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九世纪》第一章 王叔文:乾坤一局棋(05)


正月底顺宗即位,二月至三月上旬王叔文集团开始主持政务。颁布一系列新政 ;到了三月十七日这天,又有一道诏书公布。这道诏诰无疑是叔文全面出击的标志。

这天的诏书其实只有两个主要内容:一是委任杜佑出任“度支并盐铁使”,二 是任命王叔文为副。杜佑是理财名臣,再度出任财政重职自无须置言,关键是后一 项副使的任命。

叔文对此预谋已久。德宗以来的政治问题归根结蒂只有两大块:财政和地方割 据。先帝德宗虽然努力试图解决这两大症结,但终究没有成功。叔文冷眼旁观了十 八年,他的超群智慧告诉他,财赋的好坏是解决其他问题的前提,是振兴帝国政治 的关键所在。

他对刘禹锡说:

“得判度支使之任,则国赋大权在手,可以上固君位,下安人心,进而致尧舜 之治。故此举不可从缓。”

禹锡的父亲是当年刘晏的部下,他本人早年就曾跟随杜佑在南方从事漕赋工作, 对此更是深有体会,十分钦佩叔文的敏锐见解。不过,禹锡有些担心:度支、盐铁、 青苗、水陆转运等权利一向都是委派专使负责,德宗以来赤只有刘晏、韩、杜佑三 人可称其选,自己一方谁有资历出任这一重职?

这正是他们的悲哀之处。两人面面相觑,都沉吟无语。

叔文心里异常着急,一个月来一直在考虑这个艰难的问题。尽管他采取了很多 措施加强帝国的政权,但如果不能把财政抓到手,一切都只是及表而不及里的。三 月初,叔文终于下了决心,再次约来禹锡商谈。

“梦得,赋权一事我已斟酌良久,看来只有让大司徒杜公充正使,而我以副使 出面,庶几两全。君意下如何?”

“弟亦是此意,这是最佳方案。”

“好!明日便请柳八兄一同商议诏诰措辞,从速宣下!”意见一致,叔文很高 兴,又说:“君为杜公门下,今又任其崇陵使判官,杜公入度支使,必会引君判理 文案。日后居中调停之事非轻,专望专望!”

禹锡自是责无旁贷,点头同意。

与柳宗元、韦执谊和另外一位同盟者、已从监察御史升为虞部员外郎的程异秘 密商量后,叔文拟就了诏诰。果然,杜佑受命后便任用了刘禹锡入府掌理文案,一 切都在预料之中;此外,杜佑因兼摄冢宰并德宗山陵使,自不会真的出使,叔文又 通过宰相韦执谊任用程异赴扬州出任“留后”,自己以内职兼副使,与刘、程相呼 应。

从新帝登基到王叔文出任度支盐铁副使,满打满算不过五十一天,叔文真是太 性急了。那天诏书一发布,举朝哗然。

本来天子的朝会就已经形同虚设,因为没有人能亲自与皇上奏对,天子总是在 厚厚的帘帷后面端坐不动,由宦官递进奏章,传达旨意。人们所能看到的只是王叔 文每日往来于翰林院、中书门下、御史台等官署,与他的那些私党们在屏风后交头 接耳的情景。朝野内外猜测纷起,有人甚至说出皇上已经病重而不能理事之类的话。 在这种情况下,王叔文又出任度支副使,对不少人来说确实是十分严重。

郑珣瑜不像高郢那么胆小,也不像另一位年已七十五岁的老宰相贾耽那样只是 屡乞骸骨以示不合作态度。他已经是形忧于色,说话也已很不顾忌。

御史中丞武元衡更是对刘禹锡、柳宗元公开表示不满。

杜佑倒是很看重刘禹锡,也多少有点同情王叔文之辈,但却不希望他们做出什 么过激的举动,然而势难两全,只有沉默。

翰林学士郑絪、卫次公等再次表现出他们对伦理纲常的强烈信念,纷纷要求早 早册立太子。叔文在翰林院一听到他们提起这事,就愤然拂袖离去。在他心里,此 举是反对派的惟一法宝,并非是真正为国家社稷着想。叔文也同样有一个执著的信 念,那就是柳宗元在《六逆论》中提出的“立贤不立嫡”的大胆之论。今天的顺宗 就是一位贤君,只是因为疾病而不能获志,所以,叔文要做这位贤君所不能完成的 大业,容不得他人破坏。

但是,叔文的意气与人心中根深蒂固的天道圣统观念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的。 三月以来,原本多旱的京城连日阴雨,长安城中传言说:这是群小用事之相。

宫中终于有人开始行动。这些人是先帝旧人俱文珍、薛文珍、刘光琦。五十多 天前的改嗣之议未能成功后,他们已经身处局外了一段时间。作为先朝的禁中老人, 他们还是比较倾向于舒王李谊的,可目前的种种情形表明,朝廷的政局显然对他们 很不利。这种不利至少表现在两处,一是李忠言与牛昭容得以侍从新帝后,竟与王 叔文站到了一起。宫中内侍之间产生龃龉本就是俱文珍等不愿意看到的事,更毋庸 说是严重对立了。其他内官们敢怒不敢言,俱文珍却每次都与李忠言吵得很凶,但 李忠言要比他更有机会接近皇上,一时倒也无计可施;二是王叔文悄悄采取的不少 措施让他们反感,俱氏是十几天前才听说宫中有些宦官们被减少薪俸的,开始他还 未在意,当有人告诉说这是王叔文的主意时,俱文珍才一下反应过来。

二十二日,俱文珍以先朝所带“翰林院使”的身份来到翰林学士院,与郑絪、 卫次公等秘密地见了面。回宫后立即召来薛、刘及几位神策军首领再次商讨了半天。

二十三日上午,俱文珍、薛盈珍、刘光琦、薛尚衍、解玉五人来到皇上的养病 的寝殿--位于东内大明宫之西的金銮殿。牛昭容听报,赶到殿口挡驾:“诸位何事?”

俱文珍来不及行礼便道:“李内侍在哪里?请他出来说话。”

“李内侍今日不在殿内侍疾。诸位可去内侍省--”

俱文珍心想“正好”,不等她说完,径直就往里闯。牛氏见状大惊:“俱文珍! 皇上龙体不康,你难道想犯驾不成?!”

俱文珍不睬她,继续朝殿内走。牛氏看情形不好,急对身边的女官说:“快, 速去请李内侍!”

还未等牛昭容跟进去,俱文珍就已经出来了,似乎只是进去走了一走。他一到 殿口就大声说道:“皇上有旨,速召翰林学士郑絪、卫次公、李程、王涯进宫议事!”

郑、卫等人早已候在紧靠金銮殿的东翰林院,见到俱氏派来的小黄门出现,遂 立即直趋入宫。在殿口正碰到匆匆赶来的李忠言,忠言一看到俱文珍和郑絪、卫次 公等人,心中就明白了七八分。

宫中的两派在殿口争执不下,但忠言这方此时只有他与牛昭容两人,实在是势 单力薄,无力阻挡。

俱文珍说:“无须再论,即请皇上裁夺!”言罢,便带头入殿,紧接着薛盈珍 和刘光琦对几位翰林学士一使眼色,一起往殿里走去。李忠言无计可施,只得跟在 后面进入殿中,一起跪在顺宗的榻前。皇上这时只是睁着茫然的眼睛望着他们。

郑絪从袖中掏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纸条,递到顺宗的面前。

纸条上只有四个字:“立嫡以长。”顺宗的记忆已在风疾的折磨下变得一片空 白,哪里还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他盯着这张纸条,忽然,点了点头。

俱文珍等人盼望的就是这个,齐齐叩首,口呼“万岁”!李忠言望着这一切, 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叔文还不知道这件事,就连王伾也蒙在鼓里。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忠言根本来 不及向他们通报消息。这一行动从计划到实施实在迅雷不及掩耳,第二天郑絪草制 的册太子诏就予以宣达,叔文和王伾都十分茫然,搞不懂是怎么回事。

过了一天,王伾终于有了消息,但也十分模糊,因为侍疾皇上的已经不仅仅是 李忠言和牛昭容,有时俱文珍等仗着是先朝旧人.也来指手画脚,所以在联络上变 得很不方便。

“此诏是宫中俱文珍的主意,经郑、卫等学士草制。”王伾把这一含糊的情报 告知了叔文,并自作主张地认为,这可能是一种形式而已。

“皇储大事,宫里怎么不加斟酌?”皇妃牛昭容多次暗示,希望自己的儿子入 承大统。叔文此语的意思就是李忠言和牛氏如何也不予反对。

“李内侍也许出于无奈。不过,诏中仍称‘令有司择日册命’,看来宫中已预 有力焉。”王伾回答。

叔文气得顿脚,连连说:“天命一出,如何再改?!误大事矣!误大事矣!” 叔文作为跟随皇上近二十年的老臣,太了解皇上的长子广陵王了。这位皇子精力充 沛,意志顽强,对自己的决定常常执著得近于偏激,将来绝不是一个能轻易相处的 天子。

王伾不作声,他也觉得如果宫里情况发生变化,不是一件好玩的事。

二十八日,叔文已连续两天没见到韦执谊,从柳宗元、刘禹锡处传来的消息说, 目前朝中情形很不正常,不少人暗怀着一股气,都有早册太子之意。叔文听了更是 着急,立即动身去寻韦执谊,心想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他,赶紧拿出对策。

中午,叔文直奔中书门下的政事堂。他知道此时正是宰相会食的时间,韦执谊 肯定在那里。走到门口,一位省中的值事正在值勤。叔文命他速去通报,有要事与 韦相商议。

值事很不解:“宰相会食,旧例向不许百僚人见,学士俟后再来。”

叔文本就很焦躁,听罢大怒:“什么旧例!我有急务在身,耽误了你担得起吗?!”

值事被叔文的怒气吓怕了,他也晓得这位新任的翰林学士不好惹,只得人报韦 执谊。

执谊与杜佑、郑珣瑜、高郢已开始进餐了,听说王叔文在门外等候,一定要破 例见面,执谊的脸面很下不来。出去见吧,自己与王氏的关系就再也藏不住了,作 为一个有资历的朝官,执谊一向觉得不能过于暴露;但不出去,叔文肯定不答应, 不管怎么说,自己有今天是和叔文分不开的。执谊是个能分出轻重的人,想了一想, 便起身出迎。叔文一见到他,就把执谊拉进侧阁中。

三位宰相只好停箸以待。时间过了许久,还不见执谊出来,三人都觉得过分了。 这时,有人来报:“王学士索饭,韦相已与之在阁中同食。”

杜、高两人不语,操箸续食。郑珣瑜想区区一个待诏出身的人如此猖狂,怒火 再也按捺不住,一拍几案,大声道:“我郑珣瑜岂可再居此位,作此伴食副相!” 说完站起身来大步而出,对家人叫到:“备马回府!”

回到家中,更是越想越气,干脆称病不起。郑珣瑜归卧不出的消息一下子传遍 了朝中,也传到了俱文珍的耳里。文珍与薛、刘等人一合计,都认为事不可缓,太 子须尽早正式册立,天子之侧不正常的局面也应该立即结束。

未来的太子广陵王本人也很着急,接连派小黄门吐突承璀来见俱文珍,意思很 明确:无论如何也要赶快行动。

文珍道:“正式册命可即日举行,请转告殿下不必多虑。只是此后之事……” 俱文珍把半截话咽了回去。

吐突承璀头脑十分机灵,知道他下面要说什么,遂道:“二王用事,人所憎恶, 俱大人就不必犹豫了!下面之事,不外乎就是即请太子监国。”

文珍想,你说的倒容易!皇上虽沉疴不愈,但终究是一朝天子,轻易如何动得? 再说如果单是朝中百官倡议,也不见得有效果。此事最好有外镇节将配合。

文珍一说,座中诸宦官均点头称是。可眼下的地方力量大多都是暗蓄异志,有 谁愿意出头呢?俱文珍和吐突承璀想来想去,想到了三个人:一是同他俩都有点交 情的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一是曾为窦文场养子的河东节度使严绶,另外一位也是 同他们往来甚密的裴均。俱文珍对此三人倒是很有把握。

文珍最后对众人道:“传意神策左右中尉,加紧戒备,注意京中动静。宫中之 事,由老夫出面调整。”

转眼就到了四月,几天来叔文都在惴惴不安中度过,王伾从宫里带来的消息是 一天比一天坏,正式册立太子看来是早晚的事情,叔文异常的沮丧。

四月初六这天又是常朝的日子,叔文早早地来到了宫门口,他已经预感到今天 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果然,当天子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帘帷后面时,叔文在百官班序 的前列看到了广陵王.只见这位未来的太子脸上充满着一种兴奋难捱的表情,叔文 什么都明白了。

册太子书是郑絪宣读的,叔文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他已经近乎于麻木,只觉 得满腔的辛酸、悲哀在心中弥漫、交织,像要把他整个吞噬。“万岁!万岁!”的 朝贺之声响彻在殿堂上空,把叔文从迷朦中惊醒,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两 行热泪潸潸而下。

就在此时,久雨的天气突然放晴了,一轮红日照耀在五彩的天空。叔文随着退 朝的官员们踱出殿外,他没有心思去理睬周围的那些嘲讽的目光,一刹那间,他想 起了“起自草莽”的王猛,想起了“七出祁山”的诸葛武侯。

“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叔文的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