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桥中华民国史》科学与人生的论战


在新传统的出现和在澄清中国科学一词的意义当中,1923年由张君劢发起的“科学与人生的论战”是另一个重要环节,张君劢是梁启超的年轻伙伴,研究德国哲学的学者。他主张科学不能解释人,因为人生是主观的、直觉的、自由意志的,而且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独一无二的,这种主张反映了他对新康德主义的研究,也反映了德国“自然科学与精神科学”的论战。和梁启超不同,张君劢深知与英美经验主义传统相反的德国哲学。不过,他似乎能很快地从康德认识论的怀疑主义转到王阳明宇宙论的直觉主义。

知识分子当中最具体地讲述科学的丁文江,接受了张君劢非难科学普遍性的挑战。从严复著作中最初论述这一问题起,“科学”一词在中国就表达了一种必然真实的确定意义。从一开始,关于科学的流行的概念是培根归纳主义的概念,这种概念在《穆勒名学》(严复译)中表述得最全面。杜威的科学方法论及其集中注意力于经验和实验,无疑符合这一传统,尽管他对英国感觉论的经验主义很有保留。从严复到毛泽东,对赫伯特·斯宾塞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和马克思主义这样的思想体系是以归纳法的观察得出的概念为基础的信念,不管怎样,似乎还没有什么怀疑。自然科学的力量更多地在于数学- 演绎假设的力量而不仅仅在于观察和实验的方法,这种认识在中国没有赢得多少拥护者。

丁文江的观点的基础是毕尔生《科学的语法》的实证主义认识论,毕尔生坚决主张,科学提供了人对感性材料进行组织和分类的唯一方法,感性材料是人和他决不可能“完全”了解的外在世界之间的唯一联系。这种观点与西方认识论的怀疑主义少有关系,它对科学的看法并没有离开归纳主义传统。如费侠莉在第7 章所指出的,丁文江的地质学科学研究正是一种观察- 分类的科学研究。这次论战的其他参加者如吴稚晖、胡适和这时已成为共产主义者的陈独秀,倾向于不理丁文江的(和杜威的)认识论,坚决主张,科学支持吴稚晖所提倡的那种夹杂有道- 佛思想的空想的机械唯物论,或者支持马克思主义真正的新社会科学。胡适和陈独秀同意科学是控制自然界和社会的工具,同意科学动摇了张君劢那种个人具有“内在”精神道德改造力量的信念的基础。除此以外,这场论战只不过表明了这样的事实,即科学一词本身不再提供任何共同一致的基础。

张君劢的论点和他随后的发展再次表明,更有生命力的新传统主义的核心总的来说是新儒学思想,尤其是王阳明的思想。

对于王阳明在五四以后传统思想中的中心地位这一点,应略加说明。不打算对这位明代的哲人和他的追随者进行分析,要说的是他对梁漱溟、熊十力,甚至蒋介石这样一些不同人物的吸引力。首先是这样一种信念,即联系人和宇宙存在终极原因的精神- 道德良知是精神- 道德生活的源泉。这里我们所了解的,是以直觉为根据来否定西方笛卡尔以后的认识论的怀疑论和“无价值”宇宙的观念。虽然王阳明的直觉使他得出与儒家道德- 政治价值协调一致的结论,但他对“内省”的依赖本身便有可能脱离传统儒家对“外在领域”的看法。对比之下,朱熹强调必须“格物”以致知,似乎使他牢牢地和传统体系的“物”结合在一起。最后,王阳明强调,个人只有在具体社会情况下活动的过程中才能致良知,这至少为在世上发挥作用提供了相当强烈的动机。

新传统运动中最著名的人物之一是梁漱溟。他在少年时代受的是严复和梁启超提出的全盘西化方针的教育;在1911年以后的令人沮丧的年代里,他没有被卷进“新文化”阵营。他的父亲梁济是儒家道德的相当生动的榜样,这个权威性的榜样足以使他拒斥鲁迅对传统的全盘否定的看法。相反,他先是在佛教,然后是在王阳明学派的新儒学观点中寻求慰藉。

我们在这里将不详述他1921年的名著《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只是说明,它对西方的概念在主要方面近似梁启超。中国文化的精髓在于它很早就发现,人类根本的特点是其精神- 道德的本性,如果不受阻碍,这种本性既可导致内在的和谐,也可导致人与人之间亲密无间的同情。中国文化在历史上很早就获致这种直觉理论,付出了它的代价。虽然西方重视物力的文明导致梁漱溟所认为的畸形的资本主义消费社会,但也导致它发现了满足人类基本需要的方法。中国需要这些方法的帮助,但不能以丧失它的精神基础为代价。梁漱溟完全同意王阳明哲学的积极行动的推论,也似乎和王阳明一样,确信儒家学说对社会和个人的真实性质的明确推论,也就是儒家学说对“外在”和“内在”领域的推论。正是这种确信导致他逐渐对已经在进行的“乡村运动”发生了兴趣,这一运动是晏阳初、陶行知等“西化人物”支持的。按照他的看法,中国农村的广大群众还没有被城市资本主义的腐蚀性影响败坏,但却因贫穷、贪污腐化、动乱这无数的弊端而受苦。

1930年以后梁漱溟在山东邹平县的教育和改革活动,是以反对政治官僚主义道路为基础。蒋介石试图把王阳明“自我修养”的观念和他自己那种合理化的现代官僚主义- 军事化国家的梦想结合起来,在梁漱溟看来,这似乎不解决问题。在贪污腐化、军事胁迫和暴力极为普遍的情况下,哲人只有通过与农村群众直接接触才能施加道德影响。从某个方面看,梁漱溟和延安时期毛泽东的一些想法多少有点相似。盖伊·阿利多认为梁漱溟关于道德上反省或小组上听取自白、关于农村教育重新确定方向的某些看法,在他们1938年那次著名的会晤之后,可能的确对他的朋友毛泽东有很大影响。不过分歧仍然很大。梁漱溟纲领的基础不是回避现存政治结构,就是由于别无选择而支持好心的掌权者(在这方面而不是在其他方面他和胡适有相似之处)。毛泽东的纲领是以马克思列宁主义无保留地承认残酷的权力竞赛为前提。对梁漱溟来说,试图建立他自己的政治组织就是否定他自己关于权力的道德基础的儒家看法。当然,在这一点上,他很像先前的孟子,孟子设法掩盖“三代”盛世的暴力起源。毛泽东主义利用改造农村作为建立军事和政治权力基地手段的这一意向,无疑已经使梁漱溟联想到共产党的工作将来有败坏的可能,尽管他赞扬共产党的工作。1953年梁漱溟果然指责说,中华人民共和国采用一种斯大林主义的发展模式正是这样一种官僚主义的败坏的表现。不过他自己却找不到把他改造农村的活动从政治环境的变迁中隔离开来的办法。

梁漱溟的儒学直接把他导向行动的领域,而熊十力及其追随者唐君毅、牟宗三等则不相同。熊十力(1885—1968年)是一个颇有个性的“边际”人物,尽管他曾短时间卷入革命的政治斗争,但他所受教育的主要内容没有超出传统文化的框架。和在他之前的一些人一样,他最初为“唯识宗”所吸引,然后又受王阳明影响,回到儒家的信念,认为人类的道德生活至为重要。和梁漱溟不同,他和他的追随者都不赞同立即行动的方案,尽管他们承认他们学说的社会含意。要阐明他们直觉主义哲学的基础并为它辩护,他们似乎需要投入全部注意力;这和梁漱溟不同,梁漱溟似乎对自己的“贤明”十分自信。托马斯·梅茨格认为,在唐君毅著作中看到的那种宗教- 伦理乐观主义和对“贤明”能力的信心,当其脱离了旧儒家外在的体系时,能够成为一种狂热信心的基础,即相信改造整个社会是可能的。他认为,就一个未被承认的层面看,毛泽东也有这种“传统的”信心。不过,事实上唐君毅、牟宗三和熊十力(他1968年去世之前住在中华人民共和国)不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实现了他们的梦想,继续专注于与现存个人生活问题有关的他们的信念。

新儒学的一种完全不同的类型以冯友兰为代表,他在美国接受训练成为哲学家。和梅光迪一样,他在哲学上受到西方盎格鲁- 撒克逊的启发。如果说他是“新传统主义者”,那么他的传统主义显然属于一种世界性的类型。他曾专心致志于那种20世纪早期美国和英国一度盛行的柏拉图学派的“新实在论”,他深信其范畴可以应用于朱熹的思想。值得注意的是,新实在论在西方强烈反对占优势的认识论的怀疑主义传统。新实在论的一些支持者的确准备接受一种柏拉图学派的解释,即数学和逻辑真理是客观的、永恒的形式。冯友兰似乎深受那种古希腊理想的影响,即理智的沉思是获得崇高意识和超然于人类日常生活纷扰的意识的途径。根据这种看法,科学不仅仅包括努力应用逻辑- 数学概念来达到控制物质世界的目的。对“贤明的”人来说,科学还包括对数学和逻辑“形式”之美的沉思默想。按冯友兰的看法,这包括理智的沉思,但不包括神秘主义。因此,冯友兰在寻求与他的观点相当的中国思想时,引起他注意的便是他所理解的朱熹的理学,而不是王阳明“反理智的”心学。他把朱熹的“理”解释成柏拉图学派的“范型”;这是否妥当,还是一个大有争论的问题。不过我们不必怀疑,冯友兰相信他已为他的基本观点找到了一个中国的框架。

这种观点一点也不意味着否定他同代人对社会和国家的关注。相反,冯友兰在30年代很可能接受一种准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决定论的看法。历史和自然一样也有它自己的主导结构——它自己的发展“形式”,冯友兰很可能按照基于经济决定论观念的历史进程诸必然发展阶段来考虑这些形式。根据这种看法,道德行为也就是适应特定社会- 历史发展阶段的要求的行为。按照他关于实在的沉思,“哲人”是超越历史变迁的人。在其道德- 实践的生活中,他能适应历史的要求。这种哲学导致他欣然接受中华人民共和国,但这并不能使他免受后来的烦恼。

应当补充,所有这种种传统思想在香港、台湾,甚至在海外华人知识分子中仍有其影响,仍然是范围更广的20世纪中国思想史的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