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庆龄》09章 赴莫斯科

1927年8月

武汉政府1927年7月叛变革命之后,宋庆龄经过同鲍罗廷、陈友仁和邓演达商量,决定去莫斯科。

这不像有人说的那样是“出逃”。她可以安安静静地住在上海法租界的家里,她的亲属早就这样劝过她。如果出国,她也可以选择某个西方国家,宋家的人会非常乐意负担她的全部费用。

相反,她却选择了苏联。这是有意地、鲜明地反抗那些借国民党之名、行背反孙中山三大政策之实的那些人。她作出这一选择的精神决定了她以后的整个人生,也为此后中国革命的天翻地覆的变化并在22年后在共产党领导下取得胜利作出了贡献。

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不久前在国民党得势的地区以及稍后武汉政府控制的地区都是公开宣布的。但现在在中国,三大政策的谈论只能在地下或者在发生新的革命起义的小块僻远地区进行了。

苏联已成为唯一的地方,从那里可以大声宣扬三大政策,给那些在溅满鲜血的中国土地上重新组织起来的劫余的革命力量以鼓励和宣传。此外,由于三大政策是孙中山革命一生的总结,而那些背叛者又自称是孙的继承人,所以使人们看到孙中山的年轻的遗孀和最亲密的伴侣站在捍卫孙中山遗教的队伍前列,将像一道政治上的闪电,使人震动。

在那些严酷的、充满暴风骤雨的日子里,这位年轻妇女承受着比武汉时期还不知大多少倍的压力。来自国民党旗帜篡夺者的威胁利诱连续不断。来自亲人们的压力中有她所爱的母亲的凄惶之泪。但她一回到上海,就毫不含糊地说明了她的立场。在7月30日合众社记者古尔德再次访问她时,她一举戳穿了南京蒋介石新政府所散布的她可能在这个政府中任职的谣传(同时也是一个试探气球)。她尖锐地指出,“在国民党现行政策不改变之前,余决不参加任何活动;于革命事业不纳入中山主义轨道内时,余决不担任任何党务。余非叛徒,亦非骑墙,且与南京政府毫无关系也”。

8月1日,在江西省会南昌的北伐军部队起来反对南京和武汉的革命叛徒。领导这次起义的是以周恩来为首的共产党人组成的核心,包括久战沙场的朱德、贺龙、叶挺和刘伯承。为了重申共产党和仍然忠于革命的国民党人之间的联盟,在起义后成立的革命委员会中包括了宋庆龄、何香凝和邓演达,还有郭沫若等左翼知识分子和国民党将领张发奎(本来期望他会支持,但未实现)。虽然起义因遭受挫折而失败,但它创建了第一支由中国共产党独立领导的军队,从而改变了历史。(8月1日现已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建军节。)

在上海,不少人企图用恫吓或诱骗使宋庆龄宣布不参加南昌的革命委员会。前不久还是武汉国民党领袖的汪精卫也写了一封信——现存上海宋庆龄故居——明显地对她施加压力,要她同共产党分手。但她统统加以拒绝。

她签署了8月间由22位国民党中央机构前高层领导人联名发表的声明。签名人中包括以个人身份参加国民党的共产党人毛泽东、董必武、林伯渠、吴玉章、恽代英和邓颖超。声明痛斥蒋介石和汪精卫都是“孙中山遗教的叛徒”、“投向帝国主义的逃兵”和“新军阀”。

(一)决定性的行动

高潮是她在8月22日发表的《赴莫斯科前的声明》。她在声明一开始就指出;

“中国如果要想作为一个独立的国家在现代各国的斗争中生存下去,就必须彻底改变半封建的生活情况,并以一个新的现代化国家代替那存在了一千年以上的中世纪制度。这一工作必须用革命的方法来完成。因为国内军阀的腐蚀和外国帝国主义的侵略内外夹攻,不允许我们有那样漫长的时间来采取逐渐改进的办法。”

把现代化作为中国的主要目标,这在今天仍然有效,而“必须用革命的方法”为中国的现代化铺平道路,则已为历史所证实。

从一般真理,她进而谈到具体任务和政策:“为了铸造一个合适的革命工具,孙中山于一九二四年冬在革命的基础上改组了国民党,制定了三大政策的行动纲领来加强三民主义。第一项政策号召吸收全国工农参加革命工作,取得他们的支援。工人农民是两大基本群众……代表全国约近百分之九十的人口。他们在数量上既然如此众多而且应该是革命的最主要的受惠者,那末,如果我们要使革命运动具有生命,和切合实际,很显然地就必须把他们吸收进来。

“孙中山所制定的第二项政策,认识到……国共两党有合作的必要。中国共产党无疑地是中国内部革命力量中最大的动力。”(着重点是本书作者加的)

中国革命的动力是共产党——这是宋庆龄从历史中得出的新的教训,现在作为她自己的看法第一次公开发表出来。这个看法她一直保持到生命的终结。

接下去,她谈到国际方面:“孙中山的第三项政策是关于国民党联合苏联这个基本重要的问题……他认为中国共产党在国内所有革命力量中最为活跃,同样地,他认为苏联在世界上所有革命力量中最为壮大。他相信,国民党如能和这两种伟大的革命力量建立正确的关系,就会大大地帮助革命,使中国获得国家的独立。孙中山不怕也不耻于承认他这个革命的论题,因为他知道,法国曾经通过拉斐德在美国革命中起了客观的革命作用(这里不妨重提一下孙中山在1923年曾把鲍罗廷比作当代的拉斐德——本书作者),在争取自由的斗争史中,也还有很多同样的例子。”

宋庆龄着重指出,“由于孙中山以大政治家的风度运用了三大政策”,才使国民党“在北伐中取得伟大军事收获”“使中国的国际地位空前地提高,迫得列强的代表与中华民国的外交部部长在会议上以平等地位进行谈判。”

紧接着是鞭挞性的对比:

“今天却大不相同了。国民政府的盛名已经一落千丈,与北方的半封建余孽不相上下……国民党不再叫人害怕,也不再受人尊敬了;甚至从前听到国民党部队进军的风声就抱头鼠窜的敌人,现在也轻视它了。”

“……这样惊人的变化,原因是什么呢?这可以从反动派在广州、南京、上海、长沙以及最近在武汉的行动中我到答复。农民、工人、共产党人以及他们的领袖们曾辛苦工作,将国民党的政权推进到长江一带,可是现在他们被残酷无情地、狂滥地杀害了;连那些曾经尽力帮助国民党的苏联革命工作者,现在也全被逼走了……这是因为那些所谓国民党的‘领袖们’……相信他们能够违背孙中山的三大政策、依赖新军国主义以完成革命的伟大事业。”

最后是她自己的保证:

“他们必然失败……但是我们决不能让他们的最后崩溃殃及孙中山留给我们的遗产。……我个人的路线是明确的……国民党冒牌领袖们所领导的反动势力危害了三大政策,因此,国民党内部的革命的一翼——如果今天孙中山活着,他一定和他们站在一起——必须使苏联深深地相信……还有许多人将继续忠于孙中山为指导与推进革命工作所制定的三大政策。

“因此,我要亲自到莫斯科去说明这一点。”

同她发表声明的做法——那是公开和俾众周知的——成为对照,宋庆龄实际的旅行安排必须十分秘密。章克后来知道了经过情况,他回忆得起来的是:

宋庆龄从武汉回到上海第三天,请雷娜·普罗梅到苏联总领事馆去安排这次旅行——她自己、陈友仁和两个女儿、曾任武汉政府外交部秘书长的吴之椿以及雷娜本人。雷娜被告知,眼下没有船去海参崴,但8月间有条带客房的货轮,在此之前,她们这批想走的旅客只能静候。用假名住在市区旅馆里的陈家父女三人要尽量少出门。

两个多星期过去了。宋家的人不断敦促庆龄不要说任何有利于已“被摧毁”的共产党的话,特别是不要不客气地反对蒋介石。她拒绝作出任何这样的保证,准备出国。

汪精卫给她的信是在“八一”南昌起义当天写的,一开头假惺惺地说,“闻夫人遽行,心至惶急,及读宣言(当指宋之“七·一四”声明),更为惊惕。夫人防止党员右倾,用心良苦,不肖如铭(汪精卫名兆铭),能不服膺。”接着闭口不提他在两周前下令“分共”、实为屠杀共产党人的罪行,反诬“共产党员必欲消灭国民党”,“因铭等不能接受其改组中央、消灭国民革命军之决议,已反颜相向……令贺龙两师、叶挺一师袭据南昌,公然叛乱”,然后挑拨说,“度夫人闻之,亦必深责共产党之反复无信”。最后又说,“铭等责任所在,当先平此乱,然后引咎辞职,以听党之处分”。几句话表现出他的反动和伪善面目。未庆龄对汪此信同对其他各种压力一样,用她的《赴莫斯科前的声明》作了回答。

8月中旬,雷娜·普罗梅得悉苏联货船已到并且知道了上船的办法。在深夜里,宋庆龄和雷娜悄悄地离开莫里哀路29号寓所,乘上预先停在路旁的一辆苏联总领事馆汽车。清晨3点,她几和陈氏父女、吴秘书长在黄浦江边两个不同的地方分别乘上两艘机动舢板,转驳到苏联货船上。货船在拂晓时启碇。

陈友仁大女儿思兰的叙述略有不同。她写道,陈友仁先从汉口到上海,装扮成一个日本人,因为他是被悬赏通缉的。两个女儿不知道他已到上海,是在马路上碰到的。她们年轻,不耐烦等待,又不小心,所以老出去参加聚会跳舞,很容易就“暴露”了。在一次舞会上,她们被上海的一个外国记者乔治·索科尔斯基认出来了,幸亏没有产生不利的后果。这个索科尔斯基老想结交左派,但左派不信任他。(实际上当时他是美国总领事馆的密探。以后,他成了美国的一个喜欢叫嚣的右翼专栏作家。)

据思兰回忆,她们姐妹上苏联船时,宋庆龄、她们的父亲、雷娜和吴教授(秘书长)已在甲板上等她们了。一起上船的还有一个俄国人,她们在上海时认识他,称他“李先生”,但此刻别人介绍他是“鲁宾斯坦先生”。

思兰回忆说,这条船又小又旧,在长达7天的航程中,天气很坏,常有暴风雨,大家都晕船,受了不少罪。

但到了海参崴之后,一切都两样了。一行人乘坐过去沙皇专为要人们准备的豪华镀金卧车,经过11天横越西伯利亚的旅程,到达莫斯科。由高级苏联官员组成的护送小组沿途照料一切。每到一站都有群众欢迎,把他们看作中国革命的英雄。刚刚经历过本国革命的苏联人民对中国革命有着长期积累下来的深厚的同志式感情。

1927年9月6日到达莫斯科时,聚集在月台上欢迎他们的有工人、农民、青年、机关工作人员和华侨的代表团,还有政府代表李维诺夫(副外交人民委员)和哥伦泰夫人(教育人民委员)。哥伦泰夫人是妇女领袖、老布尔什维克,但出身于贵族家庭,受的也是贵族教育。她将担任来自中国的这一行人和苏联当局之间的联络员,同宋庆龄住在一所房子里。据章克说,这两位现代化的、会多种语言的女革命家相处得很好,常常谈论苏联、中国和世界事务。

在到达时发表的声明中,宋庆龄重申了她此行的目的和背景。

“我这次访问苏联,是为了向苏联人民致谢,感谢你们给予中国革命的帮助。……

“目前中国已经进入反动时期。革命的联合战线已经破裂了。有人背叛了革命,有人开小差,还有人完全歪曲了国民革命运动的真义。成百万个有组织的农民,却根据国民党的宗旨,为了实现‘耕者有其田’,参加了斗争。没有土地革命就不可能推翻封建制度……谁反对土地革命,反对千千万万农民获得经济解放,谁就站在反革命阵营那边。”

这段话显示她对农民运动的看法同毛泽东稍早时候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所表述的看法是基本一致的。她不像有些“国民党左派”那样对农民运动有一种出自阶级根源的恐惧,也不像当时共产党领导人、右倾机会主义者陈独秀那样深怕由此造成分裂。

她着重指出,今天的反动派是昨天的“革命领袖”。

“几个月以前,广大的长江中部地区还是为反抗世界帝国主义争取自由而斗争的中心,但今天已经落入反革命分子的手中。那些以前被群众信任为国民革命领袖的人物,现在却领导着这个可耻的反革命,这对于中国来说,确是莫大的污辱。

“……所以我这次访问苏联的另一个主要目的,就是要使全世界明瞭,那些盘踞在长江流域的人,虽然自命为中国国民党的发言人,但他们并不能代表革命的国民党,也不能代表中国的革命群众。”

她坚信革命将取得胜利:

“在革命旗帜的掩护下,新的封建军阀背叛了革命而抬了头……在表面的混乱下,存在着一股根深蒂固的、坚强地组织起来的、不可征服的革命力量,它的呼声很快就会响遍全世界。”

最后,她又像常作的那样,把话回到她已故的丈夫:

“孙中山去世了,在去世以前,他竟未及实现他的一个最珍爱的愿望——亲自到莫斯科与中国的坚强的革命友人们会谈……在他去世以前,他要我替他访问莫斯科……”

(二)在莫斯科:鼓舞和困扰

在苏联首都,宋庆龄被安排住在豪华的“糖宫”——过去俄国糖业巨子的宅第。苏联政府把它分成若干套房,供国宾和少数高级官员居住。它的大理石镶嵌和镀金工程是如此富丽堂皇,就连在芝加哥有钱人家养大的雷娜·普罗梅也说,她在那里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在下房呆惯了的厨子从正门进了上房”。(尽管庆龄沮丧地说过,某些基本的卫生供应品这里却付诸阙如。)

同住在这所宅子里的有李维诺夫和他的英国夫人艾维,还有哥伦泰夫人。孙中山在早年流亡时期的旧友。现在苏联外交事务的负责人格奥尔基·齐契林在这里设宴款待宋庆龄和陈友仁,陪客中有法国作家亨利·巴比塞。(他以深刻揭露战争罪恶的小说《火线》享誉国际,以后像宋庆龄一样,成为反帝、反法西斯、反战的积极分子。)

在宋庆龄到达后不久,文森特·希恩也到了莫斯科。关于他到“糖宫”去找宋庆龄的经过,他曾有过一段有趣的、幻想式的描述。他说,在“糖宫”那布满走廊和厅堂的迷魂阵里,他最初撞进了艾维·李维诺夫的房间,艾维“强征”他同她一起在一架大钢琴上演奏两重奏,最后,“我被引进……孙夫人住的房间。同其他大得出奇的房子的其他部分一样,这个房间也是非常开阔的,宋庆龄站在中间看去就像一个孩子。她多年来第一次作欧式打扮,因为穿着短裙而显得似乎不自在,但短裙确实使她看上去像个15岁的姑娘。她的形貌同她的命运之间的对照任何时候都是强烈的,但最强烈的要算那个晚上了。”

希思关于宋庆龄在莫斯科的另一段回忆是在另一个晚上到莫斯科大剧院去看苏联作曲家赖因霍尔德·格利尔创作的芭蕾舞剧《红罂粟花》。这件事在陈思兰的回忆录中也写到过。看来中国客人们并不很喜欢这个舞剧——虽然它是献给中国革命的——因为剧中的中国同胞(包括女主角),同男主角苏联海员相比之下,都被作者以一种家长式统治的态度写得头脑简单、很不成熟。

希恩还记述了这样一件事:有一次宋庆龄去电影院看电影,在正片之前临时放映了她到达莫斯科的新闻片,大家都转过头来看她,她的害羞心理使她觉得非常不安,把手里的一块手帕都撕烂了,没等正片开映就离席而去。

宋庆龄在莫斯科结交的一位好朋友是米哈伊尔·加里宁的妻子。加里宁农民出身,土生土长,当时是苏联中央执行委员会主席。加里宁夫人是一位心胸开朗的俄国妇女,对庆龄很热心,有时乘三匹马拉的雪橇来接庆龄去郊区林木繁密的阿尔汉格尔斯库耶村。她们坐在雪橇里,身上盖着皮毯,一路观赏冬景,最后到加里宁的官邸别墅小住。在这里,女主人使庆龄觉得如同在自己家里一样,还不断问庆龄她能再做些什么使庆龄在莫斯科的生活舒适有趣。宋庆龄从没忘怀她的热情。几十年后,宋庆龄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副主席重访莫斯科时,她专门提出想看一看这个地方和加里宁的遗孀。她试了两次。第一次是1953年,没有成功,因为尽管加里宁身居高位,他的夫人却由于斯大林的病态的怀疑心理而被流放出莫斯科。到了第二次,在1957年,庆龄才得以见到此时已上了年纪的加里宁夫人和另一位老朋友法尼娜·鲍罗廷夫人。

在北京寓所的床头柜上,宋庆龄一直放着一个装有她同加里宁夫人1927年合影的镜框,直到她1981年逝世。(现仍按原样存放。)

宋庆龄在莫斯科的生活条件是在1927年莫斯科所能提供的最好条件。但她的整个处境却相当困难。她到莫斯科来是为了重新评估和重新肯定中国的革命,并加强中国革命同它的唯一朋友——社会主义苏联的亲密关系。她碰到的却是一场评价中国革命经验的激烈争吵。这场争吵,不仅就中国革命本身进行辩论,还成了苏共党内和共产国际内部权力斗争的筹码。斯大林同托洛斯基相互指责,都说自己在中国问题上的意见是对的,因此中国革命惨败的责任不在自己。鲍罗廷是宋庆龄所喜欢和敬重的。他同斯大林关系密切,但在中国出岔子的时候,他作为斯大林的人正在现场,所以成了使斯大林发窘的话把。在共产国际内部,他被作为在中国受挫的替罪羊——他对中国的败局有一定责任,但决不能负全部责任。鲍罗廷原来的“保护伞”——印度人罗易也曾被派往武汉,但此刻却同别人一起责备他,要他为陈独秀领导下的中国共产党的右倾机会主义负责。鲍罗廷没完没了地做检讨,这位中国革命的前任高级顾问现在不能过问任何中国事务,也不能同在莫斯科的中国人相聚。他很少见到宋庆龄和她的同伴,在见面时几乎什么话也不说,有时派他的妻子来。这样一种勉强的关系同他们在广州和武汉时完全不同了,当时他们作为政治上的同事和家庭友人是经常聚在一起谈天的。

事实上,中国既已不再是革命的中心舞台(不论就本国或国际而言),它就不再能引起莫斯科的迫切关注,而成为小事一桩。企图分析中国革命失败的原因多半只是为了论战,而不是真正的深入研究。苏联领导层中的争论双方,在苏联及其他外国共产党人中、在莫斯科工作或学习的中国人中各有自己的拥护者。宋庆龄觉得她不了解这些斗争,也不应当介入。

在个人方面,虽然她能对付中外右派对她政治立场的攻击并且乐于一拳一脚地同他们战斗,但当有人企图用有关她私生活的谰言来损害她在公众中的声誉时,她实在气愤难忍。

10月间,同国民党右派在国内所造的谣言相呼应,在中国和外国都刊出了她要同陈友仁结婚的消息。她看到,这是蓄意制造的政治暗箭,使她这次勇敢的莫斯科之行失去光明正大的意义,而降格为“肥皂剧”①剧情中常有的一场私奔。她还看到,这又是一种诡计,想把她同受尊敬的孙中山的名字分开,从而减弱她为保卫孙中山的政治遗产——这是她一生最主要的目标——而战斗的力量。从下面这个例子就可以看出这些谣传的卑劣用心和公开威胁。这是1927年9月28日美联社的一条电讯,是向全世界广播的:

①“肥皂剧”(Soap opera)指美国以家庭妇女为对像、内容为家务事的日间广播剧,常由肥皂商人主办以推销商品,故名。——译者

“伦敦,9月28日(美联社讯)在中国的国民革命运动中,爱情之神看来再一次把战争之神争取过来了。

“伦敦《每日邮报》驻里加记者援引一条据说是苏联官方的电讯说,前国民党外交部长陈友仁和国民党之父孙中山的遗孀已在莫斯科结婚。

“(此事紧跟在蒋介石将军……和宋美龄小姐……在上海的“罗曼史”之后发生。)

“这家报纸报道说,这对新夫妇想要用发动一场新革命的办法在中国度过他们的蜜月,还说第三共产国际将资助他们的活动。”

这些谣言对她的伤害是那样厉害,以至于影响了身体健康。她病倒了,使人十分痛苦的带状疤疹(荨麻疹)大发作——这种病显然是先天的,因为宋家好几个人都是一受到精神上的压力就会发病。

使她精神更受刺激的是同好友雷娜·普罗梅的龃龉。据当时也在莫斯科的希恩的记述,雷娜早就知道外面报纸上登了上面说的这些谣传,但估计到庆龄会为此而感到痛苦,所以没有告诉她(雷娜对陈友仁说了,陈也坚持不能告诉庆龄)。正像这类事情常常会“好心办坏事”一样,结果反而糟糕。庆龄从高加索愉快地度假归来,刚下火车,就有人因为从《纽约时报》上读到这则谣传而向她预致祝贺。她一听就晕厥过去。这倒不是因为妇女要为死去的丈夫终生守节这种中国传统观念在作祟,也不是担心影响她的令名。她是一位现代妇女,丝毫不受封建思想的束缚,这从她冲破世俗网罗同孙中山结婚一事可以证明。她也没有为任何个人野心所苦恼——她向来是不愿出风头的。她所看到的是,这些语言正在扰乱和抹黑她所献身的事业——她同孙中山结合就是为了促进这一事业,现在在孙中山逝世之后她保证要维护和推进的也是这一事业。

但不幸的事情接踵而至。11月的第二个星期,聪明、勤奋、充满活力和智慧的雷娜·普罗梅——她在精神上和身体上都像一把火炬,因为她有一头火红的头发——突患严重脑炎,至11月21日去世。在她病倒前几天,她还高兴地告诉文森特·希恩——他正在追求她——莫斯科列宁学院已接受她,她准备下周入学,以便为她已决定为之献身的共产主义运动服务终生(她当时还不是共产党员)。她的中国老朋友章克也谈到她的热诚,但补充说,她当时内心却非常不安,因为她现在既已把理想寄托在共产主义运动上并希望它团结强大,而现实却是它因派系纷争而四分五裂——章克觉得这种忧郁心情可能毁了她的健康。

在雷娜的丧礼上,安娜·路易斯·斯特朗泪流满面,发表了动人的悼词。参加丧礼的除了苏共党员、中国和美国在莫斯科的共产党员以及从广州和武汉来的老友外,还有美国人,包括激进的经济学家斯科特·尼尔林、一点也不激进的专栏作家多萝西·汤普森和著名小说家辛克莱·刘易斯(当时是汤普森的丈夫)。所有的人都在送葬行列中,走过莫斯科大雪覆盖的街道。希恩回忆说,宋庆龄拒绝乘坐小轿车,只穿着从中国带去的单薄的皮鞋,走完全程。

几天之内又来了令她痛苦和气愤的第三个打击。1927年12月三日,她的妹妹美龄成了扼杀中国革命的刽子手蒋介石的妻子。这一事件给她的伤害由于个人的失望情绪而加深。当她们一同在美国的时候,美龄实际上是由庆龄带大的;而在庆龄不顾父亲的狂怒和母亲的哀哭执意要嫁给孙中山时,美龄是站在她一边的。所以庆龄很喜欢她的妹妹。现在,美龄却把自己的命运同这样一个人结合在一起,这个人由于性格令人讨厌而且在男女关系上行为放荡,所以即使在他的政治面目暴露之前,庆龄就已说过,她宁愿美龄死掉也不愿美龄嫁给他。但当这件婚事进行的时候,美龄并没有因此而迟疑,反倒因为蒋正交好运而急于促成这一“双方都是出于投机”(庆龄曾这样辛辣地分析)的结合。野心勃勃的美龄发现,成为中国“第一夫人”的诱惑是难以抵制的。蒋则寻求同孙中山——他宣称自己是孙的继承人——建立某种亲戚关系(即使是姻亲),又同宋氏家族建立某种亲属关系。宋家有钱、有西方技术、有各种关系,包括外国和中国的基督教徒,他们的支持是他所需要的。(他很快就将宣布自己信奉基督教。关于此事,庆龄的评论是“如果他是一个基督徒,那末我就不是”。)

简言之,蒋和他的政权都在拿宋庆龄作为桥梁,踩着她走向自己的目标,同时又试图把她和她的事业从人们的心目中抹掉——这种情况使她恼怒和感到羞辱。但由于她看问题都是从原则、而不是从个人出发,所以所有这些个人的痛苦和冲击不但没有阻止、反而加强了她的公共活动。

回过头来再谈莫斯科当时的局势。它影响着中国和在中山大学的中国人——犹如一滴水中反映出太阳一样。莫斯科的中山大学是在1925年即孙中山逝世那一年创建的,由共产国际和苏联政府联合主办,目的是为中国革命培训政治工作者,如同黄埔军校培养军事干部一样。招收的几百名中国学员由国民党或共产党指派。从以后发生的事情来看,有两名学员的情况是很有趣的。蒋介石为了表示积极,派他的儿子蒋经国(当时仅15岁)参加第一批学员入学。另外一位不久到达的学员是由中共留法小组推荐、比蒋经国大8岁的邓小平。邓这时已经过工作锻炼,所以担任了学校内共青团支部主席的职务。年轻的蒋经国为当时俄国共产党人表现非常突出的艰苦、无私和国际主义精神所鼓舞,也参加了共青团(他本人后来这样回忆)。在上操的时候,因为两人个子相仿,未来的中华人民共和国领导人邓小平和最后作为台湾国民党政权首脑病故的蒋经国常常站在一起。

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在1923年3月20日蒋介石在广州制造“中山舰事件”之前,在这些学员中是难以分辨的。但在此之后,国民党右翼学员看出了苗头,以一个共产国际派来的讲师某些过左言论(把孙中山说成是“乌托邦主义者”)为借口,抱成一团,成立“孙文主义学会”,把孙文主义解释为马克思主义和列宁主义的对立面。蒋经国倒不在这伙人之内。在左派和右派长达3天的辩论中,他宣读了一封告诫父亲蒋介石的信,指出,反对共产党就是违背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和三大政策以及背叛革命。他还指出,这样做同蒋介石过去的言行是自相矛盾的。(蒋介石过去曾公开赞同国共两党合作,并在演说中说到这一点时常常戏剧性地挥舞手势。)

1926年末和1927年初,两派学员之间的分歧由于北伐势如破竹、大家都欢欣鼓舞而隐没下来。1927年3月,当上海工人起义胜利的消息传来时,几乎所有的学员都奔上街头,高呼“上海是我们的!”,狂欢庆祝,路上的莫斯科人也参加进来。在那些日子里,每一个在莫斯科的中国人都会被人称作英雄。“上海无产阶级万岁!”和“蒋介石万岁!”的口号声溶合在一起,因为蒋介石是军事指挥员。不但在莫斯科,在其他苏联城市——列宁格勒、哈尔科夫、基辅、敖得萨、海参崴——和一些西方国家,也都举行了示威游行。世界革命20年代初期在欧洲遭受阻碍和挫折、1926年英国的总罢工也失败了,但现在看来在东方却正在复兴。

但到了1927年4月12日,一切都变了。上海工人曾经为蒋介石成为一个解放者铺平了道路,现在当工人们上街欢迎他的时候,他却向他们开枪。在莫斯科的学员中,亲蒋的都陆续回国了,许多人被派到特务机关工作,因为他们对左派的了解“很有用处”。左派学员们仍留下来,其中有17岁的蒋经国。在一次集会上,他宣布说,“我不再是蒋介石的儿子……作为革命者的蒋介石已经死了。他不但是中国工农的敌人,也是我的敌人……”这些话在《消息报》上发表后使他成了一个新闻人物——“老子反革命、儿子革命”的范例。

到了这一年7月,当武汉国民党不让蒋介石专美于前、继起镇压和屠杀革命群众时,在中山大学和其他任何地方,国共分裂就绝难避免了。

使事情复杂化的是苏共党内斯大林一托洛斯基之间的斗争,而且同“中国问题”交织在一起。中山大学校长卡尔·拉季克同托洛斯基有关系,还曾请他来校讲话斯大林也对学员们做过报告。那是在5月13日,即在蒋介石叛变之后。武汉汪精卫叛变之前,他回答了学员们提出的有关中国革命的危机及前景的10个问题。这一年11月间,托洛斯基和他的几名主要盟友和支持者(拉季克包括在内)被开除出党。(这样的事情很快就为外国革命学生知道,因为按照当时苏联的作法——以后就改变了——外国革命学生都被邀请参加苏共的活动,甚至旁听全国代表大会,在大会上进行了公开争论。)

11月7日,在红场上举行庆祝十月革命十周年游行,有人打出了支持托洛斯基的旗帜和标语,有人就去撕抢,中国学生中支持双方的都有。拉季克被免去中山大学校长职务后,有些中国学生也被开除了。拉季克的继任人帕维尔·米夫和他的得意门生王明登上舞台,充当错误的清洗者和正统的保卫者。在越来越浓厚的猜疑气氛中,他们给一些学生扣上“反对派”的帽子,又把另外一些学生说成“动摇分子——在他们眼里几乎没有人是值得信任的。

尽管有这些错综复杂的情况,在苏联国内的政治气氛中仍然充满了对革命的忠诚和热情,特别在年轻人中间。宋庆龄对此印象很深。她到达苏联不久为苏联读者写的一篇文章中说:“青年是革命的柱石。……我们在中国……还没有像你们这样把他们组织起来。现在我们也必须动员我们的青年了,因为他们才能确保我们的胜利,完成我们尚未完成的工作。

“孙中山经常了解到中国革命的成功必须依靠青年的热情和支持。……他时常不得不请那些事务繁忙的人等上几小时或几天——但从来不让青年学生或那些年轻、热情而诚朴的工人和农民等候他。对于这些人,他的门永远是敞开着的。如果有人抗议说:青年们年轻,有时间等待。他就会回答说:国民党的主义只有中国青年才能完成;老的领导者们……有的死了,有的动摇了……

“他的预言不幸而言中了。过去几个月中,老的领导者们叛变了。许多十五年前同孙中山搞革命的人,今天已经加入了反动的行列……主要是青年领导者们,他们始终拒绝妥协,始终对抗反动派,虽然反革命的力量十分强大,他们仍是会胜利的。”

几乎可以肯定,她这样说的时候所想到的是像邓演达(当时32岁)这样的人以及她在广州和武汉曾遇到的她的同辈人如周恩来(当时29岁)、毛泽东(当时34岁)。

在这篇文章的最后,她以一种既是警告、又是希望的语气写道:“这些年轻领袖们,有许多也会变得衰老,因此他们必须把革命的火炬传给今天还在学校与工厂中的男女青年们。……中苏两国的青年团结起来……就能产生创造新世界所必需的力量。”

尽管中山大学的学员们在宋庆龄抵达莫斯科时集体出来欢迎她,但有许多因素使双方保持距离。在“左”的方面,有人正在贬低孙中山,这是她不能接受的。国民党右派背叛孙中山的事业,她已同他们断绝关系。在苏共党内争论中卷入较深的学员又想从她的嘴里得到一些对本派有利的材料。而她作为新来乍到的人、又是这个国家的客人,不便说话。关于她被邀请去中山大学的事,说法不一,就我们所知,她去过一次。邓演达曾代她去过一次,据说被轰下讲台,轰他的是托派还是新教条主义者则谁也说不清。

使她感到同样痛苦的是,莫斯科的政治风浪影响到了她同曾在广州和武汉同过事的俄国挚友们的关系。前面已经谈到,她同鲍罗廷的见面机会越来越少了。

她所主要关心的事始终还是中国本身,而不是利用中国局势的变化作为在苏联和共产国际内部打击对手的大棒。

她用更多的时间同邓演达和陈友仁一起检讨国内的局势。他们自省:真正忠诚的国民党左派领袖们应该得出什么经验教训?需要采取什么行动?他们最终认为,失败的主要原因之一在于国民党组织不善,以至受封建分子的侵蚀和欺骗。因此,首要的任务是把余剩的国民党健康力量——开辟未来的核心——很好地组织起来,不让机会主义分子混入。

因此,在1927年11月1曰,他们宣布成立“中国国民党临时行动委员会”,并联名发表《对中国及世界革命民众宣言》。在此之前,他们曾争辩过要不要用“国民党”这个名字,因为蒋介石、汪精卫相继叛变之后,它已染上血腥和被玷污。但他们最后还是决定不让孙中山创建的党的旗帜落入叛徒手中,而是要把孙中山的最后遗教作为建党的重心。“行动”一词则是表示,斗争决不仅仅是口头的交锋。

宋庆龄在苏联期间,经常把自己说成是“国民党左派”或“革命的国民党”,两者交叉使用。

这时,在中国国内已经在共产党领导下开始了宣言所要求的行动。在1927年9月19日所写的《中国目前的形势》一文中,她指出,“我们已经听到在名义上受反动派控制的地方发生暴动的消息。在目前,这些暴动似乎是分散的,这里一起,那里一起。但是酿成这种暴动的酵母却遍布国内各地。”

这些暴动中有两次——虽然为时短暂——后来证明成为燎原的星火。

一次就是前面已经谈到的八一南昌起义,中国红军——现在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前身——由此诞生。奇异的是,这次起义的地点南昌就是几个月前蒋介石建立他的第一个自立山头的右派总部的同一个城市。起义后成立的革命委员会25名成员中——这里不妨重提一下——有宋庆龄。

几乎同时发生的是在湖南省由毛泽东领导的秋收起义,参加者是各地农会幸存下来的骨干分子和安源煤矿罢工工人。他们很快同南昌起义部队中幸存下来的、经过锻炼的战士们会合,组成红军的核心,并在井冈山建立了第一个农村根据地,制定“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这个战略最后导致中国革命在1949年的胜利。

但对于当时来说,这个胜利还是很遥远的事情——还要经过以后长达22年的三大战争(土地革命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在1927年和1928年之交,整个局势是革命遭到惨重的失败,抗争的星火还极微弱。这使宋庆龄在1927年冬在莫斯科讲话中所充满的对最后胜利的信念更加突出。这一信念的来源是1924-1927年革命中中国人民的重要阶层的觉醒——这一点对她来说是不可能抹掉、也不可能逆转的:“过去两年来,在广州、长沙、武汉和华南、华中数十个大大小小的街道上游行的妇女,已经不是两年前的妇女了。

“现在的工人和两年前不同了。他们懂得组织了,并且一度得到过政权。农民也不同了。他们懂得了靠自己团结的力量,可以防止地主和军阀的剥削……中国人民大众都懂得了悲惨的日子不是注定的,通过革命可以换来另外一种生活方式。”

“就是这一种认识保证了胜利。”

在这里没有一点关于所谓“中国革命的悲剧”的暗示。这场“悲剧”是当时许多论著的主题,对于中国革命的假设的死亡,有的作者伤心、有的作者高兴。对宋庆龄来说,他的长远观点是,中国革命尽管备受挫折、也犯过错误,但它的生命力是决不会枯竭的。任何政治力量在行动中表现出这一点,她就将在此后加以支持。任何对此反对或动摇的政治力量,她就要加以谴责。

她在苏联的6个月勾留,总的说来,给了她无穷的鼓舞。但在这段时期内,她也遇到了复杂的情况,还由于在苏联和在中国的一些事件而使她个人受到了深重创伤。特别使她感到不安的是,她希望加强中国革命力量的团结并获得苏联方面的一致支持,但现在在苏共党内、共产国际内部、在苏联的她的同胞们中间都出现了不团结。

因此,她开始感到莫斯科在当时对她来说不是最适宜的地方并在1928年春前往德国。

在不少著作中都记载着在此之前她曾短期离开苏联,于1927年12月去布鲁塞尔参加“反对帝国主义及殖民压迫斗争大同盟”(简称“反帝大同盟”)的一次国际会议,这个组织还推她为名誉主席。在它的主席团名单中还有爱因斯坦、尼赫鲁等世界名人和高尔基(苏联)、巴比塞(法国)、罗曼·罗兰(法国)和辛克莱(美国)等名作家。

这次旅行过去都认为是事实,但本书作者核查了当时出版的两份布鲁塞尔报纸,证明宋庆龄在1927年12月并没有到那里去。共产党报纸《红旗》和资产阶级报纸《晚报》在12月13日出版的一期上都报道说,宋庆龄发来了一个电报,本人没有出席。她只是在精神上与会,因为大会讨论到正处于反革命苦难中的中国时,总要提到她和她的英勇抗争。

由此可见,她第一次认识尼赫鲁也不是像有些书上写的那样,是在这次大会上。尼赫鲁自己回忆,他在20年代曾见到“这位高雅的夫人。自从中国的革命之父逝世之后,她一直是中国革命的火焰和灵魂”,他只同她谈了“短短的半小时”,但从此“一直抱着同她再见的愿望,因为她是全世界的上乘人物”。在给他姐妹的信中,他也写到了宋庆龄给他的印象如何深刻。本书作者研究结果,弄明白了他们的相识不是在布鲁塞尔,而是在莫斯科,也是在1927年。尼赫鲁1938年给宋庆龄的一封信中写道,“我有幸在莫斯科时同您短暂相见,已有11年多了,但从那时起我一直保存着关于那次会见的生动而愉快的记忆。”而在他的自传中记录着他“在(1927年)11月对莫斯科作短暂访问,那是在庆祝苏联国庆10周年的时候”。他们两人一直到50年代中期才又再度相见,那时尼赫鲁已是印度总理,他访问了北京,而宋庆龄则是在1955年以中华人民共和国副主席的身份访问印度,受到尼赫鲁为她举行的官方式的隆重欢迎。

但在此之前,他们曾在若干进步活动中合作。他们也断断续续地保持着通讯联系,信中所表达的热诚从下面这段话可以看出。尼赫鲁1938年给宋的一封信中写道,“您也许记得,大约11年前您曾寄给我一幅您和孙逸仙博士的照片,我一直视同珍宝,挂在我的房间里,只要我在家(指在阿拉哈巴德的阿南德巴汪家宅),我每天总要看它。”这些往来信件在本书中会多次提到,它们是关于中印人民友好历史的宝贵文献。

至于在莫斯科的中国人处境之艰难可以用邓演达的经历做例子。

在同共产国际和苏联官员们会谈时,他过分坚持中国革命进程的独立性,因此得不到正统派的好感——即使他始终坚定地主张中苏结成革命的联盟。很明显,曾经作出巨大的努力争取他赞同在莫斯科当时占统治地位的观点——莫斯科有许多人(包括斯大林在内)敬重他的政治和军事业绩以及他的领导潜能。据章克回忆,斯大林有一个晚上曾同他从8点钟一直谈到凌晨2点钟,并且在会谈结束后送他到外面门口——一种难得的礼遇。(章克本人遵照吩咐只在前厅等候。)后来邓演达告诉章,在谈话中,斯大林曾提议把邓树立为中国共产党的领袖。邓表示反对,除了他不同意共产党的某些观点外,他根本还不是共产党员。斯大林好像完全不在乎这一点,只简单地回答说,这可以让共产国际去设法安排。虽然那天晚上没有达成任何协议,但也没有发生什么意见上的交锋。尽管如此,斯大林从此以后对邓演达就有了成见——他在自己的提议不被采纳时经常如此——邓在莫斯科也就不能有所作为。

章克在回忆中说,陈友仁也认为没有很充足的理由要继续留在莫斯科。他预计,在日本进攻中国——几年内必将发生——之前,不可能出现新的、有意义的、以两国抵抗日本扩占领土的共同利益为基础的中苏合作。

宋庆龄、邓演达和陈友仁由此达成共识;他们的工作只能在莫斯科以外的地方,才能最好地开展。章克在回顾时认为、她还有一些个人的考虑。关于她同陈友仁“结婚”的谣传使他们最好不要呆在同一个地方。莫斯科的医生也没能治好她的痛苦的皮肤病。她希望德国医生会更高明一些。

宋庆龄在晚年给本书作者的信中说:

“当我认识到斯大林不想继续帮助我们而听任蒋介石得逞时,我就不再在莫斯科多呆了。我请母亲给我寄一点钱来,然后就到欧洲去。邓演达已在柏林,所以叶挺、章克和黄琪翔很快跟着去,希望建立一个革命小组……”

邓演达走得最早,到柏林为宋庆龄打前站。陈友仁则去巴黎,部分原因是以此打破“结婚”的谣言,他的子女丕士、思兰、依范和玉兰留在莫斯科学习或工作。

在离莫斯科之前不久,宋庆龄和陈友仁在克里姆林宫受到斯大林的接见,谈话一个半小时。章克从陈友仁那里听说了一些这次谈话的内容:宋庆龄为中国同仁对他们在苏联所受到的接待表示感谢。作为左派国民党的代表,她强调在民族民主革命中同中国共产党合作的决心。斯大林说,他希望她和她的同事们能回到中国去领导革命。关于国际援助的明确方式将由共产国际进行讨论,以后派信使去中国联系。

前面提到过的苏联年轻妇女阿基姆娃记述她有一次访问宋庆龄的情景:“那是在宋庆龄离苏前不久,我最后一次看到她……在大都会饭店,她住在鲍罗廷夫妇的隔壁房间。这时正是1928年早春。鲍罗廷要我带宋庆龄去游览一下莫斯科。我就马上去看她,但发现她正在哭泣——她止住眼泪,谢谢我去看她,但要我另找时间再去。后来我才知道,我去的那天正好是孙中山的忌辰——3月12日。”

宋庆龄于1928年3月离苏去德,在莫斯科车站上送行的有哥伦泰夫人等。

当时在中山大学东方研究所受雇任译员的章克4月间接到陈友仁的通知,要他去柏林,任务是帮助宋庆龄(章的离苏安排由陈协助)。

(三)“我将踏着革命者的足迹继续前进……决不回头”

尽管存在所有这些错综复杂的情况,宋庆龄对苏联的看法——就其同世界和中国的关系而言——始终是积极的。

1927年底,蒋介石政府断绝了同苏联的邦交。她在致蒋的两封电报中对此作出了非常尖锐的反应。

在12月17日的第一封电报中,她写道:“我正准备回国,却获悉你打算与苏俄绝交,并要求撤销苏俄领事馆。采取这一步骤,将是自杀行为;它将使中国陷于孤立并延缓其发展,为此,历史将要求你对此承担责任。你要是有一点领导者的远见卓识,倘若你还记得与苏俄进行合作是领袖(指孙中山)的临终遗愿,那就该悬崖勒马,使国民党免于陷入深渊。如果直到最后一刻还不采取废除断交的措施,我将留在这里,以抗议你的这个决定。”

蒋介石在复电中含沙射影地说她的抗议和留在莫斯科都是受人胁迫的结果。她在12月23日再次致电蒋介石:

“我留在世界革命的心脏莫斯科是自愿的,就如同我的访问是一种对国民党领导人的反革命政策的自愿抗议一样。说我似乎是在别人的迫使下行事,这完全是诽谤和对我过去所做工作的侮辱。这种诽谤再一次说明你疑神疑鬼,它妨碍你正确地考虑问题,使你作出了致命的决定。”“(你们)已经成了帝国主义的同谋……如果我回国的话,那也只是为了参加工农斗争。孙中山为了工农的幸福奋斗了四十年,他们现在正受到无耻地打着国民党旗号的残暴的反动派的屠杀。……我将踏着革命者的足迹继续前进,这是缅怀我们领袖的唯一道路,我在这条道路上决不回头。”

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当时也报道了宋庆龄对于那些有关她的独立判断能力的含沙射影的说法(包括以她是女性为由的说法)感到气愤。宋对斯特朗说,“每当我发表一个声明,他们就总是不承认我——一个女人——能有自己的见解。似乎我的所有见解都是受别人影响的,通常是说受莫斯科的影响。”对此,斯特朗加上自己的评论道,“作为一个认识宋庆龄多年的人……我可以作证:她形成自己的见解总有一个缓慢而透彻的过程,而见解一旦形成之后便会持久地、锲而不舍地加以坚持。”

斯特朗接着具体写道:

“我记得她从莫斯科电责蒋(介石)将军与俄国断交及镇压群众运动的情况……她发这封电报完全出于自动并且是自己动手的。我碰巧知道,那两个通常认为主宰她的行动的人,即鲍罗廷(前驻华俄国顾问)和陈友仁(前国民政府外长)是在报纸上才读到这封电报的。他们和她住在同一座旅馆里,如果她是一个不习惯于独立形成见解的人,那末她去找他们友好地商量一下看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她在致电蒋介石时已向德国驻莫斯科大使馆申请入境签证。德国政府在决定批准时下令,鉴于她“在共产主义及中国国民运动中的作用”及“与莫斯科共产党方面的关系”,应对她实行“严密监视”。后来,在12月19日,德大使馆向本国政府报告,她由于健康原因推迟原定的访问。直到次年4月,应苏联外交部的请求,德国发给她有效期为3个月的入境签证。

从这些日期可以推论出她的推迟离苏是出于政治原因——蒋介石同苏联断交的时候她不应该离开苏联而是留在苏联(即使是短时期的)。“健康原因”是不存在的,因为她的皮肤病情况正是她要去德国的原因之一。

由此可见,宋庆龄在准备离去时对苏联的感情仍像孙中山所总结的那样;中国在世界各国政府中找不到比苏联更好的朋友——或者说找不到任何一个别的朋友。而苏联人民和他们的革命给予她的印象是非常深刻的。

这就是她在几十年中的一贯立场。在60和70年代,中苏发生严重分歧,她站在自己的政府和中国共产党一边。但这不影响她的坚定信念——俄国的苏维埃革命和中国自己的革命,作为我们时代改变世界的伟大事件,是紧密相连的:

另外一点在这里要论述的是她对中国共产党的态度。在1927年及以后若干年里,中共的政策和领导层起伏变化,对宋庆龄的态度也有变化,这是事实。尽管如此,她越来越认为中国共产党是中国继续革命的唯一可能的领导力量,而她的最大愿望就是全身心地为中国革命的胜利而努力。

20年代末、30年代初,由于国民党屠杀所引起的不可遏制的愤恨,助长了中国共产党内“左”的和教条主义的偏向。1927年9月,中共中央在一项决议中谴责同国民党中的任何人合作。11月,中共中央临时政治局进一步指出,“国民党左派组织失败之经验,证明国民党的旗帜已经完全变成白色恐怖的旗帜,凡是真正革命的分子只有团结在共产党的旗帜之下。”从广义上说,这是一个历史的真理。但从狭义上来解释,这可以而且常常被理解为在中国共产党外没有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在这种形势下,宋庆龄的努力最初得不到中共的回应,尽管她把自己看作真正革命的国民党左派的一员,力图把其他左派团结起来,并全心全意地致力于同中共的合作,作为实行孙中山遗教的一部分。

对中共来说,抛掉国民党的旗帜、独立领导革命,这从历史进程来看,是一项正确的决定。但否定同任何类型的国民党左派联盟就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去了。1928年6月中共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的一项决议中宣称,国民党各派都已完全反动。它斥责邓演达所组织的“第三党”是乡绅地主阶级的反革命工具,须对之作无条件的斗争。推出一个“第三党”是有问题的——宋庆龄也没有同它走在一起。但把邓演达和他的团体硬说成是反革命(他们并非反革命)、甚至说他们支持封建阶级(他们实际上是支持农民)是错误的。

中国共产党人对于成立这样一个统一战线的必要性有一个认识、扬弃、再认识的过程。在1925—1927年中,它在这方面犯了过分右倾的错误,放弃主动权和领导权,使党处于从属地位,结果付出了血的代价。后来,尽管进行了英勇的斗争,党有一段时期实行“左”的政策,排斥任何联盟,使自己处于孤立状态并丧失了不少机会,为此也付出了代价。只有在一支强大的武装核心力量同一项广泛的联盟政策(在党领导下的联盟)结合起来之后,才使中华人民共和国在1949年胜利建立。

对20年代末、30年代初的错误,特别是在同邓演达的关系上,后来周恩来曾以自我批评精神作了检讨。

在这类“左”倾偏向的影响下,以中共为一方、宋庆龄及邓演达为另一方的关系,在后者在莫斯科时已显紧张。在他们因各种不同事由到中山大学讲话时,一些“左”倾的学生党员曾攻击孙中山的主张不够彻底。据说,宋庆龄“当场予以”驳斥并嘲讽他们患了‘左倾幼稚病’。”对于邓演达,那些年轻人“用开闭电灯和脚跺地板”来打断他的讲话,因为他引用1927年失败的教训来反对共产国际为中国革命规定战略战术,还争辩说,中国的革命者应该分析他们自己的处境并据此采取行动,同苏联保持亲密的同盟关系而不是从属关系。

前面已经谈到,正是这样一种态度使斯大林感到失望和恼怒。经过这些事情之后,宋庆龄和她的朋友们离开了苏联。

但这丝毫也不意味着她对苏联和苏联人民产生了反感。

1929年在回国途中经过莫斯科时,她在给友人的信中满怀激情地写道,“回到这里真是高兴。这里的生活充满了乐趣和活跃的气氛……我要离去真有点依依不舍,但我还没有老,我盼望着有一天回来。”

28年之后的1957年,她虽然还不是中共党员,但作为中共代表团的一员去莫斯科参加各国共产党和工人党代表大会。她的感情依然如故。在写给本书作者及其已故妻子邱荣莉的信中说,“我真希望你们同我一起在这里观赏一切精采的景色、会见许多新的朋友。”她还把莫斯科称作“我最喜欢的城市。”于孤立的中国共产党人开辟了什么前景?这个前景就是剩下来的共产党力量的可怕崩溃和堕落为冒险主义。”

关于被他看作必要条件的“战争或革命”,他解释道,他指的是帝国主义支持下的国民党对苏联的战争。至于“革命”,他的看法可以从下面的一连串反问中知道:“……为什么中国共产党人起来造反?是不是因为中国无产阶级已经得到足够的时间来治好它的创伤?或者因为颓丧虚弱的共产党已经有时间乘革命潮流而上?城市工人已经保证他什1同全国革命群众的联系了吗?罢工已在全国范围内发生了吗?总罢工已把无产阶级推向起义了吗?……”

从这样一些前提出发,托洛斯基论证中国农村群众的奋起和中共(在他看来已经“颓丧”)领导下建立和发展军队及根据地,是冒险主义的、注定要失败的,且毫无革命意义。

(以上引文据《中国正在发生什么事情?》,载利昂·托洛斯基著《中国革命问顾》(本文)第226——23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