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传》徙知越州:频繁调职一“迁客”


仁宗宝元元年(1038)十一月,范仲淹徙知越州(今浙江绍兴)。范仲淹对这次调任充满期待,他写给友人的信中说:“某赴越上,不似谪宦味,幸甚!幸甚!”(《与文鉴大师》)

仁宗亲政以后,范仲淹两度被贬,然在每一地的任期都很短暂。这次徙知越州,史书上没有给出原因。推究朝廷做法,应该是在如何使用范仲淹问题上存在矛盾冲突,或者说归根结底是仁宗思想上的矛盾。一方面,仁宗很赞赏范仲淹的忠诚和才干,有意识倚重范仲淹;另一方面,范仲淹的耿直敢言让仁宗无法容忍,感觉处处受其掣肘。专制独裁者从根本上来说是不喜欢忠言直谏的,在专制社会里,得风得势的永远是阿谀逢上之徒。历史上所谓的“明君纳谏”,只是比较有头脑的独裁者在理智的抑制之下,某种程度上接受一些对自己统治有利的意见。从内心深处,独裁者是排斥忠言直谏者的。仁宗史称性格宽厚,对进谏者有一定的容量,但更多的时候依然是无法容忍范仲淹之类的直谏。好在范仲淹当年在皇太后垂帘期间的言论在仁宗那里留下极度好感,所以,范仲淹一旦被贬出朝,仁宗就会想方设法重新启用和发挥范仲淹的政治作用。范仲淹频繁调职的原因就在于此。

赴任途中,范仲淹经过杭州,拜会了退休重臣胡则。他们共游西湖,范仲淹作《西湖筵上赠胡侍郎》诗,称胡则为“朝廷三老重,乡党二疏高”。次年胡则去世,其子胡楷求范仲淹作墓志铭,范仲淹还追忆说:“退居西湖,乘画船,击清波,深樽雅弦,左子右孙,与交亲笑歌于时岁之间,浩如也。”这次聚会,杭州西湖之美,胡则退休生活之怡然自得,都给范仲淹留下深刻印象。范仲淹又有《过余杭白塔寺》诗记录自己的心境:

登临江上寺,迁客特依依。
远水欲无际,孤舟曾未归。
乱峰藏好处,幽鹭得闲飞。
多少天真趣,遥心结翠微。

范仲淹自称“迁客”,诗歌中没有丝毫被贬谪的抑郁苦闷。事实上,范仲淹一再调任,处境与最初贬离朝廷时大不相同,朝廷并没有将范仲淹当作“迁客”,范仲淹此时当然也不会有“迁客”的具体感受。诗人欣赏沿途风光,尤其对幽闲的景致发生兴趣,甚至有了“遥心结翠微”的隐逸想法,大约胡则的生活方式某种程度上感染了范仲淹。

范仲淹离开润州赴任的第一天,就在途中拜访了书法家邵,两人谈论起越州历史名人贺知章和镜湖,邵 出示友人寄来的唐代许鼎文章《祖先生墓志》,其中提及贺知章为人特异之处,宋初大文人徐铉为之作序。范仲淹到达越州后,立即拜访天长观,这里是贺知章的旧居。看到此处已经非常破败,范仲淹就命工匠重新修建,将《祖先生墓志》和徐铉之序都石刻立碑,成为越州游人观赏驻足的好场所。

范仲淹为官重视勤政和清白两方面素质。只有勤勉做事、忠于职守,才能充分治理地方,取得良好的行政业绩;只有清白做官,才能秉持公心、刚直不阿、为百姓谋福。越州郡府坐落在卧龙山南,北面有蓬莱阁和凉堂。范仲淹曾让仆役在凉堂西面的岩石下清理出一口废井,井水清白甘甜,冬暖夏凉。范仲淹的描写非常精彩,说:“视其泉,清而白色,味之甚甘。渊然丈余,绠不可竭。当大暑时,饮之若饵白雪、咀轻冰,凛如也;当严冬时,若遇爱日、得阳春,温如也。其或雨作云蒸,醇醇而浑,盖山泽通气,应于名源矣。又引嘉宾,以建溪、日注、卧龙、云门之茗试之,则甘液华滋,说人襟灵。”范仲淹于是在旁边新建一小亭,名为清白亭,同时命名凉堂为清白堂,作《清白堂记》。文章以废井得以重新使用为例,说明“治”与“弗治”的巨大差别,引作为官之鉴。范仲淹说自己爱井水“清白而有德义,为官师之规”,所以才有亭堂的命名和文章的写作。范仲淹不断从日常生活和周围事物中发现真理,勉励自我,同时也是在教育其他官员。

越州是春秋时期越国的都城,这里的一处古迹与范仲淹有某种关联。当年范蠡辅佐越王勾践,复兴越国,功成身退,千古传为美谈。范氏认范蠡为远祖,范仲淹也就是范蠡的后裔了。当地的翠峰院据说是范蠡的故居,范仲淹题诗说:“翠峰高与白云闲,吾祖曾居水石间。千载家风应未坠,子孙还解爱青山。”“千载家风”,诗中指明是“爱青山”,然其中暗含仰慕祖先建功立业、功成身退之意。这当然是范仲淹等古代文人士大夫的政治理想之所在。诗中依然透露爱“翠峰”、“白云”、“青山”的隐逸生活情趣,是范仲淹这段时期复杂心态的真实表现。他另有《越上闻规》说:“夜入翠烟啼,昼寻芳树飞。春山无限好,犹道不如归。”借子规啼声,流露归隐意向,与前首诗及润州时期的诸多创作意趣相同。范仲淹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龄,依然奔走地方,无法真正施展才能,落实自己的政治抱负。这段时期心态当然就比较复杂。既孜孜不倦地继续努力以求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又不免有些疲倦,期望过轻松自在的悠闲生活。宋人一生忙碌于仕途奔波,隐逸是不可乞求的生活境界,是停留于思想层面的心灵抚慰,大多数情况下不会付诸实际行动。正如苏轼《水调歌头》所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诗文所表现的隐逸情趣,也应该从这样的角度理解。此外,范仲淹在越州写的这两首小诗,融情于景,含蓄隽永,有唐诗风味。

范仲淹在越州还留下一则扶贫济困的佳话。越州户曹孙居中去世,子女幼小,家境贫寒。范仲淹以自己的俸禄钱百缗相助,并雇船派老衙役送其灵柩和遗属还乡。且赠七绝云:十口相将泛巨川,来时暖热去凄然。关津若要知名姓,便是孤儿寡妇船。

范仲淹要求出示这首诗给沿途关津守吏观看,要求沿途帮助放行。这也成为北宋诗坛的一则佳话。一件具体的小事,范仲淹为去世的下属设想如此周全,仁者爱人,以小见大。与此类似的一则记载是:范仲淹这段时间曾派他的次子范纯仁回苏州老家搬运粮麦五百斛,范纯仁路过丹阳(今属江苏)时,遇到著名文人石延年。石延年告诉范纯仁,因为家庭丧事,无力北归,借贷无门。范纯仁立即将五百斛粮食都送给了石延年,自己单骑从便道回家。到家后,像往常一样侍立在范仲淹身旁。过了好久,范仲淹才问:“在东吴遇见老朋友了吗?”范纯仁回答说:“遇到了石延年,因丧事滞留丹阳,无处借贷。”范仲淹说:“为什么不把我们家的粮食送给他?”范纯仁说:“已经送了。”父子同心,当时范纯仁还只有十几岁,已经有乃父风范。

范仲淹在越州任职时,北宋西北边疆发生重大战争,一时硝烟弥漫。范仲淹人生的重大转变即将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