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桥中华民国史》世界经济危机:中国的边缘地位


研究中国在本世纪30年代的国际事务,必须从1929年爆发的世界经济危机入手。这次危机主要殃及先进工业国家,它们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竭尽一切努力以重建贸易、投资及其他形式的经济活动战前模式的国际秩序。20世纪20年代的重大历史事件——美、英等国恢复与战前等价的金本位;德、法、意抑制可怕的通货膨胀螺旋上升;协商解决债务和赔偿问题——与中国几乎没有什么关系。中国贸易从来没有超出国际贸易总额的一个很小份额,而外国在中国的投资,与在日本或在欧洲国家相比,是微不足道的。作为战后国际经济体系主要支柱的美国,没有扩大对中国的贸易和投资。美国商品和资金找到了其他更有吸引力的出路,特别在德国和日本。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20年代世界经济舞台上无足轻重的中国,却安然度过了那场全球性经济萧条的灾难。作为一个农业占压倒优势和以白银作为法定货币经济的国家,中国起初没有受到工业国家间危机的影响。物价的急速波动、长期的失业、以及低增长率在中国并不新鲜;然而像挤兑黄金、汇兑不稳定以及数以百万计的工厂工人失业之类的资本主义困难所造成的具有破坏性的冲击,并没有在中国出现。当美、英和其他工业国家失去一切秩序感和平衡感,忙于采取各种补救办法和应急措施以应付危机时,中国在1929年后仍然能一如既往地坚持下去。外贸量在1929—1930年之间保持稳定,而在1930—1931年之间则增长20% 以上,1929年,新的关税税则生效——这是国民政府采取断然外交政策的产物——海关税收增加了一倍多。此外,1930年后改以黄金代替白银征收进口税,使政府从国际市场银价波动的影响中解救出来。尽管实际上银价下降了,但它的直接效应是减少了中国的长期逆差,并使中国对外国投资者更具吸引力。在工业国家正经历严峻的苦难时,上述种种导致了相对的稳定感。

对欧洲列强来说,国内稳定是由1925年洛迦诺公约产生的国际合作的框架维持的,1929年后开始瓦解。德国改革派从左右两个方面重新对战后条约结构进行攻击,要求彻底与外部事务脱离。这些人声称现在德国必须大胆地设计自己的道路,而不要保持国际合作。在正常情况下,德国的这种倾向会引起英、法和其他国家竭尽全力维护战后国际主义的框架,并通过密切磋商和国际联盟处理出现的危机。非常不幸,国际合作曾被视为与1929年后面临严重危机的经济关系体系是同一回事,以致不久即在欧洲各改革派团体间丧失信用。国际主义代表了很快失去信任和威望的领导层的观点。

日本的情形与此相似。在那里,政治和经济的领导层也曾限定该国的外部事务按西方资本主义工业国之间的合作方式来处理。他们对这种方式的忠诚使政府迟至1930年才采取步骤——证明是不明智的——恢复与战前等价的金本位。日本是最后几个采取这一步骤的国家之一,而在1930年正受全球性萧条冲击的事实,使政治领域对现状不满的两个极端的团体都不喜欢政府。因为美国曾经是战后日本经济和外交关系的支柱,所以国内危机明显受外交的牵连。迟至1929年,鹤见祐辅这位有头脑的战后日本国际主义的代言人还写道,美国时代即将来临,那时美国的价值观,观念以及商品将成为全世界的模式。但正是这种观点在经济危机爆发后受到了攻击。当美国正在经历严重的经济困难,它在世界贸易中的地位正在动摇时,日本政府、商业和学术界的领导人似乎过于倾向美国。左右两派的评论家不断提高他们的调门,反对这一现状。1930年11月首相滨口雄幸在东京火车站遇刺身亡,显示出他们也会采用暴力。四个月后,下级陆军官中的一个阴谋被揭露,这个阴谋筹划一次政变,以摧毁政党政府,代之以军事独裁。

正当德、日两国国内力量如此反对战后国际合作体系,并削弱那些支持该体系的人们的力量时,中国的政治却正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在十几年里,至少在名义上第一次建立了全国性的政府。因为有些集团和党派不愿服从南京政府,所以反蒋情绪强烈。尽管如此,南京政府因在修改不平等条约方面赢得了列强明显的让步并奠定了国家建设的基础,享有声望和地位。尽管军阀、国民党反对派、共产党人及其他人士继续阻挠蒋介石及其政权,但是应当指出,并没有严格界线区分这些人是当权者还是非当权者。蒋介石能达成临时协议获取一些潜在对手的合作,而不少曾为其他政权工作的官员和将军愿意加入新政府。

上述两种因素——中国在国际经济关系中相对的无足轻重与其国内日益统一——提供了1931年后国家困扰的背景。在满洲事件前夕,蒋介石的权威,在经历了来自某些军阀和国民党反对派的严重挑战后,稳步扩大。在经济上,中国的财政比很多工业国家好得多。由于银价下跌,贸易收入确实开始下降。但是这有在短时期内增强工商业活力的效果。毫无疑问,没有什么能敌得上正在影响工业强国间国际货币和贸易的混乱。中国肯定需要海外贷款和投资,但可以预料,这场经济危机将在长时期内使得从国外借款变得困难。不过,中国可以指望重新获得对外国企业的控制,并通过对关税、国内税、货币以及管理系统的改革,筹集到足够的资金来着手十分需要的建设项目。由于所有这些原因,中国的领导、官员和政论家在本世纪第四个十年初展望国际事务时,抱有乐观和坚定的信念。

恰恰相反的感觉、期望和设想导致日本人采取侵略中国的行动。按日本改革派——陆军军官、右翼反对派、某些知识分子以及通常对领导不满的人——的观点,中国正变得越来越团结和强大,而日本却在无望地摸索走出国内困境的道路。有了这样的感觉,沈阳事件的设计师们——石原莞尔、板垣征四郎等——得出的结论是简单而直截了当的。他们应排斥国际主义作为国家政策和生存的基础。他们也应摒除中国以足以威胁日本权利和利益的统一强国出现的可能性。不论怎样,国际主义似乎正在整个世界消失,而与此同时,中国正在努力维护它的主权。如果日本要继续作为一个能生存下去的国家,唯一可行的解决办法似乎就是大胆地将中国置于日本的彻底控制之下。

为建立对整个中国的统治是否有一个系统的计划——一个在1945年后审问战犯时所说的“阴谋”——是难说的。的确,如果日本人——无论军人还是老百姓——没有把国家的命运与某种程度的控制中国联系在一起,就不会出现满洲危机。这一过程开始于19世纪末,而日本的几代人逐渐认为这种控制是必要的。然而这种支配势力有许多因素。一个是军事和战略的,与日本的实力与其他强国实力的对比有关。他们认为中国之所以重要,并不在于它自己有权利成为一个军事强国,而在于它可能成为日本面临的潜在敌人,特别是俄国的一个基地。第二个是地理和经济的,反映了一个缺乏自然资源和完全依赖外贸的国家的生存条件。很简单,中国曾经是大豆、铁、棉花和其他货物的主要供应者,同时还是占日本出口总量1/5 到1/4 的市场。第三个因素更多是心理和文化的。日本人认为,作为一个曾成功地进行自我变革并结束了西方支配的亚洲国家,日本有义务,甚至有权利,来领导其邻国,特别是中国,走向类似的变革道路。最后,也许比上述因素更为重要,是国内因素:以这样的方式来理解国内与国外事务之间的联系,要求强硬的外交政策只不过是重新调整国内社会和政治优先事项的运动的反映。

改革派的进攻采取要求国内改造的方式,以便在日中关系中推行新政策。在1931年9 月的沈阳事件之前出现的阴谋、暗杀和武装政变的企图不是偶然的。这是将结束商业、官僚和‘自由’知识分子统治的国内改造运动的对外对应物。然而这并不意味改革派想回到工业化前的过去。除少数几个‘平均地权论’的鼓吹者外,那些阴谋家和他们的支持者认识到经济增长的需要。事实上,他们的想法是利用满洲的空间和资源来实现国家的工业化,提高农业产量以及普遍的福利。沈阳事件前夕,在满洲的23万日本平民既是日本经济衰败的象征,也是日本经济希望的象征。在阴谋家们的眼里,他们也体现了国家领导层的失误,后者似乎忽视了在满洲的同胞们的利益。在本土的政府似乎很满足,不关心他们的处境,只想到国内的稳定和秩序是国际秩序的前提。

然而,当满洲的日本人发现自己正在成为被唤醒的中国爱国主义的靶子时,形势变得更加严峻了。到1931年,满洲的对外事务已被置于南京的控制之下,东三省成立了新的运输委员会,计划建立一个统一的铁路和电讯系统,并在满洲各省会建立了国民党分部。尤其明显的是中国人热心于建筑自己的铁路来削弱南满铁路,开发葫芦岛港与大连抗衡,并通过拒绝延长租借地或阻止本国劳工为其工作以逐步遏制日本的矿业和林业。在满洲的高丽移民是数量最多的在中国的“日本人”,他们在从事农活时遇到愈来愈多的困难。正当间岛的高丽农民为逃避日趋恶化的经济状况被迫迁越鸭绿江时,中国当局禁止当地居民出卖或出租土地给外国人。

于是,中日在满洲的冲突是一场正经历严重经济困难的工业国与决心恢复并维护国家主权的农业为主的社会之间的力量的抗衡。由中国人袭击在满洲的高丽农民而引发的直接对抗是象征性的。高丽人是日本迅速工业化的受害者,殖民政权使他们无家可归,无地可种。在日本人看来,这些高丽人是最无足轻重的一部分人,但他们在满洲的状况,却受到日本当局的关注,因为他们指望该地区能减轻国内的经济困难。另一方面,在中国人眼中,为了国家的重建和国内的稳定,防止外国进一步的蚕食是至为重要的。日本的经济困难是它自己的事,而解决这一困难不应以牺牲中国的主权为代价。中国人也许会说:真是太糟了,日本在满洲企业的收入下降,几万名日本人失业,南满铁路正经历历史上最严重的危机。但在中国人看来,这些是全球性衰退的结果,不应责备中国的收复主权运动。然而日本人却相信,如果没有中国对他们既得权利的攻击,他们就不会这么痛苦。日本的旅馆、餐馆、建筑承包商以及娱乐场所的营业额都在急剧下降,而且他们确信,这都是中国造成的。只要日本采取有力行动并抵制中国的抗日运动,一切都会恢复正常,而日本的权利也会得到保障。

世界经济危机就这样为满洲事件的爆发提供了直接的背景。对于被卷入这一事件的日本人来说,满洲不是中国的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它应是日、韩、满、汉和其他民族——在日本引导下——共存共荣的一个区域。他们确信,日本有必要的军事力量、资金和技术,足以使这个地区变为经济发达、安全和稳定的乐土。引用1931年7 月满洲青年联盟发表在小册子上的话说,在日本的控制下,满洲不仅会减轻在本土的日本人的苦难,也会减轻中国“无产大众”的苦难。首先果断的行动会给日本带来光荣、威望和扩展,现在就亟需采取这种行动,为人民提供目的意识和民族自豪感。

显然,按照这种想法,国际性这种考虑就没有多少余地了。满洲的关东军及其支持者把战后国际体系等同于文人政府的“屈膝”外交政策——旨在华盛顿会议条约的框架内,通过和平谈判,安抚中国的民族主义者和解决棘手的争端。由于这些条约涉及与西方列强也有关系的问题,遵守华盛顿体系曾使日本愿意同这些强国合作以维持东亚的和平与稳定。因此,对外相币原喜重郎来说,中国不是日本面临的最根本的问题。最关键的问题是日本的国际主义外交:与美、英和其他先进工业国家合作的外交政策,只有执行这种政策才能保证日本成功地进行工业化和和平地发展经济。当然,作为市场和原料基地,中国也是重要的,但是,中日关系本身不会是孤立的;它是国际关系总体系的一部分,而日本作为一强对这一体系承担责任。

这样在满洲的对抗就成为全球发展的一部分,国际秩序与国内秩序之间微妙而不稳定的平衡在全球发展中不断遭到腐蚀。日本的“激进分子”和别处的激进分子一样,不愿致力于维持国内和国际秩序。他们决心无视这一切考虑,并大胆地实施他们自己的国内政治事务的计划和作为这个事业一个不可缺少部分的日本在满洲统治的计划。1931年9 月18日的沈阳事件是第一个决定性的步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