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九世纪》序幕:走向九世纪(02)


德宗尚未除服。尽管常衮的所作所为多少有点影响情绪,但这个小插曲很快就 过去了,皇上正急切地盼望着祐甫的到来,他需要尽快地进入天子的角色,大大地 施展一番。

祐甫一到京,德宗立即在谅荫中召见:“贤卿,依你之见,当前急务何在?”

祐甫对前朝的政治弊端深有体察,对常衮严厉苛细的作风也很不满:“臣以为, 圣上君临天下,首先须革除旧弊,开创新风,使喁喁之情望治。”

德宗盼望的正是这句话。新君盛年即位,精力充沛,天子的优荣与无上权力正 使他满怀着大干一场的雄心壮志,现在宰相的期望正和他的决心一致,德宗精神大 振,示意祐甫说下去。

祐甫道:“要想励精图治,更新气象,首先要选拔天下俊才,亦只有如此,国 家才能兴旺。所以臣以为当今大计,就是要广开才路。常衮为相时想矫正前朝以货 贿官的弊病,而采取一味杜绝的做法,非登科第者不得进用,使得贤愚同滞,真可 谓因小失大,得不偿失。”

德宗颔首,表示同意,紧接着又问道:

“朕近来罢梨园使及出宫廷乐工三百余人,免除四方贡献,又下诏不得妄奏祥 瑞、请度僧尼诸举,天下反应如何?”

“民心大悦,”祐甫肯定地说:“朝野内外,皆有耳目一新之感。尤其免除四 方贡献一事,臣在入京途中,路听过往行人说,甚至河北强藩的士兵都感叹明主出 世,纷纷投戈于地,不敢再生反意。”

德宗龙颜大喜,一腔豪情油然而生。

玄宗皇帝以来灾难连绵的现实是有目共睹的,罪魁祸首当然是越来越坐大的藩 镇。肃、代两朝以来,各地节度使都拥兵自重,不受朝廷节制,尤其在东方形成了 几个强劲的藩镇,互相连衡盘结以自固,给中央集权以极大的威胁。唐代藩镇也称 “道”,道的长官为观察使,雄藩重镇又兼节度使,一般的则兼都团练使或防御使 以掌军事。道在名义上是监察区,但实际上已成为凌驾于州县之上的行政实体。

河北道的三镇首当其冲。其一是魏博镇,节度使为安禄山的降将田承嗣,代宗 末年由其子田悦继任;二是成德镇,最初是奚人李宝臣,此人原名张忠志,曾被安 禄山收为义子,投降朝廷较早,朝廷任命为成德节度使,并赐名李宝臣;三是幽州 镇,首脑李怀仙原是被契丹役使的胡人,后来加入安禄山叛军,史朝义死后,朝廷 任李怀仙为幽州节度使。代宗时的公元768 年,其部将朱希彩及朱滔、朱泚兄弟杀 李怀仙,后朱氏兄弟又杀朱希彩,先后任节度使。比较起来,最北的幽州镇似乎对 朝廷尚还忠诚,至少还未见什么谋反的迹象。

除此三镇之外,在齐鲁地区还有一个淄青镇,自先朝至今更是一个潜在的对抗 朝廷的重要力量。节度使侯希逸原为军士拥立,后被表弟李正己所逐。李正己原名 怀玉,是高丽人,正是他前几日派使者入朝觐见德宗,说是出于对圣上的景仰,愿 意献钱三十万缗。可见从藩镇士兵到节度大将,都开始为德政所感化了。想到这里, 皇上更是由衷地高兴,不过,对李正己过分的殷勤,德宗却是有点怀疑。

“千万不可接受这三十万。”祐甫斩钉截铁。

“哦?”德宗颇感意外:“你倒说说理由看。”

“李正己虎狼之心路人皆知,此举无非是投石问路,试试皇上的态度。”

“你这话不无道理。朕之所以犹豫,也是怕日后被其利用。不过--”德宗有些 担心:“若是拒绝,岂不是会滋生事端?”

“不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祐甫显示出其对形势的独到体察:“派 遣使节去淄青慰劳,用李正己所献的三十万缗颁赐将士,一方面普泽圣恩,另一方 面也让天下知道朝廷并不看重钱财。”

德宗听到这里,禁不住拍案叫绝:“贤卿真是良弼之才!此举正合朕意,就照 此办!”

这无疑是一次出色的外交,获得了极大的成功,但也引起了严重的后果。不过, 德宗和祐甫都无暇顾及了,祐甫正忙着进行大规模的荐延推举,每日都要任命数十 人。而皇上更是在考虑一个重大的决策,这是由几天前发生的一件未遂政变引起的。

肇事者是兵部侍郎黎幹。黎幹与一位宦官刘忠翼很亲近,在某种程度上结成了 死党,两人在行为上都有点狡险谀佞、恃宠贪纵的味道,引起了众人的愤恨。德宗 即位不久,长安城中纷纷传言二人要起事,原因是他们皆参与了劝先帝代宗改立独 孤贵妃为皇后,而立其子韩王李洄为太子的密谋,由此可见这二人对当时的太子、 现在的新帝早就心怀不满。 在德宗入继大统的态势面前,黎幹也知道逃不过去。但要想有所作为,黎幹有 一个重大的缺陷,就是他所担任的兵部副长官--兵部侍郎虽然掌握兵部的实权,但 兵部本身却并没有军权。不过,刘忠翼可是皇上身边的人,无疑在这种事情上有着 极大的方便。一天晚上,有人看见黎幹悄悄地乘车溜进了忠翼的府第,夜深方回。

德宗接到报告后立即采取行动,一查罪名果然成立,于是两人皆被流贬。皇上 这下子想到禁卫军的重要性了,安史之乱后,禁军甚至已成为唐室中央军队的主力, 先后成立十军,即左右羽林、龙武、神武、神策、神威,号北衙十军。所谓“北衙 军”就是皇帝的近军,而其中尤以神策军最强,在朝廷政治中是举足轻重的力量。 回忆起肃宗、代宗时期的大宦官如李辅国、程元振、鱼朝恩等先后典掌,均生骄横 的故事,德宗真是不寒而栗。目前神策军也由宦官王驾鹤掌领,权倾中外,假如一 旦图谋不轨,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德宗在大明宫中苦苦思索了一天。中央必须直接掌握一支强大的军事力量以对 付日益骄横的地方藩镇和突发事变,这是毫无疑问的。然而,一支强大的武装处在 天子脚下,若任用不得其人,结果就可能更糟。

时间已经到了傍晚时分,德宗望着小太监默默地点燃蜡烛的身影,忽然心光一 亮,他想到了数日前曾召见密语的司农卿白秀珪。

这天深夜,白秀珪秘密地进入宫中,与皇上长谈了一夜。清晨,德宗还是依依 不舍:“贤卿忠心耿耿,人神共鉴,朕就赐你名为‘志贞’如何?”

白秀珪肃衣俯地:“臣誓死效忠陛下!”

事情似乎已经定下,但皇上还是疑虑重重,他清楚地知道这件事非同寻常,每 个细节都必须小心谨慎。于是,德宗第二天又在延英殿单独召见了宰相崔祐甫,定 下了最后的行动计划。

六月二十六日,神策都知兵马使、右领军大将军王驾鹤接到通知:宰相崔祐甫 召见。祐甫当时是首席宰相,有权处理政府百官的日常事务,驾鹤不敢怠慢,立即 赶到了设在大明宫月华门外中书省中的政事堂。

双方一见面,少不了一番寒暄客套。驾鹤一心以为有什么急事,落座后,便等 着祐甫发话。但祐甫却不紧不慢地谈起一些琐事,有时还请驾鹤发表看法。崔祐甫 一向不苟言笑,驾鹤对他也一直颇为敬畏,此刻更是小心应付。不知不觉中时间过 去好久,可宰相还没有结束的意思,驾鹤不知祐甫葫芦中卖的什么药,心中狐疑, 但又不便开口询问。

就在这时,被赐了御名的白志贞已在数名中官的陪同下,急赴神策军军营走马 上任,取代了驾鹤的职位。等到驾鹤回来时被告知,他此刻的职衔已经不是在任十 数年的神策首领,而变成了皇家园林的总管--东都园苑使--一个名副其实的闲职了。 就常理来说,在和平的局势下,这一带有诡秘色彩的做法多少有失天子的风范,皇 上的疑心病从开始就显得有些过分,不过,这一果断的举动大大地鼓舞了朝臣们的 信心,更使得朝廷上下耳目一新,大家似乎都有这样一种感觉:新时代即将开始了。

这段时间中,朝臣们也常常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前一年的十、十一月之间朝廷对 安史余孽最后会战的情景来,当时封雍王的德宗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会同各军攻打 史朝义的最后据点东都洛阳,一举平定两河,成绩是何等显著!眼下新君即位,更 是大刀阔斧,雷厉风行,虽然这些尚还不能算作是新一代天子的不凡之处,不过至 少可以说明当今皇上倒也并非是庸懦之辈。国中士庶大受鼓舞是可以理解的,但却 是高兴得太早了。

其中自有原因。

警报:帝国的财政

五月的早晨还是颇有寒意。五鼓时分,尚书右仆射刘晏正骑马奔向城东北的大 明宫。

这一天照例是举行常朝的日子,本朝朝参制度规定,单日御朝,双日休朝,称 为正御朝参,又称常朝,皇帝要在宣政殿或含元殿朝见群臣。

刘晏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尽管他在七岁时就有“神童”的美誉,小小年纪即被 授为秘书省正字,算得上是少年得志了,但更多时候他还是习惯于把敏锐的才智表 现在行动而不是口才上。刘晏的突出成就是在理财方面,十几年来,仕途虽然两起 两落,但他仍然不改初衷,兢兢业业地为国家的经济奔走效劳。上到天子,下至士 庶,对这一点都不得不承认。

尚书右仆射也是个有名的慢性子,在旁人看来,有时还甚至迂腐得难以理解。 仆从们对此倒是太有体会了,早上起来,时间已经不早了,可仆射却还在不紧不慢 地裹头,手下人看不下去,教给他正确方法,可仆射不为所动,继续慢腾腾地操作。 这不,眼见五鼓已过,早朝将近,现在只好加紧赶路了。但刘晏忽然勒住了马头: “且慢!”

随从们朝着他的眼色望去,这里正好是东市的边缘地带,路旁有人在卖蒸胡饼。 炊烟袅袅,热气腾腾。

“去买几只来!”尚书仆射饶有兴趣。

“四郎,眼下是去上朝--”

“无妨,”刘晏摆摆宽大的衣袖,“喏,袖中自有天地。”

等刘晏用袖子包着好多蒸胡饼赶到建福门时,朝中的文武大臣们已经在那里鱼 贯排列,等候皇上临朝了。不少人在互相议论着:

“此次一举剪除黎幹、刘元翼逆党,足见今上图治之志,真是大快人心。”

“此话有理。不过皇上以士人白志贞代王驾鹤领神策,更见明君本色,足令朝 野为之同心,河北为之胆寒也。”

刘晏似罔若无闻,从袖中掏出蒸胡饼,自顾大啖起来。同列侧目一看,不禁好 笑:“仆射真是雅兴,含元殿下,入阁之前,大啖胡饼!但不知其味如何?”

刘晏不知话里调侃之意,忙不迭地道:“美不可言!美不可言!”

就在这时,但见一旁闪出司礼太监,大声唱道:“圣上驾到--

众臣按班就列。刘晏也赶紧停止了口福之享,站到了队列中。他无论如何想不 到,就在这时,他的命运又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德宗这一天宣布:鉴于掌领天下财 赋之一的重臣韩滉过于掊克,调任太常卿,而由刘晏一人独领度支、盐铁、转运、 青苗诸使,全面主持财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