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九世纪》序幕:走向九世纪(08)


其他的朝官包括神策军首领白志贞、京城长官京兆尹王翃、宰相卢杞、财长户 部侍郎赵赞以及皇帝的重要顾问翰林学士陆贽都茫然无措,不知道皇上到哪里去了, 直到傍晚才陆续追到咸阳。滞留京城来不及逃出的大小官吏则不计其数。这一天的 变故是德宗皇帝即位以来的彻底失败,也是本朝建国以来发生的天子第二次被迫离 开帝国首都的事件,第一次是玄宗皇帝李隆基,他在安禄山大兵压境之下逃往了四 川。

如果就事论事地追查此事的直接原委,除了德宗本人应负主要责任外,一些朝 廷大员们恐怕也难逃其责。当时任朔方、邠宁等重镇节度使的李怀光就持这种看法, 他这时奉诏急急从魏州前线赶赴勤王,屯军在咸阳。他痛恨卢杞及其党徒本就由来 已久,此刻更坚持宰相卢杞谋议乖方,财长赵赞赋敛过重,京兆尹王翃刻薄军粮是 导致王驾播迁的主要原因,怀光甚至凭借他的威望扬言要进奏皇上杀掉这三个人。 不管这种想法是否出于私心,却代表相当一部分朝野舆论。

也有一些人认为白志贞是罪魁祸首,理由是志贞或许在召募禁军的过程中接受 了贿赂。这种猜测当然也是很自然的,不过证据不太充分。陆贽的一些奏疏中透露, 在东征战斗中禁军的伤亡确实非常严重,而且以沽贩之人充斥军籍,自开元兵兴以 来就已不免。由此看来,白志贞也只是处事不当,未能革除旧弊而已。

无疑这是整个中央政府的失败,一切都如天才的陆贽所预言的那样,连年的用 兵不仅没有效果,反而触发了萧墙之祸。一天之后,德宗从咸阳抵达了奉天县城, 政府的指挥中枢虽然立即开始了运转,可帝国无疑已处在极其紧急的状态之中。

这时在长安城中的兵变已扩大为一场严重的反叛事件,曾经任过泾原节度使的 朱泚被乱兵拥立为首。朱泚是朱滔之兄,从某种角度上说,他阴险不及乃弟,冲动 莽撞却有过之。他先任幽州节度使,后来在朱滔的怂恿下于大历九年(公元774 年) 入朝并请留京师,以自己充当实际上的人质来换取朝廷的信赖,做了朱滔的工具。 朱泚在大历十二年(公元777 年)任陇右节度使,大历十四年(公元779 年)代宗 死后被召还任山陵使,德宗建中元年(公元780 年)曾兼领过数月的泾原节度使一 职,其地位一直是优宠的闲职,是朝廷优待忠诚归附的地方重臣的象征。到目前为 止,尽管内心怏怏,可手中无权无兵,只能无所作为,因而他的生活也一直很平静。 只是在朱滔叛乱后发生了一件插曲,起因是朱滔还没忘记他的兄长,用信鸽传笺约 他在京城谋反,不料被马燧截获,告到德宗那里,吓得朱泚赶紧伏阙请罪。幸好德 宗认为长安与河北路途遥远,二人不可能事先串联,因而没有追究。事情虽然过去, 但朱泚很清楚,他是不可能永远置身事外的。朱泚当然没有料到泾原兵变的发生, 不过一旦当他发现这是一条顺水船时,便毫不犹豫地踏了上去。

事变的当夜,姚令言就直趋朱泚府第。未过一会,朱泚就在变兵一路火把的照 耀下走进了天子的含元殿,对外宣称的说法是“权知六军”。

当时局面混乱,消息自然不灵通,但这件事还是被模模糊糊地传到了奉天。有 人提醒皇上朱泚可能反叛,必须立即组织防范,却遭到了卢杞的痛责,他向德宗保 证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在这件事上,卢杞又差一点使帝国遭受灭顶之灾。朱泚果然 将计就计,派泾原将领韩旻率精兵三千以迎驾之名偷袭奉天。幸好有一位留陷在京 城的大臣以他的勇敢、机智和献身精神改变了历史的进程,这人就是大唐历史上著 名的忠臣段秀实,他用计谋诈回了韩旻的部队,并为此而舍身成仁。七天后,朱泚 正式僭号称帝,国号秦,自称大秦皇帝,杀唐宗室七十余人,并发兵攻打奉天,创 造了安史以来叛乱的极致。这时德宗在奉天城中恨恨地拍着佩剑,后悔当初逃离长 安时没有听取大臣姜公辅的意见杀掉这个祸患。

一场突来的灾难往往能暂时弥补掉内部的裂痕,造成一股同仇敌忾的气氛。德 宗在奉天诏命全国各地兵马立即来援,十一月,各道兵先后至长安,李怀光也到达 了奉天。杰出的将领浑瑊率守备军在奉天保卫战中奋死力战,保住了天子与流亡政 府,争取了宝贵的时间。十一月二十日李怀光军在醴泉击退了朱泚,解除了奉天之 围。然而现实就是那么无情,外在危机一旦得到缓和,内在的矛盾便立即还魂。

满怀怨气的首先是朔方镇的李怀光。李怀光本是粗疏之人,作为地方强藩,在 某些利益上与那些因不满而造反的藩镇是共同的,此时既立大功,自矜其功之余, 说话更是肆无忌惮,他当然还不能把藩镇的怨气直接发到德宗身上,便把矛头指向 卢杞。卢杞立即反击,借助于德宗的力量狠狠地打击了怀光,命令他不必觐见并刻 期收复长安。

但卢杞的反击到这时已是强驽之未了,因为政治上要求此时必须有一个替罪羊, 反对卢杞与白志贞等人的强大舆论正是这种机制的产物,卢杞已经回天无力了。德 宗即使再怎么不愿意,也不得不于十二月十九日贬卢杞为新州司马、白志贞为恩州 司马、赵赞为播州司马。

又是一个新年到来了,这是德宗登基的第五个年头,公元784 年。这又是一个 怎样的新年!原先的种种努力没有任何成效,对付东方河北藩镇的勃勃雄心和强硬 路线换来的却是更深重的灾难,一切新的气象都烟消云散。军事上,长安还没有收 复,朱滔又勾结回纥为朱泚声援,李希烈攻陷了汴州;物质上,国家的财力已极度 匮乏,关中与中原地区遭受了严重的损伤:政治上虽然取得了表面的一致,但政策 仍然不明,上下不通,人心混乱。在现实面前,或者更多的是在巨大的压力面前, 德宗终于在某种程度上和陆贽走到了一起。

陆贽仍为翰林学士,但居中参裁,策划事宜,制定诏令,已是皇上不可或缺的 辅弼了。奉天吏民,称之为“内相”,卢杞等人也无可奈何。

这一年的正月改元“兴元”,颁布了由陆贽起草的《罪己诏》。

帝国的沉沉黑暗中似乎透出了一丝曙光。

无奈的选择:颁布《罪己诏》

时间是兴元元年(公元784 年)正月。策划者是陆贽。

皇上当然知道这不是一篇普通的制书。一段时间以来,天子的心里也很不好受, 他常常愤愤地挥剑乱斫,向天仰望,喃喃自语。每次与陆贽交谈后,皇上一方面为 自己的轻躁而后悔自责,但同时又忿忿不平,不明白一腔壮志换来的为何是满目的 灾难。在奉天的朝会上,他望着垂手肃立的文武百官,经常是心潮起伏,感慨万端。

陆贽坚信,只有一条路可走。

“陛下,”陆贽深思熟虑已非一日,“方今盗贼遍布天下,舆驾播迁,陛下宜 痛自引过以感人心。昔成汤以罪己勃兴,楚昭以善言复国,陛下诚能不吝改过,以 言谢天下,使书诏无所避讳,臣虽愚陋--,”说到此处,陆贽已是奋发激昂:“亦 可以仰副圣情,使反侧之徒革心向化!”

德宗心中充满了一种悲剧感,他对翰林学士说:

“国家厄运,罪在朕躬!”此话一出,皇上竟已是泪光晶莹,“……,朕…… 愿照卿之意,大谢天下,凡所反侧者,一概赦免,诸将赴难奉天者尽加忠臣名号, --苍天不负予!”

“吾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