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毛泽东》第09章 “大同”破碎


一艘挂着太阳旗的兵舰,在湘江上,很有点耀武扬威地破浪而至。

南方湘桂联军总司令谭浩明屁股未及坐稳,即又败走;段祺瑞借袁世凯之尸还魂,再度仰仗日本势力,欲以武力一统中国。1918年3月,北军奉命进袭湖南,皖系军阀张敬尧得以爬上湖南督军兼省长的宝座。

猛一排涌潮,浪遏飞舟,日本兵舰亦禁不住一阵颤栗!这是1918年4月14日。在一师、在湖南,乃至在后来的中国历史上,这都是一个值得记取的日子。

在背靠着生机勃勃的岳麓山的“沩痴寄庐”——蔡和森家里,毛泽东、蔡和森、萧子升、何叔衡、张昆弟、萧三、罗章龙等十三位热血青年,济济一堂,商议着、评说着,壮志可掬。陈昌、周世钊、罗学瓒、彭道良等八位因事告假没有与会。

毛泽东捏着“会章”在介绍:“《礼记》里的‘大学’篇中有‘道在新民’;《书经》里的‘汤诰’篇中,有‘人作新民’。我们取其‘新民’,意在除旧布新。”

“新的人,新的势力,开一代新风!”萧子升进而阐述,言之亢奋。

蔡和森权衡着,一点而出:“我们学会,就以这‘新民’作宗旨。”

“好好,就叫‘新民学会’!”何叔衡情不可耐。

诸友莫不呼应!

毛泽东的自述:

“我渐渐聚集了一批学生在我的周围,这些核心成员后来组成一个团体,对中国的大事和命运产生了广泛的影响。这是一群态度严肃的人,无暇谈论琐事。……我和我的朋友只愿意谈论大事——人的本质、人类社会、中国、世界和宇宙。”

也就在差不多的时间,湖北组织了“利群社”,代表人物就是恽代英,著名青年运动领导人;后来显赫一时的林彪亦是其中的一员。天津组织了“觉悟社”,领军人物便是周恩来;邓颖超也是成员之一。北京组织了“辅社”,上海、汉口、杭州等各地都先后成立了进步青年的组织。应该说,这些组织,能够如雨后春笋般地纷纷破土而出,全是由中国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的污浊社会大环境所迫压出来的;而吹响冲锋号角的,当是《新青年》的主笔陈独秀、李大钊、吴虞等人。

可以说,湖南的新民学会,是组建得最早的,最具有冲击力与影响力的一个。对于湖南来说,老牌军阀张敬尧亦算是“新的人”,他自然是“新造茅坑三日香”,要开他的“一代新风”。

且看香烟弥漫、浊雾缭绕的城隍庙——

一群湘绅遗老,竟也一个个陪跪着。陪谁呢?当然不会是一般的人,而是新来的大人物。此公长方脸,剑眉下长着一对鹰眼,今日戎装换马褂,此刻手拈香,口求神,虔诚有加,跪拜着菩萨。

他便是张敬尧,字勋臣。历任北洋军师长,苏、鲁、豫、皖四省边境剿匪督办,湖南督军兼省长。时年37。

后面一排,是张敬尧的三位胞弟:敬舜、敬禹、敬汤,一色的戎装。两侧是贴身警卫。中国上古历史中的三位部落领袖尧、舜、禹加上商朝的开国领袖武汤,对于部族与国家都各有卓著功勋;到了20世纪初叶,竟然落户到了张氏家族的四兄弟身上,真不知是祸耶?福耶?

“菩萨保佑,镇守湖南,荡平南军,万事如意。”

四周的遗老士绅连连叩首附和:“菩萨有灵,在天保佑。”

张敬尧身一起,招过方丈道:“来来,我也来占一卦。”

方丈没见斋公暗示的眼色,正正经经地捧过签筒一摇,旋即奉上。张敬尧信手一拈,抽出长签。

方丈一看,欲念不敢,僵住。

“唔?”张敬尧心生疑窦,抓过签子一瞄——

水生火火生水福生祸祸生灾

张敬尧顿时剑眉一竖,将签子掷于地下,呵叱道:“什么狗屁东西!”

警卫闻风而动,即刻将方丈押住。

一围士绅大惊失色:

“督……督军,使不得。”

“佛门净地,不可……”

“唔。”张敬尧自觉失态,仰天一笑,“我张敬尧自从军官学校毕业,素来是祸生福,福生运,鸿运通天!”

“阿弥陀佛,佛主保佑。”方丈已吓出一身冷汗。

士绅诺诺。

烟雾蒙蒙,满堂昏昏。此刻远离城隍庙的岳麓山“沩痴寄庐”厨房里,蔡畅与大姐庆熙正帮着母亲在准备饭菜:蚕豆、大米、蔬菜。

小刘昂也看样剥着蚕豆,不时用小嘴去帮忙,壳皮一破,涩得直吐唾沫。蔡畅与大姐见状失笑。

“去去去,玩你的去。”

小刘昂求之不得,耳听着大堂里叔叔们热闹的争说,便一溜烟地钻了进去。

“不要捣蛋喔!”做母亲的告诫着。

大屋里的大人们正在探讨着学会的会章。

毛泽东快速记录着诸友的争说,长手一叩,小结道:“嗯,我们学会是不是就订这五条纪律——”

“捣蛋”的小刘昂觉着今天的叔叔们老开会,一点不好玩,于是一骨碌钻到桌子底下,自寻乐趣地欣赏着那一双双坐着的、站着的、走着的腿脚——有布袜的、有光脚的、有长袍的、有布裤的。骤然,她逮住一只脚,见脚指还从布鞋破口里漏了出来,便“嘻嘻”乐开了!

只听得毛叔叔的声音:“不虚伪、不懒惰、不浪费……”

小刘昂小手一伸,挠着那只漏出鞋面的脚指,致使宣读的毛泽东痒痒的,不得不蠕动脚指,停住了宣读的“纪律”。

小刘昂追踪着蠕动的脚指,益发觉着有趣:“嘻!”

这偷偷一笑,泄了自己的底,只听得毛泽东“噢”了一声,便探寻下来;紧连着,探来一只只圆圆长长的、胖胖瘦瘦的脑袋瓜。小刘昂益发觉着滑稽了,禁不住又一挠毛泽东的光脚指,引得桌子四周的同伴訇然嬉笑。

蔡和森一把揪出外甥女道:“你这捣蛋鬼!”他半戏半真地在她小屁股蛋上就是几下。

小刘昂笑脸还没收尽,嘴里已“哇”地哭开来。

毛泽东随手抱住,替她揉着屁股蛋,逗哄着:“咦,怎么就下雨了?小刘昂一点不坚强。”

小刘昂眨眨眼睛,还真的慢慢就憋住了,那可掬的稚气,惹得叔叔们个个忍俊不禁。

蔡畅已闻声而至,问:“又捣蛋?”

“快把她带走。”蔡和森低语责备着。

“舅舅坏!”小刘昂扑在姨妈肩头,自己揉着小屁股,狠狠地瞪了舅舅一眼。

“是该打。”蔡畅嗔责着外甥女,轻步踅回厨房。

“也难怪小刘昂捣蛋,润之的布鞋都八面来风了!”

何叔衡一句戏谑,又激起一阵笑浪。

小刘昂笑不起来了。一回到厨房,便被母亲庆熙罚坐在小凳子上:“再去捣乱,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小刘昂正哭丧地瘪着嘴,大屋里毛泽东庄肃的声音又接着响起:“不虚伪、不懒惰、不浪费……不赌博、不狎妓。”

热烈的声音:“通过!”

厨房里的几位女同胞听着听着,也不由得变得庄肃起来。

小刘昂眨着眼,也似乎听懂了一点什么道理。

葛健豪停下了淘米的手,凝思个中,点着头,眉宇间泛起殷殷的企盼道:“我们中国,会有出头之日!”

“小妹,你怎么不参加?”

“还没有女的呐!可惜警予不在……”

“那你带个头。”

“我……还不够格。你没听他们要求?严着呐!”

做母亲的闻言一笑:“嗯,有这层心思,就行。”

堂屋里散发着勃勃意气,那是从新学会的会员身上焕发出来的。是一种未可多得的生命的激情!

萧子升更是激情焕发:“归纳起来说,我们学会的宗旨就是——革新学术,砥砺品行,改良人心风俗。还有补充吗?”

蔡和森抓过《大公报》,眼光在“俄京二次政变记”上一顿道:“可惜不晓得列宁的主义……”

“那是不是?……”萧三似有所虑。

做兄长的当即断住:“不必再等,紧要的是自己先走出第一步。”

毛泽东寻究着:“眼下‘主义’遍天下。什么德国拉萨尔的‘议会普选主义’、基尔特社会主义,至于无政府主义更多了。”

蔡和森深有同感,接口道:“有法国普鲁东的、俄国巴枯宁的……”

“还有克鲁泡特金的无政府主义。”毛泽东补充着,“等我们研究明白了,对学会的宗旨再作变更也不迟。我们既是‘新民’,总要摸索出一条‘新’的路来。”

何叔衡捋起胡子,一拍草拟的会章道:“说得对,一步一步摸索,不能坐等!”

“下一项就是选总干事和干事。”萧子升揽过话题,下意识地露出“居高临下”的气势。

“润之最适合当家。”蔡和森率先提议。

罗章龙接口赞同:“他本来就是‘大总统’。”

一堂开颜。

“就这么……”

萧三刚扬臂想要敲定,被毛泽东打住:“我看,还是老大哥子升兄来挑这副重担的好。他跟何胡子,都是早我们一步做上先生的人;我们还是些学生嘞。”

同伴们也觉着在理,可还是有人想……

未待人“想”出口,萧子升就慨然应允:

“那我就‘当仁不让’了。”

兄弟萧三很不满兄长未作谦辞的情状,仍想提议什么……

“通过。”毛泽东一鼓掌,诸同窗好友也相继鼓上。城隍庙的斋堂里,又是一番风景。

虽是满桌素食,却也是花色斑斓。

“佛门无荤腥,督军勿怪罪。”方丈赔着礼。

张敬尧吃得有味,筷子一点道:“你们真就不偷荤吃腥?”

举座愕然。

方丈大是窘迫,嗫嚅道:“千年庙规,不敢造次。”

“唔……”张敬尧半信半疑,大不以为然,“只要心诚,敬佛,沾荤吃腥算个球蛋?!就是你们和尚尼姑有苟且之事,本都督也不怪罪。”

窃笑者,失色者,举座哑然。

方丈连连合十:“罪过,罪过。”

小弟张敬汤跟大哥一样地大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好‘罪过’的?你们不要,我要!”

张氏四兄弟勃然大噱!“沩痴寄庐”的堂屋里,人手一碗蚕豆饭,桌子中央是一大盆翠绿的青菜汤,上面飘着几朵稀微的蛋花。

“来。为我们的‘新民学会’。”萧子升举起茶杯。

诸会友与蔡畅、庆熙、葛健豪,还有小刘昂,一个个把杯相庆。

毛泽东提议:“请伯母‘训话’。”

葛健豪哈哈一笑,环顾着英气焕发的一代“新民”,慨然道:“多几个你们这样的学会,多几个你们这样的男儿,当然以后还会有女儿,那我们中国准定有救!”

“为救中国!”蔡和森迸出一声,激得全体扬臂举杯。

“还有我呐!”小刘昂干脆爬到桌子上,高高地凑上茶杯。

几杯同心的清茶。如此清纯!如此碧透!张敬尧已结束了拜佛求神,从庙里出来,见大门口摩肩接踵的香客们正等着上香,便对送行的方丈戏言:“我张督军一来,给你带来了成千的香客哩!”

“阿弥陀佛。托福!托福!”

“督军就回府上吗?”士绅中一位长者叩问道。

“不。”张敬尧就势一指小弟,“去他的驻地看看。军饷之事,就有劳商会了。”

老士绅略一犹豫,犯难地与同道交换着眼色。

“唔?!”张敬尧鹰眼一瞪,吓得各界士绅赶紧作揖:

“是是,一定筹措。”

于是乎,就有了后来长沙总商会的一份陈情报告:

……为军队代办食物、器皿、犒赏、短缺货价、米盐零售、南票兑换及借款等,共达十五万元光洋……

督军张敬尧自然不会顾及这些。到湖南当督军,不能白当了;不定什么时候又胜了、败了、开拔了!

在城隍庙里设“鸿门宴”,是张敬尧的绝招。

他不无自得地冲卫队长手一挥,便跨上大黑马。三兄弟也随之上马,跟着兄长扬长而去,留下一溜“哒哒”的威风。让我们再回到岳麓山。

一泓清泉,从山肚子里一泻而出,虽则百折千回,依旧汩汩然,洁身自去。

吃罢“同心饭”,毛泽东、萧子升、蔡和森、何叔衡一行便寻泉踪、踏荒坡,一如奔泻的流泉……毛泽东一行现在还不知道,此刻张敬尧一行在小弟张敬汤的引领下,正巡察着他们一师西头的洋楼。

“小弟,你这里算得是块风水宝地哇!”

张敬汤自己也乐在其中,俄而,忽有所思:“听说这里有些危险分子。大哥没听说猴子石阻截王汝贤部队的事?”

“哼,那是姓王的饭桶!”张敬尧很有点嗤之以鼻,旋即“刷”地抽出枪,“如今的世道,靠的是这家伙。谁个不想活命?”

无意间,他发现飞鸟,一瞄,扣下扳机。

“砰!”枪响,鸟坠。

几个躲在教室里自习的学生从门窗里探首惊望,猛又缩回脑袋。

“要活命,就得听它的!怕死,是人的本性。”

“是。”张敬汤大是开窍。

对于一师的风水宝地,张敬尧很是满意。他在小弟肩上一拍,叮嘱道:“一师的宝地,给我守好了!”

“大哥放心。”张敬汤一拍腰间的手枪。

“唔,好。”张敬尧兄弟俩信步走出,眼一抬,瞄见号房工友正跟几个女学生转告什么,旁边还有位教师模样的人。

张敬尧眼光一扫,随即瞄住女先生:“什么人?”

“喔,督……督军大人。”号房工友连连回禀,“她们是来看毛泽东先生的。”

“你……叫什么?”张敬尧两步过去,有心寻根。

“您是省长?”那女先生正是女校的丘校长。她不由得端肃地站正身子,“我是丘成英。”

“我们女校校长。”学生替先生亮出牌子。她是朱华贞,已是中学生了。

张敬汤发现这位女中学生,苹果脸秀色可餐,身子早熟,眼里淫光不觉猝然荡出。

“不呆在女校,怎么跑到男校来了?”

“我们今天春游,经过此地,华贞同学想见见毛先生。她一个人来我不放心,大家就陪着来了。”

“噢。应该、应该的。”张敬尧勾人的鹰眼仍盘绕在丘校长呆板然而文雅的脸蛋上,又往胸乳上一掠。

正经的丘校长何曾被人如此审视?一阵心跳脸烧。

“嗳,来了来了!”工友探首招呼着归来的毛泽东几位,“有人看你呐。”

“毛先生!”朱华贞抽身迎去。

“呵,小华贞哇。”毛泽东快走几步,迎住华贞,煞是开心,“唿,是堂堂中学生了。”

丘校长见到毛泽东,蓦然一怔,脑子即刻划闪出——

女校。自己一把将“二十八画生”的《征友启示》扯落;

一师附小。自己兴师问罪,追寻着“二十八画生”的去处;

省立图书馆,院中。自己竟然听得感人的高论,返首顾看,竟是——毛泽东。

“是他?二十八画生!”

对上了号的丘校长还未及点出,张敬汤已猝然盯上:“你就是毛……什么东?”

毛泽东一行这才发现两位当官的,身后还跟着一支卫队。

“毛泽东。长官是?”

“张敬汤。这位便是……”

张敬尧止住了小弟的介绍,漠然地一瞥师生。

“噢,想必是张督军,张省长?”毛泽东立即判断出,略无惊讶之状。这倒叫张敬尧暗生芥蒂:

“还有几分眼力。听说你们一师很不安分,唔?告诉同学们,不要越轨,不要惹事,专专心心读你们的书!都听清了?”

“字字入耳,句句不忘。”萧三不无调侃。

“唔?”张敬尧听出话中异味,冲萧三瞪起鹰眼,“不忘就好。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你们一师就是‘城南书院’改建来的,自古就是读书的好地方。南宋的时候一个叫张什么的——还是我的本家,来讲过学。”

毛泽东提了个醒:“是张,号南轩。”

张敬尧倒不曾料到,定睛打量了一番这个提醒人,接着又训导:“唔。这个本家张……南轩和在对岸岳麓书院讲学的朱……对了,朱熹,都是有点学问的人;学生最多的时候听说有数千人!”

毛泽东、萧三几个也不曾料到,这个段祺瑞麾下的老牌军阀,多少还“有点学问”。

张敬尧知晓言多必失,此时此际可不能“失”,于是来了个急拐弯——直捣要旨:“所以,你们不要辜负了这块读书的宝地,好好做你们的学生!”

毛泽东彬彬有礼地回复道:“省长的见面礼,我们收下了。来而无往非礼也,我们也有薄礼回送。”

“喔?”张敬尧剑眉一扬,鹰眼瞪出。

“民众莫欺,潮流莫背;天下之大,不是谁人囊中私物。省长你看嘞?”毛泽东客气地征询着,脸上漠漠然挂着淡笑,“希望省长常来学校指教。”

“欢迎常来。”张昆弟半戏半真。

语不重,人有礼,噎得张敬尧心火猛蹿;待一行人进得校门,他才想起什么:“他叫什么……东?”

“毛泽东。”

“毛泽东?!”俗话说,“日月如梭,光阴似箭”,对于在追求人生价值的奋斗者来说,尤其如此了。

五年光阴,弹指一挥间。毛泽东他们八班要毕业了。

这是1918年的暑期。一师大礼堂里,潮涌的掌声,从入口处“德、智、军、美”的横匾下源源传出。

横幅高悬:“毕业典礼”。

学监方维夏高兴中含着依依深情道:“动荡的五年,磨炼出了我校新一代的毕业生,诚如杨昌济先生预言的,你们中的佼佼者,乃是我校的骄傲、湖南的骄傲,也一定是我们中国的希望所在!”

倒是毛泽东一些学子们,重负之下,倒觉着局促了,微微低下了不安的平头。

毛泽东的自述:

“我在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的生活中,发生的事很多,我的政治思想也在这一时期开始形成。在这里,我也获得了社会活动的最初经验。”

对于学校来说,既欣慰,又可惜,毛泽东他们毕业了,要离开了;而对于毛泽东他们来说,既高兴,又难过,因为要离开的是一所“好学校”、一些好老师,尤其是他们敬重的杨昌济先生要去北京了。没有同学忍心离别!杨先生无疑是他们的师长,同样也是他们的朋友、知音,还是为人的表率。他们无不沐浴着杨先生人格力量的感召!

有心的杨昌济特意多留了两天,等举行了毕业典礼,他才放心远行。

码头上,毛泽东、蔡和森和新民学会的不少会员以及许多相识与不相识的同学,在替杨昌济先生一家送行。

毛泽东在心里感叹着:“我毕业了,而我们尊敬的杨昌济先生接到章士钊先生的电报,要去北京大学任教了。我们既为先生高兴,希望先生能造就更多拄天的大木,又实在舍不得恩师离去……”

杨昌济看定毛泽东与蔡和森道:“你俩有缘,相识在一师;现在又在两个学校同时毕业,这怕也是‘造化’?”

毛泽东与蔡和森会心一笑。

“都有什么打算?”

两人如实地摇摇头。

“也许……”毛泽东并无把握地寻思着,“照日本一位自然主义作家武者小路实笃启发的,我们学会想尝试一种‘大同’的新生活。”

“没有混战,没有压迫,是一种全新的、纯洁的生活!”蔡和森补充着。显然,他们是早就商量好的。

杨开慧揽着朱华贞偕行着,听了两位小先生的打算,顿来兴味,又不无怀疑:“真的?能成吗?”

毛泽东头一摆道:“只是试试。”

杨昌济虽觉得难行,但还是勉励着:“既然是‘新’的,那就试试;不行,再摸索其他的新路。”

汽笛催人了。

“等我的信。”杨昌济若有所思,与学生挥手作别。

“毛先生、蔡先生,再见。”杨开慧的眼光在毛泽东脸上一停,浮上两点泪光,又强自一笑,赶紧扭身登船。

毛泽东、蔡和森……多少学生的望眼!多少望眼中的莹莹泪光!

汽笛断肠。“杨先生走了?”萧子升从乡下赶回长沙,迟了一步。他很是懊丧。

蔡和森也很是惋惜。

毛泽东注意到萧子升神思不定,问:“子升兄像是有什么心事?”

“嗯。”萧子升没有回避,沉吟片刻,才慢慢掏出心事:“杨先生去北京大学,必有新的作为。你们注意到没有?方今中国学坛上,凡大有作为,被社会器重的,如蔡元培、章士钊辈,有一点是相同的。”

“喔?”

“是什么?”

“留洋——出国。”

毛泽东与蔡和森身心一震!

“你想出国留洋?”蔡和森惊讶之下,颇有触动。

“不教书了?”毛泽东亦寻究着,“你不是说……”

“没想到现在一天到晚忙上课,评作文,加上自己练字,作笔记,差不多占用了我生命的全部。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三人各有所思,顿时沉默下来。

“无论从个人、从新民学会来说,我都得开一条生路!”萧子升一捋恢复的西发,焦虑中透出憧憬。

“这倒……是条新路。”蔡和森用心思量着,“你准备去留学?想去哪里?”

“还没有想定。美国、英国、法国……日本也行,只要能跨出第一步。”

“路费呢?”

“那是新民学会的事。”

毛泽东眉头一蹙。

蔡和森喟叹着:“除了你、章甫、何胡子有薪金,大家可都是穷光蛋一个,哪来的钱?”

萧子升一时语塞。

“润之?”蔡和森见毛泽东一直幽思未语,想听听知友的想法。

“我们的会员,是要力争走出国门,不只是美国、英国、法国,还应该到世界各地去。现在要解决的是:到什么国家?如何去?要作切实的计划才行。”

选了个星期天,十三名新民学会会员,加上上次告假的八位,一起来到禹王碑商议新民学会的大计方针,彼此争说得好不动情!

江潮的浮光,映动着石碑,犹如禹王再生。古史有载:“大禹治水,栉风沐雨,八年于外,三过家门而不入。”这是中国史上的千古佳话。相传禹王就在此处拖过船,故而立碑以示祭奠。

新民学会的会员选了这里作为商议大事的处所,亦是心有寄托的。

“只要能筹到钱,我们学会能拓展到世界上去,那是再好不过!”

萧子升斜倚石碑,似有当年禹王情状:“孙中山四度革命,莫不仰仗海外侨胞的捐助。像在法国做古玩生意的张静江,我们也可以请他帮助。”

“只怕远水难解近渴。”

“哎,润之,”罗学瓒一扶眼镜,记起什么,“你不是在报纸上看到过一个‘华法教育会’吗?”

“嗯。听说会长就是蔡元培先生。”

“那快写封信给杨先生!”

“我们不妨也来个八仙过海,各人多想点办法。”

“只要筹到路费,我们就闯出去!”蔡和森跃跃欲试。

“我提议,”萧子升真犹如出国在即,激奋之情已然不能自抑,“从现在开始,我们新民学会的口号,应该是——出洋,留学去!”

大家虽则兴奋,还是觉得不妥。

“子升,还是我们定的‘宗旨’为口号好。”毛泽东软语纠正着,“归结到底,我们是要开新路,救中国。”

“对。闯出去,再杀回来——根在中国。”

一场应和!

萧子升眉端一蹙,自有思量地辩白:“正是为了救国,才要留洋……”

“好了,联系出国归联系,现在总不能空等着哇;请润之再介绍一下我们的‘大同’生活。”

“我这里有一份报纸,大家可以……”毛泽东掏出报纸一亮。

“哈哈,”萧子升截住了好友,“润之,我记得你是不屑于‘桃花源’的,怎么?”

“不一样。”毛泽东听出话中有音,便直言剖白,“陶渊明是归隐,是避世;我们恰恰相反,是志同道合,一起跟恶社会抗争,是黑社会的一盏灯,火虽小,却光明!”

这确实是他们的一次尝试,一种探索。毛泽东这一批“新民”们不满现实,反对军阀,对“乌托邦”式的空想社会主义抱有模糊的热情。但他们的心是纯洁的,态度是极其认真的,都一心一意寻找一种新的家庭、新的学校和新的社会生活。“当今要务是什么?”——这也是督军兼省长张敬尧同样思索的大问题。他不光自己想,还特地在军务会议上考问带兵的众下属军官。

直面着硕大的军事地图,人人不得要旨,未敢唐突。

张敬尧大手在长沙的西头一击道:“衡阳的吴佩孚,常德的冯玉祥,都是冯国璋的直系,对本帅进驻长沙,一肚子的不满。这里,西南边的陆荣廷、唐继尧还不甘心失败。我们皖军当今要务,就是两个字。”

全场竖耳——

“一是兵、二是钱。让你们去清乡,就是叫士兵开开心,斩几只猪、羊,睡几个女人,随他们的便。打仗要靠他们,不要管死了。”

虽也有几个皱眉的,但大多心照不宣。

“驻守城里的,也一样。只有一条,大面子上要叫我过得去。张敬汤你是管城防的,真有个风吹草动,断不可姑息。管银行的,办矿务的,理商会的,随你怎么天马行空,我惟钱是问!”

“是!”

“既是段总理看得起我张某,要我张敬尧来治理湖南,我也得给总理大人争个面子;你们呢,也得给张某我……”

张敬尧正直白地交代着,一位副官模样的人悄步走来,在张敬尧耳边禀报了什么,张敬尧立时两眼生光:“唔。刚才说哪里了?”

“‘面子’。”有下属提着醒。

“唔,就是这个——面子。”张敬尧不觉中开了个小差,“你们得给我张某争个面子,也给冯玉祥、吴佩孚几个不服气的人看看。好了,张敬舜你把‘镇湘楼’给我早日竖起来,给湖南一个下马威。散会。”张敬尧收住话,一摆手。

军事会议急转直下,在场的将官一时还不及回神。

张敬尧自己可是回过神来了。他匆步赶回自己的督军室。

早恭候着的城隍庙斋公,迭步迎上道:“督军大人,您不是要尝尝鲜吗?我给你送来两位——”

张敬尧鹰眼一瞪,立即勾住靠墙站着的两名哆嗦着的少尼。

“好好。传我令,这城隍庙就交你了。”

“多谢督军厚爱。”斋公合十谢恩,又肃然关照了两少尼,便知趣地返身退出,带上门。

“知道为什么送你俩来?”

两少尼瑟缩着,摇摇头。

“你俩没有开过‘荤’吧?”张敬尧审度着猎物。

“没、没有,出家人不沾荤腥。”

张敬尧仰首大笑,一手将她俩的僧帽抓下。

“督、督军……”

两少尼未及躲闪,大手已摸到光头上。

“大、大人,使不得……”

“什么使得使不得?”张敬尧鹰眼霎时瞪出,“叫你俩来,就是要我高兴。惹恼了我,一把火,把你们尼姑庵统统烧了!”

少尼吓得噤若寒蝉。

张敬尧故意将枪重重地掼到长案上,指令着:“过来。”

两少尼心头惴惴,彳亍着挨将近去。

“跪下。”

哆嗦的腿一软,两少尼几乎身不由己地“扑通”跪地。

“唔,这才像话。”张敬尧鹰眼里淫光逼人,备显出猎人的快意。少顷,他又抓过枪,故意用枪口支起少尼的下颌,近近地鉴赏着道:“把衣服脱了。”

两少尼浑身抖颤:“大……大人?!”

“不想活了?!脱!”随手用枪管在两少尼脸上左右一击。

可怜两少尼泪眼汪然,有如机器人一般,颤抖着解带松衣。

许是触发了天公,白昼如夜,暴雨倾盆,似在宣泄,如在哭泣。尝试着“新村”——大同生活的毛泽东、蔡和森、罗学瓒、张昆弟、陈昌、罗章龙等十几名新民学会会员,在岳麓书院半学斋里,方结束自学,围集在一起。

这“岳麓书院”名气可不小。相传这立在正厅后面文昌阁石碑上的墨绿色的四个字,还是北宋真宗皇帝赵恒的手迹。书院坐落在岳麓山脚,大门两边侍立着汉白玉石鼓浮雕一对,庭院里树影婆娑,清雅幽静。书院内,还有文庙、六君子堂、十葬器堂、湘水校经堂等古建筑,书卷之气,抬目可见。

书院的半学斋,如今被新民学会男儿们“大同”上了。

“今天,‘大同’什么?”

毛泽东一睃屋外的暴雨道:“雨浴!”

众人一呼而起,三下五除二解除了男人的武装,只剩下一条短裤,便嗷嗷叫着冲进暴雨里,真有一股风雨世界的挑战者的气概。他们直趋岳麓山峰巅。新官上任的老牌军阀张敬尧,是不容谁来挑战的。纵然同道中人像冯玉祥、吴佩孚这样的人物,他也绝不买账。

且看看——

犹似从云天压下一般,一栋剑气森森的新楼,几乎真要将湘人镇住,迫压在哀戚呻吟的土地上。

匾额上红绸披戴。红绸下,抓押着一个莫名的“罪犯”。

张敬汤枪口一戳,威逼着:“你敢再说一遍吗?”

“湖南镇不住!”

声落,枪响。“砰!”“罪犯”即刻脑袋开花,扑倒在地。

“开张!”

张敬汤一声令下,爆竹四下炸响。红绸一起,显出赫赫然的匾额——“镇湘楼”。

张敬尧的前任,北军傅良佐司令要“镇湘”,再前面的袁世凯心腹汤芗铭司令也要镇湘——只是显得“温文尔雅”些罢了。

如今张敬尧更为直截了当,干脆把自己独霸湖南的心思外化作镇湘楼!

于是乎,无奇不有了。

他大量从日本进口铜,私铸铜元数万串,占为己有。还觉着不过瘾,又私设“日新”银号,滥印纸币;像铜元票就加印一万万,而且强迫兑换银元,以致市面上纸票如同废纸。如此这般,湖南的金融还有不大乱的?!

灾难性的后果是:一石米,百串钱。一斤盐,四两银。不敢说破了世界纪录,创下全国纪录当可无疑了。

混乱的金融,招致了湖南的大动荡。楚怡小学萧子升居室里,倒是很安静的。

一星灯光下,萧子升写着日记的手,不由得慢慢停下,浮现出于人前所罕见的冥想……

“又是一天,生命就这么熬炼着,空耗过去吗?不。惟有走留洋的路。不如此,不足以改变命运,此生也难以柳暗花明……杨先生也该回信了。”他的心里躁动着一个年轻有志者的奔流。

奔流当然也涌动在过着“大同”生活的莘莘学子的心里。为寻找一方“大同”“新村”的新处所,他们已经跑了不少地方。老在书院里,毕竟多有不便。

这天,在郊外野地里,彭道良发现了什么:“嗳,看——”

众目寻顾,遥望见栉比相连的一片瓦屋与木楼,还背着青山,傍着清溪,是一个清幽古朴的小镇。

蔡和森称叹着:“倒是个‘大同’的好地方。”

毛泽东接着道:“看看去。”

一行人来到小镇口,渐渐觉着异常:

“怎么这么死静?”

“简直像坟窟。”

“呀,这……这是什么?”

众人惊顾:一株苦楝树下,歪斜着一具几近裸体的女尸,下身血污斑斑。

毛泽东不忍目睹了,连连道:“快快,埋起来。”

大家七手八脚,将人抬到沟下,扒土垒石,细致地掩埋好。

“不对哇。”毛泽东从中判断出什么。

“听听!……”缄默中,似可闻得隐隐抽泣的声音,犹如来自地狱的回声。

众人相顾错愕,不觉有点毛骨悚然。

循声而往,小镇里传来的抽泣之声渐渐变得清晰。

看看地下,火堆余烬,猪蹄鸭骨,随处可见。

寻到一围破败的院墙根下,大家悄然收住了脚步:

“像是有不少女的?”

“小心!有两个站岗的北洋兵。”

毛泽东立即省悟道:“她们定是被关押在里头。”

大家的心,刹那间抽紧了。

大院门口两个执枪的卫兵看守着。其中一个,眼光瞟瞟院内:“老哥,我们轮流着,我先去尝尝鲜,你再……”

“急啥?都有份。等连长再抓回一批,人手一个,有你开心的!”

“!轮到你我,还会有好货?怕只有细伢子、老外婆啦!”牢骚一发,这人径自扭头欲去,未待进院,忽闻得一阵响响的脚步声骤然传来。

“站住!什么人?”

来人复如两队“学生志愿军”,由毛泽东领着,昂首阔步。

“混蛋,没长眼!”头前的陈昌一口官腔,气势夺人。

两卫兵一时懵懂,不知所以。

毛泽东一副“总指挥”情状,不屑地一瞟卫兵。

卫兵心一抽,刚要问,被陈昌喝断:“便衣大队长都不认识?叫你们连长来!”

一听叫出连长,倒叫两卫兵懵懂中暗生出一份畏惧。

“连长去贞女庄了。”

陈昌接得毛泽东眼色,厉声喝令:“督军明天生日,叫你们连长赶赴‘一师’,我们四帅张敬汤另有重任。”

恰在其时,毛泽东安置的张昆弟迅跑而来,煞有介事地报告:“大队长,督军让你速回督军府,共商生日大庆之事。”

毛泽东不惊不咋,只是轻“嗯”一声。

两卫兵至此,已是笃信不疑,递上香烟,巴结起“大队长”来。

陈昌立即训斥开了:“还不快去?等挨枪子?!”

“是是!”一卫兵闻命奔出。

毛泽东一口浓重的湘音不敢外露,只能与陈昌共演双簧。见毛泽东手微抬,往里一指,陈昌便顺势扬帆:

“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大哼小叫的!”

“是、是抓来的一帮娘儿们,长官随拣随挑。请请。”

毛泽东一行进得院落,机警地四下察看着,少顷,即随卫兵进内。

把守堂口的卫兵突见同道领着一队人马大步过来,神经质地一颤,问道:“什么人?”

同道两步赶去,悄声通报着。

“原来是……”他心下也一记抽搐,不敢怠慢,随即打开锈锁,“大队长请。”

呻吟的木门一开,毛泽东、蔡和森一行猛可间愣住了——

小至十一二岁妹子,大至五六十岁,一个个衣衫破碎,难掩胴体;有的已横倒在神龛下。

一双双恐惧的眼睛!

一个胆小的妹子,突见来人,吓得憋不住歇斯底里地失声啼叫起来。

“叫你个鬼!”卫兵一声咆哮,顿将啼叫人镇住。

一行“大同”男儿震惊了!

“禽兽不如!”毛泽东忘情地一声呵叱,泄露出一口湖南腔。

两卫兵顿生狐疑,下意识地把枪一横,问道:“大队长怎么?”

“大队长是湖南本地人。”陈昌只得将错就错,故意提醒着,“你们可要当点心!”

毛泽东不再作哑,干脆顺水扬帆道:“你们连长没见过女人吗?看这些老老小小的,统统给我轰走!”

“哎哎,大队长……”

“叫你们轰走就轰走!”“大队长”一冒火,声威并出。

蔡和森一使眼色,同窗闻风而动,佯作恼怒地驱喝开一堂的女人:

“滚!滚!”

“还不起身?”

“快滚你们的!”

两卫兵迟疑着还想阻拦,即被毛泽东喝住:“你们连长要人,叫他来督军府找我;要多少,给多少;你们想要,也给。”

两卫兵愣怔之下,不禁暗暗喜出望外!

蔡和森、陈昌一班男儿,连催带拉,将一堂的女人尽数“轰走”。

直到被带出城区,老少姐妹们一个个还是懵懵懂懂,战战栗栗的,欲走不敢。

“你们不是‘灰面坨?’”一个大胆些的妹子疑惑地问着。

“什么‘灰面坨’?”轮到“大同”男儿懵懂了。

“穿灰衣的北洋兵!”

“你们真的放……放我们走?”

这倒叫这班热血男儿发急了,又不便回首顾探:

“快走,乡亲们!我们不是什么‘灰面坨’。”

“再叫抓着,我们可救不了你们啦!”

“快回家!”

恶梦顿醒。一个个同胞姐妹哭着、笑着、叹着,两三个一伙地舍命飞逃。有几个蓦然醒悟过来的,又半途折回,冲天降的这班后生子恩人俯身行了大礼之后,这才飞快地没入谷地、丛林。从庙堂里出来,毛泽东、蔡和森一行并没有丝毫救下弱女子的快意,一个个心思沉重,步履艰涩。他们不能不反思……

毛泽东心里在苦痛地解剖着:“严酷的现实,破碎了我们‘新村’大同生活的美好尝试,空想社会主义——此路不通。”

是哇。寄宿在半学斋里过着“大同”生活的莘莘学子们,这回是彻底地失眠了。

山地的子夜,一风吹过,林涛呼啸。心潮逐浪的十几位报国学子,一个个只觉着心际、耳畔老是汩汩的,也未知是——

心潮?还是林涛?

须臾,毛泽东的目光又回落到被张敬尧严禁,可还是从民间报纸里捅出来的报道上:

……新化市面百业昂贵,闭门停业,十室九空,贫民、小民齑粥尚难自给,工匠佣作生活不能自谋。县城十余里外土匪出没,肆行抢劫或掳人,勒赎烤烙,强奸妇女,焚毁庐舍。兵燹余生,益之以饥馑,又益之以疾病,实为数百年来未见之奇灾!

仿佛远在天涯,又宛如近在咫尺,凄怆揪心的歌谣幽幽传来:

灰面坨、灰面坨,

抢了我鸭,

夺了我家鹅,

还要……还要强奸我的老外婆!

……

幽幽的哀歌,如雷贯耳,震撼着失眠的学子。

毛泽东慢慢又睁开双眼,忧虑的目光直趋窗外昏沉的夜天。

他和会员们焉能不知,时下悲观的亡国论有如“风烟四起”:

“社会坏了,人心坏了!”

“没有救了!”

“中国将亡!中国将亡!”

“……”

这可不只是湖南,而是神州古国从东西南北中发出的哀叹!

毛泽东痛苦地自我解剖着:“美好的‘新村’生活虽能陶冶我们的心灵,却无补于军阀混战的大社会。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

他决然地欠身坐起。

见毛泽东坐起,同窗诸友也一个个先后欠身坐起。

蔡和森一吐闷气道:“润之,要补救社会,得想新的办法!”

“嗯。新的!”晓未破,夜未尽,天光惨淡。

“新村”的学子们在书院水井头互浇着井水,开始了求索“新的”一天。

“章甫。”一声亲切的呼唤,顿叫光身大男儿好一阵窘迫。

“哟,是章甫兄的堂客!”

陈昌不解地问:“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他堂客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道:“毛先生的信。昨天断黑到的,我一看是北京发的,就送来了。”她叫毛秉琴,陈昌的爱人。

陈昌接手一看落款,不由得扬臂一呼:“杨先生来的!”

这一唤,着实非同小可!从不光身于人前的这班严肃书生,竟也不顾“纪律”,赤条条地一个个蹦将过来。

毛泽东撕开口子一抽,信页上熟识的字迹便跃然入目:

润之、和森诸位:

你们的“大同生活”不知试验得如何?念念!告诉你们一个你们一直惦挂的消息。我已和“华法教育会”会长蔡元培先生商妥,欢迎你们来京,具体洽谈赴法勤工俭学事宜。我看,这倒不失为你们新民学会进取的一条新的路。润之、和森若愿来北大求学,诚所欢迎……

“喔!——”

苦苦思索与探求中的会员们欣喜若狂,又无以宣泄,竟然破天荒地将陈昌堂客毛秉琴抬将起来。

“要死了,快放我下来!你们疯了?!”

哪听她的?赤条条的光臂、裸肩,将毛秉琴彩轿似地哄抬得凌空旋舞。

毛泽东毕竟多次经过“烈风雷雨”的洗礼,心中虽也感奋,人却静如水井,与蔡和森具体商议着什么。

“咳,你们都中邪了?!”

随着一声呼喝,赶来了挺鼻抬脸,意气昂昂的萧子升。

“先生们,看——”他亮出一张明信片,“杨先生来的,我们可以去法兰西啦!”

大家兴冲冲地回到半学斋,穿了衣裤;一个个尽扫愁容,争相倾诉着,洋溢出冲决罗网的霍霍锐气!

1918年6月23日,蔡和森受新民学会之托,先行赴京;不久,便飞书催请毛泽东主持此项工作。同年8月15日,毛泽东、萧子升偕同会员罗学瓒、张昆弟、罗章龙、萧三等二十四人,第一次奔赴中国首都北京,开始了一次对于新世纪的探求。

湘江,激扬的浪潮,载负一船报国赤子,滚滚北去。

汽笛有情,破空呼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