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丽血时代》苏峻之乱的最后平定


东晋成帝咸和三年(328)六月,陶侃亲率大军抵至寻阳。当地的朝臣将士均议论纷纷,以为陶侃来后肯定会先“诛庾亮以谢天下”。

庾亮又惊又怕,急得差点跳河。幸亏老友温峤出主意,让他亲自前往陶侃营帐拜见、道歉。

陶侃没有心理准备。忽然看见权倾一时、玉树临风的皇帝大舅跪伏于自己面前,口中喃喃道歉不停,也大惊失色:“庾元规竟拜我陶士行啊!”

“(庾)亮引咎自责,风止可观,(陶)侃不觉释然”。晋人就是这样天真、大度,崇仰人物风采。面对这样一个祸乱天下、引狼入室又曾要加害自己的权臣对手,放在别的朝代别的人身上,早就举刀恶狠狠当头剁下。但“魏晋风度”的魅力不可小觑,言语举止之间,竟可以化干戈为玉帛,化仇恨为友谊。

陶侃大笑,说:“君侯您大修石头城就是防备我,今天倒来求我办事了!”言毕,两人“谈宴终日”。

陶侃出兵,局势陡然改观。“戎卒四万,旌旗七百余里,钲鼓之声,震于远近”。

苏峻没想到陶侃会和庾亮讲和,忙从姑孰回军,还据建康石头城,分遣众将以迎战陶侃。

陶侃,字士行,鄱阳人。他孤贫,喜读书,入洛阳后,为张华所叹异。陈敏作乱江南,陶侃在江夏太守任上,屡次破贼。元帝至江东,陶侃多所赞襄,并在进讨王冲、杜弢的战役中立功不少,深得王敦举荐。后来,王敦又忌陶侃功高,差点杀掉这位自己曾竭力推举的将军。王敦之乱,陶侃坚决站在明帝一面。事平后,得授荆州刺史,征西大将军。“(陶)侃在州无事,辄朝运百甓于斋外,暮运于斋内。人问其故,答曰:‘吾方致力中原,过于优逸,恐不堪事。’其励志勤力,皆此类也”。同时,陶侃本性聪敏,勤于吏职,恭而近礼,爱好人伦,终日敛膝危坐,日理万机。他还尤其憎恨属下赌钱、饮酒,斥之为“牧猪奴戏”,对犯者痛加鞭捶,无所宽怠。下属有“孝敬”他东西的,陶侃都问对方何由所得。“若力作所致,虽微心喜,慰赐参倍;若非理得之,则切厉诃辱,还其所馈。”在崇尚浮华清谈的晋朝士大夫中,像陶侃这样对政事身体力行的实干家非常少见,综理微密,非常人可比。尚书梅陶曾非常中肯地赞叹陶侃:“陶公机神明鉴似魏武(曹操),忠顺勤劳似孔明(诸葛亮)。”虽如此为世所重,陶侃“然媵妾数十,家僮千余,珍宝奇货富于天府”。老头子富贵荣华,七十六岁时善终,有子十七人。最值得一提的是,他有个曾孙最有名——陶渊明。可见,富不过三代,到陶潜之时,已经穷得天天思量着是否“为五斗米折腰”了。

话说回头。苏峻为保险起见,打好手中王牌,便强迫小皇帝移迁至石头城。王导固争,苏峻当然不听。“帝哀泣登车,宫中恸哭”。小孩子年仅七岁,忽然从他所熟悉的皇宫被逼搬家,其惊惧可想而知。

到了石头城,苏峻腾出一座空仓库作为孩皇帝的宫室,天天有事没事在小孩子面前放肆狂言,大骂庾亮等人。这苏将军也是丧心病狂,读书人出身,又曾有大功于东晋,得势之后,竟天天对着一个小孩发威作福,可见被皇帝大舅庾亮气成了失心疯。

幸亏钟雅、刘超、华恒等几位大臣忠心耿耿,“臣节愈恭”,轮流伺候这位被幽禁的孩皇帝,并天天教他读书写字学文化。

双方接战,互有胜负。晋军取得较大一点的胜利,温峤属下毛宝劫取苏峻送给祖约的万斛粮米,并斩杀贼兵近万,“(祖)约由是饥乏”,削弱了苏峻这支最重要同盟军的士气。

不久,陶侃率水军进至蔡洲,屯于石头城西岸的查浦,温峤屯军于沙门浦。苏峻登上烽火楼,远观晋军势盛,始有惧色。

庾亮立功心切,派手下督护王彰进攻苏峻,交战大败。惭愧之余,庾亮把自己的节符送交陶侃请求处分。陶侃倒幽默,派人转告说:“古人三败,君侯始二。当今事急,不宜数尔。”

诸军齐至石头城后,都想马上与苏峻决战,陶侃拿定主意,说:“贼众方盛,难与争锋,当以岁月,智计破之。”

众人不听,结果真的“屡战无功”。苏峻军队身经百战,早先在江北常和后赵的羯族军队拼杀,骁勇凶悍,一般的晋军还真干不过这支队伍。

祖约方面,其侄祖涣被毛宝打得大败,合肥戍也被晋军攻占。不久,祖约诸将又暗中与后赵通谋,石聪、石堪等人指挥后赵大军抢渡淮水,里应外合,使得长久以来不得人心的祖约丢弃寿春老巢,逃奔历阳。

祖约败讯传来,苏峻心腹路永等人害怕大事不济,劝苏峻尽诛王导等大臣,清空朝堂。苏峻一直敬重王导,不听。

眼见己计不用,路永等人对苏峻也起了二心。王导听闻消息后,反而派人诱使路永归顺自己,并在十月间由路永引路,带着两个儿子奔逃出石头城,跑到庾亮驻军的白石。

双方相持之中,数次交锋,晋军多败。从石头城逃出的朝臣都讲:“苏峻狡猾有胆略,其徒骁勇,所向无敌。”温峤气得大骂:“诸君真是怯懦,怎么反夸贼人英勇?”

“及累战不胜,(温)峤亦惮之。”

更要命的是,温峤军队的军粮很快食尽,不得不向陶侃借粮。陶侃愤恨温峤等人轻易出兵,不答应借粮,并想撤兵再作打算。最后,毛宝自告奋勇,前去激劝陶侃,并亲自率兵烧毁苏峻在句容等地的军储。陶侃定下心神,怒气渐消,重新布置兵力,并分粮米五万石给温峤军队。

苏峻的军队,确实是善打硬仗的士兵。这些叛军不仅不理亏势穷,反而连连掉转头主动进攻晋军在建康周围建立的城垒。白石垒攻不下,他们又猛攻大业垒(今丹阳附近)。陶侃本想派兵救援大业,他手下长史殷羡劝言:“我们的兵士不习步战,如果救大业而不胜,则大势去矣。不如急攻石头城,则大业之围自解。”陶侃从之。当时,吴县、嘉兴、海盐、宣城等地战场,官军连连败绩,形势一片大坏。

如果此时没有出现一件离奇的偶然事件,晋军不一定打胜,双方苦战,麻杆打狼,没准哪天苏峻一生气,杀了孩皇帝和诸大臣,东晋王朝就一下子玩完掉。这一离奇事情太不可思议,就像一个蹩脚的小说家,为了偏帮理想中的正义一方,凭空给“坏人”安排了一个离奇的死亡结局——苏峻阵亡!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东晋将领温峤和赵胤得知同盟军陶侃逼近石头城,龟缩已久的憋气终于演化为蠢人之胆。他们从自己的垒中率步兵一万多人南上列阵,想居高临下进逼叛兵。苏峻丝毫不惧,只率八千人出战迎击。对阵之时,苏峻的儿子苏硕与叛军勇将匤孝两人只率数十骑人马,冲着赵胤的前军就奔杀过来,竟然把晋军打得大败。

几十骑打一万多,这也是战争史上的奇迹。苏峻立马阵中,看得高兴,连饮数盏美酒,忙派人重赏那几十个得胜还营的将士。估计是太过高估自己的身手,苏峻对左右说:“匤孝能破贼,难道我本事不如他吗?”言毕,他自己一人跃马冲入温峤那小部分要跑未跑正在犹豫的晋军军阵,身后只有数骑亲兵跟随,其属下大军都还未缓过神来。

酒劲发作,风吹加颠簸,苏峻摇摇晃晃,平时的英武只剩下空架子。他突阵未遂,被立阵的晋兵用长盾和长矛阻挡不得前进。见不能入阵,苏峻掉转马头,想就近趋上高坡,再掉转马头借坡势重新突阵。

晋军阵中几个牙门将抓住这千载难得的机会,把因醉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的苏峻当成活靶子,就近嗖嗖甩出数枝投矛,一下子把苏峻洞穿数处,这位传奇将军摔下马来,糊里糊涂结束了他传奇的一生。几个晋将急忙赶上前,挥刀剁下苏峻首级,肢解尸体,并在阵前把剩下的中间一截尸体焚烧(头颅四肢用作领功邀赏)。“三军皆称万岁”。

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叛军一方只得眼睁睁看着主帅被本来大败的晋军当成一只白切鸡“料理”了。

与一般的叛乱不同,这次即使首领苏峻被杀,叛军仍旧人心未散。苏峻的司马任让推戴苏峻之弟苏逸为主,继续与晋军抗衡。

苏硕悲惧之下,找到庾亮父母的坟墓,剖棺焚尸。一报还一报:“我爸爸尸体被肢解焚烧,你父母尸体我也点着当柴烧。”

苏逸一方,也只能闭城自守。苏峻派外攻掠的诸将,闻主帅死讯,也只好纷纷回撤。虽然仍能定住军心阵角,但苏峻的突然死亡,叛军锐气已泄,只能反攻为守了。

晋朝的冠威将军赵胤也恢复了精神,率军猛攻龟缩于历阳的祖约。眼见城守不住,祖约率家族及亲信数百人北逃,投降昔日他哥哥祖逖的死对手后赵“天王”石勒。

石头城内的晋朝侍中钟雅、右卫将军刘超等人听闻苏峻死讯,暗中积极活动,准备乘间带着小皇帝逃出石头城,投向四面集结的政府军。谋发事泄,苏逸派任让去捕杀钟、刘两人。看见叛军兵士手执明晃晃的兵刃,把正教自己习字的两个忠臣绑起,粗暴地往外推搡,孩皇帝上前抱住两人,悲哭不已,叫道:“还我侍中!还我右卫将军!”

任让倒干脆,当着小孩子的面,两刀结果了刘超和钟雅的性命。成帝小小孩童,还没见过这样血腥的场景,又悲又怕,昏死过去。

这一幕,实是叛军最后的疯狂。

公元329年(成帝咸和四年)3月,数路晋军发起总攻,进击石头城。苏峻死后,叛军肝胆已丧,完全不见从前勇悍威猛的战斗力,很快就溃不成军,石头城被攻破。小皇帝被晋将救出,送回温峤的指挥船上。“群臣见帝,顿首号泣请罪”。这场景现在想来很可笑,一大群老大不小的文臣武将,跪在一个八岁小孩子面前大哭请罪,真是又壮观又古怪。

兵败如山倒。苏峻之子苏硕及韩晃等人,均在逃跑途中被晋军斩杀,昔日的能军强将,均成为自己人的刀下之鬼。韩晃勇将,被官军包围在高山之上,众人不敢下山。“惟(韩)晃独出,带两囊箭,却据胡床,弯弓射之,杀伤甚众。箭尽,乃斩之。”着实英勇。可惜如此猛将,没有在中原同胡人力战而死,却死于东晋汉人的自己人的内讧。

又到了秋后算账的时刻。由于建康宫殿全在交战中被烧毁,群臣与皇帝都在原先的建平园(御花园之一)的小房子里处理政事。西阳王司马羕“附贼”,罪过不小,老头子和两个儿子一起被五花大绑,当众杀头,可惜司马皇族至今没剩下几个“宗室元老”,至此,如此德高望重的老王爷也被连根除掉。苏峻的司马任让,却与陶侃是多年的老朋友,陶侃“为其请死”。小皇帝虽然才八岁,又刚刚被众人救出,但两位忠臣被杀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听见有人为任让求情,他对诸大臣说:“就是这个人杀掉了我的侍中和右卫将军,不可赦免。”孩皇帝虽是孩子,却也是皇帝。金口玉言,任让马上被拉出去砍了。

众人正在论功行赏,诛杀罪人之时,有军士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把王导逃跑时未及带走的象征身份官职的节杖送了回来。陶侃掀髯,笑着说:“苏武之节似乎与您老的东西不大一样。”

王丞相老脸一红,也不好回辩什么。

王导此人,虽当时被庾氏家族压抑了好一阵子,仍是开创东晋门阀政治的风云人物。东晋元帝即位时之所以要他同登御床,正是说明了当时的世家大族已一反西晋朝的政治装饰物,成为东晋司马政权的主要依附和统治基础。元帝死后,晋成帝给王导的亲笔信,其中一直用“顿首”、“惶恐言”诸类的字眼,为历代帝王对臣子书信中所未有。孩皇帝成帝到王导家,见王导老婆竟然下拜,行孙子见老奶奶的礼数。王导上殿,成帝也要起身示意。这完全不是皇帝对权臣的畏惧,而是出自内心的敬畏和尊宠。

士族和“仕族”本来同义,也称世家,门阀,高门,世族。魏晋南北朝时代,门阀士族的地位越来越高,皇权对他们的依赖也越来越强。但真正使世家大族成为政治统治中不可或缺的关键力量,非王导一人莫属。

想当初,王导初过江,想方设法团结吴人。身为丞相,没事见人也枉贵屈尊说几句“吴语”,被人讥讽也不在意,就是想拉近与当地人的距离。最令人称道的当属一次聚会:“王丞相至扬州,宾客数百人,并加沾接,人人有悦色,惟有临海一客姓任及数胡人(胡僧)未洽,公因便还到任(姓客人)边云:君出,临海便复无人。任(姓客人)大喜悦。因过胡人前,弹指云:兰奢!兰奢!群胡并笑,四座并欢。”由此可见,王大丞相简直就是一个高级交际花了。虽然无奈,也可见他对于团结当时诸类人等的努力和付出。

论平苏峻之功,陶侃为侍中、太尉,封长沙郡公,郗鉴为侍中、司空,南昌县公,温峤为骠骑将军,始安郡公,卞壶及死难诸臣皆加赠官谥号。激起兵变的庾亮上书诉罪,“欲阖门投窜山海”,又假模假式全家上船,准备外出京城当老百姓,结果,当然被“优诏”拦阻,仍封为豫州刺史,出镇芜湖。

最后,交待一下叛逃石勒处的祖约。

老哥们儿千辛万苦逃到后赵境内,“(石)勒薄其为人,不见者久之”。先前祖约之兄大英雄祖逖一直和石勒打仗,使这位大羯胡在河南寸步难行,势力萎缩得厉害,估计这也是他不愿见祖家人的原因。

不久,石勒的谋士程遐又进言:“天下粗定,当褒忠除奸,当初汉高祖斩丁公(以其不忠于项羽),即是此意。现在,忠于事君者莫不擢拔贵显,背叛不臣者尽加诛夷,这正是大王您广受拥戴的原因。祖约叛晋来投,主上您对他却不加处理,让臣等实为困惑。这样的叛臣来附,竟还不时大会宾客,与宗族宾客夺人土地,乡里为患,如此之人,留着也是祸害。”

石勒本来就自比汉高祖,又经程遐一撺掇,老羯胡杀心顿起。于是,他派人送书信给祖约,表示:“祖君远来,一直因公事繁忙未得欢会,可邀集全家宗族子弟,来京一见。”

祖约内心忐忑,临到觐见那天,假称自己患重病,躲在家里不出。发昏当不了死,石勒派程遐率大批军士把祖约全家“请”到邺城。

“(祖)约知祸及,大饮至醉”。到了邺城,祖家上下一百多男丁,全被直接押送东市开斩,无一得免。“(祖约)既至于市,抱其外孙而泣。”这么一个人,活得窝窝囊囊,死得也不清不楚。一奶同胞,兄是万古英雄,弟是一时鼠辈,真令人嗟叹不已。至于祖家的妇女,全被石勒下令赐给“诸胡”为妾婢。

被杀的一百多祖家男丁中,也有祖逖几个儿子,姓名皆不见史传。其嫡子(正妻所生)皆死,唯独一个庶子(妾生子)祖道重,当时仅十岁,被人救出,藏在寺庙中得活。二十多年后,石氏后赵连同羯族被冉闵整个族群消灭掉,祖道重竟能逃出生天,跑回东晋,祖逖大英雄终能保存了一支血脉。

救出祖道重的人名叫王安,是羯族人,本来一直在祖逖手下做奴仆,一直深受祖将军厚待。与石勒在河南相持时,有一天,生性仁厚的祖逖拿出一大笔盘缠,对王安说:“石勒和你同属一个种族,你还是去投靠他吧,我这里也不缺你一个人。”在民族相互残杀的年代,这一举动实际对王安是一种深思熟虑的保护。王安归后赵后,即是羯族“国人”,又能征战,很快就成为军队中的战将。至此,为报祖逖厚恩,王安才冒死救出祖道重,保全了祖大英雄的一滴骨血。

王敦、苏峻、祖约的三支军队,本来是东晋政权实力最强的军队。至此,这三支生力军皆在自己人杀自己人的内耗中烟消云散。值得庆幸的是,当时中原地区前赵和后赵正你打我杀争地盘,如其不然,东晋早就被胡人灭亡掉,所谓“夷狄之相攻,或为中国之利”(王夫之语),因此,风云飘摇之际,祸起萧墙数次,而终能安然渡过危机,实为东晋君臣的万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