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共和》21章 崩霆琴


回紫禁城的路上,杏黄小轿内,光绪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慈禧眼里的寒光,她将照片往地上一扔,说“自作孽,不可活”时的决绝神情,不停地在他面前晃动……

珍妃寝宫,灯光暗淡。

传来珍妃的惊呼,“皇上,您这是怎么了?”

光绪:“没什么,朕只是感到浑身无力,好像虚脱一般。”

珍妃:“哎呀,看您怎么一身汗,冷浸浸的。来,躺下,我给您擦擦……”

衣带窸窣声,光绪的叹息声,最后,叹息变成了抑制不住的低声啜泣……

珍妃慌乱地说:“皇上,出了什么事吗?到底怎么了?”

光绪:“太后已经容不得朕了……”

珍妃:“她不是一直容不得您吗?”

光绪:“今日不同,从她的神情来看,她要对朕下手了!”

珍妃:“废掉您的帝位?”

光绪:“朕死尚不足惜,还怕他废掉朕这个皇帝?只可惜变法大业中途夭折,我大清再无复兴之日了……”

说着,他又啜泣起来。

珍妃却沉默良久,突然问道:“皇上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她把您废掉?”

光绪止住啜泣:“她是朕的亲爸爸,又是太后,于忠于孝,朕又能怎样?”

珍妃:“母慈子才孝。她这个做娘的这样狠心,你又有何孝道可尽?她以后宫身份独揽朝政,把您这个做皇帝的压根儿没放在眼里,要说不忠,她这才是对江山社稷,列祖列宗最大的不忠!”

光绪不作声了,半天才深深叹了一口气:“唉,朝中有实力的大臣都是她的人,朕奈何她不得啊……”

珍妃:“康有为呢?您亲手擢升的军机四章京呢?还有那么多维新志士,他们绝不会坐视皇上被废的……皇上,这时候您千万不能乱了方寸!软弱了心气儿啊……”

光绪挣扎着要坐起来,“爱妃说得对!朕这就拟诏,让康有为他们想法子……”

珍妃忙扶住他说:“皇上您躺着,皇上口述,臣妾拟旨,行不?”

“行……”光绪停顿片刻,说道,“朕惟时局艰维……”

刚说得这一句,他的声音又哽咽了。

……

灯火阑珊,会馆里传出唱曲的声音。

是康有为又在唱他的拿手好戏,昆曲《单刀赴会》,

“大江东去浪千叠,驾着这小舟一叶……”

但不知为什么,他今日唱来却没有几个月前的万丈豪情,反而平添了几分悲凉。

听曲的梁启超、谭嗣同和几个康门弟子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喝彩叫好,只是一边听,一边喝着闷酒。

康有为唱了几句,自己也觉得意兴索然,便不唱了,走到桌旁坐下,摇头说:“唱不好了,唱不好了!中气接不上来……”

梁启超倒了一杯酒递给他。

康有为接过酒杯却没喝,转脸问谭嗣同:“你们几个军机章京今日是谁当值?”

谭嗣同:“杨锐当值。”

康有为:“他今日能见到皇上吗?”

谭嗣同:“不好说。从上次伊藤博文觐见直到现在,我们几个也一直没有见过皇上了,所有奏章,都是通过总署转呈,而以前私下为我们传递密折的两个太监,也突然失踪,据说是已被李莲英杖杀……”

康有为听着,脸色变了,说:“我们和皇上失去了联络,宫中情况又一点也不知道,看来祸事不远了……”

刚说得这一句,突然一个人低着头匆匆走了进来。

暗影处大家还没有看清这人是谁,他却先把门紧紧闩上,这才回过身来。

灯烛映出杨锐,满脸泪光!

谭嗣同惊讶地站起来,“杨大人……”

杨锐已从怀里掏出一卷明黄上谕,压低声音道:“圣上密诏,康有为、杨锐等接旨!”

他声音虽低,却如九天霹雳在头顶炸响!震得所有的人都一齐跪倒,睁着惶悚的眼睛望着杨锐。

因为杨锐本身也是接旨的人,所以他也“嗵”地跪倒,将密诏展开──

“朕惟时局维艰,非变法不能救中国。非去守旧衰谬之大臣,而用通达之士,不能变法……而皇太后不以为然。朕屡次几谏,太后更怒。今朕位几不保……”

听到这里,所有跪听诏书的人都痛哭失声!

“汝康有为、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等,可妥速密筹,设法相救。朕十分焦灼,不胜企望之至。特谕。”

康有为听完密诏,重重叩了几个头,连声唤着“皇上!皇上……”竟哭得瘫在地上。

其余的人也一个个泣不成声。

谭嗣同却噌地站起,猛喝道:“事情已经这样危急!你们不去想办法,却在这儿像娘儿们哭泣有什么用?”

众人被他一声断喝止住了哭泣,康有为也从地上站起来,将泪水一抹,说:“复生说得对,光哭没有用,得快想办法相救皇上!”

梁启超:“办法只有一个,起兵勤王!”

康有为:“可咱们手里没有一兵一卒……”

梁启超:“老师忘了?咱们还有一个……”

康有为惊醒道:“袁世凯!”

谭嗣同二话不说,往外便走。

康有为:“复生哪里去?”

谭嗣同:“我去找他!”

康有为:“慢着……就这样去找他,他能相信么?”

梁启超:“除非皇上也有密诏给他……”

康有为又是一惊,“也有密诏给他?……”他想着,眼一亮,“好哇!为什么没有?”他几步奔到书案前,提笔便写。

几个人凑过去一看,不由得大惊!

梁启超:“老师,您这不是伪造……”

康有为:“伪造诏书,是吗?卓如啊,”他一边“刷刷”写,一边对梁启超,实际上也是对所有人说,“到这时候了,你怎么还拘于书生之见呢?只要能救皇上,现在哪还顾得许多!”

梁启超一时愣在那里。

写好“诏书”,康有为双手捧起,交给谭嗣同说:“复生,皇上安危,我等的身家性命,都系于你此行了!”

谭嗣同接过“诏书”,只觉得浑身热血奔涌,说一声“我去了!”转身大步便走。

看着他出了房间,康有为转身对大家说:“我们再来商量应变之策……”

玉春院门口,虽然还是那熟悉的门洞,但守门的伙计显然已换过几茬,他不仅不认识便装的袁世凯,连沈玉英都不太熟悉,“沈玉英?沈姑娘……好像听说过,以前是这里的姑娘,对吧?不过我一直没见过……”

袁世凯怅惘地回身走了。

那个伙计还在后面喊他:“喂喂,这位爷,我们这里的姑娘多得很,您干吗一定要找那个沈,沈玉英呀……”

法华寺客房,袁世凯一进屋,徐世昌就对他摇晃着一张电文嚷起来:“哎呀,慰亭!这么晚你跑到哪里去了?荣中堂急电!”

“荣中堂?”袁世凯一把拿过电文,“‘英国兵船多只游弋大沽海口,令迅速回津听候调遣。’可皇上说要我在京师多留几天呀!大哥,你看这……”

徐世昌:“不回去恐怕不行,荣中堂已经怀疑你了!”

袁世凯:“荣中堂怀疑我?”

“接到电文我就有这个感觉!”徐世昌说,“大沽海面上英国兵船游弋是常事,而且大沽炮台守备严密,因此这点动静一般不会动用我小站新军,除非打起来!还有,慰亭你记得我们来京时在天津站台看到的情形吗?聂士成部调防天津,这么大的动作荣中堂却反而没通知你……”

袁世凯:“哎呀,你这一说还真有事!我刚才回来时候遇见好几起兵丁盘问,而且都是陕西口音,后来才知道是董福祥董军门的部队。他们怎么悄悄就驻进了北京呢?”

徐世昌着急了,“慰亭,我看局势会有异变,你已经卷了进去!还是快点回到小站军中安全!”

袁世凯的脸色凝肃起来,想了想说:“这样吧,大哥,你先走一步,赶回小站,让诸将做好准备。我呢,还在京城留一天,看看动静,再回天津去荣中堂那儿报到。这样的话,如果谁想把我怎么样,他们多少也有些顾忌!”

徐世昌一改平日儒雅风度,果决地说:“行!我连夜就走。慰亭,我们约好,三天之内如果没有你的消息,我就尽起小站之兵,找荣禄要人去!”

袁世凯感动地一把握住他的手说:“好大哥!”

……

南海会馆,康有为一拍桌子,对着梁启超等弟子嚷着:“叫你们商量应变之策,你们却商量出个叫我逃跑的主意来!如今维新未成,皇上有难,这个时候你们却让我离开北京去躲避,这叫我于心何忍?又怎么向皇上交代?以后岂不让天下人耻笑!”

梁启超:“成大事者不在于一时的毁誉,老师是维新变法的领袖,老师在,维新变法就在!如今局势危急,皇上吉凶未卜,如果连老师也搭进去,那真叫万劫不复了!”

康有为被他两句话说得不吭声了。

……

阴历八月的北京深夜,夜气已经很凉了。法华寺内,除了大雄宝殿有微弱的灯光和单调的木鱼声外,到处都是黑黝黝、静悄悄的。

一个几乎和暗夜融为一色的人影,阒无声息地闪进寺内。

而这个人影后面,又有一个人悄悄跟着他,一直盯着看他到了袁世凯住宿的客房门口,才转身离去。

袁世凯正在灯下擦拭那把金左轮手枪。

忽然,他好像听到有极轻微的敲门声。

他抬起头,仔细倾听,没错,是有人敲门!

“大哥怎么又折回来了?”他一惊,来不及细想,将左轮手枪顺手往炕上一放,下炕去开了房门。

一个黑袍裹身的人闪了进来。

那人一进屋,闩上房门,转过身来,脱掉黑袍,露出一张脸来。

袁世凯觉得此人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疑惑问道:“足下是……?”

那人道:“在下谭嗣同。”

袁世凯:“哦,难怪眼熟,那是世凯觐见皇上,在朝房等候时见过谭大人!”

说到这里,他又蓦然一惊,“谭大人天子近臣,夤夜来访,有什么要事吗?”

“皇上现在有大难!”谭嗣同声音虽低,却震得袁世凯脑子一嗡。

袁世凯:“皇上有大难?”

“如今能救皇上的,也只有你一人了!”谭嗣同紧接着说。

袁世凯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招呼谭嗣同坐下,说:“谭大人先请坐……让我把事情弄明白!你说皇上有大难,但不知皇上的大难是什么?”

谭嗣同:“荣禄近日向太后献策,要废掉皇帝,还要杀了皇帝,你不知道这事吗?”

袁世凯一怔,随即笑起来,说:“这种谣言,你谭大人也相信吗?我在天津公务,与荣中堂经常在一起,深知他是个忠君护主的人,决不会如此大逆不道!”

谭嗣同:“您是个磊落人物,不知道荣禄此人大奸若忠,极其狡诈!”

袁世凯:“谭大人,实在对不起!没有凭证,你叫我怎么相信你的话?”

谭嗣同:“倘若皇上有旨呢?”

袁世凯一凛,正色道:“倘若皇上有旨,世凯死生以之!”

“好!”谭嗣同从怀里掏出“诏书”说,“袁大人请看。”

……

电报房,

一个声音在口述:“荣中堂钧鉴:今夜军机章京谭嗣同潜入法华寺袁世凯住处,恐有密谋,望中堂预做安排,以防不测……”

“嗒,嗒嗒……”电报员手指在键盘上发出的敲击声,静夜听来,分外惊心。

……拿着那份“诏书”,袁世凯耳热心跳,呼吸急促。

像是看穿了他的心底,谭嗣同说,“皇上谕旨说得明明白白,杀掉荣禄,直隶总督一缺,就由你来继任。大丈夫图报天恩,建功立业,都当此时,袁大人不必犹豫了!”

袁世凯勃然作色道:“你以为我会贪图这直隶总督的位置么?我是怕这诏书有假!”

谭嗣同一惊:“怎么有假?”

袁世凯:“皇上诏书,皆是朱谕,这一份却是墨笔所书……”

谭嗣同急了也愤怒了,热血涌到脸上,大声斥责道:“你怎么这样畏首畏尾?不错,这一份确是抄件,朱谕是密旨,岂可由我带来带去?你说诏书有假,难道我这军机章京有假么?难道康先生对你的举荐有假么?难道那天皇上接见时对你所说的那些话有假么?皇上当此大难,看来你袁世凯要作壁上观了!”

袁世凯慌了,指着门外说:“谭大人小声点!事关重大,我不得不缜密些……您说,要我怎么办吧?”

谭嗣同脸色这才缓和下来,说:“皇上初五日还准备召见你,那时你可请皇上面付朱谕一道,令你带兵赴津,见到荣禄就出示朱谕宣读,把荣禄杀了!然后就以你为直隶总督,传谕僚属,张贴告示,布告荣禄的各种大逆不道罪行,并立刻封禁电报局,阻止铁路行车,迅速领兵入京,派一半兵马守住宫门,拱卫皇上,另一半兵马围住颐和园……”

袁世凯愈听愈玄乎,立刻追问:“围颐和园?要干什么?”

谭嗣同恨道:“不除掉慈禧那个老朽,国不能保!这件事由我来处理,你不必问。”

袁世凯吓得魂飞天外,连忙说:“皇太后听政三十余年,迭平大难,深得人心。我对部下,总是以忠义为训诫,现在让他们作乱造反,他们必定不会答应!”

谭嗣同:“我已经雇了好汉数十人,还给湖南发了电报,召集了好多忠勇之士,没几天就可到了。去此老朽,在我而已,无须用你。但要你干两件事:杀荣禄,围颐和园……”

看袁世凯又想推托,谭嗣同一步跃到炕边,抓起那把金左轮手枪,抵着袁世凯的太阳穴,咬牙说:“今天晚上你的命在我手里,我的命也在你手里!你如果不答应我,我立刻就死在你的面前!你如果答应我,我马上就进宫,到皇上那里请旨!”

被枪抵着脑袋,袁世凯有些慌了,再看谭嗣同那个发狠的样子,真怕他什么事也干得出来。可是,要他兵围颐和园,他又怎么敢冒然答应?于是便强作镇定,解释说:“天津是各国聚处之地,如果忽然杀了总督,中外官民,必将酿成动乱,国势即将瓜分。而且驻扎在天津的北洋军除有宋庆外,荣禄又调来了聂士成的人马,加在一起有三四万人,谁练各军又有七十多营;而北京城内,不知什么时候进驻了董福祥的部队,八旗兵也不下数万人。而我的军队只七千人,出兵至多不过六千,如何能办此事?恐怕我在外面一动兵,北京城内已经设了防线,不等动手,皇上已经先有了危险!”

谭嗣同:“你可以来个迅雷不及掩耳!动兵时,马上把皇上的谕旨分给诸军将领,同时照会各国,看他们谁敢乱动!”

袁世凯苦笑着说:“就算是这样,本军粮械子弹,都在天津军火仓库内,我那里存者极少。必须先将粮弹运筹足用,方可用兵啊!”

见袁世凯已经答应用兵,谭嗣同将手枪从袁世凯额角移开,坐下来说:“那这样吧,你可以请皇上先把朱谕交给你存收,等你布置妥当了,一面密告我日期,一面立刻动手。”

袁世凯:“你千万别让皇上给我朱谕!一经纸笔,便不缜密。我个人万不敢惜死,只是恐怕一旦泄露,必将连累皇上,臣子死有余辜!这样吧,你先回去,容我熟思,布置半月左右,我再告诉你准备怎么办,好不好?”

谭嗣同又一跃而起,手枪抵住袁世凯,“怎么要等这么久?”

袁世凯:“不是说深秋的时候,太后和皇上都要巡幸天津吗,要是在那个时候,军队咸集,皇上下一寸纸条,谁敢不遵,又何事不成?”

谭嗣同:“可是等不到深秋就要废弑皇上了!”

袁世凯:“既然有了巡幸之命,断不至于在此之前发生意外!”

谭嗣同:“如深秋不出巡幸怎么办?”

袁世凯:“现在已经花了几十万两银子,预备得差不多了。我再去请荣禄去求太后,必将出巡。你放心好了。”

谭嗣同不由叹道:“唉,原以为深秋天津阅兵是皇上的劫难,没想到今日皇上却要靠此度过劫难……”

说着,他将手枪往炕上一扔,对着袁世凯凛然道:“报君恩,救君难,建立奇功大业,天下事在你的掌握中!但贪图富贵,告变封侯,害及天子,这也在你!何去何从,你看着办吧!”

袁世凯愤怒地说:“你以为我是那种人吗?我三世受国恩深重,断不至丧心病狂,贻误大事,但能有益于君国,我这条命随时可以拿去!”

从进屋起,谭嗣同脸上第一次有了笑容。他对着袁世凯深深一揖,说:“袁大人果然是奇男子!”

袁世凯连忙回了一揖,“哪里,谭大人今夜作为,才真称得上是奇男子啊!”

谭嗣同:“嗣同急于回去复命,就告辞了!”

袁世凯:“夜深人静,我也就不便相送了!”

谭嗣同点一下头,披上黑袍,拉开房门,先看看四周,然后如同来时一样,消逝于沉沉黑夜之中……

袁世凯坐在那里,呆了一样。

微弱昏黄的灯光映着他的脸,脸上表情木然。

他两眼直直地望着前面,脑海里一片混沌……

渐渐地,一片混沌中凸出了一张年轻的脸,光绪皇帝像孩子般无助地望着他……

袁世凯的眼睛不觉湿润了。

蓦然,慈禧那威严的面孔跃了出来!她阴冷阴冷的声音似乎也在耳旁响起……

冷汗又顺着袁世凯的额头淌下来。

晨鸟啁啾,窗户纸渐渐白了……

火车上,袁世凯还是呆呆地坐着。

车轮轰隆。

他脑海里更混乱了,除了光绪和慈禧外,荣禄、康有为、谭嗣同……一个又一个人的身影走马灯似地转来转去,把他脑海搅成了一锅粥……

一声汽笛把他惊醒!

他唤过亲兵,问:“天津站快到了?”

亲兵:“回大帅话,距天津还有两站。”

袁世凯:“咱们如果在天津前一站下车,另雇马车,绕过天津,赶回小站,需要多少时辰?”

亲兵:“回大帅话,天津前一站是北仓,没有市面,恐怕雇不到马车。牛车或许有,要到小站也是半夜过了。”

袁世凯摇头自语道:“恐怕还没走到半路,就被截住了……”

亲兵不解地:“谁敢截大帅……?”

袁世凯:“不干你事!咱们还是在天津站下车吧!”

火车徐徐驶入站台,袁世凯从车窗往外望见一大群官员等候在月台上,待火车停稳,那批官员便向他这边涌过来。

袁世凯刚走出车厢,就响起了一片寒暄欢迎声:

“恭喜袁大人荣升!”

“袁侍郎,您可真是令津门生辉呀!”

“荣中堂早备下酒宴,准备为你贺喜哩……!”

还没弄清欢迎他的都有哪些人,袁世凯就被这一大帮官员簇拥着,朝总督衙门而去。

北洋大臣兼直隶总督衙门,没有贺喜的酒宴,甚至连个端茶的仆从都没有,两名亲兵也早被挡在二门外,那帮子官员将袁世凯孤零零撂在花厅里,一个个都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袁世凯委实有些慌神,这不是好兆头!往日他来总督衙门拜见,荣中堂总是在花厅门口迎着他,然后执手而入,促膝相谈。今日这般怠慢,显然不是无意间的疏忽,而是一种警示。

昨夜密谋,难道荣中堂这里就知晓了什么风声?一念及此,袁世凯顿觉身上冷汗涔涔!他正欲掏帕子揩汗,一想荣中堂可能就在旁边房间的门帘子后面看着他,便调节气息,挺胸收腹,以行伍的标准姿势端坐在椅子上。

荣禄还真在门帘子后面一直盯着袁世凯。

他身边是四名剽悍的戈什哈,两人握着手枪,两人带刀,紧张地望着荣禄,只等一声令下,便冲出去拿人。

而荣禄却反而对他们做了个先别动的手势,一掀门帘,走了出去。

一见荣禄果然从门帘子后出来,袁世凯立即拜倒在地说:“世凯从京城回来,特来给中堂请安!”

荣禄在厅中上首太师椅上坐了,微闭着眼,淡淡地说:“起来吧。”

袁世凯应一声,在荣禄右侧下首椅子上,坐了半边屁股。

荣禄全没有平日那般亲切,几乎是毫无表情地说:“你这次升了候补侍郎,可喜可贺。”

袁世凯也规规矩矩回答:“这都是皇上和皇太后天恩浩荡,世凯才受这不次之赏。世凯还要深谢中堂的提携栽培。”

荣禄眯缝着小眼睛瞥袁世凯一下,说:“恐怕要谢的不是我,是康有为吧?”

虽然知道荣禄会疑心到这上头来,却没想到他会直接点破!慌得袁世凯连忙跪下,说:“康有为是举荐过世凯,但他这点子举荐之力,决不能与中堂待世凯的大恩德相提并论!”

“唔。”荣禄又闭上眼睛,漫不经心地问:“这回在京师住在哪里?”

袁世凯:“住在法华寺。”

荣禄:“法华寺说要腾出来做学堂,腾了没有?”

袁世凯又是悚然一惊,暗想怎么他这也知道……但嘴上回答说:“本来腾出了大雄宝殿,后来又腾回去了。”

荣禄:“知道为什么吗?”

袁世凯:“说是有一个人断不允许他们这样子胡闹。”

荣禄:“这个人指的谁?”

袁世凯:“指,指的太后……”

荣禄:“你相信吗?”

袁世凯:“我,我相信……”袁世凯额头上又是冷汗涔涔!

荣禄的小眼睛倏忽睁开,寒光直逼袁世凯,脸上挂着一丝冷笑说:“袁慰亭呀袁慰亭,我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敲打,是想让你自己醒悟,你却和我一味搪塞……”

说着脸一变,一声断喝:“你和谭嗣同定的好计谋!”

随着这声断喝,门帘掀处,四名剽悍的戈什哈一齐冲出,扑将上来。

“慢!”这时袁世凯反倒镇静,举手止住戈什哈,对荣禄说,“不是世凯搪塞,而是我一身担着天大的干系!本来打算细细向中堂禀报,中堂却不给我说话的机会……”

说着,他叩了个头,伏在地上,不吭声了。

荣禄会意,对戈什哈道:“你们先出去,守在外面。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进来,也不许其他人进来!”

四名戈什哈应一声“嗻”,一齐走了出去。

荣禄便对袁世凯说:“你现在可以说了!”

袁世凯却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卷,双手呈上,“中堂,请先看看这个……”

荣禄:“这是什么?”

袁世凯:“诛杀荣禄,兵围颐和园的诏书!”

荣禄的脸“刷”地一下变得煞白!

……

颐和园,已经是后半夜了,一轮昏黄的月亮朦朦胧胧照着园子里的湖水、树木、亭台楼阁,夜色中透着一种神秘的感伤……

“咚咚咚!”急促敲门声打破了深夜的阒寂,听来格外惊心!

护军千总率一队挎刀护军匆匆跑过来。

宫门前两个人在急促捶门,不远处还有一个人牵着三匹刨着蹄子,喷着响鼻的马。

还没到面前,护军千总就喝道:“哪个吃了豹子胆?竟敢夜闯宫门!给我抓起来!”

前面那人影说话了,“是我!”

护军千总愣住了,“荣,荣中堂!是,是您呀……”

随着急促的马蹄声,宫中的灯次第亮了!

从梦中惊醒的太监们一个个面面相觑,“谁发疯了?深夜骑马在皇家禁地狂奔!”

乐寿堂慈禧寝宫内,李莲英站在慈禧床前,轻声唤道:“老佛爷,荣禄来了……”

慈禧睁开眼,掀开被子,一骨碌坐起来,“他在哪里?”

李莲英:“就在外屋。”

慈禧将鞋一趿,“去看看……”

李莲英看着只穿一身月白内裤褂的慈禧,提醒说:“老佛爷,您要不要更衣……?”

慈禧眼一瞪说:“你怎么像个娘儿们!”

慈禧一见荣禄,劈头问道:“出事了?”

荣禄:“出大事了!”

……

快到破晓时分,月亮不见了,天际的东北角泛着一小片青白色。

脸若冰霜的慈禧坐在轿内,李莲英等太监、宫女相随,人马前后护卫着,匆匆往紫禁城而来。

养心殿西间,当值太监是新近才换的,他看了看摆在屋角的沙漏,对还在烛光下看奏折的光绪说:“皇上,现在已是寅时,您也该歇息了。”

光绪“唔”了一声,继续看奏折。

太监张了张嘴,正欲再催促,光绪忽然抬起头来说:“叫你们用西洋时间,总是不记性,还在这里子丑寅卯的给朕报时间,墙上挂着自鸣钟哩,就不知道看?”

太监:“禀皇上,自鸣钟停了。”

“停了?”光绪抬头往墙上望去,才发现自鸣钟真的停摆了。

光绪站起来,走到墙边,伸手将钟取下来,回到御案前坐下,将一大堆奏折公文拨到一旁,腾出地方将钟放好,然后从抽屉内拿出小螺丝刀等工具,将钟拆开,修理起来。

太监:“皇上,您知道毛病在哪儿?”

“发条松了,待朕把它上紧。”光绪拿过钥柄,一圈一圈开始拧紧发条。

太监看得稀罕,忍不住问:“这洋人的玩意也会坏么?”

光绪正欲回答,门外一声高呼:“太后老佛爷回宫喏!”

光绪一颤,“嘣”一声,发条拧断了!

外面传来李莲英尖锐的声音:“所有的人,都给我呆在原地。哪个走动一步,乱棍打死!”

随着他的话音,门“砰”地被推开,满面怒气的慈禧出现在门口!

这个时候慈禧突然回宫,光绪预感到大祸将至!抖瑟着跪倒说:“儿臣恭请……亲爸爸圣安!”

慈禧几步跨到光绪面前,右手尖尖三寸长的金护指几乎戳到光绪的额头,咬牙切齿地说:“你还有脸给我请安?你巴不得我死!”

光绪惊颤地说:“亲爸爸这话从何说起?”

慈禧掏出那份“诏书”,往地上一扔,“你自己看去!”

光绪战战兢兢捡起“诏书”,还没看,慈禧这里又骂道:“我辛辛苦苦抚养你二十多年,你竟然听信小人的挑拨,要派兵围颐和园,还要杀掉我,你怎么下得了这个手啊!”

说着,她眼圈一红,泪水就掉了下来。

她身后,李莲英等人的眼圈也都红了。

光绪只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儿臣,绝,绝无此意……”

慈禧恨恨地说:“你有没有这个意思,待会儿给满朝王公大臣说去……小李子!”

李莲英:“奴才在。”

慈禧:“传谕,叫大起儿!”

“嗻!”李莲英转身欲走。

慈禧:“回来!”

李莲英:“奴才在。”

慈禧:“传谕等不及了,敲钟!”

李莲英一怔:“敲钟?祖宗规矩,只有皇上……驾崩,或有外患才敲钟的么?”

慈禧:“叫你敲你就敲!他这样不孝不义,不比死了更可怕?”

李莲英眼皮耷拉下来,应一声“嗻”转身欲走。

慈禧又叫:“回来!”

李莲英:“奴才在。”

慈禧:“敲钟后,再传谕,我要临朝训政!”

李莲英:“嗻!”

一阵阵钟声在紫禁城上空轰鸣。

钟声响得这样让人心慌,听到钟声的太监、宫女都不知所措仰望着天空。

怀塔布宅邸,隐隐约约钟声传来,怀塔布从床上一骨碌坐起,对身边夫人说:“不好,这是叫大起儿!”

夫人:“可别出什么坏事儿了?”

怀塔布:“有老佛爷在,能出什么坏事儿!”

刚毅宅邸,对着前来传谕的内侍,刚毅哈哈大笑道:“刚听得叫大起儿的钟声,我还慌了一下,却原来是太后老佛爷要临朝训政,这是大喜事呀……”

他对身后的侍妾喊道,“给我把花衣拿来!”

侍妾愣一下:“花衣?”

刚毅:“就是老爷我的蟒袍!太后复出训政,我们这些做臣子的,理应花衣上朝,以示庆贺呀!”

……

乾清宫,慈禧铁青着脸,端坐铺着黄缎的龙椅上。

她的右边前几排,跪着礼亲王、庆王、军机大臣、御前大臣等宗室王公和二品以上的大员,稍后,三品和四品的官员则一直跪到了大殿的门槛边。

她的左边,孤零零跪着一个光绪皇帝。

慈禧的座位前,触目惊心摆放着两根长约八尺的沉重竹杖,这是“家法”。

所以,纵然是为庆贺慈禧复出训政,满朝文武,穿得花衣锦簇,却非但看不出什么喜庆气氛,反而有一种沉重压抑的感觉。

慈禧开口了,一开口,便是疾声厉色,直指光绪:“这个天下,是祖宗的天下,你怎么敢任意妄为!这些大臣都是我多年挑选留下来辅助你的,你怎么敢随意不用!你竟敢听信叛逆蛊惑,康有为是什么东西,能胜过我选用的人吗?康有为之法,能胜于祖宗所立之法吗?你这个祖宗的不肖子孙!”

光绪低着头,嘴唇咬得紧紧的,任她责骂。

整个大殿被慈禧天威震慑,鸦雀无声。,

偏偏跪在右边的王公大臣不知谁嗓子眼发痒,忍不住咳嗽一声。

慈禧马上把脸转过来,将满腔的怒气倾泄到他们头上,“皇帝无知,你们怎么不力谏,以为我真不管,听他亡国败家?现在,幸亏我还康健,要是我有个山高水低的,看你们怎么得了?他是我拥立的,他若亡国,其罪在我,我能不问吗?你们不力诤,你们也有罪!”

大臣们被骂得一个个趴在地上,大气儿也不敢吭。

慈禧又转过脸质问光绪:“变乱祖法,如果是臣下犯的,你知道是什么罪名吗?我问你,是你的祖宗重要呢?还是康有为重要?”

光绪抬起头来,眼里闪动着泪花,辩解说:“洋人逼迫太急,儿臣只不过想保存国脉,才利用一些西方治国的方法,并不是完全听康有为的……”

见光绪竟敢辩解,慈禧的脸因愤怒而扭曲着,发出一连串尖锐的逼问:“难道祖法不如西法,鬼子反重于祖宗么?康有为叛逆,图谋于我,你不知道吗?还敢回护他吗!”

光绪被她几近疯狂的表情吓住了,颤抖着不知如何应对。

慈禧:“你说呀!你怎么不说了呢……?”

突然,她的声音哽咽了,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我就不懂,你怎么会这样子恨我?我是你的母后,你的亲爸爸呀……你四岁抱进宫,身子不好,是我一手抚养。偶尔嫫嫫带着,晚上还是要跟着我睡。你经常尿床,一夜我要起来折腾好几回……你胆子小,怕打雷,一听雷声就会吓得哇哇大哭,非要我亲自抱着哄半天,才会安静下来……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亲政了,你要变法,我又没有阻止你,再说我打心眼里也是赞同变法的,我好好在园子里待着,到底碍着你什么呢,你这样子对我……”

说到这里,慈禧已是泣不成声。

满殿王公大臣早被她这番哭诉感动得呜咽不止。

光绪不吭声,只是流泪,。

李莲英红着眼圈递给慈禧一方手帕,慈禧将泪水一揩,声音又变得冷硬起来,“你这样子对我,放在寻常百姓家,亲友邻居都可出首告官,告你个忤逆不孝,治你的重罪!如今你是皇帝,没有人管得了你,可我管得了你!国法不行,我这里还有家法!”

她指着那两根粗大的竹杖,厉声说:“今儿个我就是当庭打死你,也没人敢说我做得不对!”

光绪的身体不由颤栗起来。

慈禧:“从四月以来,这几个月,乱糟糟一片,是国家的大不幸,我不能再任你胡闹下去,除非我咽了气!我再问你一句,康有为谋反,你到底知不知道?”

光绪哆嗦着说:“知,知道……”

慈禧:“知道怎么办?”

光绪:“拿,拿杀……”

……

北京城内,一队队骑兵奔驰在大街小巷,领兵官大呼:“奉旨捉拿乱党!”

路旁的行人惊惶避让。

南海会馆,这里早被步兵统领衙门提刀执枪的士兵围了个水泄不通!

而一群顺天府的捕快,则如狼似虎冲进各个房间,见人就抓,见东西就砸。

被抓的人,包括康有为的弟弟康广仁,都被集中在墙脚下。

步兵统领衙门的一名将官和捕快头拿着名单和图像,逐一核对人犯:

“没有康有为,也没有梁启超……”

“姥姥!怎么把两个首犯给跑了?”

……

上海,吴淞口,拂晓时分。

雾锁江面,一派白茫茫。

一艘英国军舰拉响汽笛,离开港口,驶向大海。

船头甲板上,伫立着身着长衫的康有为。

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眼噙泪花,凝望着愈来愈远的那片土地。

……

北京,日本公使馆,挟着一个蓝印花布小包,谭嗣同安静地坐在一把椅子上。

由一个日本使馆人员引领,梁启超推门进来。

一见谭嗣同,梁启超快步上前,抱着他的双臂,激动地说:“复生,你可逃出来了!我一直担心你也遭了他们的毒手……“

谭嗣同微笑道:“我根本没打算逃。”

梁启超:“没打算逃?那你……”

“我来托你办件事。”谭嗣同将手中蓝印花布小包交给梁启超说,“这里边是我的文稿和家书,文稿托兄保存,家书烦兄寄达内人……”

说完,回身便要走。

梁启超一把扯住他,“你到哪里去?”

谭嗣同:“回浏阳会馆哪!”

梁启超急了,“不行,你不能白白去送死!复生,留下来,留下来我们一同东渡扶桑,再图大计!”

旁边日本人也插言说:“我国政府非常佩服各位志士,愿意帮助各位离开中国……”

“谢谢。”谭嗣同冷冷说一声,转对梁启超,从容地说:“卓如,我不是白白去送死!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唤后人。你东渡扶桑,不是为苟全生命而是为明日之希望;我赴难,是因为改革需要流血!”

说到这里,谭嗣同激动起来,“各国的变法从来都是经过流血才获得成功的!中国变法不成功,就是还没有一个人为变法而流血!那么,今日就从我谭嗣同开始吧!”

“复生……”望着谭嗣同他一去不复还的身影,梁启超泪流满面。

浏阳会馆莽苍苍斋,谭嗣同将崩霆琴包好,置于几上。他坐下来,端起盖碗茶,正准备喝,就听得门外响起了杂沓急促的脚步声。

门“砰”地一声被踹开,一群捕快和士兵冲进屋内,愣住了。

领头的将官品佚不低,却对着镇定自若的谭嗣同,扎了个千儿,“是谭大人?”

谭嗣同挑开茶盖,啜一口茶,“是我。”

将官:“上命差遣,请大人走一趟!”

谭嗣同将茶碗一放,从容说:“走吧。”

……

“什么?康有为跑了!他怎么跑掉的?”一行人正欲踏上通往西苑湖中瀛台的那座板桥,走在前面的慈禧猛地回过头来,又惊又怒地追问。

李莲英:“说是坐英国人的军舰逃掉的。”

“好,好洋鬼子!”慈禧咬牙恨道,“这个仇咱们算结下了!我就不信没有算账的时候……”

她睨一眼跟在身后的光绪,“康有为跑了,皇帝是不是又多了分指望?”

光绪低着头,只不作声。

“我看你最好别存这个指望!”慈禧冷笑一声,又对李莲英,“我累了,想一个人清静呆一会,你们陪皇帝到瀛台上去走一走吧!”

……

光绪低着头,默默从板桥踏上这个叫瀛台的湖心小岛,走了几步,才发现没有人跟着。

他回头一看,李莲英正指挥太监按动桥上机关,桥断了。

光绪又惊又怕,喊道:“你把桥弄断了,朕怎么回去?”

李莲英也喊道:“老佛爷旨意,皇上以后就待在瀛台,哪儿也不用去了……”

站在三面环水,一面断桥的孤零零小岛上,光绪闭上眼,任苦涩的泪水流下来。

……

西苑内,李莲英问宫女:“老佛爷呢?”

宫女指着一树绿荫说:“她老人家说要清静,一个人躲在那边哩!”

李莲英向宫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手轻脚朝树阴那边走去。

透过浓荫缝隙悄悄望去,李莲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树阴掩映间,草地上,太后老佛爷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一个人正在跳舞哩!而且,嘴里还哼着小曲!

李莲英背过声来,在心底叹息一声,“可怜的皇上……”

监狱,虽然是白天,但狱内却真正是暗无天日,通道两边墙上点着的灯油,像点点鬼火,愈发将这里衬托得阴森可怖。

谭嗣同坐在阴暗潮湿的号子内,双目炯然如电,倔强嶙峋,峙如山岳。

他抚着崩霆琴,脑海里突然响起自己说过的话,“雷电劈倒了它,是要我来成全它!我要用这残干做一具古琴,让它铿锵之声长留天地……”

通道尽头传来沉重的开铁门声、杂沓的脚步声,跟着响起狱吏的喝叫:

“带人犯杨深秀一名……”

“带人犯杨锐一名……”

“带人犯林旭一名……”

“带人犯刘光第一名……”

“带人犯康广仁一名……”

听着铁镣啷当和狱吏的喝叫愈来愈近,谭嗣同脸上浮现出一丝轻蔑的微笑,他盘腿坐好,将崩霆琴置于膝上,敛神收气,手指起落,琴声伴着一曲悲歌响起:“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

“带人犯谭嗣同一名!”狱吏和一群刽子手出现在号子门口。

那歌声却更加高亢:“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琴声中——

刽子手举起了鬼头刀,突然间,像从浮云里划破了一条长空,谭嗣同的喊声震动了天地——

有心杀贼,

无力回天。

死得其所,

快哉!快哉!刀光一闪,歌声、琴声、喊声戛然而止。

这天是公元一八九八年九月二十一日,光绪二十四年戊戌,自光绪帝颁布《明定国是诏》至今,历时103天。

夜晚,天津小站兵营,徐士昌、赵秉钧候立在大门口。他们的左右,是翘首张望的冯国彰、段祺瑞、王士珍、张勋、曹锟、孟恩远等六营将领。

只见一顶轿子远远而来。

张勋一见,就要喊着上前,但刚一露出意思,徐士昌制止了他。

赵秉钧朝徐士昌看一眼,徐士昌点点头。

赵秉钧迎上前去,右手大张着,举起来,示意轿子停下。

轿子停了,赵秉钧走到轿子一侧。

袁世凯掀开轿帘,只见他脸上仍带着惊恐,惨白惨白的。他懒懒地说:“什么事儿?”

赵秉钧附耳过去,说了几句。

袁世凯立刻急匆匆地下了轿,随着赵秉钧而去。

一盏灯笼在前,袁世凯急急忙忙地奔着……

赵秉钧和他的灯笼慢慢滞后了。

……

来到了一家农舍,袁世凯激情难抑地推开了屋门。

门口处,袁世凯激动地望着室内。

沈玉英在室内床边,慢慢站了起来。

二人不可克制但又必须克制地注视着……

赵秉钧仍在门口。

袁世凯的头缓缓略微侧向赵秉钧,但眼睛仍是勾着沈玉英,“果然是非常之人有非常之能。”

赵秉钧默默无语,退出,反手拉上了门。

袁世凯急匆匆上前,浓玉英迫不及待地扑到袁世凯怀里,悲切地喊道:“袁爷……”

不料,袁世凯更加放声大哭起来,那是一种歇斯底里的大哭。他一边哭一边说:“英儿,我差点见不到你啦……呜,呜……”

沈玉英仍然哭着,但已把袁世凯的头紧紧地搂在胸前,“袁爷,我这不是回来了吗,爷……”

袁世凯更加大哭起来,那是在沈玉英怀中一种闷声地泣诉,“英儿……英儿,太后要杀我,要杀,要杀我呀……”

二人滚在了床上,亲吻着,喘息着,但二人抽泣声不断——

袁世凯:“她要杀我……”

沈玉英:“爷,哦……”

袁世凯:“她差点就杀了我……”

沈玉英:“爷,咱不怕,哦……”

袁世凯:“就差那么一点点儿……”

沈玉英:“爷,不怕,爷,乖啊,哦……”

农舍外,灯笼的微光映照着蹲伏在不远处的赵秉钧的脸和躯体,如一条忠实的看门狗,一动不动,毫无声色。

室内的袁世凯仍然委屈地哭诉着——

袁世凯:“自从离开你,我差点儿三次掉了脑袋。”

沈玉英:“爷,你的脑袋掉在我怀里啦……哦……”

袁世凯:“头一回在朝鲜,我打了胜仗,可朝廷派人去杀我……哦……”

沈玉英:“那一回我知道……哦……”

袁世凯:“二一回在小站,幸亏荣中堂……哦……”

沈玉英:“老要掉脑袋,咱不干那……哦……”

袁世凯:“再有就是昨天……哦……我的亲亲宝贝”

沈玉英:“我的好袁爷……哦……咱,咱不干那个了……”

袁世凯:“不干了,咱什么都不干了……哦,我只要你……”

喘息声越来越大……

外面的赵秉钧终于动了一下。

……

小站营内,清晨,太监小德子奔走着喊:“圣旨下,袁世凯接旨……”

满院无人。

小德子急了,摇晃着手中的圣旨,发着癫狂一般声音,“圣旨下!圣旨下!圣旨下……”

终于,营帐帘子一掀,徐士昌迎了过来。

……

农舍内,在沈玉英白玉一般的臂弯中,裸着上体的袁世凯香甜地睡着,一缕阳光温暖地抚摸着他脸上的泪痕,昨夜的泪水还化开了一抹口红,在脸上淡淡地挂着……

沈玉英斜靠在床上,像母亲瞅着婴儿,笑意盈盈、充满爱怜地瞅着他。

袁世凯的眼睛睁开了。阳光照射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眯缝着,看到了沈玉英,张开了双臂。

沈玉英把头靠在了他的脸上……

袁世凯双手搂住沈玉英的头,轻轻地抚摸着她乌黑的长发。

……

小站营帐内,徐士昌在照顾着小德子,“请德公公先歇息一下。”

小德子晃着手中的圣旨,“瞧我这倒霉差事!一道圣旨,山东、天津来回跑着宣。先把那毓贤大人宣回北京,再宣到你天津的小站,我这腿都跑细了,蓝花包袱也丢了。怎么着,袁大人还不听宣?”

徐士昌听到“蓝花包袱”四字时一怔,随即又是满脸堆笑,“袁大人正好外出公干。德公公鞍马劳顿,也正好在这里歇个脚。”

小德子:“我吃饱了撑的,在你们这荒天野地里呆着。快把你们的袁大人找回来,不然我告他怠慢钦差!”

徐士昌:“不敢。刚才德公公说‘蓝花包袱’……”

小德子:“我的盘缠呀!全丢了!以后我喝西北风呀!”

……

农舍小院,袁世凯穿着农夫的小褂,往手心里吐口唾沫,随后举起了手中的斧头准备劈木柴。沈玉英站在一旁,笑盈盈地瞅着他。

袁世凯:“英儿,咱就要回乡下了,先在这里练练。”

说着,他把一块木柴放在木墩子上,但木柴上下不平,放不住。

沈玉英抄起一根竹竿,给他把木头稳住了,“我看呀,就回我老家去,你耕地,我织布……”

袁世凯:“你抱着咱的孩子,随我上山砍柴……”

说着,一斧头砍下去,竟然把稳木柴的竹竿砍断了。

沈玉英唬了一跳,“哎呦,我说爷呀,那要是我的手……”

袁世凯斧头一扔,“嗨”了一声,抱头蹲在了当地儿。

沈玉英瞅着他,“出山志在登鳌顶,何日身才入凤池。”

袁世凯慢慢抬起头,“英儿,你会写诗了。”

沈玉英:“你忘了,这是李中堂的诗。当日在玉春院,你整日给我背诵的,都是李中堂的诗,说这才是‘大丈夫诗’,连我都记住了。”

袁世凯沉思着说:“是啊是啊,我记起来了,‘倘无驷马高车日,誓不重回故里车。’”

他抬头对着沈玉英,“没有驷马高车,我有什么脸面重回故里?又怎么对得起你?”

他忽地站起来,“英儿,日后我娶回十二金钗,都让你带着。你就是那女统领……”

沈玉英笑着“呸”一声,“美得你!十三姐妹伺候你一个人,你也不怕累着。”

袁世凯哈哈大笑,就要上前抱她。

沈玉英推开他,“行啦爷,快去换了衣裳,接旨去吧!”

……

小站,袁世凯营帐内,小德子在不耐烦地溜达着。

徐士昌进来喜滋滋地说:“德公公,您的‘蓝花包袱’找到了。”

小德子一怔,随即喜上眉梢,“啊?找到了?”

“找到了。”徐士昌一招手,营帐帘子开了,赵秉钧在门口指挥四个大汉,抬进来一个硕大无比的蓝色包裹,往地上一蹾,再将扁担抽出去。赵秉钧上前打开,全是白花花的银子。

小德子又惊又喜,“这个,这个……”

徐士昌恭敬地说:“请德公公查验,里面的东西可有丢失?”

小德子上前拿起一块银锭,在手里掂着,“看样子嘛,是没丢……”

他转身面对徐士昌说:“我早就听荣中堂跟太后说过,袁大人的这个小站,那真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大有,那个……啊,那个……军纪严明啊……”

一声呼唤:“袁大帅到!”

袁世凯身着官服进来,上前拱手,“德公公,世凯得罪了!”

小德子打量着袁世凯,点着头,微笑着展开圣旨,柔声道:“圣旨下。”

袁世凯跪在圣旨前,小德子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山东义和拳民聚众滋事,纯系地方文武弹压缉捕俱不得力,巡抚毓贤固执己见,对拳民意存偏袒,着巡抚毓贤迅速来京陛见。对待乱民,总以弥患未然为第一要义,如始终抗拒,即须示以兵威。着兵部侍郎袁世凯署理山东巡抚,带领小站之兵即赴山东,严行禁止义和拳会,倘仍执迷不悟,即行从严剿击。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