己与阳石公主还有那么一腿,仗着霍光和桑弘羊是好朋友,他居然利用自己太仆的权利,他挪用了北军的军饷多达七千万缗,在长安郊外营造了许多别墅,任劳任怨安将军的北军,如今已是苦不堪言啊!”

东方朔听了这话,吃惊地瞪大眼睛。

“东方大人,您只知道应付皇上的扩边、求仙,四处奔走,可长安官员的种种劣迹,你知道吗?”

东方朔沉思起来。深思了许久,他才慢慢地说:“安世,这些我有所耳闻,只是投鼠忌器啊!”

“东方大人,我就知道你有所顾忌,而且顾忌得太多!可您顾忌来顾忌去,就不知道那些贪官污吏,却是肆无忌惮!想到这些,我就觉得张汤死得太早,死得太冤!那个杜周,他只看着皇上的眼色行事,全然没有张汤廉洁公正的影子。要不是他曾经照看我,我早就把他的名字,写在了这块绢书之上!”朱安世说得毫无顾忌。

“好吧,安世。”东方朔知道自己难以说服他,便把那块丝帛再度拿了过来。他郑重地拿过笔来,把杜周、减宣、范昆三个名字写在上面。

朱安世没有阻止。他却说了一句:“加上公孙敬声!这个王八羔子,早该让他去死了!”

东方朔想了一想,果断地将“公孙敬声”四个字也写在上面,这几个字离“刘彘”二字,已经很近。

朱安世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咬了咬牙,便要将丝帛取走。

东方朔却将制止住他。“慢!”说着,他拿起笔,在“刘彘”二字上面打一个圈。“安世,就算我东方朔求你一次,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把他扭转过来,让他做个好人,行不行?”

朱安世却冷笑起来,露出根本不相信的神情来。

“你不相信?那好!”东方朔也发起火,又拿过笔来,在“刘彘”和“公孙敬声”前面的害隙里,飞快地写下了“东方朔”三个字,然而神情严肃地看着朱安世。

朱安世这下傻了眼。东方朔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要想杀掉“刘彘”,要先过了东方朔这道关!

朱安世愤愤然地“哼”了一声,转身开门,走了出去。

东方朔手持丝帛,傻傻地坐在那里,瞪着眼前那盘已经冷了的扒猪蹄,半天说不出话来。

未央宫中,群臣毕集。

文武大臣们身着新装,有的手中拿着竹简,有的手里提着箱子。许多人怀中抱着璧玉等珍奇好玩,一一走进宫殿,先给皇上磕头,说声“臣恭贺天子圣诞,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江充站在皇上身边,口中不停地唱到:“丞相公孙贺献上稀世璧玉一块!”“大行令霍光献宝马两匹!”“丞相长史刘屈牦献燕赵美女五十名!”“太仆公孙敬声献上海中珊瑚一座!”

武帝高坐在他的皇位上,看着诸位大臣从面前鱼贯而过。接下来上官桀来了,杜周、减宣、范昆来了,再接下来李广利和路博德的特使来了,他们所献的珍奇好玩,玛瑙翡翠,武帝只是看了一看,便说了声“平身”,让他们各就其位。

文武大臣来得差不多了,武帝还似若有所待。今天他的心目中最重要的两个人还没到来,那便是听说已从东海寻仙而来尚未露面的东方朔,还有一位是自称能搞到“天香酒”的公孙卿。

武帝盼着东方朔,在盼他人的同时,还盼着他的长生仙药;盼着公孙卿,则等着他的“不死仙酒”。

正在这时,江充大叫:“乐府令枚皋献上《万寿无疆赋》一篇!”

这下子武帝将目光收了回来,开始注视着面前的枚皋。这位辞人是大辞赋家枚乘的儿子,枚乘四十四年前刚坐上武帝派去的“安车蒲轮”,被淮阴那些搓衣板似的大道上颠了几颠,便一命呜呼了。可他也给当年的小皇上留下了敬老爱才的贤名。后来公孙卿不知从哪儿挖掘出了枚乘还有个遗腹子枚皋,武帝便把他召到长安。那时他是个瘦骨嶙峋的穷儒生,在皇上面前三呼万岁,也算写了辞赋,武帝一笑,也就让其过去了。三年之前,尹夫人为武帝生了一个女儿,武帝将那个女儿取名盖公主,枚皋当即献了一篇《盖长公主赋》。那是一篇把那个小女孩写得如同天仙的赋,满篇都是赞美的辞藻,可武帝觉得其中句子大都是从他传说的老爹枚乘的《七发》中抄来的。枚皋当时把盖公主的名字中间加个“长”字,名曰《盖长公主》,便是想把这个小女孩形容得比卫长公主还要美丽,以合武帝心意。不料武帝看了几眼,便将那篇辞藻比不上司马相如,才情离东方朔相去甚远的东西扔下了,在武帝心目中,长公主的位置是没人能够代替的!从此便让枚皋接替已到齐国昌邑当昌邑王太傅的王式的职务,暂时管起了乐府。后来听到乐府诗人们反映:枚皋代理乐府令三年,没有搜集一首民间歌谣,一心都用到自己如何创作上,三年就写了一篇《万寿无疆赋》。今天他终于把赋写好了,武帝很想振作精神,听上一听。于是他笑了一下,对枚皋说:“故爱卿,你三年磨一赋,很不容易啊!来,快念给朕听听!”

面泛红光、肚子发经发福的枚皋第一次听到据说东方朔得到最多的“爱卿”的称呼,高兴地差点忘记了自己姓什么,以至他打开竹简时,竟然把竹简拿倒了,好半天没看清上面写的是什么东西,甚至以为自己出门时拿错了。站在他对面的江充看到倒是很顺,于是一抖机灵,走了过去,帮他把竹简顺了过来。枚皋这才红着脸,清了清嗓子,大声念了起来:

夫何灵台之峣峣兮,望阊阖之崇高。
有鸾驾其千乘兮,骖雾蔼其渺渺。
骐骥奔驰于前兮,飞羚宝马随之嗷嗷。
左走猎豹积驾兮,右控花冠与鸣镳。
极犬马之才为后队兮,困野兽与鸷鸟。
旌旗偃骞而肃纷兮,穷相御之智巧。
上有天子一人兮,荡乐娱心乎九霄。
夫何面长而尺二兮,甲子再度不垂其髫。
……

“停!停!”武帝也学会了那一招,他将左手平举,右手如刀,在左手心上划了几下,示意枚皋停了下来。说实话,武帝对辞赋的研究之深,可以写出三五篇博士论文,如今一听这《万寿无疆赋》,觉得其中许多又是枚乘的词句。只有最后那“夫何面长而尺六兮,甲子再度不垂其髫。”,好像很有新意,于是急忙叫停,询问起来。

“枚爱卿,你刚才说的‘夫何面长而尺二兮,甲子再度不垂其髫。’这两句是什么意思?”武帝笑道。

枚乘觉得这正是自己苦心精营三年来,最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地方,一见皇上问起,便高兴地答道:“皇上,臣见皇上次数虽然不多,却见皇上不同于俗人之处,就是面长。依臣之管窥蠡测,皇上面长,至少有一尺二寸。而长安百姓,这些年来一直传说着‘长寿面’。‘长寿面’、‘长寿面’,臣朝思暮想,原来‘长寿面’就是谁的脸面长,谁就能长寿。据太学中的尹博士说:人要是面长一尺,便以百岁为童年。皇上,您面长一尺有二,就说明您到一百二十岁时,还是生命中的童年呢!所以臣说:‘夫何面长而尺二兮,甲子再度不垂其髫。’髫,就是童年的毛发。这句辞赋的意思是:因为皇上您面长一尺二,所以别说您刚过一个甲子,还很年轻;就是您过了两个甲子,还只是童年,这就说明您会万寿无疆啊!”

武帝听了,心中大喜,那长长的面孔,在绽开笑容之际,依然没忘记拉得很长很长。

众人听了,顿时觉得司马相如写赋时的马屁功夫,到了枚皋这里,只是幼稚园里的儿戏。

正在这时,突然未央宫门内,传来一阵哈哈大笑。众人回过头去,只见东方朔一身旧衣,手提一个篮子,在那里站着。

“东方爱卿,你终于来到了?”武帝趁着刚才的高兴,一见到东方朔,便站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东方朔一面向皇上这儿走来,一面大笑不止。

“东方爱卿,你笑什么?”武帝不仅保持着面长,而且觉得东方朔也是丈二高人,让他摸不着头脑。

“哈哈哈哈!皇上,臣刚才一进宫中,便听到这位枚大人在解释他的《万寿无疆赋》中的面长。长寿面,长寿面,面寿长,面寿长!哈哈哈哈!”

武帝有些不悦。你这不是嘲笑枚皋,是在嘲笑我面长!“东方朔,难道你要取笑朕的面长?”他的脸上露出不快来,那面孔就更长了。

“皇上,臣多时不见您了,今天特来祝寿,怎敢取笑皇上呢?”东方朔急忙辩解着,脸上还是笑意。

“那你说,你在笑什么?”武帝有些愠色。

“皇上,听了刚才枚大人的话,我想起了彭祖,我便止不住地笑了起来!”

“彭祖,彭祖有什么好笑的?”武帝见他东方朔又在顾左右而言它,不禁动怒。

“皇上,您想想看,按照枚大人的解释,面长一尺,便以百岁为童年。臣突然想到,彭祖活了八百多岁,听说还像童男子一样。要如枚大人所说,面长一尺活百岁,老彭祖的那张脸,就足足有八尺多长,天下什么样的宫殿能盛得下他,他出门又如何坐车呢?怪不得臣听说彭祖娶了许多老婆,原来他那些老婆都得搬着梯子,人扛着人,还亲不到彭祖的嘴呢!”

众人一开始还是忍着,可是听到最后,谁也忍不住了,全都大笑起来。

武帝也是难以自持,他笑得几乎扒到了龙案之上。

只有枚乘皋一人没有笑,他的面色红得像猪肝一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东方爱卿,你说得太有意思了!朕盼你回来,没有白盼啊!朕的寿辰,要的就是这种快乐!”武帝一边笑着,一边大声说道。

“皇上,说来凑巧,臣没有别的东西给皇上贺寿,带来了一点吃的,却也叫做长寿面。”东方朔早就不笑了,他说起话来,一脸的认真。

“噢?你也带来了长寿面?快,拿出来让朕看看!”

东方朔掀开篮子的盖儿,拿出一大把拉面来。

武帝兴奋地走了过来,用手拉起面的一头,拉得好高好高,而下边还在篮子里。

“东方爱卿,你这面可真长啊!”

“皇上,这长长的面,就是长寿面啊!长安的老百姓没有山珍海味,每到老人生日、小孩周岁时,便用手抻出这长长的面来,他们把这个叫‘长寿面’!”

“好,好!这种长寿面好!朕今天要吃上一吃!”武帝说着,他提起面条,就往口中放。

东方朔急忙拦住:“呃!皇上,这是生的,要在锅里煮熟了才能吃呢!”

“那好,江充,你快把这些面拿到后边,让御膳房给煮熟了,送上来,朕要让众位爱卿都尝尝长寿面!”

江充走上前去,要接过篮子。东方朔不给,他从篮子中取出五六把长寿面来,放在江充的怀里,自己却把篮子盖上了。

武帝见他篮子里还有东西,便问道:“东方爱卿,朕让你准备的辞赋,你是否也带来了?”

“皇上,臣这儿是有一篇赋,请皇上过目。”说着,他又接开篮子的盖,拿出一捆竹简来。

武帝高兴亲手接过竹简,来到龙案之后,认真地看了起来。

枚皋早已闷闷不乐地退到了人群之中。

武帝打开竹简,见是《非有先生论》,不禁一阵高兴,于是急忙快速地,如饥似渴地,翻阅着,咀嚼着。他边看边想,这才是真正的辞赋,是和自己《秋风辞》一样,毫无做作的真心文章!当他看到“於戏!可乎哉?可乎哉?谈何容易!夫谈有悖于目佛于耳,谬于心而便于身者,或有说于目顺于耳快于心而毁于行者,非有明王圣主,孰能听之矣?”不禁怦然心动。东方爱卿,朕便是明王圣主,朕最爱听你的肺腑之言!

可再往下看,武帝的眉头愈深蹙起来。众大臣知道东方朔文章的后部没说好话,于是静静地看着皇上的神色。

不一会儿,江充端着一大盆面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人,他头上带着一个厨师帽,双手端着一堆碗筷,碗筷边上,还有一壶酒。

两人走到武帝身边,见皇上还在看着东方朔的竹简,便都停了下来。

那个厨师模样的人原来认得字。他在武帝身边,一边看着,脸上一边露出可掬的笑容。

东方朔和众人这才发现,原来这位“大厨师”,便是公孙卿。众人都没想到,公孙卿也是个上得了朝堂,又下得了厨房的人!

公孙卿端着碗,静立在那儿,眼睛却和武帝一道,看着案上展开的最后的一部分竹简:

于是吴王穆然,俛而深惟,仰而泣下交颐,曰:“嗟乎!余国之不亡也,绵绵连连,殆哉,世之不绝也!”于是正明堂之朝,齐君臣之位,举贤才,布德惠,施仁义,赏有功;躬节俭,减后宫之费,捐车马之用;放郑声,远佞人,省庖厨,去侈靡;卑宫馆,坏苑囿,填池堑,以予贫民无产业者;开内藏,振贫穷,存耆老,恤孤独;薄赋敛,省刑辟。行此三年,海内晏然,天下大洽,阴阳和调,万物咸得其宜;国无灾害之变,民无饥寒之色,家给人足,畜积有馀,囹圄空虚;凤凰来集,麒麟在郊,甘露既降,朱草萌芽;远方异俗之人,向风慕义,各奉其职而来朝贺。故治乱之道,存亡之端,若此易见,而君人者莫肯为也,臣愚窃以为过。故《诗》曰:“王国克生,惟周之贞,济济多士,文王以宁。”此之谓也。

武帝看完之后,立即陷入沉思。他心里最明白不过,文中所说的“非有先生”,当然是东方朔自己;而“吴王”便是他武帝了!东方朔居然用“亡国”二字,来形容当前大好形势,也太过分了!不过,他劝我“举贤才,布德惠,施仁义,赏有功;躬节俭,减后宫之费,捐车马之用;放郑声,远佞人,省庖厨,去侈靡;卑宫馆,坏苑囿,填池堑,以予贫民无产业者;开内藏,振贫穷,存耆老,恤孤独;薄赋敛,省刑辟。”倒是他一贯的论调。汲黯不在,只有东方朔敢于向朕直言。可他的“亡国”之论,也太肆无忌惮了,若不是几年来初次见面,若不朕今天是六十华诞,朕还真得给他点颜色看看!

站在武帝身边的公孙卿,也看到了到刚才的内容,这些内容映到他的脸上,掬起了更多的笑容。

武帝向东方朔瞥了一眼,突然发现江充和一个厨师已将长寿面端了上来,便将严肃的面孔放松了一些,不露声色地将案上的竹简一拢,一语双关以说道:“东方爱卿,你真是费了不少心机啊!好,你献的长寿面来了,朕要尝尝这种长寿面!”

“皇上,且慢!”东方朔走上前来,将篮子放到案上。“皇上,您从来用膳,都要有人先尝一下。今天这面是臣献上的,臣要先尝一下。”说完他向公孙卿看了一眼。

武帝这才发现身边的大厨师是公孙卿。他深知公孙卿不会毒害自己,然而东方朔的这个举动,却让他心中一热。

东方朔夹起一根长长的“长寿面”来,吸进嘴中。这根面拉得很长,他“突溜突溜”地吸了半天,嘴被挣得好大,也没吸完,于是只好用筷子将还在碗中的面硬给夹开。

众人看到他的这个举动,又都大笑起来。刚才稍微紧张的气氛,却被缓和了许多。

东方朔好容易将嘴中的一大口面咽了下去,便向武帝点了点头,意思是可以吃;又向公孙卿点了点头,说他煮面煮得不错;然后便亲自拿过碗来,给皇上盛了一大碗。

武帝吃了一口:“唔,味道好极了!”

众大臣许多人没吃过这种面,他们看到皇上吃得很香,便都馋了起来,站在前面的刘屈牦,居然流出了哈拉子。

武帝急忙对东方朔说:“快,快让众位爱卿都尝一点长寿面!”

东方朔急忙又给武帝盛了一些,然后才将锅里的面条弄成一小长段一小长段的,放在碗中,让江充分给众位大臣。

一时朝堂之上,吮吸之声,不绝于耳。

武帝吃了前几口,觉得很香;可是多吃几口,便没有味口了,他平时用膳,至少也有几十种菜。今天吃起白水面,愈吃愈觉得难以下咽。

对面的东方朔,把身子伏了龙案上,看着武帝吃面。

众人的面少,几口便吃完了,于是又把眼睛盯着碗中面最多的武帝。

武帝从来没有在这种情形下用膳,何况又是吃素面,又是在东方朔的窥探之下呢?

长寿面,长寿面,吃不完,怎么长寿呢?

还是公孙卿善解人意,他见伏案而立的东方朔还用一只手捂着篮子,便开口说道:“东方大人,你的篮子中还有什么?八成是神仙的不死之药吧!”

武帝这下被他提醒了,急忙将碗放下来:“对,对,东方爱卿,朕让你到东海找东王公,寻找不死之药,是不是你已经找到了,放在你的篮子里?”

东方朔不置可否,他再度打开篮子,拿出一个上面扣着小盘子的大盘子来。他将那盘子组合放在案上,然后把上面盖着的小盘子轻轻拿开。

一股浓香从盘子中溢了出来。武帝和众人抬眼望去,只见盘子里盛的是一层细细的白白的嫩嫩的不软不硬的东西,上面还盖着许多青青的树叶,那浓香便是从树叶中散发出来的。

武帝从来没有闻到这么奇异的香味,于是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真想一下子便把那让人眼谗嘴谗鼻子谗心谗的美妙之物拿到跟前来品尝。然后皇上的龙案毕竟大得很,就和今天五星级酒店大堂中的大班台差不多,伸出手来也够不着对面的东西,他又不好意思绕过龙案去取,只好向东方朔笑道:“东方爱卿,朕就知道你会找来仙药的。这不死之药,叫什么名字?”

“皇上,臣也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请您品尝一下,然后再说吧!”东方朔真怕再不给皇上推过去,皇上就会流出哈拉子来,于是便将身边的大盘子,轻轻地推了过去。

武帝拿起筷子,想夹那白白和嫩嫩和软软的东西,却夹不起来,于是便将一双筷子像铲子一般,贴着盘子的底端插入,然后小心翼翼地挑起一些,带着上面的绿树叶,放入口中。

一丝凉凉的快意的感觉,裹着一种软软的绵糖一般而且入口就化的体验,再加上直冲鼻腔的奇香之味,武帝只觉得那物刚到口中,便顺着嗓门直直地溜进肠子,整个身心却充满站如密似饴的感觉。

“啊--太美了!”武帝一声长叹,如醉如痴。

不要说站在不远之处的刘屈牦直流口水,就边武帝身边的江充和公孙卿二人,也在不断地唾沫。

不知是因为盘子中的东西太少,还是不死之药只能独享,武帝这回舍不得将这神仙美味分给众人,而是独自一人,连吃了几口。第三口之后,他终于将那美食成功地截留在口中,慢慢地含了一回,可那美食入口就化,倾刻如水,而且大大地刺击起武帝的食欲。武帝一阵高兴,将刚才碗中咽不下去的长寿面也拿了过来,三下五除二,全部吃光了。

众大臣们不仅睁大眼睛,还放大了鼻孔,他们在看,在嗅,在观察,在窃听,在琢磨着:东方朔拿来的是什么东西?他们相信,这个八成就是不死之药!

武帝将面吃完,见到盘子里还有些白嫩的残渣,真想将盘子端到嘴边,用筷子叮叮当当打扫一番。然而当着众人的面,那样做有些不雅。这时他突然多了一个心眼,不能全吃光了,要留一点,让御膳房里的人研究研究!

于是他停了下来。

“东方爱卿,这到底是不死之药,还是稀奇的美味佳肴?它叫什么名字?你手中还有没有?到哪儿能弄到?你快点给朕说来!”武帝抹了抹嘴,一口气问了好多。

东方朔笑了起来:“皇上,您真命天子,您的话便是金口玉言,您说是不死之药,那就是不死之药;反正臣吃了好多年,也没有死。看来它便是不死之药了。”

“什么?你都吃了好多年啦?那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朕呢?”武帝有些嗔怪的意思。

“皇上,您刚才吃和绿树叶儿,不是什么稀罕物,那是俺平原产的椿树叶儿。俺小的时候,平原闹饥荒,老百姓没粮食吃,就采树叶儿吃。没想到这种椿树的叶儿,嫩嫩的时候,特别香。所以每年春夏之交,平原人就摘椿树叶子当菜,有的人还用他烧稀饭呢!”

武帝听了这话,觉得自己吃了老百姓吃过多少年的树叶儿,一时减了许多兴致。然而,他觉得那那白白和嫩嫩和软软的东西最让人难忘,于是问道:“那上边盖着的是椿树叶儿,可底下的那白白的嫩嫩的软软的东西是什么?”

“皇上,这种东西,你可以称为仙药。臣东方朔第一回吃它,是在淮南王刘安家的私人宴会上。那天臣吃了以后,也和您刚才一样,如饴似蜜。臣问淮南王,这玩意儿叫什么?怎么做的?淮南王笑而不答。在臣的再三追问下,他最后才说,这东西叫‘黎祁’。”

“叫‘离奇’?是有些离奇!朕就知道,淮南王那儿肯定有不少离奇的东西!东方爱卿,你为什么早不将它献给朕呢?”武帝追问不舍。他以为,既是淮南王发明的玩意儿,不是仙药,也可让人延年益寿。

“皇上,这玩意儿不是离奇古怪的‘离奇’,而中黎民百姓的黎,祁连山的祁。淮南王怎么取这个名字,臣当年也是一头雾水啊!何况淮南王只告诉臣这东西的名字,却不告诉臣是何物所做,更不会让臣知道是如何做成的。”

“那里现在是怎么弄成的?”武帝离好心起,一发而不可收。

“皇上,不瞒您说,臣做了一次偷偷摸摸的勾当。”东方朔说着,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好,好!这就是你东方朔!朕有一次做梦,就梦见王母娘娘告诉我说,‘那个东方朔是小偷,他先后三次偷走了我的蟠桃儿’!”

东方朔却不干了,急忙争辩道:“皇上,臣没想到王母娘娘也会背地里说人坏话,而且是在梦中说臣的坏话!皇上,您想想看,臣大您六岁,今年不过六十六岁。而王母娘娘的蟠桃,要三千年才成熟一次。她在梦中说臣偷过三回,臣该多少岁了呢?她不仅是无中生有,说臣的坏话,而且想陷臣于大逆不道呢!?”

武帝没想到东方朔会如此认真,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跟我争什么梦中的真假?是的,要真的算起来,偷了三次桃,你是九千岁以上;若是偷桃前活了一千多年,你已经是万岁了!咳,朕也没有说假话,在朕的梦中,王母娘娘就是这么说的啊!“好啦,好啦,东方爱卿!就算朕的梦中假的,就算王母娘娘冤枉了你,行不行?你偷看淮南王制仙药,正和朕的旨意,不算偷偷摸摸!你快点说来,当时你都看到了什么?”

“皇上,臣不是爱早起吗?吃了淮南王的‘离奇宴’后,第二天一大早,臣起来练剑,突然发现淮南王的厨房里,也亮着灯光。臣在‘离奇’心的驱使下,便到了窗外。只见那屋里头,有几个厨师,正在那儿用石碾子碾豆子。他们将豆子碾出白浆来,然后把那些白浆放在在锅里烧。”

“烧出来的便是豆浆啊,这个朕喝过!”武帝急着插话。

“皇上,离奇的,就奇在这个豆浆里!”东方朔卖了个关子,然后停了下来。

武帝直后悔自己不该插话,于是又问:“后来呢?怎么个离奇法?”

东方朔这才小声地说:“皇上,等到那锅烧开了,便有一个厨师去叫淮南王。淮南王出来了,他一挥手,硬把那几个厨师都赶了出去!他自己一个人,面向着锅,从袖子中拿出一块石头似的、灰白的、硬梆梆的东西,在锅里头转了几圈,然后说声:‘离奇’,‘离奇!’臣就见到那锅中的豆浆,便开始凝结起来,凝结得像软玉一般,凝结成了您刚才吃的东西!”

“淮南王手中拿着的那块东西,到底是什么?”武帝急于刨根问底。

“皇上,臣也不知道哇!您别忘了,臣当时是偷看的,不能问!事后臣也不好意思问;就是问了,他肯定也不会告诉臣的!”东方朔没好气地说。

武帝急忙缓和一下气氛,然后问道:“东方爱卿,你别急。朕知道你是最有办法的人,这不,你不是也做成‘离奇’了吗?你慢慢地告诉朕,你是怎么做成的?”

“皇上,您甭提了!臣回到长安之后,就想着,一定要再找淮南王一次,把他的秘方套出来,献给皇上。可是,没隔多久,淮南王就被张汤逼死了!臣当时确实流了几滴眼泪,不过皇上您别生气,臣的眼泪,不是怜惜淮南王,而是怜惜臣锅里的豆浆啊!臣从那时,便迷上了豆浆,整天要老婆弄豆浆给我喝。每天早晨,我的老婆在那儿做豆浆,我就琢磨着该往里头放什么东西。有一回,我终于从终南山上弄来一块灰白的石头,于是就拿回家里,用水洗干净,双手抱着,在滚开的豆浆锅上转啊转啊,那豆浆太热了,我一松手,石头掉锅里去了,生生地把锅底给砸穿了,我老婆气得骂我是‘嘟【口得】’,从此再也不给我弄豆浆喝了!”

武帝惊问:“‘嘟【口得】’?‘嘟【口得】’是什么意思?”

“皇上,那是我老婆发明的,是骂我的专用暗语,这可不能让您知道!”东方朔遮遮掩掩。

“东方爱卿,今天是朕的六十寿辰,难道你就不想让朕高兴高兴?”武帝开始逗他。

东方朔好像是忍不住了,其实他也想众人都知道。好笑的东西只有自己和老婆知道,那多没劲?于是一脸严肃地对武帝说:“皇上,‘嘟【口得】’两个字,在我老婆的辞篓里,意思就是疯子,是神经病!”

满朝文武全都哈哈大笑起来,武帝笑得前仰后合。

过了半天,武帝才止住笑容:“东方爱卿,你迷淮南王的那块石头,是有点不正常,像个疯子,像有神经病!”武帝边笑边说。

东方朔却不笑,他严肃地站着,开始一言不发。

武帝难耐寂寞。“东方爱卿,接着说啊!”

“说什么?皇上,我都成了神经病,你还让我接着疯?”东方朔没有好气。

武帝只好站起身,走了过来。他知道此时的东方朔要哄,只有哄,才能将他心中的秘密哄出来。“东方爱卿,你这个‘嘟【口得】’,‘嘟【口得】’得好哇!世界上有许许多多重要的事情,离奇的事情,不可思议的事情,哪一个是常人干出来的?只有‘嘟【口得】’,才能成功!您想想看,你老婆说你是‘嘟【口得】’,可他最爱的是什么人?她最爱的就是‘嘟【口得】’,唯有你是‘嘟【口得】’,她才高兴!别人想让她称作‘嘟【口得】’,她舍得开口么?他称呼过朕是‘嘟【口得】’么?不会!在朕看来,唯有‘嘟【口得】’,才能成为圣人!东方爱卿,你想想看,当年的周公,他拿着直直的钩子在河边钓鱼,在别的人看来,不是一个大大的‘嘟【口得】’么?可他钓到了周文王这条大鱼!孔夫子厄于陈蔡,流离各国,一生连饭都吃不饱,学生提一块肉干来,他就眉开眼笑,他不是‘嘟【口得】’,又是什么?可孔夫子成了圣人!朕知道的,你是智圣。要做智圣,首先也要被人称作‘嘟【口得】’的!”

众人都被皇上的话,逗得大笑起来。

东方朔却是一脸的认真:“皇上,您说得对啊!屈原投江,那是‘嘟【口得】’;范曾为楚吐血而亡,他也是‘嘟【口得】’;贾谊为国分忧,郁闷而死,更是‘嘟【口得】’;霍去病见到匈奴的人就杀,最后自己死于沙场,还是‘嘟【口得】’,卫大将军铸剑为犁,更是‘嘟【口得】’!天下的‘嘟【口得】’,怎么就那么多啊!”

武帝吃惊了起来。照此推论下去,当今天下伟人奇士,个个都是‘嘟【口得】’,那我刘彻则是‘嘟【口得】’的头儿啊!我相信的李少君、李少翁、栾大等人,不就真正的‘嘟【口得】’么?如果我不是最大的‘嘟【口得】’,怎么会相信他们,管着他们?还有,如果我不是那是‘嘟【口得】’,为什么把自己最心爱的女儿,逼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嘟【口得】’了呢?想到这儿,武帝的眼圈红了起来。

东方朔见武帝有些异样,便知道,是自己重提卫青和霍去病,引起了皇上的悲伤情怀。是啊,今天是他的生辰,何必让他太伤心呢?想到这儿,东方朔心一软,又把话收了回来:“皇上,还是让臣给你说说,臣是如何‘嘟【口得】’的吧。元封元年,也就是十三年前,臣回到平原,见到老百姓没吃的,吃土壤和树皮,于是就让田鸡田鸭子他们,从平原弄来一棵小椿树,栽到我在长安的家里。这次我回到长安,见那椿树已经长得很大了,便采了一把树叶吃。臣想把这树叶献给皇上,让皇上也知道老百姓的苦处。没想到那椿树到了长安,还是香椿!臣一时高兴,突发奇想,既然树都作美,我何不再试一试,将淮南王的‘黎祁’美食,再做一回呢?也是皇上您有口福,臣这一回,一试就成功了!”

“东方爱卿,朕就知道,你会成功的!没有你做不成的事情!你快说说,你是怎么成功的?”武帝大喜。

东方朔又不说话了,他向四周看了一下,他发现了杜周、减宣。“皇上,这您要赏赐杜周和减宣他们啊!”

“他们?他们会做这种离奇的美食来?”武帝不解。

“皇上,您听臣说!臣昨天一大早起来,就把道儿和他的老婆轰起来了,让他们给臣磨了一大锅豆浆。臣又找到了一块灰白的石头,等到锅一烧开,就悄悄地沿着锅边,‘呲溜’放了进去。臣不敢猛放,不然的话,臣不又成‘嘟【口得】’了吗?”

庭中又有人笑了起来。

武帝这回却不笑了。“东方爱卿,你这块石头一放,就成‘离奇’了吗?”

东方朔摇了摇头。

武帝走到他的面前,用眼睛盯着他的嘴。

东方朔却怒气上升,手舞足蹈起来。“皇上,臣看到那石头下去,豆浆还没变成‘离奇’!臣就大怒起来,真的变成了‘嘟【口得】’。臣的脑子突然受到刺激,臣发现,这石头掉进锅里,便是‘沉命’了哇。‘沉命’法,‘沉命’法,不就是把活活的人,像石头一样,扔进了滚开的锅里头吗?这时臣就像疯子一般,对着大锅叫道:‘豆浆啊豆浆,我让这块石头在你滚开的锅里沉了命,怎么还不出现‘离奇’呢’?”

众人看了看东方朔,又看了看发明‘沉命法’的杜周和减宣,再看看一脸疑惑的武帝,觉得东方朔是几十丈高的天人,谁也摸不着头脑。

“东方爱卿,你别绕弯子了,你快给朕说,你是怎么做成‘离奇’的?”武帝的忍耐,快到了极限。

“皇上,这是天意,天意啊!这要谢谢杜周、减宣,谢谢他们发明了‘沉命法’;还是谢谢桑弘羊啊!”东方朔又叫了起来。

“别叫了!你快说,到底什么是天意?天意又是怎么回事?!”武帝有些震怒,但他听到东方朔说出‘天意’,又不敢过于动怒。

“皇上,臣当时意乱神迷,又找不到别的方法,于是就像‘嘟【口得】’一样,随便抓起身边的东西就往豆浆锅里扔。臣摸了摸身边,突然发现一个布袋袋,布袋袋里头,是齐国的储老盐巴送给臣的一袋子宝贝!按照桑弘羊盐铁专卖法的规定,这些宝贝只能留给盐民们自己吃。天意啊,天意!臣将那个东西解开,把里头的东西,一颗一颗地往锅里头扔,一边扔,一边像‘嘟【口得】’一样喊道:‘沉命’!‘沉命’!我让你们全都‘沉命!’扔了一会儿,连我自己也傻了,那东西扔到了锅里,锅里的竟然出现了‘离奇’!”

“啊--?”武帝和诸位大臣,全都吃惊地大叫起来。

“杜周,减宣!谢谢你们伟大的不朽的永垂千古的沉命法!桑弘羊,谢谢你对盐民酷苛的专卖法啊!”东方朔再次大叫起来,活脱脱地像个“嘟【口得】”。

武帝知道,这里定有奥妙,于是就走向前来,拉住东方朔的手。“东方爱卿,你不能‘嘟【口得】’啊!朕要你醒醒!你说说看,到底‘天意’是什么?你要告诉朕,是什么东西使豆浆便成‘离奇’的?你说,快说!今天是朕的寿辰,你要怎么样,朕就怎么样!”

“皇上,臣要您把杜周、减宣这两个恶人,先给绑起来,下狱治罪!”东方朔接着大叫。

武帝看了看杜周和减宣,点点头说:“杜周、减宣,你们那个‘沉命法’,朕也觉得太过分了!今天既有天意,朕就只好委曲你们一下了!来人,把他们两个绑起来,先行看管起来,听侯朕的处置!”

杜周和减宣不敢分辩,硬被卫兵们拉了下去。

东方朔这时走向桑弘羊,把桑弘羊拉了过来。

“东方大人,您为何对我如此?”桑弘羊大为吃惊。

“桑弘羊,你认得这个么?”东方朔把桑弘羊拉到武帝面前,然后掏出身边的小袋袋。如今这个小袋袋更小了,东方朔用手指头掏了又掏,才从袋子底部掏出几颗盐卤来,送到桑弘羊面前。

桑弘羊瞪大他那专家般锐利的眼睛,马上认出了这是何物。“东方大人,这是盐卤啊!”

“对,对,这个东西,就叫盐卤。皇上,臣就是把这些盐卤扔到豆浆中‘沉命’,才弄出‘离奇’来的!而这种盐卤,按照桑弘羊的规定,只有盐民才能食用啊!”东方朔说着,又掏出一颗大大的盐卤,送到皇上面前。

武帝从来没听说过,也没见过盐卤。他不明白,这种东西为什么见了豆浆,便成了‘离奇。’他更不明白,为什么桑弘羊规定,这种能化腐朽为离奇的东西,只能白白地让盐民们糟蹋。他要亲自尝一尝,这种‘离奇的引子’,到底是什么味道!

桑弘羊看到皇上要尝那块盐卤,便想伸手阻挡。

东方朔却将桑弘羊的手按了下来。

武帝将那快盐卤,愉快地放到了口中。

众大臣们发现,天上的日月星辰,霎时间全部粘到了一处。

过了好一会儿,武帝才将眉头舒展开来。他不快地看了看东方朔,然后便问桑弘羊:“桑弘羊,这种东西,是人吃的吗?”

桑弘羊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东方朔觉得有些累了。是啊,毕竟是六十六岁的人了,头发再黑,也换不来力气。

武帝还要探究离奇的根底,便再度走到东方朔的面前。“东方爱卿,你别生气。虽然你此番远赴东海,没能找到东王公,却也恢复了淮南王的神仙美食。朕刚才食用起来,觉得那就是不死之药的感觉啊!朕要多谢你啊!”

东方朔仍不吭声,他看了一眼桑弘羊,眼中流露出爱恨交加的神情。

“东方爱卿,今天是朕的六十寿辰,是个大喜的日子。你要高兴才对啊!对了,桑弘羊,既然盐卤不能生吃,只宜放到豆浆里头,形成离奇美食;那么今天朕就要发一道诏命,让各地盐铁专卖者,不得强迫盐民食用盐卤,而是将那些好的盐卤,收购到长安来,给朕做‘离奇’用。朕要给盐民们留下好盐,不能再让他们再吞苦涩之物了!”

东方朔点点头,露出赞许的神色来。

桑弘羊慢慢地走上前来,给武帝叩首,然后说道:“皇上,东方大人所指所责,句句都有道理。臣自东郭咸阳和孔仅两位前辈仙逝以来,便终日自责,心中难过无比。盐铁之法,虽然卓有成效,然因官吏不遵法令,苛求百姓,弄虚作假,贪图立功,确实给平民百姓,带来不少灾难。臣请皇上免去臣的大司农之职!”

东方朔听了这话,不禁一怔。他心想,是自己老了,还是自己算数本领有限,本来就算计不过桑弘羊?

霍光在一旁,脸上却露出不太自然的神情。

武帝此刻满脸的笑意,心中赞许道:桑弘羊,你真是好样的!今天你为了朕的面子,自求后退一步,那好!到了明天,朕会让你再进两步的!想到这儿,他高兴地说:“那好,朕就如你所请,暂时免去你的大农令之职!不过,搜粟都尉这个职务,你责无旁贷!如今大汉正与匈奴作战,李广利和李陵他们,还要你来补给粮草呢!盐铁专卖之事,要严加整饬一番!”

“臣谢皇上恩德,也代天下盐民谢谢皇上!”桑弘羊的话,让朝臣们深深感觉出一种沉重来。

武帝再看了看东方朔,发现他的脸上并不怎么如意。武帝深深地知道,东方朔对桑弘羊的气,只是暂时的,而他所怨恨的,主要是“沉命法”。是啊,“沉命法”太过分了,不仅是矫枉过正,简直是草菅人命!可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不然的话,能让天下郡国,齐心剿匪么?还有,朕的手下官吏那么多,多到了七、八个人盯着一个位子,三番五次清理、精简,天下的官吏还像池塘里的蝌蚪一样。朕用“沉命法”,一杀便是一个郡,一次便清理掉成百上千个无能的官员,这也是清理冗官的一个良策啊!已经有十多个郡被“沉”掉了,再“沉”下去,便像东方朔所说的,该是“神州陆沉”了!想到这儿,武帝便说道:“众位爱卿,这几年天下盗贼不断,朕用杜周、减宣等人实行‘沉命法’,实是不得已而为之啊!今天既是朕的寿辰,朕就要为天下百姓着想。霍光!你传朕的旨意,立即废除‘沉命法’,免去杜周的监察御史之职,让暴胜之来代替他!”

霍光和暴胜之二人轻轻出列:“臣等遵旨!臣等代天下百姓和官员,谢谢皇上!”

东方朔转过头来,疑虑地看了看武帝,他的脸上,终于慢慢在露出了笑容。

武帝见东方朔笑了,自己也笑了。他对东方朔说:“东方爱卿,朕所要的,就是你这一笑啊!你要是不笑,朕的寿辰,还有什么意思?”

东方朔却幽幽地说:“皇上,你知道臣在笑什么吗?”

武帝摇了摇头。

“皇上,臣刚才想,天下万物,都有两面。有其利,便有其弊。”东方朔说得认认真真。

“东方爱卿,请你细细说来。”

“皇上,您就说这盐卤吧,放在口中,难吃无比。可把它放在煮开了的豆浆中,它却能化腐朽为‘离奇’。臣觉得淮南王将这种美食称作‘黎祁’,过于晦涩难懂。何不把好吃的豆浆,和腐臭苦涩的盐卤合为一起,给这种东西一个新的名字呢?”

“东方爱卿,既然这种美食是你再现的,那就由你定名吧!”武帝卖了个人情。

“就叫豆腐。豆浆的豆,腐臭的腐。”东方朔坚持自己的见解。

“好,好!既然你用豆子,化腐臭为离奇,那就依你啦,将这种‘黎祁’,叫做豆腐!”武帝顺应着说。

公孙卿此时却走了过来。他将头上的厨师帽一摘,从大袖子中掏出一个小酒壶来,笑容可掬地说:“皇上,臣以为东方大人真的给您弄来了不死之药呢,原来搞了大半天,只是做出了‘豆腐’。皇上您看,臣给您弄来了不死之药,就是臣所说的‘天香酒’!”

武帝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是啊,朕怎么把公孙卿弄天香酒的事情给忘记了呢?

东方朔回过头来,看看公孙卿,一种不屑的神色从他的眼角里露了出来。

“东方大人,你不信?别以为你不愿拿出神仙的不死之药,就以为别人找不到不死之酒!皇上,臣上穷碧落,下搜黄泉,才在华山之巅的一个老翁手中,找到这种神仙之物啊!”说完,他便双膝跪下,将酒举到武帝面前。

武帝大喜。他双手接过酒壶,打开盖子。

一股扑鼻酒香,飘向未央宫的每一个角落。

东方朔动了动鼻子,脸上泛出醉意。他觉得腹中有条馋虫在动,于是快步走了过来,走到武帝身边。

武帝迷着眼睛,闻了一下那酒的清香,然后就想饮上一口。

东方朔早将那壶酒夺了过来。“皇上,谁献给您的东西,您都不能轻易品尝啊!来,让臣先替你尝一口,哪怕它是孔雀胆,臣也要先代您尝尝!”

武帝听了此言,感激地点了点头。

东方朔拿过那酒,轻轻地饮了一口,只觉得先是一口苦味,冲向头顶;瞬间之后,那苦味变成一团烈火,在他的头顶燃烧,顺着自己的脉络,一直烧到脚心。慢慢地,那团火变成甘甜的味道,又从脚心向头顶冲去。

东方朔无法控制自己,他一扬脖子,又大饮了一口。

谁知道,那个酒壶看起来很大,可它的肚子很小,其中所盛的酒,就那么两口。东方朔喝完第二口,将壶底朝天,再往下倒,却是一滴也倒不下来了!

众人大惊。

公孙卿急了。这是他几天以前,花五十两黄金从长安东边的汝阳和伊川交界处的杜康酒庄买来的压坛老酒,那酒本来就不多,自己也只敢倒出一点点来品尝,里面所剩多少,他自己也不知道;没想到却被东方朔两口喝干了。“皇上!东方朔大逆不道,将您的不死之酒全喝光了!”公孙卿一边叫着,脸上的怒容一面慢慢地转为容光焕发。他不再乎酒被东方朔喝光了,他觉得这是件好事,反正自己献了不死之酒,而这酒又被东方朔喝了,假的不死酒也成了真的不死酒,东方朔,这回却是要你的好看了!

武帝心中也是大惊。他也不敢断定公孙卿找来的就是不死酒。然而东方朔已把那酒喝干。如果真的是不死之酒呢?你东方朔已是不死的人了,难道你成心不想要朕成仙?看来公孙卿的话是有道理的,东方朔别的都可以帮朕,唯一与朕不能一心的,便是他不让朕成仙。这还要问么?他偷喝了朕的不死酒!

“来人!”武帝大怒地叫了起来。

“皇上,难道您真的以为这是不死酒?”东方朔醒过来了,他吃惊地看着满面怒容的皇上。

“当然是不死酒!你犯的是死罪!”公孙卿大声叫起来,面上的笑容再次全部消失了。

“哈哈哈哈!”东方朔大笑起来。“皇上,您要真的以为这是不死酒,那臣便是犯了死罪。可是皇上,臣既然喝了不死酒,您就是不能杀臣的!”

“为什么朕不能杀你!”武帝怒吼道。

“你纵是杀臣,也杀不死。要是您把臣杀死了,这不死酒不就是假酒么?”东方朔一边说,一边笑得眉飞色舞。

武帝一下子没辞了。

公孙卿不以为然地大叫:“皇上,东方朔喝了不死酒,还要骗您!你今天一定要杀了他,以昭示天下!”

东方朔更是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要不怎么说你的脑子是狗脑子呢!要是皇上杀死了我,那就证明你献的不死酒是假酒,那么皇上就要以欺君之罪杀了你!难道你连这个弯都转不过来?只有我东方朔不死,才能保住你的狗命!”

“这……这……”公孙卿无言以对。

武帝觉得东方朔的话很有道理。他说公孙卿的命是狗命,那说明东方朔早就明白,公孙卿就是那条天狗。杀死了东方朔,与朕有什么好处?要是真的杀死了东方朔,我们兄弟的情分,岂不是就此一刀两断?万一真的杀死了东方朔,我们兄弟的情分,就更是就此一刀两断了!不杀也罢,不杀他,他东方朔还欠我情呢!那样他东方朔一天不死,就要为朕想一天的办法,让朕长寿!想到这儿,武帝的怒火开始熄灭。

公孙卿又想起了一招:“皇上!东方朔无比狡赖,臣说不过他!可是皇上您看,臣过去给您说的话,全都应验了。一切的一,一的一切,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东方朔不想让皇上不死,不想让皇上您成仙啊!”

武帝觉得公孙卿的话还是有道理,刚刚熄下的怒火,又在他的胸膛里燃烧了起来!

突听“唰”地一声,东方朔从他的身后拔出那把豁边如齿的老秃剑来。“皇上,真正的不死,不是什么酒,不是什么药,而是这把剑!皇上,臣已经将这把被霍去病弄残了剑,再度磨得无比锋利。您看,这上面的‘东方朔不死’五个大字,还是清晰可见啊!皇上,您的意志,才是不死的东西!如果您想改变意志,改变臣与您的宫中之约,那您就让臣死去吧!臣要用这把不死剑,来试试臣的生命,是不是不死的!”说完,他走到武帝面前,向下一跪,然后将剑放到了自己的脖子之上!

武帝这时惊醒了。他一下子冲上前去,夺过东方朔手中的剑来。“东方爱卿,你怎么能死呢?朕怎么会让你死呢?你怎么又会死呢?你要是死了,朕心中的灯火便熄灭了!你跪在这儿,朕就觉得整个世界都是罪蘖!快快起来!快快起来!”

霍光和桑弘羊两个,早已奔跑过来,将东方朔架了起来。

武帝手里拿着那把老秃剑,看了又看,眼中突然涌出了泪花。三十多年了,这把剑还是如此锋利,如此熠熠生辉。这是用他和东方朔两个人的心与血淬过的剑,是用霍去病的生命淬过的剑啊!“东方爱卿,快把剑接回去!以后谁要是再敢说你东方朔一句‘死’字,朕就要人用这把剑,把他先给杀死!”

武帝这话,铿铿然,掷地有声。

公孙卿晕眩了一下,突然他对着武帝,对着东方朔,对着所有的朝中大臣,又笑了起来,脸上的笑容积聚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多得像纱皮狗的皮一样,层层叠叠,丛出不穷。

武帝觉得公孙卿笑脸中,包藏着无限深意。其中最大的含义是,皇上啊皇上,你还被东方朔操纵着的!当着众位大臣的面,你在向世人昭示,在东方朔的面前,您的皇权也是没用的!想到这儿,武帝觉得刚才被压下的那股血气,又从心中涌了上来。他退回到自己的龙案之后,面上再度露出皇上的威严,先是冷笑一声,然后一拍案子:“东方爱卿,东方朔!你别以为朕不杀你,就放过了你!朕还得要你把不死之药找来,以弥补你的一错再错!”

“皇上,臣到底有多少过错啊?”东方朔也笑了起来。

“东方大人,这还用说吗?”公孙弘不用武帝说话,自己却笑迷迷的走了过来,皮笑肉不笑地说:“东方大人,这不要皇上说吗?在坐的大臣,哪个不知,谁人不晓?你去昆仑山,弄到了不死之药,自己吃得个乌发童颜,却告诉皇上西王母缺了东王公,桃子不结是没有种。皇上让你到东海再找东王公,你又弄来什么豆腐胡挡乱懵。皇上就是你随便懵得了的吗?哈哈,还有呢!皇上六十大寿,要你献上一篇赋。你看看你,你献的是什么赋哟!你在赋里胡说八道!皇上仁慈,不和你计较,可我公孙卿却看得懂!”

“公孙卿,你看懂了什么?”东方朔不以为然。

公孙卿走到龙案之前,把那卷竹简一下子摊在众人面前,依然嘲笑着说:“诸位大人,你们看啊,你们听!东方朔是这样写的:‘于是吴王穆然,俛而深惟,仰而泣下交颐,曰:嗟乎!余国之不亡也,绵绵连连,殆哉,世之不绝也!’这是什么话呀!君主在你的笔下,竟然是一副唯唯诺诺、泪流满面的人。而你所散布的,分明是一种‘亡国论’!如今正值盛世,你不歌功颂德,却要用‘亡国’和‘绝世’来影射圣朝,狼子野心,何其毒也?!你以为我公孙卿不知道么?皇上对你仁慈,可我公孙卿听不下去!还有,你让皇上‘正明堂之朝,齐君臣之位,举贤才,布德惠,施仁义,赏有功;躬节俭,减后宫之费,捐车马之用;放郑声,远佞人,省庖厨,去侈靡;卑宫馆,坏苑囿,填池堑,以予贫民无产业者;开内藏,振贫穷,存耆老,恤孤独;薄赋敛,省刑辟。’你分明是指责皇上没能做到这些!在你看来,皇上离你心目中的圣君还差得很远很远。可在臣看来,皇上临朝四十多年,该做得全部做了,皇上威德,如雨露禾苗,恩泽大地。皇上功德,遍及四海;天下百姓,包括异域夷狄,人人山呼万岁。皇上他是茫茫长夜里初升的太阳,他是我们学人儒士的最伟大的师长,是文武百官最膺服的领路人;是天下兵马最信赖的统帅,是苍茫大海中行船时所必须依赖的舵手和明灯。可你,却说皇上做得远远不够。更为可笑的是,你在赋中说什么,让皇上把所有的穷奢极欲的东西都省下来,省给谁呢?给‘贫民无产业者’。什么叫‘贫民无产业者’?孔子孟子老子庄子墨子荀子韩非子直到淮南子,谁都没有说过。对了,孟子曾说过,老百姓如‘有恒产则有恒业’,而‘贫民无产业者’这种提法,全是你别出心裁,随意捏造出来的!‘贫民无产业者’是什么?是一群羊,全是些好吃懒动的东西,非用鞭子抽打它们才行!‘贫民无产业者’是一窝猪,是皇上养来吃肉的东西!而你却要皇上照顾它们,怜悯它们。那些‘贫民无产业者’,最近几年四处闹事,犯上作乱,你还要皇上怜悯它们,你索性号召‘贫民无产业者’联合起来罢了!皇上,臣说的这些,没有丝毫诬陷东方朔的地方吧?请皇上圣裁吧!”

这一番阴阳怪气、添油加醋的话,被他说得抑扬顿挫、振振有词,东方朔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武帝早在看这篇《非有先生论》时,心中早就所不快,一听公孙卿这么说,才知道东方朔的文章里,不仅在宣扬亡国论,还在同情无产者,处处都在诋毁自己。这些都是别人没胆子说出来的,亏了公孙卿提醒,朕才彻底明白!于是武帝又冷笑了起来。“哈哈哈哈!东方朔啊东方朔,你怎么理屈辞穷了?你不是要朕将好东西都分给‘贫民无产业者’吗?朕先让你这个‘非有先生’,先做一回‘贫民无产业者’!传朕的旨意,革去东方朔的所有官职,没收他的所有家产,让他成为彻头彻尾的‘贫民无产业者’!除非他去替朕把不死之药找来,才能官复原职,不然,就让他永远做‘贫民无产业者’吧!”

东方朔听了这话,却也不再争辩,他把头上的帽子拿下来,往地下一扔,又将身上的太中大夫官服甩得好远,只穿着一件蓝色粗布内衣,便向未央宫的大门走了出去!

众人吃惊起来。霍光和桑弘羊两个慌了手脚,急忙出列。他们看了武帝一眼,武帝没有说话。二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来,去追东方朔。

前边不远,又有一人闪了出来,拦住了东方朔的去路,那是太史令司马迁。

东方朔的右手轻轻一挥,司马迁却踉踉跄跄地拂到了一边。

武帝见状,便大声叫道:“谁也不许拦,统统给我回来!”

霍光和桑弘羊不敢再向前追,司马迁也止住了脚步。

这时东方朔已走到未央宫门口,听了武帝这一声喊,他也止住了脚步,然后一个急转身,一阵风似地走了回来。

武帝看着东方朔又向自己走来,东方朔有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武帝的心中说不清是悲是喜。他以为东方朔在用刚才那句话给自己找台阶下,便冷笑着说道:“东方朔,朕是要霍光、桑弘羊和司马迁回来,没让你回来!”

“哈哈!皇上,您就是让草民回来,草民也不回来了!草民如今已是无官一身轻,出了宫门便想飞!您以为臣是回来求你官复原职不成?不!草民是回来拿自己的篮子!您再让我成为‘贫民无产业者’,总得留个篮子,万不得已的时候,讨口饭吃罢?”说着,他拿起龙案上那只篮子,往胳膊上一挎,然后双脚踩在一条线上,灵猫一样,轻飘飘地走了出去,再也没回过头来。

武帝和众大臣们双目齐聚在未央宫的大门上,良久良久。

不一会儿,未央宫大门外再度传来重重的脚步声,又见一人踉踉跄跄地跑了进来,他浑身上下满头满面都是泥土,人不人,鬼不鬼,跑到庭中,便跪倒在地上。

“你是谁?”武帝大吃一惊。

那人说出话来,让朝中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皇上,臣是赵破奴啊!”

“赵破奴?你不是兵败匈奴,投降了匈奴了吗?”武帝问道。

“皇上,罪臣兵败之后,被匈奴俘虏,可臣没有投降匈奴,臣趁机逃回来了!可是皇上,有一个人,他真的投降了匈奴!”

“谁?”武帝再度瞪大了眼睛。

“皇上,步骑校尉李陵,五千人马大都战死,唯独他一个投降了匈奴!匈奴单于摆出大宴,给他接风洗尘,臣便是在这个时候,趁匈奴人看守喝醉了酒,逃离出匈奴,向皇上禀告此事的!”赵破奴一边为自己洗刷,一边将李陵这个大大的垫被拉了出来。

武帝面色铁青,说不出话来。

人群中闪出太史令司马迁来,他走到赵破奴面前,看了又看,然后向武帝高声说道:“皇上,这赵破奴一记屠夫,出尔反尔,他的话决不可信!李陵将军世代勇武,义昭肝胆,他决不会投降!”

武帝弄不清谁的话更可信。

这时门外又跑进来几个人,个个身带血污。“皇上!皇上!大事不好了!”

“你们又是何人?”

“皇上,末将是李陵将军的部将李存和,我们随李陵将军血战幽谷,不见援军,李陵将军让我等突破重围,而他却带着十个勇士,与匈奴拼命去了!”

“那李陵是生是死,现在何处?”武帝急问。

“皇上,末将等人分别突围,实在不知啊!”

突然未央宫门外,又传来嘈杂的人声。两个斥侯模样的人士兵,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皇上!皇上!”

“你们是谁?”

“皇上!我们是李广利将军派--派来的!”

“有何要事,如此莽撞?”

“皇上,李广利将军得到准确消息,说李陵和和他的部将管敢二人一道,投降了匈奴!”

武帝的面色,一下子变得铁青铁青。

“你们胡说!”司马迁面部涨得通红通红,他大叫起来:“皇上,李广利与李陵一向不和,这两个人的话,皇上要三思啊!”司马迁坚持着说。

武帝见司马迁护着李陵,而且还流露出对李广利的不满,于是面色更为难看:“司马迁,你怎么就知道李陵就一定不会投降匈奴呢?”

“皇上,李陵是李广老将军之后,世代忠义,无人能比。此番他以五千步军,消灭匈奴数万之众,勇猛顽强,无人能比啊!若是李广利出兵相救,李陵早就大获全胜了!皇上,即使李陵暂为匈奴所获,那也是出于无奈,李陵他决不会向匈奴投降的!”司马迁说起李广利来,全无顾忌。

“你就那么相信李陵,那么小看李广利?”武帝的脸,拉长了起来。

司马迁又重复一遍他的观点:“皇上,李陵与李广利不和,满朝文武,个个皆知!臣并没有诋毁李广利,臣只是说,李陵即使没于匈奴,也是出乎无奈!臣愿以身家性命担保,李陵他学不会投降!”说完,司马迁跪了下去。

武帝见司马迁不依不饶,胸中烦闷得很。

正在这时,兼管对外事务的少府令上官桀进来报告:“皇上,匈奴快马派来使者,说我汉家特使苏武,自杀未遂,不能议事;汉家将军李陵与管敢,已经投降匈奴。匈奴单于要求我大汉再派使者,双方重新开始谈判!”

这回再也没有人说话了。

司马迁却站了起来。“皇上,李陵投降和事情,恐是匈奴的离间之计!请皇上三思,不要动怒啊!”

“你给我闭嘴!依我汉律,谁要是临阵投降,定要灭其满门!司马迁,你与李陵莫非是亲戚么?”武帝怒道。

“皇上!臣与李陵,没有过深交往,连一块儿喝酒吃饭的事都没有,更没有什么沾亲带故!臣只是凭着直觉,认为李陵决不可能投降!”司马迁争辩道。

“直觉,直觉!你们写史书的,也能凭着直觉?你用性命担保李陵,难道你要为他而殉葬么?”武帝怒不可遏。

“皇上,臣愿以一死,担保李陵不会投降!请皇上万万不要降罪!”司马迁仍然坚持。

“把赵破奴打入死牢;李陵一家,严加看管,司马迁回家待罪!”说道这儿,武帝停了一下,威严地看了一眼众人,然后继续说道:“匈奴如此猖狂,在这个关头,朕决不与他讲和!上官桀!”

“臣在!”

“传朕的旨意,命李广利和路博德两路大军,从西路压上匈奴边境;令卫伉为东路军统领,发兵十万,出朔方城!”

众人见皇上把卫青的儿子卫伉也派了出来领兵了,都知道皇上确实着急了。老丞相公孙贺向前走了两步,哆哆嗦嗦地乞求道:“皇上,卫伉虽然位列侯爵,却从来没有上过战场,您让老臣去吧,老臣既愿出击匈奴,也愿充当使者,与匈奴和谈!”

“老丞相,你别说了!你都七十来岁了,怎可再去奔波?朕再说一遍,朕决不在这个时候,与匈奴讲和!公孙敖!”

“老臣……臣在。”六十四岁的公孙敖本来要自称老臣,但见到自己的哥哥公孙贺还在面前,便改了口。

“朕命你带三千轻骑,从受降城出发,深入到匈奴境内,打听李陵的消息。这是朕给你最后一次任务,你不必与匈奴打仗,可是不管怎么样,你都要把李陵真降还是假降的消息,给朕弄个明白!”

“臣遵旨!”公孙敖答应一声,然后走了出去。

皇上六十大寿,出了这两档子不快的事情,众人都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公孙卿来得快,他把双手一抬,叫道:“今天是皇上的六十大寿,区区匈奴,何足挂齿?大汉天兵一到,匈奴自然望风而逃!来,鼓乐歌舞,快快上来!把你们排练了一年多的大型歌舞《圣皇颂》,好好地表演起来!”

未央宫内,一片莺歌燕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