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阉全传》第十回 洪济闸显圣斥奸 峰山村射妖获偶


诗曰:

知者能将义命安,营谋岂可透天关。
神明显处威灵赫,奸党闻时心胆寒。
事向机缘寻凑合,人从捷径妄跻攀。
赤绳已系氤氲使,吴越应教巧结欢。

却说陈少愚次日备了礼物,领着女婿到监院衙门前来。班上并巡捕各役都用到 了钱,传进帖了到椽房内。刘瑀出来相见,领了文焕,带着礼物到书房里与众人相 见。那倪文焕却也好一表人材,只见他:

丰神秀雅,气度雍容。胸罗锦绣焕文章,眉丽江山含秀气。虎头燕领,功名唾 手可前期;鼠顾狼行,奸险存心真叵测。不于盛世为麟凤,甘向权门作犬鹰。

文焕与众人一一见过礼,换了青衣等候。少顷,里面传点,众人齐上堂伺候。 鲁太监出来坐下,众椽房叩头参谒过,进忠走上去禀过,才领文焕至檐前跪下。

门子接上手本,起来禀拜,见鲁太监道:“只行常礼罢。”文焕拜了四拜,将 礼单呈上。进忠接了,摆在公案上。鲁太监道:“请换了衣巾看座儿来。”文焕不 敢坐,鲁太监道:“就是师生也该坐的,坐下来好说话。

前日也有几个门生,都是坐着谈的。“文焕才换了衣巾告坐,呈上府考未取的 文章。鲁太监揭开卷子看了,道:”字迹很好,文章自然也是好的。府官儿没眼睛, 怎么就不取?我这里就写书子荐你去,定要他取的。澳霉竦ダ吹溃骸毙悴徘? 艰难,不收罢。“刘瑀道:”贽仪是该收的,就是孔夫子也是受束修的。“鲁太监 道:”将就收个手卷儿罢!“进忠取上来看时,乃唐六如《汉宫春晓图》,笔墨甚 工。门子捧上茶来吃了,倪文焕谢了。鲁太监命取书仪出来,递与文焕道:”些须 薄敬,拿回去买个纸笔儿罢。“文焕拜谢了,走至堂口,文焕候鲁太监回进去,才 出了衙门,回到岳家细细对少愚说了。看那书仪,却是十两,陈少愚十分欢喜。

过了两日,果然府里续取出二十名来。文焕取在第一。不日学院按临,江都县 进了三十五名,文焕是第十。送学之日,鲁太监也有贺礼,各缎铺并运司盐政府两 处房科都来代他插花挂红,彩旗锦帐极其华丽。一应请酒谢客,俱是陈少愚一力备 办。又备齐整酒席请进忠同衙门的人酬谢。文焕出来奉酒,不论长幼,一概称为老 伯,甚是恭敬。正是:

志大言高狂者俦,独全浩气是儒流。
堪嗟矫矫黉门彦,折节阉人实可羞。

众人饮至更深,各留姊妹宿了。

次日辰牌方起,只听得店门外人声乱嚷,刘瑀走出来看,却是府里的差人。见 他来,便站起身来道:“刘大爷来得早呀。”刘瑀道:“诸位有甚事?”

差人道:“还是为织造的事。如今将近三个月来,府里日日催逼,拿过两三次 的违限了,昨日又发在厅里比,他们连睬也不睬,这是瞒不过爷的。苏杭已折号了, 将近起身,这里还没些影响哩。”刘瑀道:“本是急了,略宽一日罢。”差人道: “一刻也难宽。”刘瑀叫陈少愚取出二十两银子与他们,他们那里肯受?众人出来, 做好做歹的把他们撮弄去了,复入来同吃了早饭。

刘瑀道:“事甚紧急,须早作法,不要空使了瞎钱到没用哩!”众人散去,少 愚留下进忠、刘瑀来,道:“外日小婿的事,承二位盛情提拔,感激不尽。

如今这差事还望计较。“刘瑀道:”奈刻下监主又在安东未回,怎处?“少愚 道:”此事须是求你监主计较才好,不知几时才回来。“刘瑀道:”有些时哩!

令婿进了学也该去谢谢他,或可乘机与他谈谈,老头儿是个好奉承的人,见令 婿远去,自然依允。“进忠道:”此话也是,须内里有个人提拔他才好,老头儿有 些不拔不动哩!“刘瑀道:”倒是李融还有些灵窍。“进忠道:”那孩子有些走滚, 恐拿他不定。“刘瑀道:”他与陆士南厚,我们与他商议去。“

三人起身到仓巷里陆士南家来,小厮进去说了,出来道:“请爷少坐,家爷就 出来。”茶罢,士南出来相见,又向少愚谢道:“夜来多扰,酒吃多了,此刻头还 疼哩!”对小厮道:“快泡苦茶来吃。”进忠道:“有件事来与兄相商。少愚老丈 的差事紧急,要叫他令婿往安东去走走,一则谢荐,二者求免差事,特来请教。” 士南道:“好虽好,只是内里无人提拔老头儿。”

刘瑀道:“正为此,故来求老兄一字与尊可。”士南道:“与那个?”进忠道 :“李三儿。”士南笑道:“多承抬举,摸也没摸着,好不决裂的孩子,虽是心肠 热,却也拿他不定。”少愚道:“否则,另求一位也好。”士南道:“别人都不中 用,还是他有些用处,须寻他个降手去才得妥帖。如今他与徽州吴家的个小郎并卞 三儿三人拜为姊妹,三人厚的狠哩!等我先去寻他个引头来。”遂叫小厮去寻做媒 的高疯子。

三人坐着闲谈。士南便去取出几串钱来,道:“我们何不掷个新快顽顽。”

进忠道:“好!”遂铺下毡条来,四人下场掷了一会,刘瑀赢了十六两。只见 小厮领了高疯子,一路嘻嘻呵呵笑了进来道:“爷们得了彩了,赏我个头儿。”刘 瑀取了一百文与他道:“拿去买酒助兴,有好私窠子弄个来顽顽。”高疯子笑道: “大路不走,倒去钻阴沟。”士南道:“你家新媳妇是个好的。”高疯子呵呵笑道 :“丫头子倒还顺手,只是小伙子有些吃醋。”士南道:“你家老爬灰也未必放得 过。”高疯子道:“我家老奴才转是循规蹈矩的,不敢罗唣的哩!”刘瑀道:“我 送你两锭雪白的银子,把他与我略搂搂儿。”

那疯婆子笑嘻嘻的只是抢钱。士南又把打头的钱抓了些与他道:“你不要疯, 且干正经事去,我们要到卞三儿家耍耍去,你先去对他说声,你先拿一两银子去与 他做东道,天热,叫他不要费事,就是桌盒酒儿罢。若吴家安儿在他家,叫他留住 他,莫放他走。”那疯婆子接了银子,又抢些钱才去。小厮摆上饭来吃了,又下场 掷了一会,刘瑀只赢了七两。至申牌时,士南道:“我们去罢。”少愚道:“这事 不可骤说,慢慢的引他为妙,我却不好去得。”

四人出来,少愚回去,私沙堑脚B还В潜撸叻枳釉缯驹谙锟诘取? 三人到了,高疯子开了门,三人进去,把门关上。卞三儿下阶来迎进房内相见,果 然面若娇花,身如弱柳,十分标致。丫头献茶。士南道:“昨日安东有人来,三儿 可曾有信寄你?”卞三儿道:“没有。”刘瑀道:“再无没信的。”卞三儿笑道: “花子哄你。”士南道:“他有信与我,说想你得狠哩!眼都哭肿了,你还笑哩!” 卞三儿道:“淡得狠,好好哭怎的,你是他心上人,故此有信与你。”少刻摆上酒 来,卞三儿各各奉过一巡,士南道:“安儿可曾来?”卞三儿道:“他往南京去了 有二十多日,昨日才回来,说今日要来看我哩!”

正饮酒间,只听得外面叩门,摇摇摆摆走进一个小官来,只见他:

桃花衬脸粉妆腮,时样纱衣着体裁。
鼠耳獐头狼虎性,破家害主恶奴才。

这小官乃徽州吴守礼家一个老家人之子。那老家人名唤吴得,在扬州管总,也 撰了好几万银子,止生了这个儿子,取名保安,年方十六岁,教他读书,希图冒主 人的籍贯赴考。原来徽州人家家法极严,主人不准冒籍,恐乱宗支。

这老儿遂叫他儿子交结盐院里的人,图代他帮衬。谁知吴保安逐日同这班人在 一处,遂习成了个流名浪子,拿着主人没疼热的钱任意挥洒。打听得主人到扬州来, 他便躲往南京去,恐事发觉,只等主人回去他才回来,故此来看卞三儿。走进来一 一相见,坐下。卞三儿道:“昨日多承。”保安道:“为了几匹纱,故此多耽搁了 两日。拜闸没好的,已托人家去带了。”又问士南道:“李哥可曾有信来?”士南 道:“前日有信的,说还有些时才得回来。如今有件事正要着人去问他。”保安道 :“几时有人去,我也要寄个信去。”士南道:“因舍亲有件事托他,把他礼也收 了,如今还不见下来,事已急了。”卞三儿道:“他却是个极好的,只是懒得狠, 把事不放在心上。”保安道:“他在这里还有你陆三父提拔他,如今在那里没人说, 想是忘记了。”士南道:“自然是忘记了,你二人是他至交,就烦你们写封信与他, 事成时,叫我舍亲送几匹好尺头与老三做衣服穿。进忠道:”甚么尺头,折干的好。 “

向袖中取出二十两银子,放在桌上道:“事成之后再谢十方。”卞三儿道: “陆三爷是他至好,倒叫我们写信去。”士南道:“到底朋友不如兄妹。”

保安道:“甚么事?”进忠遂将陈少愚的事说了。保安道:“这事不难,我写 信去。”遂走到房里,拿个柬帖写了送与众人看。士南道:“好详细,老三也写上 一笔。”卞三儿笑道:“我不会写。”向手上除下个戒指来道:“把这戒指封在信 内,他就知道了。”刘瑀道:“好!就套在他心坎儿上。”保安把信封了着上押, 交与陆士南,同入席饮酒,至更深方散。进忠就在卞三家宿了。士南将信交与少愚, 次日收拾礼物,同倪文焕起身往淮安来。

一路无辞。来到淮安西门,上岸问时,鲁公公已回在淮安府察院衙门住着。少 愚遂将书子带到院前打听,见院门紧闭,悄寂无人,只有几个巡风的。

等了半日,才见个老头儿挑了一担水歇在门外。少愚走上前问道:“你这水挑 进院去的?”老儿道:“正是。”少愚道:“可走椽房过?”老儿道:“我直到厨 房,走书房过哩。你有甚话说?”少愚使扯他到僻静处,道:“我有个信,烦你送 与椽房里姓李的。”取出三钱银子与他,那老儿道:“门子是老爷贴身的人,恐一 时不得见。”少愚见他推却,只得又与了二钱。老儿接了道:“午后来讨信。”少 愚去了,少顷,等小开门进供给,老儿才挑水进去。

少愚领着文焕到总漕衙门前顽了一会,回下处吃了午饭,再来院前等信。

只见那老儿挑着空桶往一条小巷内走,少愚跟他走到个菜园内,老儿见没人, 才歇下桶,拿出一个小纸条儿来,递与少愚,竟自挑上桶去了。少愚打开一看,上 写道:“知道了,明日清晨来见。”少愚看过,把纸条儿嚼烂,同文焕往酒馆内饮 酒。

次早,将礼物抬到院前,门上各人俱用到了钱,通报少刻开门,鲁太监升堂, 倪文焕报门进去,当堂跪下。接上手本鲁太监道:“请起!”拉着手儿同到后堂, 作揖,又呈上礼单。鲁太监道:“远劳已彀了,又费这心做甚么?收了罢,坐下拿 饭来吃。”少刻摆下两席,文焕东道,鲁太监下陪。文焕告坐,鲁太监道:“礼多 必诈,老实些好。请坐,我也不安席了。”遂大碗大盘的摆上肴馔来,烹炮俱是内 府制造,极其香美。鲁太监道:“天暑远劳,又费了盘缠,须寻件事儿处处才好。” 文焕出席,打一躬,将袖内手本缓缓取出呈上道:“他事也不敢干渎老师,只有妻 父陈少愚缎行差事,求老师青目。”鲁太监便叫传管事的来。只见两个穿青衣的上 来,鲁太监将手本与他看,那人道:“这是府里的差,老爷这里只挂得个号儿,要 免差,还要到扬州府里去,老爷这里不好免得。”鲁太监道:“这事怎处?你须到 府里去求,我不好管。”只见旁边走过一个门子来,道:“倪相公既冒暑远来,老 爷若不允他,未免不近情了。如今只有将这缎店留在本衙门听用,扬州府自不敢派 他,必另派别铺去。”鲁太监道:“这也有理,叫椽房写个条儿,用上印与倪相公。”

椽房答应,少刻写了来,上写道:“陈少愚缎铺,本院取用缎匹,各衙门毋得 擅自派差,特示。”鲁太监看过,递与文焕。文焕起身禀谢,告别道:“天暑就回, 容日再请老师安。”鲁太监送到月台下就别了。倪文焕来到门外。少愚已在院前等 候。文焕将示条与他看了,少愚十分欢喜,即刻收拾下船回来。此时正值六月天气。 但见:

赤日当正午,阴云半片无。
江河疑欲沸,草木势将枯。
毒郁天何厉,炎蒸气不舒。
征鞍挥汗雨,小艇煅人炉。

舟中热不可当,到了午后,西山酷日,晒得船板都烙人难坐。至宝应南门洪济 闸下,文焕道:“热得难受,走不得了,上岸寻个宿店乘乘凉再走。”翁婿二人上 岸,饭店俱不洁净,见闸前有座庙,二人进来看时,却是座关帝庙,殿宇宽敞,高 大凉荫。便与道士借殿上歇宿,道士道:“本庙老爷最灵,天热恐相公们赤身露体, 触犯神圣不便,竟请到小道房里宿罢。”文焕道:“因为热极,殿上才得凉快,若 到你房里住,又不如到饭店里宿了。”文焕不容分说,便叫水手取了行李,就在殿 旁挂起帐子来睡了。水手也在廊上膝地乘凉,都睡着了。

至三更时,水手醒来,忽听得人呵马嘶之声。坐起来看时,见庙门大开,一簇 人马自空而下,竟奔庙中来。只见:

旌旗蔽月,戈戟凝霜。绛纱笼遍地散明星,黄罗盖半空擎紫雾。黄巾力士,肩 担令字听传宣;金甲神人,手捧圭璋尝拥护。赤兔马嘶风蹀躞,青龙刀偃月光明。 玉简金书,威振三天称护法;白旄黄钺,灵通九地号降魔。双双玉女傍龙车,对对 金童扶宝辇。

那仪从一对对摆进庙来,吓得那水手挥身抖颤,没处躲,便挤到栅栏内,一团 儿蹲在马夫脚下偷看,只见那神圣才进门来,只见一人跪下禀道:“殿上有生人困 卧,请天尊驻驾。”旁边侍从道:“什么人?速去查来。”少顷,一个黄巾力士押 着个老头儿跪下道:“是江都县生员倪文焕,拜与鲁太监做门生,进了学谢荐回来, 在此借宿乘凉。”神圣道:“既为圣门弟子,乃拜太监做荐主,也是个不安分的。 查他后禄如何。”力士押了那老儿去了。神圣下车走上殿坐下,真个神威赫奕。但 见:

蓝靛包巾光赫赫,翡翠征袍花一簇。
辉煌抹额凤穿金,玲珑宝带龙吞玉。
虬髦飘拂意舒徐,凤眼光芒威整肃。
浩然正气塞乾坤,千古英雄关壮穆。

关帝坐在殿前,力士又引那老儿跪下道:“倪文焕后日身登黄甲。位列乌台, 乃赤练村降来的一起混世妖魔。”帝君闻言,勃然大怒道:“此等孽畜,不即诛戮, 遗害不浅。”遂拔剑下座。旁边一员小将跪下禀道:“请天尊息怒,此人虽系奸党, 亦由天命使然,天尊岂可违天擅杀?望天尊暂宥。”帝君忿忿纳剑坐下:“叫狗庙 祝来!”两个力士去将道士提来跪下,帝君道:“你既为庙祝,不守清规,怎么容 奸邪在此赤身裸体,污触殿廷?是何道理?扯下去打。”

道士禀道:“他是扬州的相公,因天气炎热来此乘凉,弟子再三哀告,他竟不 依,实是不能与他争竞。”帝君道:“且恕你初次,可对他说:”既读圣贤书,当 知义路礼门之戒,奈何屈身阉宦以求进身。‘自此改行从善,保他前程远大;若仍 旧不端,必遭天谴。去罢。“侍从喝退道士,帝君下殿上辇。仪从依旧一对对摆出 庙门而去。

水手忙钻出栅栏,开了庙门看时,四顾无人:他也等不得天明,便来船上告诉 船家道:“可是见鬼!我们一些也不有听见。”到天明,少愚翁婿二人起来,道士 便来埋怨道:“小道昨日原劝相公们不要在殿上睡,夜来神圣发怒,要责罚小道。” 便把帝君言语含糊说了一遍。文焕只道他说谎,及上船来,见水手说得甚是详细, 才心中骇然。正是:

劝君切莫把心欺,湛湛青天先已知。
若使当年能悔过,免教合族受诛夷。

陈少愚同女婿回到家中,正值差人在店中吵闹,少愚拿出盐政府的示务与众人 看了,同到府里当堂验过,府里只得另派别家。少愚置酒在卞三儿家酬谢进忠、刘 瑀等,又送了卞三儿十两银子。吴保安已与进忠结为知己,日日在一处顽耍。

一日正在卞三家赌钱,忽衙门内差人来唤他星夜至淮安听差。即忙收拾登程。 赶至淮安,进府参见毕,鲁太监道:“今有中书汪老爷进京覆命,我没有送得礼, 你可速赶往北去送礼。”遂将礼物批文一一交与他,发了马牌,差了两个箭手伴送。 进忠将礼物包扎停当,上了背包,辞了出来,到山阳县要了四匹驿马,结束做承差 打扮,上了马,竟奔山东来。一路打探得汪中书过了徐州,在东阿县养病,竟奔东 阿来寻客店,安下行李,到院打听,只见院门紧闭,静悄无人,门上贴着中书科的 封条,柱子上挂言面牌,上写道:“本科抱疴未痊,凡一应公文俱于东阿县收贮, 俟病痊日汇送。其余私书等一概不许混渎,特示。”进忠只得回寓,见县里甚是荒 凉,遂到东平州里寻客店住下。终日闲坐无事,只得同两个箭手郊外学箭。看看有 一个多月,不见开门。

一日,射了一会箭,向村店中饮酒,吃至天晚,信步而回。正值仲冬天气,山 谷堎嶒,木叶尽脱,满地皆茸茸荒草,忽见一群獐从草中窜出,呆呆木木的站在路 旁。进忠便乘着酒兴,拈弓搭箭,拽满了扯起一箭,正中一只大獐腿上,回头就跑。 那两个箭手一齐放箭,也中了两只。三人趋势赶来,獐子便四散跑去。

三人分头赶去,进忠因跑急了,酒涌上来,走到个大林子内,獐也不见了,遂 坐在一块石头上喘气,便倒在石上睡着了。直至更深醒来,见月色明亮,起身带了 弓箭,再往前走,走到一座寺院前,进了二门,见上面有座宝塔。但只见:

五色云中耸七层,不知何代法门兴。
归来远客时凝望,老去山僧已倦登。
金铎无声风未起,宝瓶有影月初升。
忽闻梵语横空下,疑是檀那夜看镫。

进忠走到殿上,见香火俱无,人烟寂静,月台上光洁可爱,就如人打扫过的, 映着月色极其光洁。进忠因贫看月色,坐了一回。忽听得有人言语。心中甚是疑惑 ;再细听,却是从塔内出来,想道:“四外无人,如何塔内有人说话?必是歹人没 处躲避。”见月台旁有棵大柏树,进忠便从殿角的大柱爬上去,伏在树枝上望下。 只见塔内走出三个人来,上了月台,席地而坐。

一个清躯瘦骨,身穿白袷;

一个高视阔步,白衣玄裳;

一个长面多髯,梅花黄服。

三人谈笑了一会,那瘦者道:“有客无酒,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黄衣者 道:“何不联句以消清况。”三人互相谦让,那白袷者道:“我先放肆抛砖,幸勿 喷饭。”遂先吟道:

曾向巴山啸月明,洞庭霜落汉江清。
心神正处标仙籍,剑术传来有道经。
楚国加冠羞下士,唐家伐叛播忠名。
十年灵异称通臂,枯骨当时也著声。

黄衣者吟道:

碧水丹山日日游,苍松罩柏自为俦。
每衔芝草供灵药,常御云车列十洲。
名挂东华增上寿,身依南极驭千秋。
昏昏尘世皆蕉梦,高戴皮冠笑隐侯。

玄裳者赞道:“二公高才杰作,难以续貂。既聆珠玉,不得不乱谈请教。”遂 吟道:

南岳峰头振羽衣,每从胎息见天机。
翩翩赤壁横江边,矫矫青城带箭飞。
雨后清溪看独步,月明华表羡双归。
云间昨夜笙箫响,尝伴王乔与令威。

三人吟毕,互相赞羡。正自标榜,忽外面又走进十余人来,各携酒肴,中间拥 着一人,头戴唐巾,身穿黄裘,携着一个少年女子走上月台。三人起身相迎,清躯 者道:“令君何处获此佳偶?”

唐巾者道:“适过前村,见此女凭栏凝望,故邀来玩月。三公对此佳景,何事 清谈?”玄裳者笑道:“因夜深无酒,聊联诗遣兴耳。”唐巾者道:“高雅之至。 倘不吝珠玉,愿闻请教,或可续貂。”三人遂将前作各诵一遍。那人啧啧称赞道: “清新俊逸,一洗六朝。赤壁青城,用典精确,且沉雄颇类老庄。”

遂命取酒共酌。玄裳者道:“令君深知诗髓,何不请教大作以压诸卷。”那人 笑道:“班门弄斧,贻笑大方。”遂吟道:

心宿凝精赋质全,化形尝礼月中仙。
修成大道传刚子,养得雄才难茂先。
九尾击时能出火,千年丹就可通天。
从来一液强多事,却笑维摩枯寂禅。

三人齐声赞道:“天工大匠,直压倒元、白矣。”清躯者道:“明月满天,佳 人在座,我辈何不联句以代催妆。”众人齐声道好。清躯者道:“我先放肆起。” 遂首倡道:

花月可联春,(黄衣者道)房栊映玉人。
动衣香满路,(玄裳者道)移步袜生尘。
碧海悬金镜,(唐巾者道)凌波出洛神。
元浆频合卺,(清躯者道)鸾凤日相亲。

联毕句,三人斟酒来奉道:“小弟们借花献佛,各饮双杯。”一人来奉唐巾者, 一人便持杯来劝那女子。那女子只是俯首不接。黄衣者来,强之再三,渐至亵狎, 遂挤到月台口,近他身边,双手捧面,那女子推开手要望下跳,四人忙上前将他拉 住。唐巾者道:“我因你栏边独坐,若有所思,故相携至此。你若不好好依从,拿 你洞中去,不怕你不成其事。”那女子闻言,便啼哭不理他。进忠在树上想道: “这几个男子逼一个女人,定非善类。”一时激烈起来,取弓箭在手,将两腿夹定 树枝,扣上箭,认定了,嗖的一箭,正中那戴唐巾的左臂。那人大叫一声道:“不 好,有贼。”进忠还未等他说完,嗖的又是一箭,射中那清躯的背上。众人齐喊, 一哄儿都跑出去了,只留下那女子在月台上啼哭。

进忠见人去了,便爬下树来,走到月台上。那女子见了,吓了蹲做一团。

进忠道:“不要怕,我不是歹人。你是何处人?为何同这些男子来此?”女子 哭道:“奴是峄山村人,晚间独坐看月,被那个人拿来,昏昏沉沉不知来到此处。 我并不认得这起人。”进忠道:“你不要哭,我送你回去。”说毕,扶了女子下了 月台,出庙来走到路口,等了天明,才见个赶脚的。进忠道:“牲口来,到峄山村 多远?”脚夫道:“三十里。”进忠同那女子上了牲口,竟望东来。少刻到了一所 村庄,脚夫道:“是了。”那女子道:“前面山口傅家庄才是哩。”又走了一会, 到一座靠山临水的庄子,女子道:“是了。”

二人下了牲口,还过钱,到庄上女子家去。一刻,里面走出个婆子来,请进忠 到草厅上。那婆子拜谢了,备出早饭来与进忠吃。女儿梳洗毕,也出来拜了四拜, 谢过。进忠看了那女子,真个生得端正,迥不同夜间所见。只见:

仪容俊秀,骨格端庄。芙蓉面浅露微红,柳叶眉淡舒嫩绿。轻盈翠袖,深笼着 玉笋纤纤;摇曳湘裙,半露出金莲窄窄。疑并落雁沉鱼,何用施朱傅粉。

进忠还过礼便要起身,婆子道:“恩人说那里话!怎么就要去。”进忠道: “你令爱可曾告诉你?”婆子道:“去的缘故,恩人还不知详细哩!”

进忠道:“令爱已说过了,无非是山精野怪,不必说。亏令爱福大,遇见我; 若在别处,也不得回来。妖精口里说要拿他到洞中去。此后须要未晚早关门,无事 休出屋。吃斋念佛真是再生的。”婆子道:“女儿自小就敬佛。”进忠坚辞要去, 婆子苦留。进忠道:“我有公事在身,不能久留。”婆子道:“恩人不要慌,夜来 女儿不见了,劳动了村前村后的人跑了一夜。今女儿承恩人救回,老身就今日草草 备个酒儿酬谢恩人,并谢谢亲眷庄邻,望恩人宽坐坐。”

进忠道:“实系有紧要事,不得闲,非是推托,改日再来领罢!”婆子哪里肯 放?那些来看的人也都来相劝,进忠只得坐下。婆子欢天喜地的去办酒。

少刻,一个个来了,有五六十人赴席。内中雅俗不等,都来问如何相救。

进忠又说了一遍。众人称赞说道:“这傅婆婆寡居无子,止生此女,若再不见 了,性命也难保全。亏官人搭救,使他母女完聚,真是莫大的功德。”说话间摆上 酒来,众人都来与进忠把盏。进忠首坐,众人各各坐下,到有十多席。进忠也起身 一一回敬。

坐下饮过三巡,便起身要走。内中一人道:“老兄请少坐,家姨母自然备牲口 奉送。”又上了一道汤,进忠坚意要去。婆子出来正欲开言,进忠称谢道:“实不 能再饮,因盛意不好固却,今已醉饱,就要告辞。”那婆子扯住不放道:“还求恩 人宽住一日,老身还有句话说哩。”进忠道:“我是官身人,何能在此住,也无甚 话说。”婆子只是不放。众人道:“老兄且请坐,自然他有甚话说。”进忠只得坐 下,问道:“有甚话说就请教罢。”婆子道:“列位高邻贤亲俱在此,老身已年将 六十,并无子嗣,只有这个女儿。母子相依,孤寡半世,许多人家来说亲,老身都 不肯嫁到人家去,指望招个女婿养老。不意昨晚坐在窗下看月,被一阵狂风刮了去, 不知在个甚么庙内遇见这位官人救护,得全性命,真是重生我女儿之身。老身今有 句言语,只是唐突官人,就趁列位在此,借重作个保山,愿将女儿嫁与官人。”众 人齐声道:“好极!好极!”正是:

姻缘有分逢殊丽,邂逅无端会大奸。

有分教:

巧言悦耳,已占下他年第一座的干儿;
令色留情,早结下个身后解冤的种子。

毕竟不知这个姓甚名谁?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