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传》再赴边塞:一次不知归路的远行


西夏与辽国最初是一种同盟的关系。西夏曾一度承认辽国宗主国的地位,依仗辽国的支持,在宋朝边境大举入侵。辽国则趁西夏与宋朝交战的时刻,陈兵边境,勒索宋朝,获取更大的利益。随着西夏国力的膨胀,元昊便逐渐疏离辽国,更渴望取得一种分庭抗礼的地位。辽国当然不能容忍再出现一个强大的邻国,与西夏关系走向破裂。庆历四年,辽国一方面反对宋朝与西夏议和,一方面开始聚集大军,对西夏进行军事威胁。辽、夏为争夺边境领土和少数民族部落,爆发了系列战争。在情报资讯不发达的时代,范仲淹开始并不明了西夏与辽国之间关系和形势的转变,对辽国、西夏最近的言行和军事行动保持高度警惕性。范仲淹对仁宗分析说:据收到的情报,“契丹大发兵马,讨伐呆儿族并夹山部落,及称亦与元昊兵马相杀。又报元昊亦已点集左厢军马。既是二国举动,必有大事”。范仲淹提出质疑说:夹山等蕃部小族,值得两国各发大军攻讨吗?“此可疑一也。”元昊向来依仗契丹侵凌中原,现在没有重大缘故,为什么要与契丹举兵厮杀?“此可疑二也。”自古圣贤都认为敌人没有信用,现在朝廷倾向于相信辽、夏交恶的说法,这可取吗?“此可疑三也。”辽与夏多次侵凌中原,勒索钱财,不顾盟约。如果“盟信可保”,何至于出现当前的局面?“此可疑四也。”河东数年地震,是边境有警的征兆。两国聚集大军于此处,“此可疑五也。”据情报报道,契丹多次派遣使臣打探南山等地的道路地形,“此可疑六也。”据此分析,范仲淹提出三“大可忧”。第一,二国不守盟信,发大军突袭,“河东军马不多,名将极少,众寡不敌,谁敢决战”?第二,契丹擅长攻城,据情报报道,契丹准备了大量攻城的战具,西夏则无城可攻。如果攻入宋朝,“并攻三两城,破而屠之,则其余诸城乘风可下”。第三,这次不入侵,骗取宋朝信任,“徐为后举之策”。范仲淹因此要求二府大臣尽快商议,讨论“河东御捍之策”(《长编》卷一五○)。范仲淹的种种分析和忧虑,事后被证明是多余的。在北宋军事实力处于弱势的背景下,对边患的忧虑更加充分一些,是非常有必要的,常备不患。正因为范仲淹等庆历大臣的思虑周详、眼光深远,才保证了宋朝边境的持久安宁。上述诸种分析和忧虑,正是范仲淹离开朝廷、再度前往边疆的现实背景。

正如前言,朝廷采纳枢密院集体意见,分派富弼负责东北边务,范仲淹再次回到自己熟悉的西北边境。范仲淹应该是庆历四年八月离开朝廷。赴任途中,范仲淹路过郑州,见到退休后在此闲居的前宰相吕夷简。吕夷简便问范仲淹:“为什么突然离开朝廷?”范仲淹回答说:“暂时离开朝廷,去打理边疆事务。等事情料理完毕,就回朝廷。”吕夷简说:“料理西北边疆事务,也是在朝廷更加方便。你这次是自投陷阱,怎么可能再回到朝廷?”吕夷简精通官场勾心斗角之术,一针见血点明关键之所在,范仲淹听完也是一阵发愣。换句话说,范仲淹明白吕夷简说的完全正确。仁宗能够同意范仲淹离开朝廷,就是内心的疑忌在作怪。如果范仲淹还在朝廷,发生事情可以随时解释,同时也不给他人进谗言的机会。宋代采取二府班子集体进见皇帝的制度,极少有个人面见皇帝、独进谗言的时机。范仲淹光明磊落、正直无私,躲在阴暗角落的小人就无法公开上奏章弹劾范仲淹。所以,只要范仲淹在朝廷,政敌很难捕捉到攻击范仲淹的机会,只能煽阴风、点鬼火,对皇帝的影响相对间接。况且,仁宗与范仲淹交往、合作很长时间,曾对范仲淹非常信任和依赖,多少会有一些个人情感或情面。只要范仲淹在眼前,仁宗也很难突然变脸或翻脸。范仲淹离开之后,上述情景就要发生很大的转变,仁宗既没有当面却不开的情面,范仲淹又给了政敌随时诽谤他的机会,独裁君主内心的疑忌就会迅速膨胀,发展成为牢不可动摇的偏见。这就是吕夷简这番话点明的实质之所在,范仲淹也体会到这层含义。不过,为时已晚,范仲淹政治生命的高潮期已经过去。

吕夷简当年为了稳固自己的权势,保护自己的既得利益,曾经打压过政治上的新锐范仲淹。后来,为了国家的安全和边塞的安宁,吕夷简又大力支持重用范仲淹,力挺范仲淹在西北前线的诸多作为。等到离开宰相位置、年老退休时,吕夷简也反省自己在宰相位置上的作为,对自己的平庸保守、时有私心有相当的忏悔意识。闲居郑州的吕夷简,以超脱的身份,从百姓和国家的角度考虑问题,为范仲淹离开朝廷而惋惜,范仲淹充分领悟到老宰相的这一番情谊,在郑州与吕夷简相聚终日,相谈甚欢。就在这一年的九月十日,即范仲淹见过吕夷简后不到一个月时间,吕夷简就因病去世。当时范仲淹已经到达边塞,闻讯后作《祭吕相公文》,说:“得公遗书,适在边土。就哭不逮,追想无穷。心存目断,千里悲风。”表现出发自内心的一份沉痛悼念。这就是范仲淹等一代政治伟人的风范,不计较个人得失,胸襟极其博大。范仲淹生平好友欧阳修在范仲淹去世后作《范公神道碑铭》,就叙述了吕夷简和范仲淹后来在政治上的相互支持。范仲淹的儿子范纯仁等却非常不以为然,在镌刻这篇碑铭时,删去一段文字:“及吕公复相,公亦再被起用,于是两公欢然相约,戮力平贼。天下之士皆以此多二公。”欧阳修知道文字被删后,非常生气,认为范纯仁等不理解其父亲的胸襟,正好是贬低了自己的父亲。朱熹对这件事有一段很好的评说:“范公平日胸襟豁达,毅然以天下国家为己任。既为吕公而出,岂复更有匿怨之意?况公尝自谓平生无怨恶于一人,此言尤可验。忠宣(范纯仁)固是贤者,然其规模广狭,与乃翁不能无间。意谓前日正排申公,今日若与之解仇,前后似不相应,故讳言之。却不知乃翁心事,政不如此。” 〔1〕

范仲淹这次赴边,挟宰辅身份之重,朝廷给予充分支持。庆历四年七月,当时范仲淹还没有离开京城,朝廷就“降空名宣头百道”,专门为范仲淹预备,让他奖赏有功将士。“空名宣头”是空白的诏令,届时内容就随范仲淹填写。八月,范仲淹启程时又推荐进士张挺“有武力胆略,乞补三班差使殿侍,为随行指使”,立即获得朝廷同意。不久,范仲淹再次请求让“泾原路参谋郭固随行,教习军阵”,同样获得朝廷认可。(均见《长编》卷一五一)然而,这时候宋、夏议和进入最后阶段,边塞非常平静,这与范仲淹第一次赴边时狼烟四起、战火弥漫的形势完全不同。这时,范仲淹能够处理的都是一些琐碎小事。如,庆历四年十月二十二日(庚戌),范仲淹向朝廷报告:努玛族太尉香布率十八位族人归顺宋朝,朝廷给他们各封官爵;二十四日(壬子),范仲淹建议朝廷招收麟州、府州周边嘉舒、克顺等七族,免除边患隐忧,朝廷认为元昊已进誓表,不必要多此一举,范仲淹认可朝廷的决断。范仲淹又弹劾河东转运使刘京私人从事商业贸易,骚扰百姓,刘京被罢免。以往士兵因官吏酷刻被逼为盗贼的,范仲淹出榜昭示:限一个月内到官府自首,不予问罪处罚,重新归队。此外,范仲淹免除部分贫穷逃亡百姓的赋税,诱导他们回家耕种,重新从事农业生产。于是,当地的盗贼、流民大大减少,社会秩序迅速好转。当时,朝廷为了整顿所发行的钱帛,下令停止使用大铁钱,由于措施过于突然,并州百姓十分恐慌,他们在贸易中所得的大铁钱就必须废弃,纷纷向范仲淹申诉。军队将士以往的军饷也是大铁钱,将士们高声吵闹说:“朝廷发给我们的,为什么不能用?”范仲淹敢于担当责任,立即下令恢复大铁钱的使用。范仲淹担心在他管辖范围内的其他州郡也发生类似情况,赶紧逐处发榜,告谕军民,稳定民心军心。这就是范仲淹在政务方面做的比较大的事情了。

范仲淹这时候做的另一件比较大的事就是增修城寨碉堡,尽可能收取宋朝原有辖地,加强宋朝防线。因为与西夏和议已成,现在收取的土地都是西夏无心顾及、战争中荒废的,修筑城堡也是为了保护当地生产,没有以往的步步进逼目的。范仲淹向朝廷进言说:麟州和府州两地之间“山川回环五六百里”,旧时是汉人、蕃人的耕耘土地,战争时期被西夏所掳掠,现在还有三千多户人家散居这一地带。从前只是修建麟州、府州交通要道上的堡寨,其余地区无城寨可守,百姓也不敢恢复生产。范仲淹建议麟、府二州重新修建必要的城寨,招集散落的蕃、汉人户,恢复生产,招募当地土兵,减少派遣的戍兵数量。这些举动,从长远来看也有利于边塞防守。张亢是范仲淹当年最喜爱的西北前线智勇双全的将领之一,曾执行范仲淹“步步进逼”方针修筑过许多堡寨,范仲淹建议由张亢主持这项工作,获得朝廷同意。河东经略安抚缘边招讨使明镐反对这项工程,多次下令张亢停止修建城寨。张亢置所有命令而不顾,加紧城堡修建,工程结束后上章自我弹劾,朝廷也就没有追究张亢抗命的罪责。这项工程的作用非常明显,“蕃、汉归者数千户,岁减戍兵万人,河外遂安”(《长编》卷一五二)。直到皇祐年间韩琦经略河东来到此地,视察了当地的堡寨位置及其修建之后,还对张亢的远大战略目光表示钦佩。

范仲淹主张修建的又一处重要军事要垒是细腰城。在环庆路和泾原路之间居住着诸多羌族部落,其中最大的部落有明珠、灭藏、康奴三族,向来不服宋朝管制,与西夏相互呼应。范仲淹建议在三大部落与西夏交通要道上修建细腰城,阻断他们之间的联络。获得朝廷同意后,范仲淹命知环州种世衡和知原州蒋偕共同主持这项工程。当时种世衡已经卧病在床,接到命令后立即率兵前往细腰城与蒋偕会合。他们命令士兵日夜修筑城墙,又设宴款待三族部落酋长,对他们说:朝廷在这里修筑城寨,是为了帮助你们抵御外来入侵之敌的。这次修筑城寨出其不意,三族又失去了西夏的支援,只能坐视细腰城落成。细腰城修筑完工,种世衡就因病去世了。范仲淹进而命令蒋偕在大虫巉修建堡垒,围困羌族部落。在修建此处堡垒期间,明珠等部落发动袭击,蒋偕从小道逃跑。蒋偕请求戴罪立功,获得同意后,蒋偕率兵再次前去,最终完成堡垒修建,而且活捉了主要部落的酋长。

边塞即使在和平时期也有许多小摩擦、小冲突,对峙的双方总是在抢夺防守或进攻的主动权。范仲淹显然没有认为和议签署就万事大吉,依然兢兢业业经营宋朝边境防线。事实证明,宋朝与西夏的和议并不牢固,仁宗朝以后又多次发生战争。范仲淹的系列作为有深远的战略战术意义。

边塞战争,敌我双方拉锯,大量土地抛荒。或者朝廷明令禁止耕种,以免为敌所用。相对和平时期,恢复当地生产为第一要务,范仲淹在这方面有大量作为。代郡(今河北、山西一带)周围地区,这样废弃的土地尤其广袤,当年欧阳修出使当地,曾经建议朝廷废除禁令,允许百姓耕种。因边境将帅意见不一致,欧阳修的建议没有得到贯彻落实。范仲淹到前线主持大局之后,屡次向朝廷上疏,要求落实欧阳修的建议。后来,仅仅岢岚(今属山西)境内的荒废土地得到耕种,边塞的粮食就非常充足了,可见边塞恢复生产大有可为。

这段时间,范仲淹与后来成名的著名文学家曾巩的一些交往值得一提。曾巩比范仲淹小30岁,直到仁宗嘉祐二年(1057)范仲淹去世后才考取进士,同年进士还有苏轼兄弟。后曾巩与苏轼兄弟皆以其文学成就名列“唐宋八大家”。庆历年间,曾巩曾经到京城参加礼部考试,未第。大约就在这期间,曾巩结识了范仲淹。曾巩此时尚未成名,贫病交加,范仲淹却非常欣赏曾巩的才华,将其收归门下。以宰辅之尊,主动奖掖年轻晚辈,曾巩极其感激,有《上范资政书》。信中表达了对范仲淹人品道德、事业功绩的极端仰慕,当时士人渴望名列范仲淹门下者“众矣”,“巩不敢为之,不意阁下欲收之而教焉,而辱召之”。曾巩的喜悦是由衷的,“故进于门下,而因自叙其所愿与所志,以献左右” 〔2〕 。“庆历新政”失败后,曾巩有系列诗文作品表达自己的不平和愤慨之情。范仲淹到邠州以后,托人给在数千里之外南丰(今属江西)的曾巩带去绢匹和书信,安慰处于贫寒困窘境地的曾巩,曾巩更是感动之极,《答范资政书》说:“拜别期年之间,相去数千里之远,不意阁下犹记其人,而不为年辈、爵德之间,有以存之。此盖阁下乐得天下之英材,异于世俗之常见。而如巩者,亦不欲弃之,故以及此。幸甚!幸甚!” 〔3〕 范仲淹为国家、为朝廷、为社会延揽和培养人才之热情可见一斑。

注释
〔1〕《朱子语类》卷一二九,中华书局1999年版。
〔2〕《曾巩集》第244页,中华书局1984版。
〔3〕《曾巩集》第251页,中华书局1984版。按:范仲淹与曾巩的交往,请参见《范学论文集》下册第450—485页王更生《范、曾二公师生关系考信录》,香港新亚洲文化基金会有限公司200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