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那些事儿》第06部 万世之罪首


努尔哈赤很气愤——他应该气愤,他的祖父、父亲死了,而且死得很冤枉,看起来,李成梁害死了他的两位亲人,实际上,是五个。

如果你还记得,觉昌安所以入城,是为了阿台的妻子,自己的孙女,当然,也就是努尔哈赤的堂姐,她也死在乱军之中,这是第三个。

而阿台,自然就是努尔哈赤的堂姐夫,他是第四个,然而,他和努尔哈赤的关系,远比你想象得复杂得多。

嘉靖三十八年(1559),努尔哈赤生于赫图阿拉,他的祖父觉昌安和父亲塔克世都是女真世袭贵族,曾任建州左卫指挥使。

滑稽的是,虽说家里成分很高,努尔哈赤的生活档次却很低,家里五兄弟,他排行老大,却很像小弟,从小就要帮着干活,要啥没啥。

原因很简单,当时的女真部落,大都穷得掉渣,所谓女真贵族,虽说不掉渣,但也很穷,所以为了生计,小时候的努尔哈赤曾到他的外祖父家暂住。

他的外祖父,就是我们的老朋友,王杲。

现在,先洗把脸,整理一下他们之间的关系:

努尔哈赤的母亲是王杲的女儿,也就是说,阿台是努尔哈赤的舅舅,但是阿台又娶了努尔哈赤的堂姐,所以他又是努尔哈赤的堂姐夫,这还好,要换到努尔哈赤他爹塔克世这辈,就更乱了,因为阿台既是他的侄女婿,又是他的小舅子。

乱是乱了点,考虑到当时女真族的生存状态,反正都是亲戚,也算将就了。

你应该能理解努尔哈赤有多悲痛了,在李成梁的屠刀之下,他失去了祖父觉昌安、外祖父王杲、父亲塔克世、堂姐XX(对不起,没查到)以及舅舅阿台(兼堂姐夫)。

悲痛的努尔哈赤找到了明朝的官员,愤怒地质问道:

“我的祖父、父亲何故被害,给我一个说法!”

明朝的官员倒还比较客气,给了个说法:

“对不住,我们不是故意的,误会!”

很明显,这个说法不太有说服力,所以明朝官员还准备了一份礼物,以安抚努尔哈赤受伤的心灵。

这份礼物是三十份敕书,三十匹马、一份都督的任免状。

马和任免状大家都知道,我解释一下这敕书是个什么玩意。

所谓敕书,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贸易许可证。

当时的女真部落,住在深山老林,除了狗熊啥都缺,过日子是过不下去了,要动粗,抢劫的经验又比不上蒙古,明朝不愿开放互市,无奈之下,只好找到了这个折衷的方式,一道敕书,就能做一笔生意。三十分敕书,就是三十笔生意。

明朝的意思很明白,人死了,给点补偿费,你走人吧。

客观地讲,这笔补偿费实在有点低,似乎无法平息努尔哈赤的愤怒。

然而他接受了。

他接受了所有的一切,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然后,他召集了族人,杀死了一头牛,举行了祭天仪式,拿出了祖上流传下来的十三副铠甲,宣布,起兵。

收了赔偿金再起兵,和收了钱不办事,似乎是异曲同工。但无论如何,努尔哈赤向着自己的未来迈出了第一步。这一年,他二十五岁。

按照许多史料书籍的说法,下面将是努尔哈赤同志的光荣创业史,先起兵杀死尼堪外兰,然后统一建州女真,打败海西女真最强的叶赫部落,至万历四十六年(1618),统一女真。

最后是基本类同的几句评价:非常光辉、非常励志、非常艰苦等等。

本人同意以上评语,却也要加上四个字:非常诡异。

据说努尔哈赤从小住在林子里,自己打猎、采集蘑菇,到市集上换东西,生活艰苦,所以意志坚定,渴了喝泉水,饿了啃人参,所以身体强壮,天赋异禀,无师自通,所以极会打仗。

有以上几大优惠条件,所以十三副铠甲起兵,便不可收拾。

这绝不可能。

努尔哈赤起兵时,他的武器是弓箭,不是导弹,他带着十三副铠甲,不是十三件防弹衣,在当时众多的女真部落中,他只不过是个小人物。

然而这个小人物,只用了三十多年,就统一了女真、建立了政权,占据了原本重兵集结的辽东,并正式向明朝挑战。

于是,我得出了一个结论:他得到了帮助。

而帮助他的这个人,就是李成梁。

我并不是阴谋论者,却惊奇地发现,无数的清代史料书籍中,都详细地描述了祖父觉昌安的惨死、李成梁的冷漠残酷、努尔哈赤的无助,却不约而同地忽略了这样一个细节——努尔哈赤的祖父觉昌安,是李成梁的朋友、好朋友。

据某些笔记的记载,努尔哈赤和李成梁之前很早就认识了,不但认识,努尔哈赤还给李成梁打过下手,他们之间,还有一段极为神秘的纠葛。

据说努尔哈赤少年时,曾经因为闹事,被李成梁抓回来管教,不久之后,努尔哈赤被释放了,不是李成梁放的。

放走努尔哈赤的,是李成梁的老婆(小妾),而她放走努尔哈赤的理由也很简单——这人长得好(奇其貌,阴纵之出)。至于他俩有无其他纠葛,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相关的说法还有很多,什么努尔哈赤跟李成梁打过仗,一同到过京城,凡此种种,更不可思议的是,据说努尔哈赤和李成梁还是亲家:努尔哈赤的弟弟,叫做舒尔哈齐,这位舒尔哈齐有个女儿,嫁给了李成梁的儿子李如柏,做妾。

而种种迹象表明,勇敢而悲痛的努尔哈赤,除了会打仗、身体好外,似乎还很会来事儿。他经常给李成梁送礼,东西是一车车地拉,拍起马屁来,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明史学者孟森语)

所以,我们有理由认为,努尔哈赤和李成梁家族,有着某种不可告人的联系。

当你知道了这一点,再回头审视此前的几条记录,你就会发现,这个流传久远的故事的第二版本,以及隐藏其后的真正秘密。

万历十一年(1583)二月,努尔哈赤祖父、父亲被误杀,努尔哈赤接受委任,管理部落。

万历十一年(1583)十二月,努尔哈赤部的死敌,海西女真中最强大的叶赫部贝勒清佳努被讨伐,所部两千余人全部被杀,势力大减。

此后不久,努尔哈赤率兵攻打尼堪外兰,尼堪外兰自认有功,投奔李成梁,李成梁把他交给了努尔哈赤。

万历十五年(1587),海西女真哈达部孟格部禄联合叶赫,被李成梁发现,随即攻打,斩杀五百余人。

万历十六年(1588),叶赫部再度强大,李成梁再次出击,杀死清佳努的儿子那林脖罗,斩杀六百余人,叶赫部实力大损,只得休养生息。

万历二十一年(1593),努尔哈赤终于统一建州女真,成为了女真最强大的部落。

万历二十一年(1593)九月,面对越来越强大的努尔哈赤,海西女真叶赫部联合哈达部、蒙古科尔沁部等九大部落,组成联军,攻击努尔哈赤,失败,被杀四千余人,史称“古勒山之战”。

战后,努尔哈赤将叶赫部首领分尸,一半留存,一半交叶赫部。自此,叶赫部与爱新觉罗部不共戴天。据说其部落首领于战败之时,曾放言如下:

“我叶赫部若只剩一女子,亦将倾覆之!”

叶赫部居住于那拉河畔,故又称叶赫那拉。

李成梁做了件不公道的事情,他扶植了努尔哈赤,培养了明朝的敌人。

但公道地讲,他并不是故意的,更不是所谓的汉奸。

因为在他看来,所谓努尔哈赤,不过是一只柔弱的猫,给他吃穿,让他成长,最后成为一只温顺、听话的猫。

这只猫逐渐长大了,它的身躯变得强壮,叫声变得凄厉,脚掌长出了利爪,最后它亮出了獠牙。至此,我们终于知道,它不是猫,而是老虎,它不是宠物,而是野兽。

但李成梁的观察能力,那真不是普通的差。

万历十九年(1591)李成梁退休,在此之前,他已打垮了蒙古、叶赫、哈达以及所有强大的部落,除了努尔哈赤。

非但不打,还除掉了他的对手,李成梁实在是个很够意思的人。

十年后,李成梁再次上任,此时的努尔哈赤已经统一了建州女真,极其壮大,但在李成梁看来,他似乎还是那只温顺的猫,于是,他做出了一个错误的抉择——放弃六堡。

六堡,是明代在辽东一带的军事基地,是遏制女真的重要堡垒,也是辽东重镇抚顺、清河的唯一屏障,若丢失此处,女真军队将纵横辽东、不可阻挡。

而此时的六堡,没有大兵压境,没有粮食饥荒,无论如何,都不应该、不需要、不能放弃。

然而李成梁放弃了。

万历三十四年(1606),李成梁正式放弃六堡,并迁走了这里的十余万居民,将此地拱手让给了努尔哈赤。

这是一个错误的抉择,也是一个无耻的抉择,李成梁将军不但丢失了战略重地,毁灭了十余万人的家园,还以此向朝廷报功,所谓“招抚边民十余万”,实在不知世上有羞耻二字。

努尔哈赤毫无代价地占领六堡,明朝的繁荣、富饶,以及虚弱全部暴露在他的面前,那一刻,他终于看到了欲望,和欲望实现的可能。

万历四十三年(1615),李成梁去世,年九十,不世之功臣,千秋之罪首。

建功一世,祸患千秋,万死不足恕其罪!

几个月后,万历四十四年(1616),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建立政权,年号天命,史称后金,努尔哈赤称天命汗。这说明他还是很给李成梁面子的,至少给了几个月的面子。

海西女真、叶赫部、哈达部,这些名词已不复存在,现在的女真,是唯一的女真,是努尔哈赤的女真,是拥有自己文字(努尔哈赤找人造出来的)的女真,是拥有八旗制度,和精锐骑兵部队的女真。

辽东已经容不下努尔哈赤了,他从来不是一个老实本分的老百姓,也不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当现有的财富和土地无法满足他的欲望时,眼前这个富饶的大明帝国,将是他的唯一选择。

好了,面具不需要了,伪装也不需要了,唯一要做的,是抽出屠刀,肆无忌惮地砍杀他们的士兵,掳掠他们的百姓,抢走他们的所有财富。

杀死士兵,可以得到装备马匹,掳掠百姓,可以获得奴隶,抢夺财富,可以强大金国。

当然了,这些话是不能明说的,因为一个强盗,杀人放火是不需要借口的,但对一群强盗而言,理由,是很有必要的。

万历四十六年(1618)正月,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发出了战争的宣告:

“今岁(年),必征大明国!”

光叫口号是不够的,无论如何,还得找几个开战的理由。

四月,努尔哈赤找到了理由,七个。

此即所谓七大恨,在文中,努尔哈赤先生列举了七个明朝对不住他的地方,全文就不列了,但值得表扬的是,在挑事方面,这篇文章,还真是下了点功夫。

祖父、父亲被杀,自然是要讲下的,李成梁的庇护,自然是不会提的,某些重大事件,也不能放过。比如边界问题:擅自进入我方边界。经济问题:割了我们这边的粮食。外交问题:十名女真人在边界被害(这个理由好像很眼熟)。

其中,最有意思的理由是:明朝偏袒叶赫、哈达部,对自己不公。

对于这句话,明朝有什么看法不好说,但被李成梁同志打残无数次的叶赫和哈达部,应该是有话要讲的。

这个七大恨,后来被包括袁崇焕在内的许多人驳斥过,凑热闹的事我就不干了。我只是认为,努尔哈赤先生有点多余,想抢,抢就是了,想杀,杀就是了,何苦费那么大劲呢?

杀死一切敢于抵抗的人,抢走一切能够抢走的东西,占领一切能够占领的土地,目的十分明确。

抢掠,其实无须借口。

万历四十六年(1618)四月,努尔哈赤将他的马刀指向了第一个目标——抚顺。

有一位古罗马的将领,在与日耳曼军队征战多年后,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他们不懂军事,却很彪悍,不懂权谋,却很狡猾。

这句简单的话,蕴藏着深厚的哲理。

很多人说过,最好的老师,不是特级教师,不是名牌学校,而是兴趣。

但我要告诉你,这个答案是错误的。

在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老师,是生存。

为了一块土地,为了一座房子,为了一块肉,为了在这个世界上多活一天,熟悉杀戮的技巧、掌握抢劫的诀窍,无须催促、无须劝说,在每一天生与死的较量中,懂得生存,懂得如何去生存。

生存很困难,所以为了生存,必须更加狡诈、必须更加残暴。

所以在抚顺战役中,我们看到的,并不是纵横驰骋的游牧骑兵,光明正大的英勇冲锋,而是更为阴险狡诈的权谋诡计。

万历四十六年(1618)四月十五日,努尔哈赤抵达抚顺近郊。

但他并没有发动进攻,却派人向城里散布了一个消息。

这个消息的内容是,明天,女真部落三千人,将携带大量财物来抚顺交易。

抚顺守将欣然应允,承诺打开城门,迎接商队的到来。

第二天(十五日)早晨,商队来了,抚顺打开了城门,百姓商贩走出城外,准备交易。

然后,满脸笑容的女真商队拿出了他们携带的唯一交易品——屠刀。

贸易随即变成了抢掠,商队变成了军队,很明显,女真人做无本生意的积极性要高得多。

努尔哈赤的军队再无须隐藏,精锐的八旗骑兵,在“商队”的帮助下,向抚顺城发动了进攻。

守城明军反应很快,开始组织抵抗,然而没过多久,抵抗就停止了,城内一片平静。

对于这个不同寻常的变化,努尔哈赤并不惊讶,因为这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很快,他就见到了计划中的那个关键棋子——李永芳。

李永芳,是抚顺城的守将之一,简单介绍下——是个叛徒。

他出卖抚顺城,所换来的,是副将的职称,和努尔哈赤的一个孙女。

抚顺失陷了,努尔哈赤抢到了所有能够抢到的财物、人口,明朝遭受了重大损失。

明军自然不肯干休,总兵张承胤率军追击努尔哈赤,却遭遇皇太极的伏兵,阵亡,全军覆没。

抚顺战役,努尔哈赤掠夺了三十多万人口、牛马,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财富,但这一切,只是个开始。

对努尔哈赤而言,继续抢下去,有很多的理由。

女真部落缺少日常用品,拿东西去换太麻烦,发展手工业不靠谱,抢来得最快。而更重要的是,当时的女真正在闹灾荒,草地荒芜,野兽数量大量减少,这帮大爷又不耕地,粮食不够,搞得部落里怨声载道,矛盾激化。

所以继续抢,那是一举多得,既能够填补产业空白,又能解决吃饭问题,而且还能转嫁矛盾。

于是,万历四十六年(1618)七月,他再次出击,这次,他的目标是清河。

清河,就是今天的辽宁本溪,此地是通往辽阳、沈阳的必经之地,战略位置十分重要。

而清河的失陷过程也再次证明,努尔哈赤,实在是个狡猾狡猾的家伙。

七月初,他率军出征,却不打清河,反而跑到相反方向去闹腾,对外宣称是去打叶赫部,然后调转方向,攻击清河。

到了清河,也不开打,又是老把戏,先派奸细,打扮成商贩进了城,然后发动进攻,里应外合,清河人少势孤,守军一万余人全军覆没。

之后的事情比较雷同,城内的十几万人口被努尔哈赤全数打包带走,有钱、有奴隶、有粮食,空白填补了,粮食保证了,矛盾缓和了。

但他留下的,是一片彻底的白地,是无数被抢走口粮而饿死的平民,是无数家破人亡的惨剧,痛苦、无助。

无论什么角度、什么立场、什么观点、什么利益、什么目的、什么动机、什么想法、什么情感、什么理念、都应该承认一点,至少一点:

这是抢掠,是自私、无情、带给无数人痛苦的抢掠。

征服的荣光背后,是无数的悲泣与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