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王妃》第20章 诡火


杨娃娃三人赶到失火现场的时候,禺疆和伦格尔已经赶到,脸色凝重的黯沉着。

这是一个部民的毡帐,熊熊燃烧的火舌吞噬了帐内所有东西,汇聚成一簇磅礴 的火焰,腾腾地冲向天际,映红了围观人群不可思议的脸庞,烤热了窃窃私语底下 焦慌的心情。浓烟滚滚,源源不断地袅腾着直冲云霄,染黑了湛蓝的天空,午后长 空,顿时黯淡下来,覆盖上一层层诡异的萧索之意。

一个中年妇女,坐在草地上,东倒西歪地号啕大哭,声嘶力竭地呼天抢地,哀 叹上天的不公、生活的困苦,凄惨的腔调回荡在耳膜中、烈火的哔啵声中,闻之, 恻隐之心悄然而生。

一大一小两个小孩,跟着阿妈、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叫着,可怜、柔弱,让人 唏嘘不已。

呛鼻的烟味直灌喉咙,围观人群忍不住地轻轻咳嗽。杨娃娃最闻不得异味,心 潮起伏,酸流翻滚,在真儿的搀扶下避开人群,辛苦地干呕着……

禺疆眉目松朗,心里却揪紧了,思忖着这场大火是意外还是蓄谋为之,如果是 蓄谋为之,那么,是冲着自己来的吗?哈青都,鲁权,还是伦格尔?不过——就让 大火烧得更旺一些吧!

不自觉地,他的下颚抽出狂邪的冷气。

『怎么会突然着火呢?太奇怪了!』

『秋天嘛,到处都很干燥,稍微有一点点火星,风一吹,不就烧着了吗?』

『这个季节是比较干燥,可也不会烧到毡帐,最多就是草垛着火而已。』

『幸好没有人呆在帐里,要不然——可怜的孩子哟,两年前才死了阿爸,现在, 什么都没有了,可怎么活啊!』

听见大伙儿的议论,伦格尔小眼眯瞪,挥手招来一个人,濯濯的目光隐含怒气, 梗着嗓音问道,『到底怎么回事?无缘无故的,怎么会着火?』

一个护卫模样的年轻男子点头哈腰,面含愧色,『还没查出着火的原因!伦格 尔大人请放心,我会尽快查出着火的原因!』

『吩咐下去,准备一个毡帐,安排他们先住下;还有,等火灭了,把这里清理 干净!』伦格尔瞥了一眼一身轻松的禺疆,威严下令道。

『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一声声石破天惊的喊叫,从远至近的逼迫而来。

又一个护卫模样的年轻男子,跑到伦格尔跟前,脸色焦急得发白,急促地喘着 粗气,想要说话却因呼吸不畅而说不出来,干瞪着白眼。

伦格尔不耐烦道,『到底什么事?快说!』

他咽下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那——那边,着火了,有两——个地方,一 个是部民家的草垛,一个是牛圈!火势很大,牛圈里的牛,都烧死好几头了!』

伦格尔的脸色登时一沉,目光铁青如匕首的光,『什么?牛圈着火了?』

禺疆心下震惊,牛圈里蓄养着上百头牛,是过冬的必需牲口,大火一烧,那么, 严寒饥饿的冬天,就更加残酷无情了!他脸孔紧绷,暗黑如海,硬声道,『马上去 救火!』

伦格尔点点头,面向部民,扯高喉咙,呼喝道,『牛圈着火了,大伙儿一起去 救火!马上去,大伙儿跟我走!』

禺疆转首,黑瞳下垂,低低地射出灼灼的厉芒,对洛桑沉声道,『照顾好阏氏! 暗地里查明着火原因,回头报告给我!』

伦格尔和禺疆开路,威武飒飒地快步走在前面;围观的部民紧跟着纷涌而上, 浪潮一般卷向火势冲天的牛圈。

杨娃娃望着汹涌而去的人潮,刚想迈开步伐,真儿扯住她的胳膊,双目含笑、 灵动如珠,劝道,『阏氏不要去了,还是回帐休息吧,啊!』

她点点头,举眸望向嘭嘭燃烧的毡帐——毡帐已经烧成灰烬,火势渐小,阵阵 黑烟狰狞着扶摇直上,荡漫于渐趋灰暗的天色,黑郁郁的让人沉重到底。微风轻扫, 焦呛的气味不时地窜进鼻孔,她抬袖挡住嘴鼻,只见,冷风卷起细屑的灰烬,洋洋 洒洒的飘洒于半空中;一片黯淡之中,中年妇女仍自嘤嘤啜泣,两个小孩呆滞地坐 在地上,疲倦得傻愣着,几个部民唉声叹气地忧愁着……

光色沉沉的越发悲哀,荒凉的景象之外,或许有人正在得意的奸笑。

这天之后,每天的黄昏时分、都会上演一两场火灾,不是草垛,就是部民的牛 圈羊圈马槽,六七天下来,部民们损失惨重,部落里人心惶惶,流言蜚语满天飞, 火热喧嚣中、暗流潜涌,有的说肯定是天神发怒了,有的说应该是有人故意纵火, 还有的说,禺疆一回来,冰溶阏氏和左大将萨北就双双死去,他是我们部落的灾难, 冰溶阏氏说的没错,我们不能让他留在这里,一定要把他赶走!

更多的部民,每天清晨、跪在草地上,面向东方,朝着冉冉升起的太阳虔诚地 朝拜;每天晚上、趴在星空下,对着光华如清流的月亮恭敬如神。他们祈求天神、 太阳神、月亮神的宽恕和佑护,恳切地祷告着上苍:让他们安全地度过严寒的冬天。

已经是第七天了。禺疆独自站在一棵树下,负手而立,巍峨的身躯,在娇红的 霞光中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孤傲得沁凉,似乎渗出一种让人莫名心疼的单薄萧瑟 之感。

凉瑟的风,掠开他的中长黑发,隐隐闪烁的,是夕阳的最后一流灿光。古铜色 脸孔上的斑斓红光,却让人不可亲近,恍惚竟是可怕的、残忍的血红。黑眸中的笑 意、霜寒似的凝于天际无穷处,偶有飞鸟剪风而过,那冰霜、匝匝地掉落在地。

身后不远处,传来脚踩草地的碎裂声,沉稳的步伐,不急不缓,悠然自得。禺 疆并不回头,知道是他,只有他的脚步是如此的遒劲爽直。

『禺疆兄弟,明天是第八天了,你的忍耐真是让我惊讶!』伦格尔与他并肩站 立,遥望他所遥望的,目光一如凉瑟的秋风,冷意潇潇。

伦格尔站在远方、观察禺疆已经有好一会儿了。让他惊诧的是,禺疆的威烈凛 风与霸气纵横,竟然让他产生一种心服的错觉。

一生中,他没有敬服过谁,他心中的英雄,只有自己。而旁边的、与自己实力 相当的男人,与他同龄的男人,挛鞮氏部落老酋长的小儿子,他承认,禺疆确实是 一个不折不扣的英雄,然而,也只是英雄而已,具备足够的资格——和自己争夺酋 长大位。

『伦格尔兄弟,让你惊讶的事情,应该不止这一件吧!』音调平静,目光深远 得辽阔,禺疆的眸中,乾坤暗卷。

『对,十八年没见,禺疆兄弟确实让我非常震惊!还有一件事情,我做兄弟的, 却是羡慕得很!』伦格尔惊羡地笑了笑,少年的玩耍情谊,已经暗淡久远了;脑中 激荡的,是一张纯净玉致的脸庞,一种琼洁而铿锵的智慧,一袭柔弱而磅礴的气度。

见他无甚反应,伦格尔眼色惘然,接着道,『禺疆兄弟拥有一个聪慧可人的女 子,可惜——我已有一位阏氏,却是远远不及她!』

听闻他语气中的失落,禺疆胸中一顿,忽然转首,凛然地瞪着他,忽而,脸上 扬起一圈清淡的笑意,冷静如斯,『原来,伦格尔兄弟也是怜惜女子之人!不错, 拥有她,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运,也是最大的幸福!』

伦格尔呵呵干笑两声,胸中铿铿作响,『既然是最大的幸福,禺疆兄弟为何要 让她身陷危险之地呢?』

禺疆转身,精眸熠熠,脸孔沉沉地敛住,『或许,对于她,危险并不可怕!她 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女子,伦格尔兄弟不知道,她脖子上的小小脑袋,有的时候,抵 得上你的三千铁骑!』

伦格尔挑高浓眉,眉峰抽动,『哦?我真是越来越好奇了!』

『你最好不要好奇,她已经是我的阏氏!』禺疆的脸色阴郁了三分。

伦格尔瞥见他脸上的怒意,朗阔的脸庞豪爽的扯动起来,『哈哈哈……做兄弟 的,我还会跟你抢阏氏不成?你也太小看我了吧!』

禺疆拔高眉心,唇角弯弯地戏谑着,『兄弟找我,只为好奇我的阏氏吗?』

伦格尔已然知晓,禺疆非常在乎那个男装打扮的女子;他越是竭力掩饰脸上的 紧张,眼睛的光色,越是黑夜似的沉郁;他那么紧张她,是否,她的那颗脑袋,真 能抵得上三千铁骑?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奇女子?再怎么智慧的女子,恐怕,也只 是抵得上三十铁骑吧!

如此想着,伦格尔更加好奇了!

伦格尔温和的笑着,斜射在脸上的霞光,暗沉沉的红,『禺疆兄弟如此精明, 想来应该知道我找你的目的!』

暮色蒙蒙,空气清冷。一对大雕嘶叫着翱翔而来,叫声愈加清脆尖厉,黑色的 翅膀拍打着隆重地招摇而过,褐灰色的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它们已经飞过。

『我们已经让大火烧了这么多天了,应该是时候了!』禺疆的眸色,在暗灰的 暮霭中,若隐若现,更加阴沉得让人发寒。

『禺疆兄弟说的对,再这样烧下去,今年的冬天,我们就要天天去打猎、剽掠 了!』伦格尔抽动右边唇角,调侃道,『哈青都还以为叫人放火、做的神不知鬼不 觉,殊不知我们早就识破他的诡计,他那点心思,肯定比不上禺疆兄弟想得深远! 』

禺疆不置可否,冷冷的板住脸部线条。

伦格尔小眼撑开,锐气涌泻而出,『如果大伙儿知道是他让人放的火,你说会 怎么样?』

禺疆咬牙道,『哈青都必死无疑!只是,他的两千骑兵——』

『这个不难,按照规矩来办!』伦格尔目光炯炯,逼视着他,『对了,那天晚 上,黑色陌是你安排的吗?』

禺疆黑瞳一颤,眸中戾色轻微一闪,复又眼色如常,『我只是去看望看望他, 毕竟,十八年没见了!阿爸对我很好,黑色陌也算是我的长辈,回来了理当去看望 一下!兄弟好像在怀疑什么?』

伦格尔抬眼望向徐徐下降的夜幕,脸上扬起一种意味不明的淡笑,『你到底是 不是老酋长的儿子,跟我无关!』

禺疆眯紧黑眸,声调铮铮,冷硬如铁,『对,跟你无关!无论如何,挛鞮氏部 落的酋长大位,你和我,是争定了!』

『好!各凭本事!』伦格尔拍打着他的肩膀,笑得豪气干云,『即使我败在兄 弟手里,也不枉我们兄弟一场!我赢了,你的阏氏,我绝对不会碰她一根头发!』

禺疆爽朗地笑开,举起右臂——右手和右手,紧紧地握在一起,青筋凸暴而起, 近乎裂开。两缎清扬的黑发,颤颤抖动,暗魅横生。

『居次,我们先出去了,你慢慢等!』杨娃娃睥睨着站在毡床前面的爱宁儿, 眉目流盼,笑影婉转,好似春日下姹紫嫣红的花颜。

爱宁儿全身上下只着一袭嫣红软锦披风,松松的覆住娇嫩的少女春光;双眸中 清澈的波光含情脉脉,娇羞的有点慌张,她咬住下唇,轻轻地点点头。

盈盈玉体,雪色逼人,凌然风姿的确不可方物;俏丽的桃花眼斜斜的魅惑着, 勾住所有的视线和心魄;额边发丝散漫下垂,平添几许柔美;如此惹人爱怜的妩媚 女子,能够抵挡得住的,凤毛麟角吧!杨娃娃疏淡地浅笑,转身之际,睇了真儿一 眼,举步跨出寝帐。

真儿忿忿地瞪了爱宁儿一眼,鄙视的目光、恨不得在她脸上拉出两道血痕;跺 脚转身,紧跟着阏氏出帐,心中似有一束草尖儿,隐隐地撩动着、刺疼着。

杨娃娃转眸瞟了一眼,知道真儿在为自己着急,不由得感动于她的一片真心; 她眉心舒展,脸上发出幽幽的璨光,『真儿,干吗板着个脸呢?你一定在想,我为 什么要让爱宁儿接近酋长!』

『是的,阏氏为什么要这么做?万一酋长——』真儿猛然住口,生生咽下心中 翻腾的那句话,脸上红艳艳的清纯。

杨娃娃眸色一滞,眼角的笑意流溢出来,却是一圈圈的发凉,『真儿也不相信 酋长吗?那我当然地——更要试探一下了!』

真儿惊呼出声,『阏氏要试探酋长?』

其实,她原也不想试探他、考验他,既然决定接受他的爱、接受他这个人,并 且自己也在一点一滴的付出,就应该信任他,可是,可是,她就是无法阻止自己不 去怀疑——他到底爱她多少、多深,她是他漫长一生的唯一吗?

如此卓越的一个男人,一旦成为一方草原的统帅之王,必定美人环伺、佳丽如 云,千娇百媚任他选择……说到底,她要的是他专一的对待,要的是“纵是姹紫嫣 红、惟却一枝独秀”的爱情,要的是“懂得而深情而慈悲”的患难与共、生死相随, 只要一生,就够了!而此时此刻,她无法确定他、确定未来,或者说,她无法确定 的是:自己能否满足他作为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全部需求!那么,就利用一下爱宁儿, 考验考验他的定力,满足一下她的私心吧!

其实,她也是一个无法免俗的女人,对爱情期望甚高,却在爱情面前恶俗、自 私的女人。

『真儿,你说,酋长会不会想到我在试探他呢?』她腮边凝红,温和地看着真 儿,双眸清亮如星辰。

真儿直觉喉咙干涩,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语气愈加平常的轻柔,『真儿觉得, 酋长应该不会想到的!』她知道,阏氏的似笑非笑最为可怕,犹如春水中的冰凌, 锥心刺骨。阏氏的反问,是在警告自己,绝对不能把这件事情报告给酋长!

回到寝帐,乍然看到茕茕站立、莹如白云、红若流霞的爱宁儿,禺疆呆愣当地。

两人之间相隔一段不近的距离,互相凝望着,空气静止,清冷的宛如死去了一 般。爱宁儿心跳如鹿,却不得不竭力抑制住狂跳的心,展现出最最妩媚的容颜,最 最轻柔的笑意。

她明白,这个时候,他只是一个男人,她也只是一个女人。他喜欢肌肤雪白的 女子,喜欢明装素洁的清颜,此时的爱宁儿,没有庸俗脂粉,没有华丽裙衫,没有 娇艳媚态,在幽幽暗黄的火光照耀下,明若秋水,风姿楚楚,神态莞莞。

那个瘦小的贴身护卫,当真是不简单。他说,只要按照我说的做,你的禺疆叔 叔一定会被你迷得晕头转向的!

瞧他那个目不转睛的痴傻样儿,不正是惊讶得傻掉了吗?

禺疆紧抿嘴唇,深深地呼入一口冷气,再缓缓地呼出,胸口随之高低起伏,额 际沟壑纵横,粗嘎着嗓子,『你在这里干什么?谁让你进来的?』

爱宁儿心里一震,感受到他平静话语中的强大怒气,却不明白他为何生气。难 道是怪她事先没跟他说吗?还是他不喜欢这样的惊喜?不过,那个护卫应该不会弄 错的!

已然转过几多心思,红润的脸上却不动声色,怯怯的淡笑着;双手轻轻一扯, 软锦披风随手滑落,精雕细琢的芬芳玉体展露无遗,清光流离,冰润雪消;一双冰 清玉洁的俏乳,轻盈耸立,兀自寂寞地惊凉,仿佛间青涩地不胜一握。

禺疆荡胸生层云,一步一步地走向她,眸中冰寒深处,怒涛狂卷,拍岸呼啸, 碎裂成屑。

他捡起地上的披风,披在她冷得瑟抖的身上,眼中无色、空空如也,『我是你 叔叔!再有下次,不要怪我刀下无情!滚!』

爱宁儿心胆俱颤,娇脆的脸上羞忿得顿生潮红,辣辣地火烧火燎;她咬紧下唇, 眸中清波荡漾,睫毛上凝结着一颗大大的泪珠儿,盈然傲立,屈辱地犹自坚忍着… …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还不滚?』狮子般的低沉怒吼,震得粉泪应声而落,洪水决堤般,冲刷而出。

爱宁儿抓紧披风,揪紧双眸、凄楚地望他一眼——至冰至寒的河流冰床,坚硬 得让她心痛;低头啜泣着,她狂奔而出。

禺疆在矮凳上坐下来,倒了一杯奶酒,仰起脖子,迅速的一饮而尽……接连三 杯,火辣、烈性的酒意在胸中翻腾,已经燃烧得旺盛的怒火,猛窜到嗓子眼,即将 喷涌而出。该死的,她到底想干什么?

帐外的护卫,绝对不会让爱宁儿进来的,除非——她让爱宁儿进来,而自己却 离开了,独独留下爱宁儿一个人,他一回来,帐内只有他和爱宁儿——

握住酒杯的大手,愈发用劲,手背上青筋突突奔跳;他的脸孔犹如苍茫暮色中 的原野、寒烟四起,凝结着厚厚的白霜。

『洛桑!』他朝帐外叫道。

洛桑掀帘进来,惊见酋长的怒气、浩瀚如沙海,即刻稳住心神、颔首而立,恭 敬的神色中犹带着不卑不亢,『酋长有事吩咐?』

禺疆目光清炯,脸色稍霁,仿似几缕阳光从厚厚云层中穿透而出,『阏氏什么 时候出去的?』

洛桑稳声道,『阏氏刚刚出去不久,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禺疆横了他一眼,兀自倒酒,心中一动,豪迈道,『坐下来,陪我喝两杯吧! 』

洛桑略一沉思,拉开矮凳坐下来。虽说夜天明和林咏是被酋长活活地折磨死的, 他理当为兄弟报仇,然而,酋长已经是公主的夫君,报仇,已经没有必要!他也看 得出来,酋长深爱公主,爱得残暴冷酷,爱得深入骨髓,爱得——似乎已经穷尽一 个男人的极限。

更为重要的是,他敬佩酋长光明磊落、豪气纵横的气度,以酋长之统帅才能与 深谋远虑,绝不输于燕赵秦之王侯将相,不久的将来,必定大有作为。

『我知道你和深雪是南方邦国的人,我也看得出来,你以自己的性命保护着她, 而且,非常尊敬她!』禺疆一边说一边倒满一杯奶酒,置放在他面前,举杯豪饮。

洛桑已经习惯奶酒的烈性,毫不犹豫地灌下喉咙,『酋长说的不错,洛桑非常 敬服阏氏。阏氏身份尊贵,容貌倾国倾城,心思聪慧毓敏,行事从容不迫,气质澄 澈清华,气度威冽高凌!在洛桑心目中,保护阏氏,是洛桑活在世上的唯一理由! 』

洛桑看向别处,目光宁淡得虚无,仿佛已经穿透毡帐,飘向草原,荡向无穷远 的黯黯天际。

禺疆挑起一丝疏朗笑意,心中却是汹涌澎湃,惊诧于他对深雪的赞美,感动于 他对深雪的忠诚,『听你说来,你似乎打算一生追随阏氏了?』

洛桑坚定地点点头,目光淡定得有如落日熔金下的幽暗湖水,『是的,洛桑誓 死保护公主!』

『公主?公主是什么意思?』禺疆诧异道,浓眉挺阔。

洛桑一惊,清凉的眸光中似有水草轻轻摇曳,眼睛中含了浓淡相宜的诧异,『 酋长不知道?酋长不是会说南方邦国的语言吗?』

『嗯,我会说一些,却不知道这个“公主”是什么意思!』禺疆疏豪一笑,眸 中一片水明天净,慢慢地、拢聚着一束灼人的光芒,『我想,深雪肯定不是普通人, 她到底是什么身份呢?洛桑,你一定要告诉我!』

洛桑的鼻翼滑过一丝淡远的意味,『这一片辽阔的草原,朝向南方、主要有三 个邦国,秦国,赵国,燕国,公主和洛桑,就是燕国人。公主是燕国盛名已久的倾 城绝色,她的兄长,正是燕国大王——燕王喜。在我们南方邦国,大王之女,尊称 为公主!』

公主并非寻常女子,如果酋长知道她的身份,应该只会更加疼爱她,或者,也 有点忌惮她高贵的身份。只是,洛桑不知道,公主为何没有对他说起!

禺疆的心中、万马奔腾,战鼓似的马蹄踏起弥天漫地的烟尘,喃喃自语道,『 深雪,竟然是燕国大王的女儿!』

然而,她贵为燕国公主,为何被追杀,为何流落加斯部落,既而为自己劫回寒 漠部落?想来,深雪的心中一定颇为辛苦吧!他深吸一口气,展眸处、疼惜的丝丝 情意淙淙流过,摇漾。此刻,禺疆想起她弹奏琵琶时唱的那首歌,心湖,仿有一缕 沁凉紧瑟的秋风,急速掠过。

洛桑见他拧眉不语、双眸深沉,心知他必定还有疑惑,便敛容道,『酋长一定 在想,公主如此身份,为何流落在外;洛桑不敢胡乱言说,酋长可以亲自问问公主! 』

禺疆赞许地看他一眼,轻轻点头,起身跨步出帐。夜幕低垂,星空灿烂,绸缎 般厚重、滑腻的黑幕上,镶嵌着密密匝匝的星辰,光华璀璨,耀目辉辉,仿佛近在 眼前,伸手可及,随意地、就可摘下一手星光;又似乎旷远得如在亿万光年之外, 一切只是一个幻觉。

同一片琉璃星空下,杨娃娃遇上了一个男子,右大将伦格尔。

伦格尔定神看着两个女子,一个婢女打扮,灵俏乖敏;一个护卫打扮,左侧脸 颊上一抹微红斑块,却是明眸皓齿,梨雪清滟,一双黑瞳、凝烟若雪、涵碧如水, 低浅的流转。她静静纤立的丝缕光芒,纵有这漫天星辰的灼目光辉,似也被衬得黯 淡了。

『阏氏面色苍白,是不是还没适应我部落的生活?』伦格尔狭小的眼睛熠熠夺 目,与璀璨星辉遥遥呼应。

即使早就知道有心人必定会识破,却仍然微微一惊!杨娃娃淡然浅笑,抿唇道, 『大人好眼力!』

纤婉玲珑的身姿,当真不可方物!伦格尔略略敛眸,心中却是一生的遗憾,如 果——早于禺疆那小子遇见如此绝色美人,必定虏获美人芳心,一生足矣!

惊见他上下游移的目光,她稍稍隐去眼中的些许怒气和慌乱,清脆道,『大人 气度恢弘,心思缜密,必定会有大人统帅草原十万铁骑的一天!』

『十万铁骑?阏氏何以见得?』伦格尔朗阔的脸上,腾起一抹诧色,语气中却 故意流露出不相信的玩味之意。

她心下明了,神采淡定、逆光飞扬,『大人生活在阴山脚下三十年,应该相当 了解,草原牧民逐水草而居,生活艰苦,纷争不断。各个部落分散而居,为了生活、 为了水草,厮杀劫掠、征战频繁,然而,因为征战,部民的生活更加辛苦,草原也 更加贫瘠。大人,我说的对吗?』

他的脸部线条、逐渐敛紧,刀削斧刻一般严正,锐小眼睛中平静无波——她知 道,他的心中肯定有所惊讶的吧!于是,接着道,『而只要越过这座大山、这座城 墙,是另一片广阔的天地!那里水草丰美,气候温和,阳光灿烂,粮食丰盈,是一 个生活的好地方,不知大人去过没有?』

『阏氏所说,应该是林胡地界,这十几年,伦格尔经常去,不过每一次都没有 好好看看那里的风景,只是匆忙来去,下一次,一定好好看看!』伦格尔扬起浓眉, 扬起一种豪壮的得意之色。

她明白他的意思,匆忙来去——匈奴族民南下剽掠,视为正常之事!金白相间 的辉芒撒落脸庞,疏淡地轻轻摇曳,与她眸中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锐芒融为一体,竟 是高洁得仿佛远在千里之外。

『再如何的“好好看看”,终究是匆匆一眼,毕竟不是自家地方。如果是自家 的地界,大人跑马射箭,打猎玩耍,再宽广的天地,都不会觉得宽广的!大人有没 有想过,林胡和我们匈奴一样,牧羊唱歌,跑马劫掠,射箭杀敌,为什么他们可以 拥有城墙以南肥美之地,而我们匈奴必须在阴山以北苦熬日子?』

杨娃娃圆睁眼眸,浅笑离离。

伦格尔的心中惊涛骇浪,如此娇弱女子,竟有此等抱负与霸气,男子中能及她 者,已经绝少!他眯紧小眼,锐气迸现,『那该如何?』

『立脱酋长是部落联盟的单于,统帅骑兵七万,然而,要争夺肥美之地、征服 林胡一族,必须兵强马壮,七万——远远不够!这片草原上,从南到北,从东到西, 匈奴族大大小小、总共多少部落,大人可以说出一个大概吗?如果,挛鞮氏部落统 一了这片草原,统一匈奴,匈奴族,将成为草原上凶狠的苍狼,铁骑长驱南下,横 扫千军,必定凶猛不可阻挡,踏平林胡、楼烦,轻而易举,甚至可以和赵国、秦国 相抗衡!』

她脖子上的小小脑袋,有的时候,抵得上你的三千铁骑!

此刻,伦格尔想起禺疆说的话,惊慑不已!她平静的话语,铿锵的声调,肃静 的神态,仿佛一轮冉冉升起的太阳,光芒万丈,耀眼的晨光涤荡着他不甚明亮的心 堂。是的,几年来,他哀叹立脱酋长的懦弱与平和,他轻蔑哈青都的跋扈与张狂, 他要的,不只是部落联盟,而是巍峨城墙以南那一片肥美的土地。

他没有想到的是,统一匈奴后,再行挥师南下!毕竟,以部落联盟七万的兵力, 根本无法抗衡林胡骁勇善战的十万铁骑,再者,须卜部落、丘林部落未必同意南下 征战……这一点,他自愧不如!他竟然没有想到——她的胸襟,她的智慧……此等 女子,何止三千铁骑!

杨娃娃瞥见他滞瑟而惊悚的神情,莞然的窃笑从眉梢不着意的流淌而过,匀淡 无声。『统一匈奴,是一个漫长、艰苦的过程,你也很清楚,立脱酋长担当不起这 个重任,那么,哪一个人,可以做到?』

真儿静立一旁,凝神倾听两人的对话,卷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的,萦绕着的支离 星光,跳跃着洒落在眼睫下的嫩白肌肤之上。虽然她不明白阏氏所说的林胡、赵国 所指什么,统一匈奴倒是明白的。然而,她连想都没想过,也没有听别人说过,阏 氏的想法真是太奇特了!

心想着,真儿更加敬佩阏氏了!

伦格尔轩高眼眉,温和问道,『阏氏认为,哪个人担当得起这个重任?或许, 阏氏心中应该已有人选!』

杨娃娃低眉浅笑,眸色尽显谦让与清平,『大人说笑了!我所知有限,只知道 挛鞮氏部落将会统一匈奴,缔造草原帝国,统帅万千铁骑,与南方邦国对峙数百年。 而那个统一草原的千古英雄,到底是哪一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大人必 定胸怀整个草原,应该有此远大抱负!伦格尔大人,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伦格尔不发一言,轩昂的身躯挺直地耸立着,偶尔眨动的眼睛、沉默得让人无 法窥探。

『如果大人当上酋长、部落联盟的单于,我和禺疆必会协助大人完成统一大业! 』她的微笑低调无华,被浓黑夜色淹没的眸光、不时掠过狡猾的光色。

伦格尔暗黑的脸上一片疏狂之色,微露讶异,『哦?阏氏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当 上酋长、甚至当上单于?阏氏应该很清楚,禺疆兄弟并不会轻易让我坐上酋长大位, 而且,阏氏不帮禺疆兄弟,反而帮我,似乎说不过去!』

『论身手、才能和智谋,大人和禺疆实力相当,论心思缜密、谋算人心,禺疆 不一定比得上大人。大人,可否问你一个问题?』杨娃娃板起脸容,见他点头,故 作神秘道,『这几天大火蔓延,大人应该已经查清楚纵火之人是谁咯?』

伦格尔心中一阵咯噔,眉峰微动,直觉她的微笑背后,高深莫测的神情、必定 有所锋芒。转瞬之间,他轻松道,『刚才我还跟禺疆兄弟谈到这个问题呢,想是哈 青都或者鲁权所为吧!阏氏聪慧,可否说说想法?』

杨娃娃浅浅含笑,凝视着他,『哈青都嚣张、狂妄,不过他不会这么蠢;鲁权 极其阴险,更加不会这么快就有所行动。』

『照阏氏这么说,哈青都和鲁权都不是纵火之人,而是另有其人?』伦格尔似 乎来了兴趣,目光炯然,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急欲知道真相!

她轻轻点头,目光清冽,『是的,所有人都认为是哈青都做的,但是我觉得, 这是一个栽赃陷害的阴谋,纵火之人就是要借几场大火,除掉哈青都!』

伦格尔眼睛一亮,心神陡地一震,声调中根本听不出颤抖之音,『那么,会是 谁呢?』

真儿的心,吊得高高的!她很想知道到底是谁放火的,可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 出来是谁!

『我说出来,大人可不要生气!』杨娃娃唇角漫扬,慢条斯理地说,『远在天 边,近在眼前!』

好个“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伦格尔脸孔一抽,眼睛一瞪,震惊的神色霎时 凝固;胸膛中像有一只乌黑的利爪,使劲地抓挠着。

匆忙转换之际,他神色从容有度,眼角的笑意似有似无,『这个晚上,阏氏让 我非常震惊!没错,是我让人放火的!而阏氏居然可以查到我,可见,阏氏的心思 已经在我之上,实在佩服!而禺疆兄弟有阏氏相助,必定能够夺得酋长大位!』

『大人不用如此谦虚!单单凭这一点,禺疆就无法与大人抗衡!而且,大人以 为,一个男人可以容忍他的阏氏比他聪明、比他厉害,甚至盖过他的光芒吗?敢问 一句,大人容忍得了吗?』

说着,她的声调瞬间萎顿下来,娇柔而凄苦,隐隐渗出几许无奈!

伦格尔容色抽动,温言安慰道,『禺疆兄弟应该不是这样的人!以我观察,禺 疆兄弟的心中,阏氏胜于一切!』

杨娃娃轻叹冷气,嗤之以鼻地说,『是吗?女人终归是女人,再怎么强,也强 不过男人,因为,只要女人一动感情,就会把自己的所有奉献给男人,从来不为自 己打算。而男人,除了女人,还有外面广阔的天地!禺疆,也不例外!』

此刻,她亦扪心自问,自己是那种为情奋不顾身的女子吗?为了他,可以不顾 一切?现在,可以吗?以后,会不会为了他而牺牲自我?

伦格尔定睛看她,眸中的星光微微转动,心中惊诧得冷意悚悚:这个女子,太 过聪慧,洞悉世事如此透彻,竟让人心生可怕!跟她比拼心思,只怕自己未必斗得 过她!

『阏氏似乎看透了世间所有事情!我很好奇,阏氏是不是也会把自己所有奉献 给禺疆兄弟?』

『大人放心!』杨娃娃收敛起感慨的神色,冷静道,『大人是我们匈奴的大英 雄,只要记得我今日所说之话,往后必定暗中相助!』

伦格尔瞥了一眼真儿,心中咯咯颤动,这个婢女应该不会乱说话吧!同时,对 于她所说的一大堆话,非常不解。她没有理由帮助自己,她到底用意何在?他常常 自诩善于洞察人心,在她面前,却总是略处下风。她当真要帮助自己?不,不可能, 她应该知道,只要她全力帮助禺疆,禺疆的胜算非常大。那么——

不动声色之间,他悄然笑道,『阏氏似乎看准了伦格尔就是那个统一匈奴的千 古英雄!』

『大人乃统帅之才,统领的三千铁骑骁勇善战,战斗力最强,只有禺疆的五千 铁骑可以稍微抗衡,不过,现在远在寒漠部落,大人无需担心。』她答非所问,粲 然而笑。

避重就轻!他知道,寒漠部落的五千铁骑,凶悍、疯狂,在北寒之地所向披靡, 是一群让人闻风丧胆的草原苍狼。既然她已提到,必定有所用意……

伦格尔心中已有计较,沉稳道,『阏氏今晚所说的话,让我明白了很多事。我 是不是阏氏心目中统一匈奴的大英雄,我心中非常清楚!而且,我可以告诉阏氏, 伦格尔一定不负阏氏的信任和期望!』

『好!大人豪爽!』杨娃娃眉心舒展,急速地冲口而出,冷不防、一阵汹涌的 酸流涌上喉咙,即将冲口而出——她赶紧背过身,弯腰呕吐,酸流冲口而下,总算 有点舒服,却并不停止……

『阏氏觉得怎么样?』真儿扶着她,焦急地问着,右手轻轻拍着她的背部。

这阵反应来得急促而且凶猛,杨娃娃支撑不住,纤薄的身躯簌簌抖动、晃了两 晃,幸好伦格尔快步上前,及时撑住她下坠的身躯。

伦格尔脸色遽然一变,看向真儿,惊慌道,『你们阏氏生病了吗?怎么突然变 成这样?这样吧,我背你们阏氏回去!』

杨娃娃抬手轻摆,却说不出一个字!

『伦格尔,我的阏氏,不用你麻烦!』不远处,传来一道沉厚的响声,肃然的 嗓音积雪般森冷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