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布雷大传》“要死得清清白白”


时已深夜,陈布雷根本没有睡意,他知道这是他留在世上最后的几个小时,他想要将身体沐浴一下,死得清清白白。沐浴之后,换了里外衣衫,在外面穿了一件棕黑色的马裤呢长衫,坐在写字台旁,燃起一枝香烟,顺手拿过一张12日的《中央日报》,随意浏览一下,头号新闻的几个大铅字很是触目:

中央党部举行总理纪念周

蒋总裁对军事、政治、经济进行动员

蒋介石的讲话有几千字,陈布雷只是瞟了一下。蒋介石说:“……最近东北重要据点锦州、长春、沈阳相继沦陷,加以共军到处造谣,人民心理为之动荡不安……大家还记得当九一八事变发生,东北三省沦陷时,不仅全国人心惶骇,即全世界各国亦莫不为之震惊,现在东北军事遭受严重损失,当然要使全国同胞发生九一八那时同样的心理……我们前线指挥官廖司令官耀湘以下各级官兵,终于全军殉职,壮烈成仁……各位可以相信,我一定有转危为安的把握,务必坚定确立自信……”

陈布雷把报纸掷在桌上,仰头苦笑,他想:在这种时候还要固执己见,还要靠谎话过日子,这怎能不垮台呢!陈布雷最了解一些战报和内情。什么壮烈成仁,往往这里追悼表彰死者,那边实际上已投诚起义了。陈布雷连连苦笑,但又感到不是滋味,难道这能与九一八相比吗?那是日本入侵啊!可是现在说到底是内战,双方不都是炎黄子孙吗?陈布雷又拿过一张信笺,握笔疾书,给几个兄弟留言:

四弟、六弟、八弟:兄患严重之心疾久矣,民国三十二年及三十四年均因自感体力衰弱,力不从心,曾数度作自绝人寰之想,而皆因临时之故障以中止。今年春夏之间,虽工作积极,而所接触之多可悲愤之事实。我不欲责人,只有责己。7月下旬以后,神经已陷于极度衰弱。今时局艰危,而兄无能,近日心绪疲敝,脑力不能集中,精神之痛苦非语言所能形容(最近工作关系本重要,而兄自念身心实丝毫无能为役,焦急不可言喻),今竟不能自抑,而与我弟等长别矣。先父殁年仅49岁,兄已过父年10岁,弟等不必为我悲。我在此时期作此自了之举,实为无可恕之罪愆,然实出于无可奈何,今以后事累弟等,内心只有十分疚戾。七弟在海外,五妹、八妹、九妹不及一一留书告别,今后唯祝天佑中国,大局转危为安,只望弟等各自珍重。允默今后孤苦可怜,我意彼可返居沪寓,惟弟等常常看顾而扶助之。临书依恋,不胜手足分离之痛。彦及手书

陈布雷兄弟8人,有的早亡。四弟训慈,任浙江省立图书馆馆长;六弟训悆在沪任《申报》总编辑兼总经理;七弟训惠在海外;八弟叔同,任职南京中央社。陈布雷与兄弟之间堪称孝悌。

陈布雷给兄弟留言完毕,故乡浙江慈溪县二六市这个山明水秀的小山镇依稀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少年时到离故乡20里许的慈湖之畔的慈溪县立高级小学读书,兄弟同行,湖光山色,风光依旧,他乡游子,却不能回归故乡了。陈布雷想起了1937年慈溪县立初级中学校长陈谦夫乘他返乡之便,请他到学校讲话,陈布雷别的没有说,他对着莘莘学子谆谆劝讲道:“慈中可以说是我的母校,因为我在慈中前身慈湖高小读过书,我每次回乡,总要到这里走一趟,来看看我的母校。一个人像一棵树一样,无论长得怎样高,最要紧的总是根本,不能忘本。”唉!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可是现在却只能魂归故里了!

这里天已近五更,寒气袭人,可是陈布雷却不觉寒冷,他又燃起了一枝香烟,心想,这是最后的时刻,必须来得清白,去得清白,把所有的事交割清楚。他先写了一封遗书致中央政治委员会副秘书长洪兰友,托照料中政会之事。又写了一封遗书给张道藩,托移交“宣传小组”账目及单据。最后,留函蒋君章、金省吾两秘书,其中一段话表示了决绝之心说:“我已无生存人世之必要,故请兄等千万勿再请医生医我(医我我亦决不能活,徒然加长我的痛苦,断不能回生也)。”关于死后如何发表消息,陈布雷留言:“不如直说‘△△从8月以后,患神经极度衰弱症,白天亦常服安眠药,卒因服药过量,不救而逝’。”至于文件放在何处:“有小箱一只,标明BSS,内藏侍从室时代历年所办有关外交文件卷夹……”还有呈委座函,托谁呈阅……。此外一再表明:物价日高,务必薄殓、薄棺、薄埋等。陈布雷在留秘书函中说,床下新皮箱内,尚有金圆券700元,嘱赠陶副官300元。陈布雷确实是两袖清风,在国民党的高级官员中是罕见的,因为当时米价已合金圆券三百几十元一石了。

远处传来晨钟声,其声悠悠,宛如慈溪故乡寺院内的钟声,天已露白。陈布雷取出两瓶安眠药,吞下了一瓶,又吞下了大半瓶,喝了一口水,环顾了一下四周,和衣躺到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