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传》三任京官:仁宗始终不能忘记范仲淹


仁宗始终不能忘记范仲淹。景祐二年(1035)十月,范仲淹奉召还京,判国子监,这离范仲淹被贬出京不到两年时间。

判国子监是国家最高学府的长官,培养教育人才是其职责所在。范仲淹一生有志于教育事业,这次任命符合范仲淹的志向。不过,范仲淹此时在政坛已经有了相当的位置,政治视野已经拓宽。他的志向不限于教育,而是将朝廷的大小事务都纳入自己的思考范围。有关朝廷政事,范仲淹频频发表意见,提供自己的见解。不久,被废郭皇后再次成为朝廷议论的中心。景祐二年(1035)十二月,郭皇后突然病逝,外界传言是宦官首领阎文应下的毒。此前,仁宗已经对被废的郭皇后表现出某种程度的眷恋,时常派人看望郭皇后,且写了几首乐府诗送给郭皇后。郭皇后有和仁宗的乐府诗,语意凄楚。阎文应知道这些事情后非常恐慌,他是力推郭皇后被废的罪魁祸首。凡此种种,导致外界传言越来越多。范仲淹听到了这些传言,又目睹阎文应的跋扈,非常愤怒,决定冒死进谏。阎文应深得仁宗信赖,气焰嚣张,时而假传圣旨,交代宰辅办事,执政通常不敢违背。范仲淹对这样的情形很清楚,进谏前,将家事全部托付交代给长子,说:“我要是赶不走阎文应,一定会死的。”幸好,宋代帝王最依赖的政治集团是文人士大夫群体,宦官势力还不足以与文官集团抗衡。仁宗最终听取范仲淹意见,将阎文应贬谪出京城。富弼为范仲淹作墓志铭时记载这件事说:阎文应死于贬谪途中。《长编》根据《百官志》辨明:阎文应以后辗转数地,宝元二年(1039)才去世,仁宗对阎文应依然有相当的眷顾。无论如何,阎文应是被驱赶出朝廷,范仲淹这次冒死进谏,对肃清朝政发挥了相当好的作用。

此时宰相依然是吕夷简。吕夷简擅长奉迎帝意,终其一生,深得仁宗信任。吕夷简又擅长官场权谋,打击政敌,排斥异己,稳固权势。作为政坛多年的不倒翁,吕夷简并非庸人。他有心计,有眼光,有能力,有魄力,也有一定的胸襟气度。面对范仲淹的才华和正直,吕夷简免不了有一份欣赏。这不仅仅表现在吕夷简晚年退休后对范仲淹的支持上,也表现在他当政时对范仲淹的使用上。范仲淹屡屡被朝廷委以重任,频繁获得朝廷恩顾,不能简单解释为仁宗的个人意志,其中应该贯彻了主持朝廷政局者吕夷简的意愿。同时,吕夷简又对范仲淹直言敢谏的作风头疼不已。于是,托人劝告范仲淹说:“待制是侍从官,不是负责言论的谏官。”范仲淹回答说:“讨论朝廷事务,正是侍从官的职责,我怎么敢不努力呢?”吕夷简知道无法改变范仲淹的行为作风,便调任范仲淹知开封府。开封府作为北宋的京都,事务繁杂,责任重大。吕夷简希望本职工作完全消耗掉范仲淹的日常精力,使他无暇旁顾。从另一角度来说,知开封府是非常重要的差遣,京城长官政治地位非同寻常。《容斋续笔》卷三载:“国朝除用执政,多从三司使、翰林学士、知开封府、御史中丞进拜,俗呼为‘四入头’。”也就是说:知开封府经常是副宰相的后备人选。范仲淹此时已经进入上层政治集团。范仲淹的政治才干和做事魄力,足以应付京城繁剧事务,到任数月后,开封府的社会风气和行政管理明显改观。京城于是流传这样的民谣:“朝廷无忧有范君,京城无事有希文。”能这样快改变京都社会风貌,范仲淹行政方式必然有独到之处,循规蹈矩的官员就看不习惯。纠察刑狱胥偃多次指责范仲淹标新立异、不循法规。胥偃特别欣赏欧阳修,曾多次资助、提拔过欧阳修,且将女儿嫁给欧阳修。欧阳修则非常推崇范仲淹,是范仲淹最坚定的政治盟友。因为胥偃这段时间与范仲淹作对,欧阳修因此与胥偃也有了隔阂。

吕夷简任宰相,他的行政作风和政治品格与范仲淹有极大的冲突。北宋的文官可以从一个角度大致划分为两大类群:一类是因为在北宋特殊政治环境作用下而感激奋发、以天下为己任、先忧后乐者,如范仲淹、欧阳修、王安石、苏轼等;另一类则是在独裁政体之下及庞大的官僚牵制体系中明哲保身、平庸居官、贪恋权位、但求无过者,如吕夷简、李昉、晏殊、章得象等。相比较而言,后一类群的人数更加众多。范仲淹和吕夷简分别为两大类群的代表性人物,共为京官,矛盾就不可避免。吕夷简居相位,一方面,结党营私,巩固权势;另一方面,掩饰社会矛盾和社会问题,只求自己在位时相安无事。后来孙沔批评宰相吕夷简“以姑息为安,以避谤为知”,吕夷简知道奏疏内容后,感慨说:“药石之言,但恨闻此迟十年尔。”(《长编》卷一三九)十年前听到这样的批评,吕夷简肯定置之不理。范仲淹回京任职半年多时间,目睹朝廷诸多积弊,认为吕夷简要为之负主要责任。范仲淹从容应对开封府政务之外,上殿奏事,讨论的都是国家大事,批评执政大臣,并不局限于开封府事务。景祐三年(1036)五月,范仲淹就朝廷用人问题进谏,认为:仁宗应该掌握用人之权,现状则是人们奔走吕夷简之门,宰相操纵用人权。范仲淹又向仁宗上《百官图》,形象地标明官员升迁的次序。其中,不按次序升迁的,就是吕夷简从中做了手脚。吕夷简成为范仲淹直接攻击的对象,当然极度恼火。关于用人问题,吕夷简与范仲淹也曾经有过直接对话。吕夷简说:“我见过的人很多了,没有看到有节操的。”吕夷简喜用权谋,以私利用人,奔走门下的当然都是没有操行的无耻之徒。范仲淹回答说:“天下本来就有耿直之士,只是宰相你不了解罢了。如果按照你的观点对待士人,难怪有操行的人都不来了。”物以类聚,范仲淹的观点很有道理。

当时有迁都洛阳的讨论,范仲淹反对迁都。仁宗以迁都事和范仲淹的意见咨询吕夷简,吕夷简趁机回答说:“范仲淹太迂腐,追逐虚名,没有实际内容。”范仲淹听说后,再给仁宗上书,讨论帝王好尚、选贤任能、近名、推委臣下四个方面问题,矛头直指当政的吕夷简。首先,范仲淹告诫仁宗:帝王所好,下必从之。“圣帝明王岂无好?在其正而已。”其次,“王者得贤杰而天下治,失贤杰而天下乱”。“求之之道,不可一端。”要拓宽求才途径,获取各个方面的人才。再次,范仲淹要求培养人们爱护自己的名声和荣誉,否则,“岂复有忠臣烈士为国家之用哉”?复次,范仲淹认为帝王和各个部分、各个级别的官员都有特定的行政职能,帝王不能将自己的权力交到臣下手中。具体而言,“区别邪正,进退左右,操荣辱之柄,制英雄之命,此人主之权也”。皇帝不应该将用人权交给大臣。这一大段讨论,是与前面进《百官图》相呼应的。奏章最后以西汉张禹当政败坏朝廷法规、将汉朝导向败亡为例,提醒仁宗警惕当代的“张禹”,“以小为大,以易为难,以未成为已成,以急务为闲务”(《长编》卷一一八)。所言切中吕夷简当政的要害。吕夷简稳居相位,哄骗仁宗,把小事、容易事吹嘘成大事、困难事,以表明自己的政绩。甚至将没有完成的事也当成自己的政绩上报。而对涉及国计民生的重大社会问题,尽量躲避,以免影响自己的权位。在独裁专制体制中,虚报政绩、哄骗最高统治者,是官场常见的现象。吕夷简如此,其他官员多数如此。范仲淹就是不能容忍这样的现象,趁这次反驳吕夷简的机会,将问题全部揭示出来。吕夷简这时候再也无法容忍,无法回避,无法装聋作哑。他在仁宗前为自己辩护,而且指责范仲淹“越职言事,荐引朋党,离间君臣”。范仲淹继续递交奏章争辩,双方矛盾日益激烈。

仁宗从实质上来说是一位平庸守成、保守居安的帝王,从政治品格上来说更接近吕夷简。所以,仁宗虽然喜欢、信任范仲淹,但是,更加依赖吕夷简。仁宗喜欢看见吕夷简当政下的“太平盛世”,宁愿闭眼无视正在积累中的社会矛盾和弊病。在吕夷简和范仲淹的矛盾冲突中,仁宗因此毫无保留地站在吕夷简这一边。这一次,朝廷对范仲淹的处置十分严厉。免范仲淹天章阁待制之职,贬谪出京,为饶州(今江西鄱阳)知府。

范仲淹在政坛已经有相当的影响力和号召力,许多有政治抱负的正直的官员都以范仲淹为榜样。朝廷严厉处罚范仲淹,激起轩然大波。秘书丞、集贤校理余靖进谏仁宗,指出仁宗亲政后多次驱逐进谏者,不是“太平之政”,要求朝廷收回成命。余靖犯颜直言,似乎证实了范仲淹在朝中确实有“朋党”,因此也被贬谪出朝。几天后,太子中允、馆阁校勘尹洙换一个角度上书朝廷,抗议贬谪范仲淹。尹洙说自己与范仲淹“义兼师友”,关系密切程度超过余靖。如果余靖是范仲淹的“朋党”遭受贬谪,自己也应该被贬谪。尹洙求仁得仁,当然被贬谪离京。馆阁校勘欧阳修,此时人微言轻,也坚决挺身而出。欧阳修获知右司谏高若讷支持贬谪范仲淹,便给其写信,训斥高若讷“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尔”。高若讷接信以后,气急败坏,将欧阳修的信上缴给朝廷,欧阳修因此被贬为夷陵县令。西京留守推官蔡襄为此写作一首纪实的《四贤一不肖诗》,四贤指范仲淹、余靖、尹洙、欧阳修,一不肖指高若讷。这首诗歌传播甚广,影响很大,甚至契丹使臣也暗中购买这首诗带回本国。泗州通判陈恢以此巴结权贵、阿谀朝廷,上奏章要求追查、处治作诗者的罪行。左司谏韩琦弹劾陈恢越职希恩,应该严加惩处,以杜绝奸邪阿谀之徒。朝廷对两人的奏章都不予理睬,蔡襄也没有受到任何处理。换句话说,仁宗和吕夷简将范仲淹等人贬谪出朝,只求平息事态,却无政治迫害之意。当时殿中侍御史韩渎想阿谀奉承皇帝和宰相,上疏要求将范仲淹等朋党的姓名在朝廷张榜公布,仁宗和吕夷简也不予理会。

不过,范仲淹离开京城的那段时间,政治空气还是有点紧张,人们不知道仁宗和吕夷简对范仲淹还会有什么后续的政治打压手段。多数官员是看风使舵、惟上是从的,他们都不敢来给范仲淹送别,只有李纮和王质前来相送。李纮是范仲淹妻舅,范仲淹丁忧居丧期间两人来往最多。王质是真宗朝明相王旦的侄子,为人耿介刚直。庆历五年范仲淹为王质作祭文,还回忆了这段往事,说:“曩余谪于江南,靡贵贱而见嗤。公慷慨而不顾,日拳拳以追随。何交道之斯笃,曾不易于险易。”(《祭陕府王待制文》)品性相投,以类相聚,这就是欧阳修后来说的“君子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