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暗杀王:王亚樵》在太平山路遇可疑的父女


圣保禄教会医院,建在香港铜锣湾的棉花路50号。

这家1843年由法国天主教会传教士创办的医院,设备豪华,技术先进。自从王亚英住进这家医院以后,王亚樵几乎每天都从太平山乘车到此护理。时光已是1934年2月,香港和九龙半岛几乎每天都雨云氤氲。在这阴霾多雨的日子里,也正是王亚樵自福建兵变遭到惨败后,心情最为痛苦的时期。

正如他前往福建前妻子亚英预见的那样,“闽变”最后以失败告终!

王亚樵经此沉重打击,忽然变得精神萎靡起来。倒不是蒋介石和戴笠的势力浩太,压得他这小小斧头帮首领喘不上气来,也不是蒋介石为平息闽变调动了几路大军分头向福州汹涌扑来,让王亚光心生惧意,而是戴笠实在可恨,他几乎再不顾从前磕头弟兄之谊,开始变本加厉地对他施以报复了。去年冬天,当福州兵变刚开始不久,王亚樵就发现戴笠派特工暗杀团密秘潜入了福州。特务团的到来伴随着十二月的阴冷寒流,一齐向他和抗战将领们袭来。使得革命斗志旺盛的十九路军和临时“中华共和国”革命政府,顷刻遭到蒋介石从几路向福建发来军队的围剿。那时,蒋介石为扑灭闽变之火,已经顾不得许多,他甚至下令将正向中共中央苏区进发“剿匪”陈诚、顾祝同和熊式辉等人的军队,也火速调往闽境。与此同时,蒋介石为瓦解李济深和蔡廷锴起义军的将领,用飞机向福建境内散发《告十九路军将士书》。鼓动十九路军将士马上起来造蒋廷锴等人的反。而戴笠派来的特务,正到处寻找王亚樵的踪影,准备伺机进行暗杀。

就在这时候,对王亚樵堪称至命一击的是,他的结发妻子王亚英忽然下落不明了!如果说王亚樵从前在上海时面对如麻而至的特务面不改色,那么当他惊悉患难与共的发妻亚英忽然生死不明的消息时,他顿时惊呆了!

那是个飘着细雨的夜里,王亚樵当时正在“共和国政府”议事厅出席一次紧急军事会议。可是,万没想到就在这时,传来了妻子在下榻的大东旅馆猝遭歹徒绑架的不幸消息。当王亚樵心急如火赶到旅馆时,才发现妻子亚英下榻的房间门窗都被撬损。床上有撕打的痕迹。但是,他向店主询问情由,店主也吓得脸色惨白,吱吱唔唔地说:“是这样,王先生,刚刚入夜的时候,我们就听到楼上忽然传来一阵女人的尖叫声。我们叫了几个守夜的人跑上楼一看,发现夫人早已不见了。歹人是从窗外悄悄潜入的,夫人就是被这伙不知何处而来的歹徒绑架,从窗口用绳子吊到楼外的。唉唉,谁能想到在雨夜里,会发生这可怕的事呢?”

王亚樵闻此凶讯,经查看现场,发现很可能就是戴笠的特务所为。他想到妻子亚英多年与他风雨同舟的患难情谊,心里不禁泛起无恨悲愤。因为没什么比劫夺他妻子亚英刺激更大的事了。这在蒋介石和戴笠纷纷派出刺客,将他在上海追杀得无处存身,陷入绝境也不曾畏惧的王亚樵,如今眼里竟汪起了泪水。

“九爷,戴笠这是采取的掏心之术呀,咱们再也不能坐视了。”赵士发忍不住愤然叫骂起来。

戚皖白叹息说:“夫人从香港来时,就力劝九爷不来福建。现在果然应了夫人预见。兵变虽然打响了,可是,现在蒋介石的军队从四面八方向福建扑来,这且不说,戴笠把全部仇恨都集在你九爷的身上。你看,现在他们终于拿夫人开刀了。这又如何是好?”

华克之最为冷静,他说:“事到如今,大家不要再说这些无益的话了。因夫人现在下落不明,很可能在特务手里遇险。所以,我们必须马上想出个最好的办法,迫使特务们慑于九爷的威胁,马上交出夫人来。”

“对对,华先生的意见最好。”郑抱真见王亚樵坐在那里乱了方寸,眼里又涌出泪水,急切说道:“现在说这话也显得无用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威胁特务手下留情。只要他们不撕票,所有一些都好商量。”

正陷入痛苦中的王亚樵,忽然想出个主意来,他叫道:“克之,快快给我纸和笔来,我有急用!”

华克之和弟兄们不知王亚樵为何索要纸笔,都不敢多问,大家七手八脚寻来纸笔,只见王亚樵含着热泪,挥笔在白纸上写下几行字来:

王亚樵声明

现发现有心怀歹意之人,在暗杀本人不能得逞后,黔驴技穷,竟暗施绑架内人之手段。现本人郑重声明,如绑匪马上将内人送回,可化敌为友,如若胆敢继续为非作歹,或伤及夫人性命。一旦查出绑架者,不但将所有行凶者杀光斩绝,而且又要追查幕后指使人。届时休怪我不讲从前情面,定要以牙还牙,报仇血恨,将你全家老少斩草除根!

王亚樵将这声明写罢,掷笔于砚旁,然后对赵士发和华克之等人说:“大家马上照抄十几份,在福州城里四处张贴。如果真是截笠所为,那他必然不敢继续与我作对。因他完全知道我姓王的说得到也做得到,别忘了,他在浙江江山县也有老母亲戚,我为什么不能报复他呢?”

“此法甚好!”华克之见王亚樵写下的声明义正词严,心里十分高兴,于是,急忙和大家动起笔来,连夜抄写数十份。天明时分,风消雨霁,王亚樵的这张声明马上出现在福州的大街小巷。顿时舆论大哗。

原来,昨夜趁王亚樵前往福州会堂出席会议之机,对王亚英进行绑架的人,确为戴笠派往福州的特别行动小组所为。他们这样准确得到王亚樵和王亚英的下榻地点,并预先侦察到王亚樵当夜外出开会,客栈只乘王亚英一人。原是日本东关军特务机关密秘派福州进行侦察的特务中岛三郎所为。

前来福州执行暗杀王亚樵任务的,就是当年在上海逮捕王亚樵没能得逞的上海区副区长赵理君。他来到福州后,发现王亚樵行迹仍然猜摸不定,即便有时知道他在哪里,可是一旦前去,又要扑空。就在赵理君彷徨无策的时候,忽然大岛三郎来访。他向赵理君献上一计:“与其行刺王亚樵,不如先绑架他的结发妻子。因为谁都知道,王亚英和王亚樵是患难与共的夫妻。一旦把她绑架得手,那么诱捕王亚樵,就不费吹灰之力了。”

赵理君多年一直和王亚樵进行生生死死的较量,情知行刺此人之难,简直不亚于上青天。即便他率领的行动小组能接近王亚樵,也注定不是王亚樵的对手,他知道王亚樵不仅胆大心狠,而且他枪法百步穿扬,可在几十米外不加瞄准即能开枪,同时又枪枪咬肉,弹无虚发。

“好吧,就依大岛三郎的主意行事,先攻其不备再说。”赵理君求功心切,没有多想,就趁茫茫雨夜,顺利从那家客栈后楼潜进,趁机绑架了正在睡觉的王亚英。当天夜里,几个特务就把王亚英隐藏在福州城郊一个山洞子里。这里距市区约十里开外,赵理君的用意在于,只要把王亚樵妻子逮在手里,成为人质,那么,就可以诱引王亚樵的人上勾。到那时他可在山岩间设下埋伏,来个一网打尽。

可是,他作梦也没有想到,王亚樵那么沉得住气,自己的老婆成为人质以后,他非但没像赵理君想象的那样,采取鲁莽的过激行动,连夜向城郊扑来。特别让他胆战心惊的是,次日一张《王亚樵声明》竟然张贴遍了福州全城。他从王亚樵声明的语气里,已经看出,王亚樵此刻对赵理君等人的劫持行为洞若观火,声明中透出的杀机尤让赵理君心里万分害怕。他清楚王亚樵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他也知道王亚樵决不会主动送上门来,让他当场击毙。那么,绑架到手的女人就成了轻赘。赵理君放也不是,杀又不敢,真有点手捧刺猬无法脱身了。

这时赵理君忽然想到撕票逃身,可是万一他把王亚英撕了票,那么虽可得到戴笠的奖赏,可是后果却不堪设想,王亚樵有一天会杀他赵理君的全家。想起斧头帮在上海大杀大砍的往事,赵理君也不禁心乱如麻。就在他骑虎难下的时候,忽又听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舆论指责。那些支持闽变的上层人士,尤其对戴笠雨夜劫持王亚樵妻子的行迹激愤满腔,怒骂如潮。

“放了她!”赵理君在无计可施之时,手下那些参与绑架王亚英的人,也都纷纷站出来对赵理君施加压力。因这些特务也担心自己的家眷将来会遭到王亚樵的暗杀。由于这种恐慌的心理,所有特务都不敢对藏在山洞里的王亚英缩手缩脚,不敢伤害她。赵理君见此景况,在特务们的恐惧中不得不采取妥协态度,他下了狠心说:“放人!快放人,我们总不至于为了几个赏金就为自己惹下杀身之祸吧!”

王亚英就这样匆匆忙忙遭了一场虚惊,又稀里糊涂地从特务的魔掌里逃出来。华克之、许志远和郑抱真等都极力主张按王亚英提供的线索,向城外的山洞里追去。可是,王亚樵这时对继续留在福州已经心灰意冷,他不想继续这场不可能取胜的兵变中坚持下去了,于是厉声喝止那些冲动的弟兄们说:“算了,江湖上最讲的就是义气二字。既然赵理君等人如此讲义气,又主动放回了夫人,我们又何必得理不饶人?现在闽变已近尾声,蒋介石捣毁义军只是时间的问题了。既然如此,我们不如早些隐退为好。至于将来是否还参与兵变,我现在连想也不敢再想,因为我已经万念俱灰了!”

王亚樵带着夫人和二十几个弟兄从福州返回香港后,郑抱真、华克之等人就暂且到广州去了。而王亚樵则把生病的妻子亚英,送进香港这家法国人开设的医院医治。王亚英是在福建经此惊吓,浑身时常发生惊悸和哆嗦。精神也时时处于高度紧张之中,几近崩溃的边缘。

“经过这次军事失败,我才发现自己根本不是成其大事的人啊!”那天,他从医院里回来,恰好遇上当初极力反对他去福建的部下戚皖白。两人心情无限愁苦,索性来到铜锣湾一家酒肆喝闷酒。席间,王亚樵心情低落痛苦,忽然手捂着脸呜呜恸哭了起来。

戚皖白深深理解他的心,也知道王亚樵虽是个安徽帮派首领和有名的“暗杀大王”,但他心里却向往着正义与民主。特别国内发生日本军队入侵的灾难以后,王亚樵那颗为国情愿献身的心,时时在感动着戚皖白。他知道象华克之这样的爱国热血青年,所以苦苦追随在王亚樵身边。都是被王亚樵的人格魅力所感染。像赵士发、郑抱真这些从“斧头帮”里演化而来的“铁血锄奸团”成员,之所以在国民党军警特务枪林弹雨之中宁死也紧紧追随王亚樵,就已让戚皖白体会到,王亚樵身上不仅有放荡的野性,又有一股超人的豪气。他宁可放弃到蒋介石手下作官也甘作闲云鹤,决非一般人所能做到的。他发现王亚樵在鲁野不羁的外表下,隐藏着的是一颗赤诚爱国的心!

“有时候我真想一死了之,为什么?就因为我已经看到今天的中国,再也没有任何希望了。”王亚樵几杯水酒进肚,脸色忽然涨得发红。眼里的泪水也扑簌簌滚落下来。他和戚皖白碰杯豪饮道:“如果没有这次闽变的失败教训,我还把中国摆脱蒋介石一人专权的现状,寄予那些有爱国心的将领身上。可是,自从福建兵变遭到严重失败以后,我从前的美梦都惊醒了。如今,在我眼前几乎是一片黑暗。我发现当今中国,再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战胜蒋介石了。”

戚皖白忽然提醒说:“九爷,也不必过于灰心悲观。天下总不会永远都是老蒋的,华克之说过,他对共产党很感兴趣。而且,我猜测华克之和孙凤鸣这几个青年人,很可能都是共产党方面的人。九爷,我们投奔共产党不行吗?”

“投共产党?”王亚樵微微一怔,他很快就摇摇头说:“对于共产党,我一无所知。但是,我也知道,在当前这种社会,即便共产党有抗日救国的思想,也不可能斗得过老蒋啊。再说,华克之和孙凤鸣怎么能是共产党的人呢?他们如是共产党的人,为什么会投奔到我王九光的麾下来?”

戚皖白叹息一声:“共产党我也没有见过。可是,我听说早在上海期间,戴笠的人那么到处捕获九爷的时候,共产党的人,不是派人寻找过你吗?”

王亚樵点点头:“对。有一个叫李克农的人,也是咱们安徽家乡人。听说他是共产党的地下工作人员,也在上海隐蔽着。李克农确实派人寻找过我。可是,我没有同意和他们建立联糸。”

“这么好的机会,九爷为什么放过呢?”

“李克农派来找我联糸的人,是一个大学教授,他自称是姓黄,叫文海。有一次,我在遭遇特务追捕的时候,这个姓黄的教授把我救了。可是,后来就再也不曾找到这个叫黄文海的人。我现在总在想,像黄文海这样的文人,也会成其大事吗?现在蒋介石连蔡廷锴和蒋光鼐,李济深这些要人,尚不能击败他,一个由文人们组成的共产党,还能成什么大气候?”

戚皖白正色说:“九爷,话不能这么说。江湖上有句话,叫人不可貌相,水不可斗量。也许姓黄的教授就是个杰出的共产党呢!九爷,你知道有个叫毛泽东的湖南人吗?他可是个了不起的共产党呢!”

“毛泽东?当然早有耳闻,不是报上说的那个毛匪吗?”

“毛匪?九爷,那是蒋某人的反共宣传。其实,据华克之和孙凤鸣说,这个毛泽东可是让蒋介石最头疼的人呢。莫非九爷就不曾听人说过,蒋介石为杀掉毛泽东的红军,已经派出多少大军去围剿了?你想,蒋介石的军队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就把个福建的兵变给平息了,可是,他们为什么用了那么多年时间,对毛泽东的红军进行无数次围剿,到现在还没有任何成效呢?这就足以证明毛泽东的红军,是中国当今最伟大的一股政治力量!千万不能小视这些红军啊!”

王亚樵不语。他虽然不再公开反驳戚皖白的话,但在心里对红军和毛泽东仍然不肯认真地接受。

戚皖白继续对他道:“九爷,如果有一天咱们再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来击败可恶的老蒋,那就只有一条路,去延安投奔共产党了!”

“皖白,别说了。你就让我再好好想想吧。”王亚樵那时心乱如麻,对继续和蒋介石苦斗对峙,已经失去了坚定的信心。那天夜里,他虽然听戚皖白谈到了神秘的延安、谈到让他心惊的毛泽东和红军,当时心有所动。但是他认真一想,仍对投奔红军畏首畏尾,迟疑难决。

从酒肆里出来,又下起了蒙蒙春雨。

王亚樵独自向太平山走去,这时夜幕初临,他发现香港岛和九龙已是华灯簇簇了。就在他向山顶小路上走来的时候,忽然发现迎面出现了两个可疑的黑影。看时,原是一男一女,行踪诡秘而可疑。王亚樵发现那男人是个秃头老汉,下巴上有绺黄色山羊胡子。让王亚樵格外惊愕的是,老汉左边的衣袖竟然是瘪瘪的,空荡荡在风中摇摆着。王亚樵看见那失了左臂的老汉,脸膛黧黑而多皱。一双眼睛里隐含着让人心悸的冷光。这是他在上海经常遇见的特务目光!可是,在香港为什么也会出现这样一个形容枯槁,神情冷森森的老汉呢?王亚樵再悄悄注意老汉身边的女子,只看了一眼就让王亚樵暗暗吃惊,他吃惊的是看不清那女子的容颜和脸孔,一条黑色纱巾已将女人那张椭圆型面孔遮去了半张,只留两只亮晶晶的大眸子。浑身上下是一袭黑色绸袍,脚穿一双黑亮高跟眼鞋。当那女人与王亚樵探身而过时,她特别用那双美丽大眸子斜睨了他一眼,然后就从他身边悄悄溜了过去,像一只胆怯欲逃的小黑猫一般!她是谁呢?

王亚樵虽感到这两人有些怪疑,但他没有在山间过多停留,他那时只想尽快脱身了事。但是王亚樵万没想到,就在他刚与那对奇怪的父女俩擦肩而过后,就隐隐听到身传来老汉怒骂女子的声音:“你……真是个没用的东西!像你这样无用的人……”

王亚樵感到老汉的话有些让他心惊,他的手情不自禁去摸腰里藏着的那支德国强力式手枪。这时,他还是忍不住回转身来,想看一眼那走过去的父女背影。就在这时,那女子偏偏也回转头来,正以一双含着无恨忧怨的无奈眼神,在盯望着他王亚樵。就在四目相遇的时候,那女子不知何故竟又胆怯地缩回了头,从此就再不敢回身看他了,只是快步向山下小路走去。王亚樵仍站在漆黑夜色里,注意这对神秘的父女俩。忽然他发现独臂老汉又趔趔趄趄追撵上去,挥起一只手来,在疾疾跑去的黑衣女人头上重重扇打起来,吓得那女人急忙双手护头。

王亚樵心里既狐疑惊愕,又有几分难以忍受的气愤。在刹那间他甚至对那可怜姑娘从心里产生了淡淡的同情。王亚樵真想冲上去,揪住那个可恶的独擘臂老汉,狠狠捣他一拳。但是,理智又迫使王亚樵收住脚,因为在香港这种地方,他还是隐名埋姓地过隐居生活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