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怒其虐》第30章 不死假死


临淄城外,蒲柳人家。

黄昏时刻,柳树之下,一个女孩子与两个男孩子对打。那女孩儿看起来很小,却是身为姑姑的珠儿;两个男孩子都已成人,他们是蒲柳的小儿子蒲垫子和辛苦子的独生子辛勤儿。

三个人对练了一阵,还是珠儿先收了家伙。“没意思,没意思!我们在这儿打打杀杀,有什么意思?”珠儿心里有事,于是将剑一放,找块石头便坐了下来。

“姑姑,我们觉得很有意思呢!您和爷爷回来才半个月,我和辛勤儿武艺就增了一大截!”蒲垫子却不以为然。

“姑姑,还是再教我们几招吧,您的招数和我爹的不一样,爹就一只胳膊,有些地方做不到家!”辛勤儿缠着珠儿,却又说出了他的一番道理。

“你们两个的剑法,都已经不错,不愧是东方一剑的孙子!当然了,比起姑姑我来,还要差一大截。”珠儿给他们玩了个翘翘板,先高后低。

这下辛勤儿更有理由了,他拉着珠儿的手央求着:“姑姑,那您就教教我们吧,总不能让我们给东方一剑家丢脸吧!”

“哈哈!你们哪能代表东方一剑,你们一个姓蒲,一个姓柳,只有我珠儿才姓东方,有我就行啦!”

蒲垫子不干了:“不行!爷爷就是偏心,让你一个女的姓东方,可我们这些男子汉,却不让跟着姓东方,他也不教我们剑术!爷爷太偏心眼了,我们找他去!”

辛勤儿觉得他说得有理,便也嚷嚷起来:“对,对,我们找爷爷去!”

珠儿听了这话,不禁生起气来。她“唰”地一下,跳到两个侄子面前,挡住他们去路。“找你们爷爷算账?先在姑姑这儿算,算赢了,再去找你们爷爷;算不赢,先乖乖地跟姑姑学!”

蒲垫子和辛勤儿高兴地笑了:“是啊!姑姑,我们要的就是这句话!来,看剑!”

三个人又在柳树下对打了起来。蒲垫子不像其你蒲柳子,而更像其母金娥,勇猛顽强,大刀阔斧。而辛勤儿大有辛苦子的机灵,同时又有其母罗敷的智慧,身材细高而灵巧,剑法纯术却又有些张扬。珠儿使出看家的本事,将多年来爹爹教给的剑法、和梅香、荷艳在一起互相揣摩的剑法,与傅介子互斗时剑法,统统施展了出来。她的两个侄子一边斗着,一边学着,一招一式,领会于心,又“打”了半个时辰,两个看起来不小的小东西,却把表面上很小的老姑姑逼得满头是汗。

“停,停,停,停!”珠儿跳到一边,将剑装进剑鞘,学着老爹,做了个手势。她的侄儿们当然听话,马上也将双剑入鞘。

“我问你们,你们整天练剑,又死磨活缠,要跟我学剑,你们学剑的目的是什么?”珠儿问。

“这还用问?报效国家呗!”蒲柳子说。

“路见不平,拔剑相助!” 辛勤儿却另有见解。

“好!不论是报效国家,还是剑削不平,总不能呆在家里头,练嘴皮了吧!”珠儿笑道。

“姑姑,我早就想去从军了,可是我爹不让!”蒲垫儿嚷嚷起来。

“你爹是个书虫子,他自己也纳闷呢,怎么会有你这个玩刀弄枪的儿子呢?”珠儿笑道。

“我最羡慕辛苦子叔叔了,他当年在霍大将军的羽林军中,有多威风啊!羽林军的英名,天下远扬!我要是有一天,能作为皇上的大内侍卫,哇!我就蒲垫子倒地,高兴到家了!”说完,他还真的躺在地上,高兴地蹬起脚来。

珠儿笑道:“怎么你这当侄儿的,倒和你叔叔一个德行!”

“我就是学着叔叔,什么都学叔叔,我要去当羽林军!”蒲垫子叫道。

珠儿转过来问辛勤儿:“勤儿,你呢?”

辛勤儿却说:“姑姑,我爹本来就是个羽林军,他这辈子伤了身子,也伤透了心。他和母亲都不让我从军。只让我练武防身。”

“那你刚才说,要路见不平,拔剑相助,这也是防身?”

“帮助别人防身,也是防身啊!姑姑,我爹爹在济南历下开了个武馆,他想要我继承他的事业。可是我却想,要开武馆,我就开到长安去,和长安的高手们比个高低!”辛勤儿的志向,非同一般。

“太棒啦!辛勤儿,没想到你娘能生下来你这么个好儿子!咱们到长安,让长安人也看一看,别以为我们罗敷只是个摆到齐鲁的花瓶儿,她的儿子,英勇无敌,将来会打遍长安无敌手!”珠儿一时高兴,连自己的心里话都说了出来。是啊,除了因心中有鬼的而躲着自己的张安世之外,我珠儿在长安,便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姑姑,我们兄弟两个早想好了,这回就请你在老爷爷面前说个情,让他开口,许我们到长安去从军,开武馆!”蒲垫子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请我说情,还一口一个你?别以为我看起来小,你们就你啊你的,没大没小的叫!我和你们爹娘是同辈,比你们都大十几岁!你们说,该怎么称呼我?”珠儿摆起谱儿来了。

辛勤儿的脑子来得快:“我们应该这样说:姑姑,就烦请您老给我们的老老爷爷说说情,让我们的老爹老妈随了孩儿的心愿吧!”

“哈哈哈哈--”珠儿笑得前仰后合。

蒲柳人家,月明风清。

吃完晚饭以后,东方朔坐在一个绳子穿成的软床上,面对着天空刚刚升起的一轮圆月,怅望起来。

“怎么样,齐国的月亮要比长安的圆吧?”齐鲁女在一边坐着,一边扇着蒲扇,一边笑着说。

东方朔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对面的修成君却笑了起来。“哈哈!我说大妹子,咳-咳!”修成君小时候气管就有点不好,在长安时有太医调药治好过,可如今老了,毛病又出来了。

“老嫂子,您想说什么?”东方朔问道。

“咳,咳!俺是想说,月亮再圆,大妹子的家法,咳,咳,也没了。”修成君到了齐国这么多年,说话也习惯了本地化。

齐鲁女也笑了。“如今俺都七老八十的了,给我个家法,也打不动喽!俺可不是人家,头发乌黑贼亮的,像个年轻小伙子。”

东方朔听老妻话中有话,便叫了起来。“哎哎哎哎--我说夫人哪,我这头发黑,也不是我想黑就黑了的,我还想白呢!老嫂子,你看看,我这一头黑发,就招两个人恨--皇上说我成了仙,却没让他成仙,就把我赶出了长安;这个老东西,她又嫌我头发黑,难道你要把我赶出齐国不成?”

“赶出了齐国,你就真成仙喽!”修成君憋了一口气,终于没有咳嗽,把话一口气说完了。

“那你说说看,皇上要你给他找不死药,你到哪儿找?你死拼活劳地干了一辈子,到头来因为找不到仙药,弄得个官帽儿精光,回来靠儿子养活。桃童啊桃童,你总算淘气淘到了尽头喽。”齐鲁女表面上期期艾艾,心里头如甜似蜜。

“哎!找不到不死药,那不要紧,大不了不再见皇上。可我怕皇上陷在里头,再也出不来了,再去服什么别人的给弄得药,再弄得满世界不安宁啊!”东方朔苦在心头,喟然长叹。

“啧啧啧啧!老嫂子,您看看,他人离开了长安,可心还在长安呢!皇上都把他敢出来了,他还要念叨着皇上!你这老东西,怎么你在皇上面前就这么乖,在俺面前就那么淘呢!”齐鲁女怨声载道。

“老嫂子,你听听,她说我在皇上面前乖。要是我很乖,皇上会把我赶出来么?”东方朔鸣冤叫屈。

“咳,咳!大兄弟,你对皇上,没的说。都我俺那兄弟,咳,咳咳,要说淘,他才是最淘的!”修成君道破天机。

“皇上要是和我一样,有个厉害的老婆管着,那也就罢了!可卫皇后一生惟命是从,逆来顺受,皇上才可以为所欲为的啊!”东方朔一箭双雕。

“哎哎哎哎--你说话归说话,牙不要那么长!老婆厉害怎么了?是你自己找的!卫皇后一辈子顺从又怎么啦,不也是你给找的?你辛辛苦苦,跳来跳去,窜上爬下,我早就说过了,回过头来,你是扒着眼睛照镜子,里里外外都不是人!”齐鲁女妙语联珠。

“咳,咳!都是我娘,非要进宫,非要当皇后!咳咳咳咳!这还不够,我娘她信神弄鬼,害得皇上迷神信仙!咳,咳,咳咳咳咳!”修成君追根溯源。

“哈哈哈哈--!”一阵清脆的声音传了过来,原来是珠儿在偷听。“两位大妈!你们别为难我爹啦!我爹他只要睁开眼,就想着皇上;皇上再不好,他也要护着。舅舅给我说过,他说皇上就是我爹的影子,我爹就是皇上的魂灵,他们是分不开的!”珠儿一到场,便来个一针见血。

“胡说!皇上要是我的影子,为什么不跟着我走?我要是皇上的魂灵,皇上难道会灵魂出窍?”东方朔言之有理。

“这还不好说?爹爹你忘记了么?《山海经》上说,有一种影子,老跟着人走,可时间长了,他自己便能离开人而走起来,天高地远,黑灯瞎火,他都要走;还有一种人,灵魂出了窍也能活着,那他就没了一点人性!这可是您告诉我的啊!”珠儿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说得好!珠儿,你真的长了见识。你大妈我早就说过,皇上要是成了千古一帝,有的人,就会成为千古小丑!”齐鲁女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我就是小丑,就是小丑!小丑怎么了?小丑照样有个雷厉风行的老婆,小丑也还有个漂漂亮亮的跟屁虫呢!”东方朔四面楚歌,夺路而逃。

“咳咳,哈哈!咳咳咳咳!哈哈哈哈!”修成君语不惊人,笑逐颜开。

这时蒲柳子和金娥带着几个孩子全都站到了身边,还有辛苦子家的辛勤儿,他们听了这一番舌战,全都笑了起来。

过了好一阵子,珠儿才正色地说:“老爹,大妈!珠儿有两件事情相求二老,请你们恩准。”

东方朔有点吃惊:“哎哎,我说夫人哪,你看我们珠儿,如今可是很懂礼貌了?”

“谁像你,老没正经?”齐鲁女在月光下狠狠有白了他一眼,然后对珠儿说:“好的,闺女,你有什么事,就说吧!你大妈这一辈子,对谁都不客气,可就对闺女你啊,要什么给什么,你这会儿就是想要星星啊……”

“奶奶,您怎么样?你能给姑姑摘下来?”蒲垫子最会接话茬儿。

“奶奶我摘不了,可我能让你爷爷去摘啊!他可是神仙哪!”齐鲁女说得全家人哄堂大笑,笑得院内大树之上,栖乌惊飞。

“爹爹,大妈!女儿先说第一件。这几天,珠儿和蒲垫子、辛勤儿两个练武试剑,发现他们两个,剑法精通,武艺过人;而他们还都有报国大志,济世雄心。可他们的爹娘呢,都像老母鸡一样,要把他们护在翅膀底下。珠儿想。男儿有志,就要奔走天下,把他们拴在窝里头,千里马也会圈成了小猪仔儿。爹爹,大妈,你们说,珠儿说得有没有道理?是不是该让他们出去闯一闯了?”珠儿这番话,不仅说得辛勤儿和蒲垫子心花怒放,就连那个整天咬文嚼字的蒲扇子也是蠢蠢欲动。

“说得好!说得好!珠儿,你真有眼光。都是你爹这个老东西,自己整天在外头野折腾,却不让孩子们到世界上闯。辛苦子身子不全了,又有个罗敷在身边看着,也倒罢了。你看蒲柳子,整天自己在家里读书种地收租子,也不让儿子们出去见见世面,我一说,他就拿出老东西给他们的什么《诫子诗》当挡箭牌。什么《诫子诗》诫子干粮的,你能诫得了儿子,可诫不了孙子!蒲扇子、蒲垫子!还有辛勤儿,你们就跟上小姑姑,满世界地闯一闯,别像家雀儿似的,窝在窝里头!到头来,有的人手一撒就走了,可你们在这个世界上,日子难着呢!”齐鲁女好像过了节,连珠炮发了一大通。

蒲垫子和辛勤儿一齐下跪:“还是奶奶英明无比!孙子们给您跟着啦!”

蒲柳子和金娥没有言语,一家人都把眼睛盯着黑发老爷爷。

东方朔知道,儿子们经历了一些事情,找个安定的家是对的,可孙子们却不能圈在小窝里,夫人说得有理,自己不能阻拦。可珠儿的用意,决非那么简单。于是他一言不发,抬起头来,等着珠儿再说下去。

“老东西,你说话呀!”齐鲁女伸手打了他一下。

“您老人家都恩准了,我说不成,行吗?”东方朔笑道。“珠儿,你还有一个请求,是什么?”

“珠儿将您老送回齐国,也就踏实了。珠儿想回到长安,办一点自己的事。”珠儿说得有些婉转。

东方朔心里一紧。“珠儿,办些什么事,能在这儿说说吗?”他不由自已地问道。

“你看你这个人,是老糊涂了呢?还是装蒜?女孩儿大了,自有自个儿的事,你这个当爹的,什么都想打听!再说啦,她亲舅舅霍光在皇上身边,人家是大行令,挨着皇上,什么事情不好办?还用得着你瞎操心?”齐鲁女听珠儿说了一点有个傅介子在追她的事情,可她哪里知道皇上和太子的心思?她更不知道珠儿的心里,还燃烧着一团复仇和火焰!

“珠儿,你真的想好了?离开了爹爹,你不会胡来么?”东方朔知道这句话并不得体,可他还是说了出来。

齐鲁女气得把脸转向一边。

珠儿明白他的老爹是何用意。“爹!珠儿可不是小孩!再说,珠儿已经和舅舅说好了,到了长安,一切都听他的!”

“霍光他顾得上你么?我听说,皇上的寿筵刚一过去,就又把杜周、减宣两个给放出来了,还让他们官复原职了!爹爹我不在长安,丞相又是那么老了,霍光一个人顶不住啊!你去了,是给他添麻烦!”东方朔心里有什么,就说出来什么。

“啧啧啧啧!好像天下要是没有你,太阳就再也不出来了,月亮就老躲到云彩里头了!珠儿,别听他的,大妈说让你走,你明天就走!”齐鲁女说。

“爹,珠儿一定记住你的话,一定不会乱来。什么杜周、减宣,要是舅舅想治他们,我会帮他的!还有,蒲垫子想当大内侍卫,辛勤儿想到长安开武馆,珠儿我是姑姑,我要当他们的保护人呢!”

东方朔有些惊讶,他觉得珠儿已经长大了。可他还是不放心:“珠儿,这些事情,你不要给我多说,你要和蒲柳和金娥商量,他们放心就行。再者,你还要到历下去,跟辛苦子和罗敷再议一议,千万别让他们担惊受怕的!”不知怎地,东方朔也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罗里罗嗦过。

“爹爹,您可要多多保重啊!”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凄楚感,也袭上了珠儿的心头。她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动情地跟爹爹说话。

“好啦,好啦!你们两个往日那么胡闹,今天怎么有些磨磨叽叽的了?珠儿,你放心地走,明天就到历下,看看大名湖的风景去!过几天,我和你爹,还有老嫂子一块,回到平原老家去,省你皇上派人找到临淄来,给蒲柳子添乱!到了平原,住咱们自己的老家,还是老嫂子的修成君府,谁也不敢朝我们斜眼瞪一下子!”

大河之侧,湖水泱泱。

京房与梅香、荷艳三人一道,好不容易才把孟晖从屋子里拉出来。这里有一只小船,可惜没有艄公,于是梅香和荷艳两个操起桨来,把船摆进了黄河臂弯里的风平浪静、湖水清且涟漪之处。

不知怎地,京房觉得自己的能力太有限了。在几个多月的时间里,他和梅香、荷艳两个,居然没能把孟晖改变一点点。这个孟夫子啊,整天什么话也不说,只在书房里研究董老夫子的《春秋繁露》和阴阳五行,这也罢了;可是要命的是,他还在书房后边筑了三个象征性的坟墓,其中一个木牌上写着自己父母的名字,表明他在弥补着没能像孔夫子要求的那样为父母庐墓三年的遗憾;另一个墓牌上写着焦延寿的名字,他在祭奠着父亲的这位忠实信徒,是他,为了师傅家有人传宗接待而自愿献出了无辜的生命,孟晖觉得他便是自己的再生父母。第三个牌位上写着“卫长公主”四个字。京房担心的是,就这三座坟墓和一堆《春秋繁露》,便会把自己的师叔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好在京房的官职是个有名无实的位子,而梅香也喜欢这里的景色,更喜欢与荷艳呆在一起,于是京房便决定在这儿不走了,大不了等孟师叔三年庐墓结束时再说,反正那个于己衍,过了几天便会派人送些吃的用的东西来。

孟晖的心头与其说是凝重,不如说是有一团乱糟糟的有些霉味的乱麻,始终没有解开理顺。一开始他陷入了极度的恐惧之中,后来又是长时间地难以安眠,直到他在荷艳的帮助下,把三个坟墓堆好,他才有那么一点放松。他在自己父母的墓边还建了一个草庐,他曾暗下决心,要白天黑夜全都躺在父母的墓上,父母活着的时候,自己不能厮守尽孝,而死的时候若能守上三年,却也能表明自己的心迹,这个举动若传出去,说不定世人会对他有个重新认识,皇上也能改变观念呢。他曾经试着在墓边庐旁躺过一个夜晚,然而,虽是九月的天气,湖边的夜晚还是很冷的,一阵清风吹来,他的身上便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更让人不安的是,湖中一种莫明其妙的叫声不时传来,发出“贡”、“贡”的声音,让他听了簌簌发抖。湖边到底有没有野兽出没,他的心里很是害怕!于是他于半夜时分又跑回荷艳的身边,而且一时情急,又违背了自己暗暗许下的三年不近女色的信誓,在荷艳那丰满的温柔乡里呆到天明。后来京房和梅香来了,孟晖虽然没有再次庐居,他却执意与荷艳分开居住。除了对父母的一份歉疚之处,他还觉得太对不起那个为他而献出生命的焦延寿,更对不起曾经是他进身希望的卫长公主。那天晚上,如果自己不鬼迷心窍,仓皇出走,卫长公主不仅不会独自跑上柏梁台,很有可能还会和自己永远生活在一起的!两个人的人生历史可能都要重新书写。人生啊人生,你为什么会这样地阴差阳错呢?于是他便到董老夫子的《春秋繁露》中去找,找了多日,也没见到答案。好在他的身边还有个荷艳。孟晖有时晚上,等到京房和梅香再没动静的时候,偷偷地跑到荷艳的身边,从她那丰满地有些肥硕的身体上汲取着快慰,他觉得这才是他人生最为畅快的时刻。可是到了白天,他再一看荷艳,便觉得她人虽丰满,可肚子中的学问过于浅薄,除了易经八卦之外,别的说不出来;做事情侍侯人倒是手脚麻利,可举手投足之间,都要露出东海贫女所特有的小家子气和俗气,不用说没有卫长公主那种高贵的气质,甚至连太子宫中的那个窈窕淑女的风韵都没有。咳!儒不独尊,生不逢时,命骞运舛,事事都不如意,我孟晖还能怪谁呢?想到这儿,他不由地叹了口气。

“师叔,人生苦短,大化无穷,过去的事情都让它过去,唯有眼下和未来要好好抓住,何必终日悲悲切切呢?”京房再度开口,相劝孟晖。

“京房,你我道不相同,难以相通。你们玩你们的,就让我安安静静地想着心里的事吧!”孟晕终于开口了。

“那你就多想想《春秋繁露》,别再想过去的事了!”荷艳关切地说。

梅香可不管他们这么多,她看到远处有一片野生莲花,夹杂着许多蒲草,于是便用力将小船划了过去,一直划进晚秋里头,只见那几片荷叶中间居然开出了几朵紫色的莲花,在随风起伏的长长的蒲叶中尽情地摇曵着。一群游鱼,正在荷叶之间穿梭觅食。梅香一时高兴,便唱了起来:

青蒲衔紫茸,长叶复从风。
与君同舟去,拔蒲五湖中。

京房见她唱得高兴,于是便走向船头,也纵情地唱了起来:

鱼戏荷叶西,鱼戏荷叶东。
鱼戏荷叶南,鱼戏荷叶中。
鱼戏荷叶北,鱼荷两融融。
…… ……

转眼又过了春节。今年立春在春节前头。

春节之后,春回大地,绿色渐生。

平原厌次神头村,多年来没有出现这种热闹的情景。

人们听说东方朔回到家乡有来了,个个有些震惊,人人又都欢欣雀跃。原来平原郡的官吏们,自捕贼的都尉刘大胆逃跑了之后,郡守洪臣储因与贼人勾结,被杜周发觉,结果皇上下了一个“沉命诏”,将平原郡的大大小官二百六十四人,统统沉了命。皇上一时心血来潮,从那个徒有虚名的胶东国调来一名小吏,名叫王成的,代理平原太守。那王成可没有什么资历,相国之职原来也是代理的,官品至多六品,相当于今天的县级市的领导人。他来平原时只带一个仆人,两人都骑着毛驴,从章丘一带,边打听着,边往平原这边走,到了平原却不进郡府,两个人又往西逛游了几天,说是到什么“清平信边区”参观去了。几天之后,王成把“边区”的“治保主任”窦清风给请来了,在传说中,那个窦清风原来也是贼人,可他楞与坚昆、范主两个,铸剑为犁,发展农耕,把那“清平信边区”搞得轰轰烈烈,丰收增产,盗贼一个不见,家居夜不闭户。听说新郡守王成大人三下毛驴,硬是把那窦清风给请到平原来。来到平原之后,人们大笑起来:他哪里是什么窦清风,分明是原来的都头刘大胆,他可是平原“沉命”运动中的一只漏网之鱼啊!然而平原人念叨着刘大胆有好处,加上“沉命法”也没人再提起了,于是便都改称他为窦都头。说来也巧,那王成到了平原之后,心平所和地说话,耐下心来做事,老天于是也很作美,风吹得很协调,雨下得也顺溜,老百姓地里头的庄稼更是“噌噌”地直住天上长,去年秋天是个“大有之年”,郡里的谷子居然二十个珠便能买到一担。一两黄金能换三十个珠,也就是说,二两黄金便能买到三担粮食。王成此时来个大开他门,大量吃进,将东方朔和王温舒汉年封存于此的三千六百两黄金,全部拿了出来,一下子购进了五千四百担粮食,把平原的官仓撑得满满当当。那王成倒不贪天之功,向皇上呈了个奏折,讲明了这是当年东方大人的功劳,请求皇上奖励东方大人。皇上一时高兴,便在他的奏折上画了一个圆圆的圈,在王成的名字上划了三个圈,接着在东方朔的名字边上写了“百之一”三个字,却又使劲画了一串儿许多圈圈。老丞相公孙贺揣摩了半天,看不懂天意如何,便把桑弘羊请来共同研究。桑弘羊细细地数了数,圈圈居然多达一十八个。他用算盘珠子扒拉了半日,然后神秘兮兮地对老丞相说:一个圈代表晋升一级,皇上是要将王成提升三级;而东方朔名字边的“百之一”,是百里挑一的意思;皇上的意思是一百个郡国,只有一个平原郡能遇到这种好事,正因为有了东方朔;这还可以说明东方朔是百代一遇的奇人;再者,这个批示同时还表明皇上要将平原官仓粮食拿出百分之一来奖励给东方大人。至于边上一串的十八个圈圈吗,不可能是官升十八级的意思,我们干脆追加奖励东方大人十八担粮食。公孙贺不管他如何解释,只要能说出道道就行,于是叫桑弘羊写了个说明,自己签上了名字,然后画了一个小一点的圈,表明这事不是自己做主,却也是按照桑弘羊的解释,按着皇上的意思来的。接着他就让吏部下文,将王成官升三级,领了青州刺史的头衔;同时要他将官仓中的粮食取出七十二担来,放在一边,等到东方朔什么时候回到平原,就作为皇上的赏赐,送到他的家中去。

以上一大挡子事情,平原郡的老百姓早已传得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他们只是纳闷,东方朔怎么跑到临淄去了,不回平原呢?虽说他儿子在那里定居了,可平原是生他养他的地方啊!难道因为那儿离海边儿近,东方朔还要替皇上去海中求仙不成?于是便派人打听,说您要是再不回来,我们平原人就把皇上赏赐的七十二担粮食送过去。别喈,东方大人吩咐说,都给我留着,那粮食在平原还有大用处!果然,时隔不久,便有消息传来,说东方大人终于要回神头了,老仆人阿都的儿子,叫做小罐儿的,已经回来打扫了房子。听说齐鲁女和修成君两个要跟着东方大人一起回来,长期住下,在神头养老呢!她们还问,新建的槐里村还在不在?神头的桃树还有没呢!老百姓们笑了,槐里村是皇上命名的,谁敢改掉这个名字?神头就是什么树都砍光了,也不会有人动一棵桃树的,那可是桃仙子的乐园啊。尽管如此,今年一开春,还是有些神头以外的人,把自己家的桃树苗子一棵一棵地挖起来,成车成车地往神头送,于是神头平地又增多了许多桃树。

二月刚过,桃花开了,遍地都是火焰一般的桃红和水浪一般地柳绿。

一个月色如霜的夜晚,两辆大车从东南方向悄悄驰来,恍若海上仙岛间行驶着两艘轻舟。细柳弄柔,似弱水飘带;霜月桃萼,如梨花带雨。东方朔的心醉了,仿佛自己置身仙岛之内的琼楼玉宇中间;修成君笑了,她觉得只有远离长安夜行齐鲁才有这种童年的天真烂漫;而齐鲁女却哭了,只有在无人的时候,在最让她动情的夜晚,她才会流出伤心的泪水。

路边的月色美景,还是她孩提时候的样子,齐鲁女一向无心欣赏。她心中一直抛甩不掉的,是离开临淄前七天东方朔在枕边给她说的悄悄话。这个年近七十却黑发满头的老东西,在齐国苦思冥想了半年,终于想出了一个连齐鲁女都永远猜不到有主意,他到平原不是颐养天年,也不是衣锦还乡,而是要平原人为他送葬。当他笑眯眯地静悄悄地说出这个想法时,齐鲁女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可再听他解释,齐鲁女却明白了,这个永远淘气的老桃童,在这个时候要使出“金蝉脱壳”之计。他要在平原向世人宣布,他东方朔死了,东方朔被埋葬在平原的神头,东方朔不是神仙!既然连东方朔都死了,那么世界上还有什么神仙?皇上还有什么必要再去求仙?东方朔想这么一做,便可让皇上猛醒过来,让世人一同清醒过来,重新过起不再疯疯癫癫、拜神求仙的日子。可齐鲁女却也知道,这个冤家,自小儿就有一个人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的意愿。这么一做,皇上是否能被提醒,那还要看天意,可这个老东西却可以抛家离舍,远走他乡,什么地方自由自在,他就到什么地方疯去,浪去!从第二天起,东方朔便开始一点粮食不吃,只喝一点生水,他说这是“辟谷”之法,七天之后,他便可像死人一样躺在家里;而第八天之后,他又会如常人一样,走动如初。齐鲁女知道,到这个时候说什么也劝不回他来的,于是便把蒲柳子和辛苦子和他们的妻子儿女都叫来,告诉他们,他们的老爹又在上演一出迷惑天下的计策。远在长安的阿秀、珠儿和蒲垫子、辛勤儿和道儿一家,将由辛苦子负责放鸽子通知,而且那信上要写着“绝密”二字。东方朔原先还要齐鲁女不让修成君知道实情,可齐鲁女却不干,她悄悄地把这个秘密告诉了老姐妹。修成群听了大喜,她向天发誓,只要能让自己那个对神仙着了迷的弟弟改邪归正,她决不会走漏半点消息!大家既惴惴不安、又高高兴兴地做完了相关的事,齐鲁女却觉得心里空叨叨的。这个老东西,他一再说自己会经常回家,来看望自己的结发夫妻,还会经常去探视自己的儿女,可是一个人如果被迫地不死装死,那么他纵然活着,又有多大的乐趣?

想到这儿,齐鲁女止住泪水,抬起头来,看了看身边。只见修成君还在她的身边笑着,笑得面色迷蒙,如同月染霜浸的夜晚桃花;东方朔则在另一侧乐着,乐得嘴都拢不到一起,好像世界上从此再无任何烦恼。只有前面的两马匹,在小罐儿时而一下的低声吆喝声中,用八只蹄子有节奏在敲击着绵软的沙地,发出没有休止地“扑扑”的声响。而后面的一辆大车,还不时传来“咚咚”的声音。

原来后边那辆车上,还拉着一具棺材!

第二天一大早,平原人便知道东方朔回到了平原,于是他们急忙套上自己家的轻车小马,或牛车驴车,争先恐后地拥到平原的官仓之中,每个车装载着一担粮食,要给东方大人送去;没有装到粮食的也成郡结队,在窦都头的马队率领下,浩浩荡荡地向神头进发。

当他们来到神头时,东方朔和修成君的家门前早已堆满了人。只见平原太守王成白色孝衣,守丧般地站在大门口上。王太守是清晨第一个接到东方朔回到家乡的报告的,当他顶着晨露来到神头时,东方夫人满面泪水地告诉他说:东方大人因为身染重病,无法治愈,才要求回到家乡;他在昨晚回乡的途中,受不了路途的颠簸,到了家后不久便已死去。王太守一听,急忙走到正厅里探视,果然见到东方朔面色腊黄,躺在大堂正中,身上盖着白布,已经没有一点气息。而他身边放着一套早已准备好了的平民使用的棺材,有棺无椁。

王成大悲,一方面亲自起草奏章,让人飞马奔向长安,向皇上禀报;与此同时,命令平原郡的仅有的几十名官员们,统统穿上丧服,为东方大人守灵。他还弄来几大马白布,全部裁成一只宽的白条条,按照平原和规矩,每个前来吊丧的人,都发给一根,或包在头顶,或扎在腰上。那些平原人,从小便听着桃仙子的故事,长大了又多次经历东方朔带来的恩惠,此时见他溘然离去,怎能不齐声恸哭!尤其是死去的长脖子鹿的儿子三角眼,到了东方朔的面前,认真地看了一眼,突然牛叫一般地吼了起来,哭了三声便昏了过去。太守王成急忙传令,所有吊唁之人,不许在遗体面前多呆,至多只许转上一圈。齐鲁女和修成君两个一开担惊受怕的,她们怕东方朔万一醒了怎么办?后来见道三角眼狼嚎鬼晕的,东方朔一如死去的样子,二人又害怕起来,别再弄假成真,这淘气鬼真的没气了吧!想到这里,老姐妹两个还真的动了感情,于是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抱着东方朔的脑袋大哭一场。太守王成跪请他们节哀,还说要用冰块将东方大人保护起来,等候皇上圣旨发布了,再行安葬。这一下齐鲁女和修成君急了,他们把眼泪一抹,嚷嚷了起来:东方老爷如今已是一介平民,用不着皇上来管,必须当天下葬,不能超过明天天亮!

王成也害怕皇上的姐姐告御状啊,于是急忙安排一个懂风水的人去勘寻吉利的地址。齐鲁女却说,地方在哪儿都无所谓,可是当家的临死之前早有遗言,说还得给他再准备七十二副棺材陪葬,一共要挖上七十三个墓穴。至于哪一个棺材里是他的尸体,又埋在什么地方,除了齐鲁女一人之外,谁也不许知道。王成心想,她们是怕有人盗墓!修成君接着说,所有费用都从皇上给她的月供中支出。她的月俸积聚在平原郡里,已经好几多年没领呢,想用多少用多少,要是不够,由她再向皇上索要。王成哪敢不从?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吩咐那七十二辆送皇上赏赐之粮的车主,让他们到平原郡内,不管棺材好与不好,一担粮换上一辆,统统拉到神头来。这一招还真灵,果然那帮车夫,半天就把事情办妥了。王成又安排这些人,每人带着十多个人,到神头北边的空地里,连夜挖出七十三处墓穴。平原人深感东方朔的恩德,没有一个人索要报酬的,男女老少一齐出动,个个争当义务劳动者,于是在天黑之前,便把那神头的地上捅得窟窿遍地,七十三处墓穴,虽说参差不齐,星罗棋布,可个个墓穴却是齐齐整整。

半夜时分,王成挑灯前来巡视,已经晕了头点得像货郎鼓一般。这个时候,所有的人都围着太守的屁股转坑去了,东方朔家的灵堂里,只有两个老姐妹和小罐儿。齐鲁女让小罐儿守好了门,自己和修成君弄来一碗水,硬掰开东方朔已经僵硬的嘴,颤抖着给他灌了下去。过了一会儿,东方朔嘬了嘬牙花子,瞪起了眼睛:“谁让你们硬灌我的?过了一会儿我自己会醒的!你看,我的一颗槽牙(今天学名称臼齿)都让你们给弄得活动了!”齐鲁女的气不从一处来:“老姐姐,你看看,我们俩满口的牙都要掉光了,他还说我们弄活动了他的一颗槽牙。早知道,灌水之前那会儿,我们把他的牙全给弄掉,让他这会儿一块儿嚷嚷!”修成君正想笑,突然小罐儿给他们敲响了警钟:“王太守他们回来了,我看见了一队火把再动!”东方朔急忙跳将起来,把身上的衣服被褥抱成一团,往棺材里面一揣,然后一个人想把起棺材盖子抱起来盖上。无奈七日不食,气力早不如以前了,他竟然抱不起来。齐鲁女和修成君两个人忙来帮忙,好不容易才将那棺材盖放到棺上。这时外边已有大队马的脚步声传来,东方朔双脚一蹬,跳到灵堂的房顶。小罐子忙跑过来,帮助两们老太太把棺材盖好,这时王成已率几个壮汉走了进来,齐鲁女和修成君却累得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王成心想,快点下葬吧,折腾了一天兼半宿,我都受不了啦,万一两位老太太再出了事,平原的老百姓饶不过我,皇上更会治我的罪啊!于是让众人把自己的官轿抬来,亲自把两位老太太扶了进去,又让窦清风和四个衙役亲自抬着灵柩,向北边的坟地进发。这时王太守还有一根拐仗在自己手里,他哪知道这拐仗是修成君的?突然间,他想起了平原人说的,东方朔平生“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婆拿棍子打”,便以为这是齐鲁女的桃棍子,于是他便想起自己家中床前也有一根棍子,那是他父亲讨饭时用的打狗棍,他父亲用讨来的饭和钱,供他读书识字,娶妻生子,死时留下的唯一遗产便是那根棍子。王成的夫人也把棍子作为家法,如她听到外边有人说,王成在官府做了挨老百姓骂的事情,回到家中便把棍子放到床上,非让王成痛哭流涕认错不可,然后还要让他抱着棍子睡在床下。

王成知道,他这个好官,就是老婆用棍子家法逼出来的!难道东方大人一生功德无量,也与这种棍子有关?惺惺惜惺惺,英雄叹英雄,就让这根棍子随着东方大人去了吧!于是王成双手捧起那根拐仗,毕恭毕敬地走在前头。平原人看了,都以为这是照着东方大人死前的遗嘱办的,于是便称这拐仗是“哀棍子”,后来家中只要是老人死了,一定要让儿子捧着“哀棍子”,领棺下葬--这是后话。那王成当时可没想好么多,他真心真意地捧着棍子,让所有的空棺材都跟着前面那个“真棺材”走。窦清风却纳闷地问道:“太守大人,这棺材怎么这样轻,倒像个空的?”王成听了心里直急,第一次对窦清风发了脾气:“胡说!东方大人是神仙体质,本来就该很轻;何况他老人家关怀你们,不想让你们受累呢?难道你们想让他把周朝的宝鼎弄来,放在里头压死你们?”说完,领着七十三个棺材队伍便出发。每当走到一个墓穴前,他都要向轿子里的两位老太太问一声:“真?假?”俩老太太早就偷着乐啊,修成君还咬起了齐鲁女的耳朵:“什么真的假的,全是假的,没有一个真的!”可是太守问了,齐鲁女就要答:“埋假的!”王太守便让人把后边的空棺材放一个进去。又遇一坑,再问:“真?假?”轿子中还是那句话:“埋假的!” --“埋假的!” “埋假的!”直到只剩下最后一个窦清风他们亲自抬的棺材了,王太守还再问:“真?假?”没想到轿子中传来的还是那句话:“埋假的!”几天之后,王太守想起这事儿,还在家中自愿地抱着棍子躺了一宿,他哭着对相劝的夫人说:“那天两位老太太晕了,我也晕了!剩下最后一个,我还问她们‘埋真的,还是埋假的’;我要是不那么问,老太太们怎么会回答‘假的’呢?看来,连我这个太守也当得不真了!

终南山上,云中居内。

珠儿终于沉稳地、像个大人样地坐了下来。她坐在云中居客厅兼饭厅的大桌子正面的正座上,严肃认真地看着,看着蒲垫子和辛苦子两个人在那儿狂吃田大领班带来的扒猪蹄儿。

回到长安五、六天了,珠儿以云中居为根据地,在傅

介子和田仁的安排下,先把蒲垫子从军的事情搞掂了,皇上的大内侍卫不是随便进的,傅介子传来霍光的旨意,可以让蒲垫子先在大行令当几天差,等他懂得门道了,能讲长安官话了,再向皇上推荐;珠儿觉得这样不适合蒲垫子,便没采纳。田仁田鸭子说,不如让蒲垫子到他的手下当一名城门卫士,自己也能多帮帮他。珠儿说:让我侄儿给你去当竖在城门口的树桩子?没门!最后,珠儿让蒲垫子进了设在上林苑的皇上禁卫军的后备队,这正是她的希望所在,也是蒲垫子所盼着去的地方。至于辛勤儿嘛,田大领班的老板朱八帮他找了块好地方,就在东市里边不远,那儿已被朱八买下,本来他想开一个分店的,无奈地方离得太近,他怕影响了老店的生意,一直闲在那儿,他说先让辛勤儿弄几天舞馆再说吧。珠儿一想,那个地方正是张安世出没的地点,也好!姑奶奶正要找他的茬儿呢,就怕这个狗东西不出来!

蒲垫子和辛勤儿早就听姑姑说,田大领班带回的扒猪蹄儿最好吃,如今终于尝到了,两个人吃得舌头直舔鼻头。田大领班见他新来的兄弟辈都有了好的去处,又爱吃自己带来的扒猪蹄儿,自然也是乐得合不上嘴。再看看珠儿摆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差点没笑出声来。突然,他想到了道儿给他的任务:齐国飞来了鸽子,带来一件天大的秘密,点交给珠儿!珠儿接过那个帛书,看到上面还有“绝秘”二字,便皱起了眉头。她细细一看,不由心里惊慌了起来:“老爹啊老爹,你这样用假死来骗皇上,可让女儿到哪儿找你呢?女儿终生终世,可都不想离开你啊!女儿本想杀了张安世,为我娘报了仇,便

回到你的身边陪你一辈子的!”

田鸿鹄见到珠儿神色异样,便关切地说:“珠儿,东方爷爷没事的,我都不急,你怎么了?”

不知怎的,珠儿突然觉得一股无名火,直从心里头往上冒,于是一拍桌子,对着田鸡叫了起来:“鬼田鸡!说穿了,你比我也大不了两岁!论辈份,我是长辈。你一口一声叫我爹爷爷,怎么可以叫我珠儿呢?你这个大领班,朱八老板怎么就没给你培训一下礼仪呢?啊!”

那田鸡被她突然间骂得摸不着头脑,平时我也经常叫你珠儿,可你并不生气啊!今天你是怎么了?噢,有你两个亲侄子在这里。“好吧,好吧!反正我田鸿鹄在你眼里,从来都是一只鬼田鸡。我叫你姑姑还不成?干嘛发那么大的火呢?我叫你姑姑,再不成,叫你姑奶奶,姑太太,这回,你高兴了吧!”

珠儿经他这么一说,却也笑了起来。

“姑姑,我爹放鸽子来,说了些什么事?”辛勤儿放下被他啃得精光的最后一个猪蹄儿,问道。

“你爷爷又玩了一个新把戏,他为了让皇上不信鬼神,便诈称他已经死了。这样,皇上就有可能不再找他了,不让他求仙了,说不定皇上也就因此不信仙了!”珠儿不以为然地说。

“咳!我爷爷这一招,可是高招啊!”蒲垫子觉得很是过瘾。

“不管是不是高招,你们不许将真相说出去!再说,你们和你爷爷,和你们的爹,都没关系。蒲垫子,你姓你的蒲,你当你的兵,不许你提你爷爷一个字,更不能拉起虎皮当大旗。还有你,辛勤儿,你不仅不能说你爷爷是东方朔,更不能说你爹是辛苦子,你娘是罗敷。不然的话,你那个武馆,就要被长安人给挤炸了!”珠儿边说,边笑了起来,刚才的恼怒早已一扫而光。

“那,俺该走了!”田鸡刚才被弄个没趣,便收起篮子,就要离开。

“慢!你还生我的气啊!喂,鸿鹄,你慢点。说真的,我还有一件正事,要问你呢!”珠儿拦住了他。

“还有什么事呀,我的姑奶奶?”田鸡一脸的无奈。

“我问你,你都三十大几的了,你弟弟田鸭子都娶了媳妇,正孵着蛋呢,可你,至今不急不躁的,你不着急,姑姑我替你急呢!你爷爷老喜雀蛋儿要是还在世,早骂你这个田鸡是赖蛤蟆了!”珠儿一边说笑着,一边还真的露出了关心他的心情。

“好了,好了,穷人不要媳妇,自己一个人过!”这回田大领班觉得有些烦了。

“我告诉你,你别傻等着荷艳,她的心里根本就没你!”珠儿跟在他的屁股后说。

“……”田大领班白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出来,然后一甩门,走了出去。

珠儿觉得意犹未尽,又不好再去追他,于是坐下来,煞有介事地问起了两个侄子:“好吧,蒲垫子,辛勤儿,姑姑今天高兴,姑姑还要问问你们,你两个小子,将来要是娶媳妇,想娶个什么样子的?”

两个小伙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红着脸,不说话。

“姑姑问你们呢!蒲垫子,你是老大,你先说!”

蒲垫子看了看辛勤儿一眼:“俺想,俺要是娶媳妇,就娶一个……跟……跟……”

“跟谁一样啊?”珠儿笑着问。

“跟俺罗敷婶婶一样美的……”蒲垫子说完,竟然将头低了下去。

“哈哈!你小子也想吃天鹅肉?那你就要加把劲儿,把本事练得像你辛苦子叔叔一样!”珠儿鼓励地说。

蒲垫子点点头。

“辛勤儿,那你呢?说出来,姑姑替你留意着!”

“姑姑,辛勤儿想,要娶媳妇,就得娶个和你一样的!”这小子,说起话来和他爹他妈一样,毫无顾忌;而且他还瞪着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姑姑!

这回是珠儿自己红了脸,还把头低了下去。

长安街上,马蹄声碎。

杜周和减宣两个,信马由缰地向桂宫走着。他们不敢放马飞奔,因为自从皇上把他们关进狱中,然后又放了出来,官复原职,他们还没有再见过皇上。皇上放他们出来,是江充和刘屈牦两个救了他们,江充和刘屈牦将太仆公孙敬声挪用北军许多银两的事情告诉了皇上,这事可是非同小可,那公孙敬声既是丞相公孙贺的儿子,又和皇上的二女儿阳石公主关系非同一般,谁敢去查他们呢?也只有杜周和减宣两个了!杜周和减宣出来之后,便调动手中一切力量,来追查这件事情。没想到事情越来越明朗,也让他们愈来愈害怕:这件事儿牵连着皇上身边许多重要人物,除了公孙敬声和阳石公主外,另外一个皇上很喜欢的女儿诸邑公主,也就是卫伉的媳妇,也有许多瓜葛!公孙敬声贪污北军银两多达七千万缗,查出来便是死罪,而且连老丞相公孙贺都要搭上。这还不是要紧的,若是皇上雷霆震怒,将那个不听话的阳石公主也一块儿惩治,那可就要牵出诸邑公主和卫伉来,也就是说,甚至殃及卫皇后和太子!杜周和减宣分析到这里,两个人都出了一身的冷汗。他们这才明白了江充和刘屈牦这什么要救他们。江充和刘屈牦已经和李广利结成死党,他们的目的是搞掉丞相,抬上刘屈牦;然后再设法陷害太子,另立李广利的外甥昌邑王!刘屈牦与李广利结为亲家,江充与太子是死对头,这些杜周都十分清楚;可是他们还有这么大的阴谋,简直让杜周都有些不寒而栗。人谁无心?恶狼还认得不射他的猎人,还知道不去蹂躏窝边的香草和花朵呢!想到功高一世的卫大将军,再想到从来都是百依百顺,从来都不愿干预朝政的卫皇后,杜周的心里打起鼓来。他与减宣两个研究多日,决定把已经明晰的案子暂且放下,看一看皇上意思和朝中的风向再说。眼下,在朝廷里面,除了公孙丞相老一拨人外,那就是以霍光为首的中坚派,有桑弘羊、倪宽、上官桀,金日䃅;还有廷尉府的暴胜之,最近也在向霍光靠拢。这些人的来由,全跟东方朔有关系,因为东方朔无意朝政,后来又远走他乡,他们便全部靠拢在霍光的周围。这些人和公孙敬声没什么关系,可一旦出了事,都会站到公孙贺与卫青家族身边,那是毫无疑问的!说到这儿,连一向善于“沉命”的减宣都沉默了。还有一件事情,他们两个心照不宣。那就是在皇上生日的那天,突然让人把他们两个都关起来,那绝不是皇上简单地受了东方朔的鼓动和挑唆,皇上已经烦他们了!当年张汤被赐死之前,皇上就曾让他去找已经死了人李蔡,还让他回家自省过!他们想皇上说明设计“沉命法”的苦衷:各郡大大小小官员,没有一个不贪的,没有一个愿意挺身而出捉拿盗贼、保护百姓的,他们深深地知道,要杀贪官,必须闭着眼睛一路杀去,杀上个万儿八千的,其中还有漏网之鱼。所以他们才设计了“沉命法”,干脆把一地官员统统处死,这样便可消除冗官之患。杜周和减宣,也是一派苦心啊!他们两个在深夜里曾苦苦地探索过,最后一致认为,有史以来,这个“官”字与那个“贪”字是同一根上生出的两棵苗苗,如果不让官儿贪,那么天下谁还愿意当官呢?若要当官的如同做奴仆,那天下的府衙早就空空如也了!咳!要他们“沉命”,是皇上的意思;沉命多了,皇上又要反感;在这样的皇上面前当法官,不容易啊!

然而杜周和减宣又朝思暮想地要觐见皇上。这年头,谁有机会单独见皇上,谁就能够直起腰板来走路。谁要是多日不能被皇上召见,谁就会灰头土脸地过日子,说不定哪天就被别人踩到了脚底下。公孙卿这两年见到皇上的机会就不多了,朝中的官员们就纷纷跑到江充的门下。杜周和减宣不敢求见皇上,他们害怕皇上追问公孙敬声的案子;可他们又特别想见皇上,因为他们要在众人面前抬起头来!真是老天有眼,昨天晚上,齐国的暗探们飞马来报,说东方朔在回平原的路上突然死了,已经被她老婆和皇上的姐姐修成君草草地安葬了!杜周和减宣知此消息,真是又惊又喜。东方朔也会死?不可思议!可是他们多么希望东方朔快点死啊,毫无虚假地死去啊!那样杜周和减宣就能轻轻松松地过日子了!然而这个消息是真是假?东方朔这次是诚是诈?就是东方朔真的死了,说不定还会暗藏杀机呢!何况暗探来报,说东方朔死后,居然埋了七十二个疑冢,他是怕皇上去掘他的墓?还是怕我们杜周和减宣找麻烦?然而这是一个天赐良机,我们要抢在众人之前,将这件事情向皇上报告!

杜周和减宣紧一阵慢一阵,既高兴无比又忐忑不安,边走边议,不一会儿,还是来到了桂宫。门卫告诉江充之后,江充竟然亲自跑出来迎接。

杜周受宠若惊,低声下气地问:“皇上龙体安好?我们能去见他吗?”

江充露出掩不住的兴奋:“快请,快请!皇上接到青州刺史、平原太守王成的急报,正在那里烦闷呢!”

“出了什么事情?”杜周明知故问。

“听说东方朔死了!”江充说着,也很吃惊。

“我们也知道了这个消息,正想向皇上禀报。”减宣这才说明了来意。

“皇上一开始很是悲伤,后来又一直在摇头,此刻,他正让人去叫公孙卿呢!二位大人,来,咱们一块儿进去!”江充好像也害怕与皇上独处,大有找个伴儿再进去的意思。

杜周和减宣点点头,三人小心翼翼地溜进了桂宫。

桂宫之中,只有皇上和苏文两个。皇上坐在七宝榻上,目光痴呆地看着远方。他的魂儿好像丢失了,泪角也有泪水的痕迹。

杜周和减宣在江充的带领下,悄悄地走到皇上的跟前,三人齐齐地跪下,一声不吭地跪下下来。

过了许久许久,他们突然听到皇上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他们说东方朔死了,你们相信么?东方朔会死么?那这个世道还有意思么?朕昨天夜里还梦见王母娘娘,王母娘还对朕说,东方朔太淘气了,连王母娘娘都拿他没有办法!他怎么会死呢?肯定是骗局,大大的骗局!”

杜周思索了良久,觉得应该与皇上的思路保持一致。于是他换了一个角度,顺着皇上的梦境思考,这下子真灵,马上他便想通了。“皇上!您说得对,说得对啊!臣昨天接到密报时,臣也很是怀疑啊!东方朔死了,为什么他的儿子们不去奔丧?为什么他还要埋下七十二个疑冢,让人摸不着头脑呢?”

“可是,”减宣的脑子还没有转换过来,他从内心还希望东方朔真的死了为好,于是大着胆子坚持着:“可是,谁愿意不死就说自己死了哇?平原太守肯定是亲眼见到后,才敢向皇上呈报的,不然,他就有杀头之罪啊!”

武帝觉得他说的有理,于是将手中的帛书向杜周们一扔:“你们看看吧!王成说他亲眼见到东方朔死了,摸上去也没有一点气息;而且,朕的姐姐修成君当时也在那里,她也哭得像个泪人儿。平原太守怕朕的姐姐和东方夫人伤心过度,才同意按照速速安葬的;而且正是东方朔生前遗愿,要多加七十二个棺材埋他。七十二,正是道家的吉利数字。朕也解不开这个疙瘩啊!”

正在这时,公孙卿满面笑容地出现地庭前。

“公孙卿,你不是说,东方朔是仙人,东方朔不会死吗?你来看看这个!”武帝说着,便将杜周手中的绢帛夺了过来,然后扔到公孙卿的怀中。

公孙卿看着那块帛书,脸上的笑容一直保持着,保持着,直到看完全部,笑容依然保持着。

“你倒是说话呀!”武帝有些怒容。

“皇上!”公孙卿走上前来,似笑非笑地说:“皇上,仙人们生生死死,死死生生,都是一码事儿啊!所有神仙,都是今天能死,明天就生;如果他的肉体死了,那么他的灵魂就再生了。就回到了天上,就成了神仙!”

“啊--!公孙卿,照你说来,东方朔如今自己成仙而去,撇下朕来不管啦!?”武帝岂止是困惑,他简直有些失望了!

“不!皇上!臣曾给您说过,东方朔他一个人,是不能回到天上的,就是他回到天上,天帝也不会接纳他,还会叱责他的!退一步说,说算东方朔和李少君、李少翁一样,肉身死了,他的灵魂还会附在别的身体之上,等着皇上的!”

“此话当真?”武帝觉得公孙卿说得有理,于是心里又生出些希望。

“千真万确!皇上你要是不信,臣可以出一个主意,把东方朔的灵魂所附的肉身,再给你找回来!”公孙卿又说出了一句让人不敢相信的话!

“那好,公孙爱卿,你说,怎么个找法,朕这就颁布诏命!”武帝像疯子一样,全然没有理智。

听到皇上再次叫起“公孙爱卿”,公孙卿得意起来:“皇上,这里面有些是天机,天机不可泄露啊!臣只能给您出一个主意:那就是东方朔确实灵魂不灭,他可能将灵魂寄托在一个人身上,还有可能寄托在多个人的身上。”

“那让朕如何去找呢?”武帝怅然。

“不管他的灵魂跑到哪里,都会留下痕迹。”

“痕迹?什么痕迹?”武帝穷追不舍。

“看来,就是天机,臣也得泄露一点了!”公孙卿装出无奈的样子。

“公孙大人,您就说吧!别让皇上着急啦!”江充倒是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催着公孙卿快点说。

“皇上,东方朔也是个聪明人,他也不会忘记皇上,他总要给您留下点蛛丝马迹。他不会把灵魂附在猪的身上,狗的身上,就是寻常百姓,智能一般的,他也看不上。他一定会附在那些聪明的、伶俐的,会些法术的人身上,而且还要有他东方朔的痕迹。皇上如果不信,您不妨把天下姓东方的,名字叫朔的,还有叫曼倩的,哪怕是名字中有‘朔’的,有‘曼’与‘倩’字样的,都找过来看看,肯定能从这里头发现一些秘密来!”

武帝点了点头,于是他把手一挥:“江充,杜周,减宣!你们这就替朕下旨,凡是天下姓东方的,叫‘朔’的,还有字中有‘曼’、带‘倩’的,统统给我找出来,让他们到长安来,愿意当官的给官当,愿意求仙的让求仙。要是有不愿意来的,统统把他绑来,就是押解,也要押解到长安来!”

杜周和减宣对着看了一下,觉得这下迁尉府又有事情做了,于是齐声应道:“臣等遵旨!”

长安城中,霍光府内。

霍光这些天很有些沉闷。霍光是个想方设法也要让自己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游刃有余的人,可是他最近也觉得有些玩不转了。

首先是在皇上那边。尽管在皇上的寿宴上,霍光和桑弘羊曾为东方朔而求情,但皇上对霍光和桑弘羊的信任还是一如既往。让霍光担心的是老丞相。本来皇上对杜周和减宣之流已经厌倦了,甚至在东方朔激将下,准备惩治他们,可是经过江充和刘屈牦两个一窜掇,皇上又把他们放了出来,要他们追查太仆公孙敬声的事情。公孙敬声与北军关系密切,若是真的查出些事情来,事情可是不堪设想啊。

更让霍光感到迷茫的,还是东方朔要做什么。前天,霍光突然听说东方大人死了,不禁如同天上打了雷一般。可他知道,珠儿不久前从齐国回来时,还说老爷子像小伙子一样呢!霍光听到消息,急忙拉着傅介子,就去终南山,找到珠儿之后,才知道这是一声虚惊。原来东方大人想用诈死的方法,摆脱皇上要他求仙的困搅!霍光想了一下,这对东方大人来说,确实是个高招儿,不然的话,他要没完没了地去海上,去昆仑山,他一天不死,皇便要折腾他一天。他用诈死这一招,不仅让自己清闲了,可以实现他早就盼望着的浪迹湖海的夙愿了,说不定真能打消皇上求仙成仙的奢望呢。然而接下来的消息就让霍光傻了眼,皇上叫去丞相和霍光,当着他们的面下了诏,说是东方朔已经成仙,而且灵魂还在人间,要求各地迅速寻查,凡天下姓东方的、叫朔的、字里头带‘曼’、有‘倩’的,统统弄到长安来!一开始没能找到几个,甚至听说天下姓东方的,居然一个也没有;武帝好不烦恼。突然间,听说皇上身边的那个江充,原来是个下等人,没有字号的,一觉醒来,说是梦中见到仙人,给他取了个字,叫做“次倩”。皇上听了颇为高兴,说神仙也知道分寸,没让你叫“超倩。”接下来廷尉府直使暴胜之上了一个奏折,说是辽东有一个能人,名为隽不疑,字却叫曼倩,这个人很有能耐。皇上大喜,一下子就将那隽不疑任命为渤海太守。紧接着太子太傅石德来报,说是他的师兄在东海兰陵有一弟子,很有才学,那人姓萧,名望之,字是“长倩”。皇上便让东海郡守用驿站快马,将萧望之快点送到长安来。更为奇特的是有个奇异之士,叫做王朔,他在长安东市里是个有名的“二杆子”,你说是东,他就说西;你说得去撵狗,他偏要去逮鸡;如今他听到了皇上的诏命,也到宫中求见皇上,皇上龙颜大悦,竟让他当上了上林苑斗鸡署署长,他自己嫌这个官位不佳,对外便宣称是“二杆子协会总监理”。如此这般,人们才知道皇上的用意,原来凡是叫朔或叫曼倩的,皇上统统都给高官厚禄!于是什么张朔李朔赵朔周朔公孙朔呼延朔司马朔西门朔,来了许许多多,有些人就凭着自己出生的那个晚上没有月亮,便忙着把名字改叫“朔”,也来到长安凑热闹。这下子可麻烦了长安执金吾刘屈牦,首都的治安简直没法管了!皇上也觉得这样不对劲儿,于是便指令刘屈牦和公孙卿三个,负责对这些“朔”们进行斟别。那两个活宝花了三天时间,终于清理去了一大堆“朔”,最后选中五个确实有些特异功能的人,留了下来,请皇上亲自过目。

想到这儿,霍光摇了摇头,心想,东方大人啊东方大人,你倒是摇身一变,就远离了尘世喧器,可这乱糟糟的世道,还得有人来打理!好在皇上不管不问,丞相也是稀里糊涂,唯有我霍光是个不怕难的人,再多的头绪我也不怕,若是换了一个情景,这天下还不是乱成一团么?

然而霍光还是有些不安。他有好一阵子没见到太子了。前几次皇上到朔方狩边,去泰山封禅,去外边巡视,都由太子辅政,留守长安。在那期间,太子下了一些宽大在政策,使京城的紧张气氛得到和缓,赢得一片叫好之声。然而皇上回来后,便将这些政令悄悄地取消了,并且斥责太子心软手软。从此太子便很少出来,一个劲地在太子太傅石德的辅导下读书。卫长公主事件后,太子更是变得异常孤独,听说只有公孙敬声和卫伉兄弟兄弟,作为表兄表弟,自由地在宫中出没着。霍光整天跟着皇上东奔西走,奉车侍卫,本来就与太子很少相见。听说公孙敬声和卫伉与太子接触频繁,霍光更想离这些人远一些。然而有一件事让他永远也无法避开,这就是太子和珠儿的事情。皇上至今不同意刘进的生身母亲为太子妃;太子的儿子刘进前不久生了个女儿,听说他身边又有一个宫女怀孕了。而太子不管这些,却还派人到蜀都、到临邛、到峨眉山去找珠儿!而凡是知道珠儿行踪的,像李广利、上官桀、傅介子等人,要么是与太子不一心,要么是按霍光的旨意行事,要么就是等着与珠儿远走高飞。霍光本是愿意让珠儿随着傅介子远走高飞的,可是珠儿并不听自己的话,她偏要留在长安,要给母亲报仇,要去杀那个朱安世!如今霍光的心目中,皇上的事情是天大的事,太子和珠儿的事只是摆在次要的位置,而且自己身边的霍显也在珠儿的事情上几次添乱--那又怎么办呢?霍显才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同时也是为了自己的姐姐复仇,也是在帮自己角度过最困难的时期啊!

想到这儿,霍光觉得头脑一片浑沌。眼下长安的形势错综复杂,云谲波诡;东方大人,您是在无奈之际才离开长安的,可您偏偏要在这个时候远离尘世,让霍光真有些六神无主啊!

霍光使劲地捶了捶脑袋,他突然想起一个人来,那就是京房。听东方大人说,京房的《易》学甚为了得,算出卦来滴水不漏,推测未来十分准确。京房随着东方大人到京城后,马上就去看护孟晖了。京兆尹于己衍前不久告诉霍光说,孟晖被他安置在湖县的鸠泉里,京房两口子在那儿陪着他。何不请京房来算上一卦呢?《易》卦之事,不能全信,也不可不信啊!说不定人在无所适从之际,可以从中得到一些启示呢!

想到这儿,霍光便想去找于己衍,让他带着自己去见京房。可是还没走出内厅,霍光又停了下来。他不能去。万一有人知道他去湖县,就会认为他不是去找京房,而是去看孟晖,那便会给自己的敌手留下一个话把儿。再说,皇上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来叫自己,自己必须在皇上面前永远没有失误!

想到这儿,霍光停下了脚步。他一挥手,说了声:“叫傅介子。”

傅介子不一会儿就走了过来,毕恭毕敬地站在霍光的面前。

“介子,请你去找一下京兆尹于大人,请他帮我把京房请到长安来。”

“好的,大人。”傅介子顺从地答应着,眼睛里充满着惆怅。

霍光觉得这个小伙子甚是可怜,便想安慰他两句,可是这时一个家人前来报告:“大人,皇上要招集两千石以上的大臣,到建章宫去!”

霍光一时愕然。皇上好久没去建章宫了,他今天要做什么?

建章宫中,一片热闹。

老丞相公孙贺和丞相长史兼执金吾刘屈牦、廷尉兼御史大夫杜周、搜粟都尉桑弘羊、直指御史暴胜之、中书令公孙卿、太常寺丞倪宽、太仆公孙敬声、少府上官桀等十来个人,全都应召来到建章宫内。他们来到这里才知道,多少天来在长安成为话题的人物,今天都被叫到这儿,皇上要对他们亲自考察,看看哪一个更像东方朔。众大臣们看到,首先是皇上身边的那个江充,如今穿上了崭新的衣裳,好像他有了新的字号“次倩”,就要改头换面了一般,再换他也还是锦衣绣使,还是一个宦官!还有两副新面孔出现在皇上的身边,一个风流潇洒,很有点东方朔年轻时的样子,不用说,那个人肯定是隽不疑,他的字就叫“曼倩”,听说他不是靠这两个字,才当上渤海太守的,当初在辽东郡时,暴胜之就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呢!还有一个年轻人,一副文弱的样子,他可能就是萧望之了,年纪轻轻的就到了长安,全因他的字叫“长倩”。再往下面看去,只见还有五个人,个个都挺有精神的,只是打扮寒酸一些,那不用说,这些人就是王朔李朔张朔赵朔西门朔了。

武帝今天也特别高兴,因为公孙卿的话果然应验了,他失去了一个东方朔,两个月内,却得到许许多多像东方朔的人。还始终认为东方朔是不会死的,也不会升仙而去的,东方朔想方设法也会留在人间,等待着还在做皇上的他一道,带着脚下的那条天狗一起升仙。他看了看江充,觉得江充比过去更漂亮,更有神采。再看看那几个不认识的,果然每人都好像有些奇操异行的样子。武帝心想,还是从身边的,已经先被任命为官的问起吧。

“你就是隽不疑,隽曼倩?”武帝问离自己最近的那个身着太守官服的人。

“是的。皇上!臣隽不疑参见皇上。” 隽不疑说着,跪下来给皇上轻轻地磕了一个头,然后很有礼节地拱手站在一旁。

“你这‘曼倩’二字,是何人所取?”

“启奏皇上,臣的父亲乃渤海义士,名叫隽无敌。家父与冷寿光结为兄弟,随杨仆将军出征高句丽,不幸在王险城之战中,坠入冰河而身亡。臣师叔冷寿光在军中又拜孟喜为师,孟喜给他多次讲起东方大人东方朔。师叔从高句丽回来,便将臣与母亲接到辽东供养,师傅便将臣取名为隽不疑,字为曼倩。” 隽不疑说得实实在在,一点也不夸张。

武帝点点头:“原来你是东方朔的再传弟子。你可不能辱没了你的祖师爷的名声啊!听说你才当了几天的渤海太守,就有了一些政绩?”

隽不疑谦虚地说:“皇上,臣没有什么政绩,臣只是想讨老母亲的欢喜而已。”

“噢?你还有老母亲?你当你的官,为什么要讨老母亲的欢喜?”武帝最爱听这种有意思的事。

“皇上,臣之老母生性乐善好施,臣做了渤海太守,每天回家,老母都要问我:今天你又给几个人平反啦?又救活了几个人?臣要是当天曾经平反过冤狱,老母便高兴得又说又笑;若是没有给人平反,老母亲当晚竟连一口饭都不吃!皇上,臣为了让老母高兴,每天都要提审一些死囚,该定死罪的便不饶过,而能宽刑的一律宽刑,这才引得渤海百姓说几句好听的,可臣的心里确时有些不安呢!臣所作所为,如有不当,请皇上治罪!”隽不疑说着,不禁流出泪水。

武帝频频点头,但不说话。世上的母亲,怎么都是这样地好啊!朕的母亲,除了在任用田鼢的事情上曾经有过过分的要求之外,不也是很善良么?还有张汤的母亲,她面对那么冷酷的儿子,仁义之心和慈母之爱永不泯灭……可惜她们都已经死了!想到这儿,武帝有此凄然。他又抬起头来,看看杜周和暴胜之,他们两个听了隽不移的话,居然都低下了头,不敢承接皇上的目光!武帝本想斥责杜周和暴胜之一番,是他们的暴政,才让天下冤狱成堆的啊!然而他再一转眼,又看到了公孙敬声。这个公子哥儿,他的贪婪,没有尽头!要是没有杜周这样的人去治他,那还了得?想到这里,武帝又觉得隽不移不是那么可爱,于是便向众人看了一看,说道:“好吧,隽不疑,你既又如此孝心,又得到东方朔的真传,那你就在渤海郡好自为之;对无辜的人,你可以平反;可对犯上作乱、贪脏枉法者,你可要严加惩治,不能手软啊!”说完他向公孙敬声看了一眼。

这边隽不移唯唯诺诺,那边公孙敬声战战兢兢。

武帝话说到了,便不再罗嗦,他接着又问另一个年轻人:“你是萧长倩,萧望之?”

“皇上,草民正是。” 萧望之操着齐国口音,开口便是以“草民”自称,很有些东方朔进朝的样子。

“你会舞剑么?”武帝突然心血来潮,问起了另一件事。

“草民不会,草民只会诗文。” 萧望之实话实说。

武帝一下子没了兴致。他觉得这些人与东方朔比起来,差得太远了,怎么能相提并论呢?“那好吧,你就先在长安住下,到太学中再学上几年,争取当个博士,将来辅佐太子吧!”

众大臣听了,觉得皇上的心气不是太好。于是面面相觑。霍光见萧望之站在那儿很是难堪,便把他拉到了自己的身边。

“你们几个,都叫什么名字?”武帝指着下边那五个人。

“皇上,草民叫张朔,懂得占卜算卦。”一个人急忙说。

武帝没吭声。他想,你再懂也懂不过东方朔。

“皇上,草民叫李朔,懂得阴阳五行。”另一个人说。

武帝也没理他。哼,你再知阴阳五行,能比得过董仲舒么?

“皇上,草民叫赵朔,草民知道天灾人祸。”接下来一个又是一种路数。

武帝还是没有搭腔,这样的人,朕见过的多了!

“皇上,草民西门朔,擅长幻术,手中拿着一个东西,一转眼就会变成另一样东西!”另一个人说。

武帝更不愿说话了,栾大最会幻术,朕已被他害惨了!

接下来没声了。武帝以为没人了,便问公孙卿道:“公孙卿,你替朕筛选了半天,就找到这几个货色?”

公孙卿也没想到,皇上的眼光会有那么高!但是还有一个王朔没说话呢,他可是个有高招的!于是他笑着说:“皇上,您别急,最有能耐的一个,还没说话呢。”

“噢?还有一个?你叫什么名字?”

“皇上,臣叫王朔!”

听到他也称臣,武帝便想起来了,可不是吗,这个王朔,在长安可是出了名的,朕已经任命他上林苑斗鸡署署长了呢!怎么,他没有穿上官服?“王朔,朕知道你。朕已经命你为官,你怎么没穿官服?”

“皇上!臣四十来岁,走南闯北,没有别的乐趣,就是爱与别人对着干。别人当了官,就摆出官服不定期显摆;我王朔没当官时,整天穿着官服在东市上逛游,那时我和平民百姓就不一样;皇上您让我当了官,我就偏不穿官服,为的是和当官的不一样呢!”

“有点意思。你说说看,你曾经做过什么有意思的、动静大一点的事情?”武帝来了兴致。

“皇上,小的不才,当年曾经让李广哑口无言呢。”

“噢?”武帝大为吃惊。“李广可是个轻易听不进别人话的人,他怎么会被你说得哑口无言?”

“皇上,您听我说。皇上,您还记得,当年您封李广为右北平太守,李广曾请求皇上,要皇上把霸陵都尉王不望派给他当助手吗?”

“朕记得啊!那王不望并没多少本事,到了右北平,便被李广杀了,后来李广还上书谢罪呢!朕念他人才难得,又是边关大将,才没有治他的罪啊!”武帝回忆起了那件事情。

“皇上,那王不望就是小人的亲爹啊!因为他叫王不望,小人才叫王朔的!”王朔叫道。

武帝明白了。在初一为朔,十五是望;不望便是没有月亮,便是朔。原来这王朔与他爹的名字,是互为表里的!武帝想到这儿,便觉得眼前这个王朔很是好玩。“难道就因为他杀死了你的父亲,你才要与他理论?”

“不是的,皇上!小的父亲当霸陵都尉的时候,整天没事可干,就爱饮酒作乐。那天恰逢李广进京述职,我的老爹便耍起酒疯,戏说李广命苦,生来就没有封侯的命,结果惹得李广大怒,当时就要动起手脚。亏得我老爹善于躲藏,一下子钻进了床底下,李广怎么骂他也不出来。所以李广才忌恨在心,便向皇上请求,将我老爹调去当副手。皇上您当时也不知情,就颔首应充了。这一应充可不要紧,我爹刚到右北平,便被李广杀了!呜--呜--。”王朔说到这儿,还真的哭了起来。

武帝觉得他说得有理,也很怅然:“李广这个人,坏事就坏在任性上!那他后来怎么会与你见面,让你跟他理论的呢?”

“皇上,给人相面,这是臣家的祖传绝学。我老爹说李广没有封侯的命,这事儿,一点都不假,并没因为喝醉了酒而看得不准!臣天生下来,就会‘望气’,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当中还知道人的生死祸福,斗鸡走马,只不过是臣的业余爱好。”说到这儿,王朔又振振有词起来。

“那你怎么又找到李广的?”武帝追问道。

“皇上,也是小的与他有缘。那李广在朔方城一战,跟着卫大将军,又没有立上大功,到了长安还没被封侯,于是他又到处找人看相。那个时候,小的已经长大了,在长安的看相算卜的行当里,很有一些名气。李广便找到了我王朔。他不知道我是王不望的儿子,可我知道他就是李广啊!于是我在身上藏了一把刀子,去给他看相,准备乘他不备,刺他一刀,给我爹报仇。没想到我一到李广那里,发现他浑身上下,大气凛然,一般二般的人,还没到他的身边,就已经心惊肉跳的,近不了他!于是小的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我不能用刀子杀你,我可是能用心来杀你!杀你让你见不到血!”

“你有那种法术?”武帝不信。

“皇上,不要什么法术!小的当时就装着给他‘望气’,望了半天,就是不说他能不能封侯,让他自己先来问我。他一开口,我就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就好给他下套了。”

“他问了你什么?你又给他下了什么套?”武帝惊问。

“李广他问我说,听说你中‘望气’名家,你给予我说说看,为什么我这一生,就不能立大功而封侯呢?我心想,哈哈!我爹在你心里头种的一颗种,今天还在长着哪!地好,我就让他生根,开花!我就问他说:李将军,您想想看,是不是您这一生,曾经滥杀过无辜啊!”

“他承认了滥杀王不望的事了么?”武帝追问。

“皇上,他要是能够一下子还记得起我爹,我也就不恼了!没想到李广想了半天,居然把我爹忘记到了脑勺后边去了!他想了半天,突然说:我李广有一件事做得不好。我早年在陇西时,曾经引诱过八百个匈奴人和羌人来投降。那些匈奴人和羌人果然来降了,可我却为了一时快意,又把他们统统杀害了!”

“这就是李广,就是李广家人的脾气!只为一时快意,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在场的人都知道,武帝表面上是说李广,实际一是指李陵。

“皇上,既然他都承认了,我也就不客气了。你李广忘记了杀死我爹的事,可我爹在你心里种下的一颗冤蘖的种子,却发了芽儿!让我再浇浇水吧!于是我就从容地说:李将军,您的面相,本来是该封侯的,你的脸上本有些‘侯气’。都是那些被你妄杀的冤魂,集结在你的身边,把你的‘侯气’给盖住了!”

“那李广怎么说?”武帝追问。

“李广什么也没说,他心情沉重地掏出皇上赏给他的几块金子,统统让我拿走,然后他就长叹一口气,回屋里去了!”王朔得意洋洋地说。

众人都不再吭声了。到了这个时候,公孙贺的霍光两个人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李广老将军在河套一役中神情恍惚,为什么卫青不责怪他,他却要拔剑自刎!老将军啊老将军,那么多年,您活得也太沉重了!

武帝此刻心里也有一些对李广的同情。然而他进一步想到,难怪李陵他要投降,李家的人,从来都是一得意便忘了自己姓什么,一失意就索性什么也不管不顾了的!

只有王朔,还在那里自以为得意地傻笑着。

公孙卿觉得上面的事情不太好玩。李广在人们心目中是很了不起的,而这王朔拿李广来开涮,不是要自找挨骂么?要是皇上什么时候再念叨起李广的好处,随时都有杀掉王朔的可能呢!这个王朔,只想一时嘴上快意,不知这世道里头还有那么多风云弯幻!可我公孙卿希望你能成为乱世英雄,至少也要是个混世魔王啊!于是公孙卿走了出来,打破了沉默:“皇上,这王朔高招邪招多的是,您可以问他一点眼下的事情呢。”

武帝也觉得重提李广的事情,不是那么好玩。如果不是李陵的事情让朕耿耿于怀,朕说不定一怒之下,把这个混蛋透顶的王朔杀了呢!他也是为父报仇,只不过手段阴了一些而已。也罢,盐卣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朕要看看这个异人还有什么本事!

“王朔,前几天,夜观星象的人向朕报告,说天上出现了彗星。老丞相和众大臣都很是不安,说彗星出现,要出大事儿。既然你爱说反话,那你就说说看,彗星的出现,是不是也会有好的兆头?”武帝这回提出的,确实是一个大难题,一个能够解决自己心理的众人心头负担的大难题。

没想到王朔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皇上,彗星出现了,有什么了不起!我王朔善于望气,其中也包括天气。前天夜里,我起来撒尿,一抬头就发现了头顶上偏东北的地方出现了一个怪星,像个大扫帚一样,拖着长长的尾巴。”

“对,就是这颗扫帚星!”武帝点头认可,盼着王朔说下去。

“皇上,您别担心!在那些无所事事,整天担心天会塌下来的庸人看来,彗星一出现,就要有天灾人祸。可在小的看来彗星出现了,恰恰是一件好事!”

“好事?好从何来?”武帝惊讶了。

“皇上,您难道没有发现,扫帚星的扫帚是朝着什么方向的吗?小的可看清了,那扫帚星啊,头朝着太阳,尾巴背着太阳。太阳是什么?是皇上的象征!那就是说,彗星的心,就像葵花一样,始终是向着太阳,向着皇上的!所以说这把扫帚是皇上的扫帚,是为皇上扫平天下用的!扫帚星的出现,分明是天帝在告诉您,人间还有一些妖魔鬼怪,贪官污吏。天帝要您拿起扫帚,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把他们统统扔进历史的垃圾堆里,这样天下便可大治,形势便会一片大好啊!”

武帝听到这儿,高兴地笑了起来。“说得好,说得好!”他向公孙敬声看了一眼,然后接着说:“朕是该有把扫帚,把那些无法无天和东西铲除干净了!王朔,你真行!你这一席话,让朕觉得过去那些天官书,地域志,简直都是牛鬼蛇神的异端邪说,都得用火烧掉。你就是朕的一把铁扫帚,朕要用你,把过去那些陈规陋习统统扫掉!好了,你别到上林苑中斗鸡了,朕要给你一个全新的差事,对了,朕让你当先师名人言论清理署署长兼反调站站长,带上你的一帮哥们儿,光着膀子,跟那些名人对着干,看看这个世界上,究竟谁怕谁!”

王朔这下子高兴了:“皇上,那您就放心吧!小的已经看透了,如今这个世界上,那些有点本事的人,早已龟头缩进龟壳里,瞅准了机会才出洞。没有本事的,只要拿出一不要脸、二不要命的劲头来,那些缩头乌龟就没脾气,只能躲在背地里骂两声!皇上,您让小的做别的可不行,唱反调我是天下第一。小的会让长安的埙倒着吸,西域的瑟琶反着弹,巴蜀的笙箫当琴拉,吴越的丝弦横着吹!反正长安人爱看热闹,愈是稀罕的,他们就愈信。只要众人都信了,他们就会和小的一道,纷纷拿起自家的扫帚,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武帝高兴得仰天长啸,气吞山河。他觉得,只有这样才叫过瘾,这才说明他是千古一帝;不!他是天子,是个可以让人间一切逆向运转的圣人,是个可以让天地万物都按着自己的意志变化的神!

长安街巷,天已昏黑。

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巷口,有一棵粗壮的大树。一个瘦小的面带黑纱的人站在树后,一双明亮的眼睛,不停地向左边的院子窥探。

夜深人静,幽虫嘤嘤。小院的门突然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个头不高的人来,身上还背着一个黑布包裹。这就是张安世--到了夜晚,应该叫他朱安世才对。

黑衣人悄悄地躲到树后,等到朱安世走远了,才轻手轻脚地跟了过去。

朱安世背着包裹,走了一会儿,便警觉地回头看一看,发现没有什么动静,才向一个大衙门的门口走去。

大门已经关闭,卫兵也已休息。朱安世从身上取出一把刀来,三五下子便在地上挖了一个坑,然后他从袋中取出一些东西,小心地放了进去。然后他又把土拥好,把坑埋上,用脚踩了几下,直到把坑踩平。地下剩的土,他又手刀并举,全给放到包裹皮里,四角一扎,提起来便走。

后边跟踪的人远远地呆着,不知道他在干什么。等到朱安世再次背起包裹走开,那黑影又跟了上来。

朱安世又走了好远,才见到一个水塘。他把身上的包裹拿下解开,悄悄地将土倒在水塘里,然后用手抖了抖包裹皮儿,双手举起,往脸上一遮,双手熟练地在脑袋后边打起结来。

跟踪者大喜。朱安世今天晚上又要出手了!

朱安世将面目遮住后,马上行动敏捷起来,他三转五跳,便来到了一个大院边上。

那大院周围,戒备森严。门前的岗哨有四个,个个卫兵都是精神抖擞。不一会儿,一队巡逻兵从远处走了过来。

朱安世急忙一躲,躲到了一边的小巷之中。

那跟踪者离得稍远,躲起来也颇容易。

巡逻队刚刚离去,朱安世又走了出来。他顺着墙角转了几圈,来到院内露出屋角的地方,轻展双臂,一下子就跳了上去,然后轻轻地蹬上屋角,转眼间消失在房顶上。

又一个黑影,如法炮制,由于用力过猛,一下子就跳上了屋角。

院内灯火阑珊。朱安世好像对道路非常熟悉,他跳下房子,就往最里边的一间走去。

那间房里还亮着灯光。一个面色白皙的中年男子,正在灯下研究着一个刑具。那刑具是木头做的,略有三尺多长,一只见方,上面有个铁弓撑着,一头刚是一个机关。

看刑具的人面带微笑,一边看着,一边自言自语:“张大人啊,张大人,范昆对你真是五体投地啊!除了你,谁还能造出这种机巧的玩意儿呢?”

正在这时,门被打开了。那个自称范昆的人以为来了个侍卫,便说道:“来,来,你快来看!张汤制造这个玩意儿,秘密被我发现了!秘密就在这个铁撑子上!一般的铁太软,一撑就弯;可铸剑用的铁太硬,一弯就折。张汤用的铁,是一种特别的铁,你看,我昨天才让人从彭城找到这种铁!这样我们就可以大批大批地制造这种玩意儿了!”范昆津津乐道,头也没抬。

朱安世走上前来,悄悄地用手中的剑锋猛地一挑范昆手中的铁撑子,只听“叭”地一声,那铁撑子便将范昆的手臂给夹住了。

那范昆痛得“哎哟”一声,坐到了地上。他忍痛抬起头来,突然发现面前不是什么侍卫,而是一个黑衣蒙面人!

刚才那一声叫喊,早已惊动了前屋的侍卫,早有三、四个大汉,从前面的房内跑了过来!

门外还有一个黑影,一闪便不见了。

朱安世早将范昆拿住。“哈哈哈哈!范大人,你找到这个机关的秘密了,你的小命也该完蛋了!”朱安世得意地笑着说。

“你是谁?”范昆见到外边的侍卫们已经冲进了屋子,便大起胆子,高声问道。

“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范昆,老子除了叫朱安世,还能叫什么?”朱安世说。

“朱大侠,朱安世!杜周大人说过,你朱大侠只在市面上行侠仗义,决不会来廷尉府捣乱,所以才让我和减宣放你一码。你怎么能闯进这里?”范昆吃惊地说。

“你这恶贼!自从你和减宣实施‘沉命法’以来,天下多少无辜的人,死在你们的手里?今天轮到你了!”朱安世一把抓起范昆,把他推在前面,挡着卫兵的刀剑,一边恶狠狠地说。

范昆用颤抖着的左手捧起被夹住了的右手,向朱安世求情到:“朱大侠,咱们有话好说,你要什么,我范昆都给你还不成?”

“我就要你的命,别的都不要!”朱安世举起剑来,对准范昆的左手,便砍下去。

范昆大叫一声,便倒了下去。

朱安世抬起剑来,对准范昆的脖子,便是一剑。范昆的头,“轱辘”一下,滚了好远。

对面的侍卫后兵们先是惊呆了,此时却清醒地大叫起来:“有刺客!朱安世来了!”他们毕竟是训练有素的廷尉府卫士,他们一边喊着,一边拔出剑来,挡住了朱安世的退路!

朱安世毫无惧色,三下五除二,便干净利索地吹倒三个人,然后夺门而出。

然而从大门口的方向,又来了许多卫兵,将刚出门朱安世团团围在小门之外。

朱安世那把剑犹如出水蛟龙,搅得众人不能沾他身边,然而他自己竟也无法抬脚。

一个侍卫头目很有经验,他大声叫到:“围住他,把他压住,不让他跳起来,他就飞不走!”

众侍卫急忙上前,乱砍乱杀,不让朱安世脱身。

正在这时,突然一个黑影闪了出来,又一个蒙面人拔剑而出,只见寒光一道,那侍卫头目的脑袋,便飞上了房顶。

众侍卫大惊。人无头不走,鸟无头咋飞?他们被这突然飞来的又一个黑衣蒙面人惊呆了。

朱安世也是一个犹豫,然而他马上将剑一举,双脚向地上一踏,纵身一跳,便上了房顶。

众侍卫这才叫道:“朱安世跑了,抓住这一个黑贼!”

没想到这一个黑贼更是了得,那把寒光剑如一道闪电,见人人亡,触剑剑断,一转眼,又有几个侍卫趴到了地下。

朱安世在房顶上看得清楚,这人用的也是东方剑法!

“快走!”朱安世见愈来愈多的侍卫从前面冲了过来,便大叫一声。

那个蒙面人知道不可恋战,于是也腾身一跳,跳到了房顶,然后三转两转,离开了廷尉府内。

朱安世转过来跟着那个黑衣人,走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双手一揖:“谢谢大侠相救,请问你是东方大人家的哪一个?”

没想到那个蒙面人的声音像个女的:“今天我暂且饶过你,下次见面,当心你的狗命!”说完扬长而去。

朱安世浑身颤抖了一下。他想去追她,可脚却不听使唤。他心里明白,这个黑衣人便是珠儿,是皇上逼着东方大人与郭师母生下的珠儿,她已经知道她生母的死因,她是为郭师母报仇来的……

大行令府,气氛肃然。

霍光站在客厅里,看着京房蹲在地上,在那里一遍一遍地摆弄着手中的一把竹签儿。京房的手很快,他总是把那五十根竹签儿放一根在旁边,余下的四十九根,还夹在两个手指中一根,然后两只手反复地倒腾着,一会儿这边一堆,一会儿那边又是一堆,京房嘴中老说“除四”,然后在地上画出一个或虚或实的道道。足足半个时辰,一共分了五次,眼下正在算最后一次。

霍光曾经研读过《易》经,但对《易》之《象传》并不多信,如今他是万般无奈,才向京房求此下策,他想通过此道,一来从京房那儿探知一些东方大人诈死的缘由--听说京房与东方大人是最能息息相通的;二来他要对朝中扑朔迷离的形势作一些预测,是真是假先不管他,心中多一点数总是好事。虽然京房的手快得让他有些眼花缭乱,可是霍光知道,京房画的断线代表着阴,实线代表着阳。地下画着的五条线,上面三根是实线,代表着三个阳爻;三阳便是乾;而下边的两画是断线,代表着阴。霍光突然一怔,陡然间身上冒出一股冷汗来:如果京记再算出一个阴来,便是三阴为坤。霍光虽然对《易》卦究之未深,可他却是知道,上乾下坤,便是“否”卦,这个“否”不是“是否”的“否”,读音却和“痞子”的“痞”是一个样子,这可是《易》经六十四卦中最不吉利的一卦啊!《诗经》的《大雅》里头,有一篇《抑》,其中有诗曰:“於乎小子,未知臧否”,意思是:你这个小子,懵里懵懂,不知道善恶吉凶!霍光还记得,相传是黄帝留下的《素问》里头,还有一句话,叫做“地气腾,天地否隔。”意思是说,地下的阴气和戾气积聚得太多了,与天上的阳刚之气形成难以交合的状况,接下来便是雷霆万钧,大难临头!

想到这儿,霍光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空的,他甚至忘记了《易》传之中对“否”卦的解释。他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京房的双手。京房也是神情紧张,因为他更知道,如果这一个爻像还是阴,那就是大“否”已成了。

京房屏住呼吸,将地下的几堆筹码慢慢地集中起来,他觉得份量很多。轻轻地数了起来,三十六根。

京房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霍光也长叹了一口气。他知道,三十六,除上四,是个九;这一卦不是阴,而是阳,是个老阳!

京房在地上重重地画了一根实线,然后对远霍光苦笑了一下。

“京房,幸亏不是‘否’卦!”霍光庆幸地说。

“大人,不是‘否’卦,而是‘无妄’。‘乾’上‘震’下,正是‘无妄’啊!”京房说道。

“‘无妄’卦象,有何深意?”霍光像童蒙儒子,请求师傅详作解释。

“大人,这‘无妄’之卦,乃从‘否’卦而生。天地不交曰‘否’,乾刚震动,二气运转,天下见雷,便是‘无妄’。这也是个大灾的卦象,只不过比‘否’卦稍强一点罢了。”

“来,京房,请你起身,我们坐下来说好不好?”霍光又转入了他一向持有的谦逊,将京房请到了后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然后给他递过一杯水。

京房坐了下来,轻轻地呷了一口茶水,然后慢慢说道:“大人,这个‘无妄’,在《易传》之中位次列在二十有五,而在京房的卦象里边,却被列在四十五位。不知大人想听听《易传》的解释呢,还是想听听京房的看法?”

“京房,你先给我说说《易传》是怎么解释的,然后再讲你的观点,行不行?”霍光要来个二者“兼听”。

“好吧!”京房端起茶来,深深地饮了一口,然后将茶放下,打开了他的话匣子。

“大人,《易辞》云:‘无妄:元、亨、利、贞。’意思是这个世道,要取消狂悖痴妄的行为,才能做到天下安宁。正是因为有了狂悖痴妄的举动,才会出现大的灾难。所以《易辞》曰:‘其匪正,有【上生下目】,不利有攸往。’世间的行为不正,太狂悖了,于是就有【上生下目】,灾祸必将降临。所以说不能随便地轻举妄动。”

“那么,东方大人是知道天下将有大祸,这才不死而假死,全身远祸的?”霍光急忙问道。

“东方大人的行藏举止,远非京房所能猜测。”京房知道霍光的用意所在,索性一下子把门给关住了。

“那好,那好。京房,咱不说东方大人的事,只说眼下这一卦吧,你接着往下讲。”霍光只好回到原路上。

“《易辞》从来都是从最后一爻往上解释的,这个大人您肯定知道。”京房稍作停顿,又说:“《易辞》又云:‘初九:无妄往,吉。’意思是只要你小心谨慎,一步也不要走错了,就会逢凶化吉。”

霍光急忙点了点头,心里踏实了许多。

京房不管他,接着说了下去:“‘六二:不耕获,不菑畲,则利有攸往?’意思是,不发展家耕,不把荒田开垦了,不把熟田种好了,人间哪还有什么利益,哪还有什么正道?只能陷入泥潭而不能自拔!大人,此中深意,你比我明白。”

霍光深深地点了点头。是啊,这么多年,仗也打了,诸侯也削弱了,可是天下万民,苦不堪言,早就该发展农耕了!

“‘六三:无妄之灾。或系之牛,行人之得,邑人之灾’。这句话的意思是:‘无妄’所说的灾祸,可能会与牛马等牲畜有关,在路上远行的人能捡着性命,得以自保;而呆在家里的人,难免要遭受灾难。”

霍光听了这话,再次明白东方朔为什么要远离长安了。不过他不再打断京房的话,而是专心致志地听下去。

“‘九四,可贞,无咎。’这第四爻变阴为阳,意思是提醒我们,只要坚守正直,不走邪道,便能化险为夷。”

京房看了霍光一眼,霍光急忙表示接受。

“‘九五:无妄之疾,勿药有喜。’意思是说,‘无妄’卦所说的疾病,吃药是没有用的,必须让它自然而然地痊愈。”说到这儿,京房皱了皱眉头。

霍光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反正他在心里深深地记住了这句话。

“《易辞》最后说:‘上九:无妄!行有【上生下目】,无攸利。’就是说《易辞》再次警告世间,行为要正!如果一意孤行,再狂悖下去,就没法收拾了!”

“京房,《易辞》中的话,我全明白了。可是《易》之《彖传》,还有什么新的解释呢?”霍光追问下去。

“大人,《彖传》的全文是这样的”,京房不用翻拣《易》经,早将《易》之《彖传》背得滚瓜烂熟。他从身上掏出笔来,顺手摸起几案上的几块竹简,饱蘸墨汁,给霍光一一写了下来:

“无妄,刚自外来而为主于内,动而健,刚中而应。
大亨以正,天之命也。其匪正,有眚,不利有攸往。
无妄之往,何之矣?天命不祐,行矣哉?!

京房一边写着,霍光一边按顺序把竹简排列起来,认真地解读着。他已全然明白,“无妄”这一卦是由“否”卦转化而来的,其中的变数,就在于最后否的最下边的阴爻变成了阳爻,即初六化作初九。所以说,阳刚要自外而来,而且要入主于内。难道眼下要发生的灾难,靠朝中的人已经不能解救,非得从朝廷之外再引来新的贤人作为“阳刚”不可?“无妄”的卦象是上乾下震:乾为健,震为动;乾之中间是九五阳刚之爻,而震之中间是六二阴柔之爻,二者相互呼应,便叫“动而健,刚中则应。”而“大亨以正,天之命也”,这句话不正是霍光平生所遵循的座右铭么?如果不行正道,哪儿来的人间坦途?谢谢这个卦象的再三提醒!如果一味地狂悖逆行,天下将往何处?上天都不保佑这种行为,世人想走,又走往何方?这不正是“无妄之往,何之矣?天命不祐,行矣哉?!”的本意么?

京房将《彖传》写完,见霍光不停地点头,便知道他已全然明白。是的,以霍光的才智,若是专门学《易》,他会比我京房更为深刻呢!

“京房,《易辞》与《彖传》之意,我已知晓一二。今后若有不解之处,自当反复诵读你写下和这些文字。霍光向来知道,你对《易》之研究,十分精辟,请你不吝下教,将您的观点再加说明。”这一席话,分明把京房当作师长来看待,倒弄得本来晚一辈的京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大人,请您不要如此谦恭。京房所思所得,未必与《易辞》吻合,还请大人见教。”京房说着,又拿起几块竹简,写下了自己的心之所得:

“乾刚震动,二气运转,天下见雷。行正之道,刚正阳长,物无妄矣。顺于阳道,天行健,而动刚;正于物,物则顺也。建始乙巳至庚戌,积算起庚戌至巳酉,周而复始。九五适变,入文柔;阴荡阳,爻归复位;刚柔履次,明在外进退,吉凶见中虚;次降入火雷噬嗑卦。

几案上的位置太小,摆不下那么多竹简,霍光便像小学生拿着先生赏赐有墨宝一样,一片一片地摆到地上。霍光知道,京房研究《易》经,最大的特点之一,就是把六爻配上十二个时辰。“建始乙巳至庚戌,积算起庚戌至巳酉”,意思是应该把建乙巳月也就是四月为初爻,以建庚戌月即九月这上爻,那就意味着四月为阳,五月是阴;六月也阴,七月转阳;八月续阳,九月老阳。看来京房的预测是,这次灾难,要经历整整半年,其中七月为阴阳交合之际,如有雷霆万钧,震撼当世,当在七月。

霍光小心翼翼拿过一根丝带,要将那些墨迹已干的竹简按顺序收编起来。他心里透彻明亮,一句也不想多问。

京房如释重负地将自己的属于自己的毛笔擦拭一下,挤干墨汁,收入囊中,然后起身告辞。

“不要急着离开长安,眼下才是二月,你就在东方大人的家中再呆几天吧。”霍光关切地说。

“是的,大人。孟师叔有京兆尹于大人照顾着,京房也就放心了。这回,梅香与荷艳都跟我来了,我们要在长安小住一阵,三月底后,再去湖县。”京房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外边传来了打更报时的五下声响,原来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