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史》列传114


○贾易 董敦逸 上官均 来之邵 叶涛 杨畏 崔台符 杨汲 吕嘉问李南公 董必 虞策 弟奕 郭知章

贾易,字明叔,无为人。七岁而孤。母彭,以纺绩自给,日与易十钱,使从学。易不忍使一钱,每浃旬,辄复归之。年逾冠,中进士甲科,调常州司法参军。自以儒者不闲法令,岁议狱,唯求合于人情,曰:“人情所在,法亦在焉。”讫去,郡中称平。

元祐初,为太常丞、兵部员外郎,迁左司谏。论吕陶不争张舜民事,与陶交攻,遂劾陶党附苏轼兄弟,并及文彦博、范纯仁。宣仁后怒其讦,欲谪之,吕公著救之力,出知怀州。御史言其谢表文过,徙广德军。明年,提点江东刑狱,召拜殿中侍御史。遂疏彦博至和建储之议为不然,宣仁后命付史馆,彦博不自安,竟解平章重事而去。苏辙为中丞,易引前嫌求避,改度支员外郎,孙升以为左迁。又改国子司业,不拜,提点淮东刑狱。复入,为侍御史。上书言:

天下大势可畏者五:一曰上下相蒙,而毁誉不得其真。故人主聪明壅蔽,下情不得上达;邪正无别,而君子之道日消,小人之党日进。二曰政事苟且,而官人不任其责。故治道不成,万事隳废,恶吏市奸而自得,良民受弊而无告;愁叹不平之气,充溢宇宙,以干阴阳之和。三曰经费不充,而生财不得其道。故公私困弊,无及时预备之计,衣食之源日蹙;无事之时尚犹有患,不幸仓卒多事,则狼狈穷迫而祸败至矣。四曰人材废阙,而教养不以其方。故士君子无可用之实,而愚不肖充牣于朝;污合苟容之俗滋长,背上欺君之风益扇,士气浸弱,将谁与立太平之基。五曰刑赏失中,而人心不知所向。故以非为是,以黑为白,更相欺惑,以罔其上;爵之以高禄而不加劝,僇之以显罚而不加惧,徼利苟免之奸,冒货犯义之俗,将何所不有。

今二圣焦劳念治,而天下之势乃如此,任事者不可以不忧。是犹寝于积薪之上,火未及然,而自以为安,可不畏乎?

然则欲知毁誉真伪之情,则莫若明目达聪,使下无壅蔽之患。欲官人皆任其责,则莫若询事考言,循名责实。欲生财不逆其道,则莫若敦本业而抑末作,崇俭约而戒奢僭。欲教养必以其方,则莫若广详延之路,厉廉耻之节,使公卿大臣各举所知,召对延问,以观其能否,善者用之,不善者罢之。欲人心皆知所向,则莫若赏以劝善,刑以惩恶,不以亲疏贵贱为之轻重。则民志一定,而放僻邪侈不为矣。

其言虽颇切直,然皆老生常谈,志于抵厄时事,无他奇画。

苏轼守杭,诉浙西灾潦甚苦。易率其僚杨畏、安鼎论轼姑息邀誉,眩惑朝听,乞加考实。诏下,给事中范祖禹封还之,以谓正宜阔略不问,以活百姓。易遂言:“轼顷在扬州题诗,以奉先帝遗诏为‘闻好语’;草《吕大防制》云‘民亦劳止’,引周厉王诗以比熙宁、元丰之政。弟辙蚤应制科试,文缪不应格,幸而滥进,与轼昔皆诽怨先帝,无人臣礼。”至指李林甫、杨国忠为喻,议者由是薄易,出知宣州。除京西转运副使,徙苏州、徐州,加直秘阁。元符中,累谪保静军行军司马,邵州安置。

徽宗立,召为太常少卿,进右谏议大夫。陈次升论其为曾布客,改权刑部侍郎,历工部、吏部,未满岁为真。以宝文阁待制知邓州,寻入党籍。卒,年七十三。

董敦逸,字梦授,吉州永丰人。登进士第,调连州司理参军、知穰县。时方兴水利,提举官调民凿马渡港,云可灌田二百顷,敦逸言于朝,以为利不补害,核实如敦逸言。免役夫十六万,全旧田三千六百顷。徙知弋阳县,宝丰铜冶役卒多困于诱略,有致死者,敦逸推见本末,纵还乡者数百人。稍迁梓州路转运判官。

元祐六年,召为监察御史,同御史黄庆基言:“苏轼昔为中书舍人,制诰中指斥先帝事,其弟辙相为表里,以紊朝政。”宰相吕大防奏曰:“敦逸、庆基言轼所撰制词,以为谤毁先帝。臣窃观先帝圣意,本欲富国强兵,鞭挞不庭,一时群臣将顺太过,故事或失当。及太皇太后与皇帝临御,因民所欲,随事救改,盖事理当然尔。昔汉武帝好用兵,重敛伤民,昭帝嗣位,博采众议,多行寝罢,明帝尚察,屡兴惨狱,章帝改之以宽厚,天下悦服,未有以为谤毁先帝者也。至如本朝真宗即位,弛放逋欠以厚民财;仁宗即位,罢修宫观以息民力。凡此皆因时施宜,以补助先朝阙政,亦未闻当时士大夫有以为谤毁先帝者也。比惟元祐以来,言事官用此以中伤士人,兼欲动摇朝廷,意极不善。”辙复奏曰:“臣昨日取兄轼所撰《吕惠卿告》观之,其言及先帝者,有曰:‘始以帝尧之仁,姑试伯鲧;终然孔子之圣,不信宰予。’兄轼亦岂是谤毁先帝者邪?臣闻先帝末年,亦自深悔已行之事,但未暇改尔。元祐改更,盖追述先帝美意而已。”宣仁后曰:“先帝追悔往事,至于泣下。”大防曰:“先帝一时过举,非其本意。”宣仁后曰:“皇帝宜深知。”于是敦逸、庆基并罢。敦逸出为湖北运判,改知临江军。

绍圣初,轼、辙失位,刘拯讼敦逸无罪。哲宗记其人,曰:“非前日白须御史乎?”复除监察御史。论常安民为二苏之党,凡论议主元祐者,斥去之。改工部员外郎,迁殿中待御史、左司谏、侍御史,入谢曰:“臣再污言路,第恐挤逐,不能久奉弹纠之责。”哲宗曰:“卿能言,无患朕之不能听;卿言而信,无患朕之不能行也。”

瑶华秘狱成,诏诣掖庭录问。敦逸察知冤状,握笔弗忍书,郝随从旁胁之,乃不敢异。狱既上,于心终不安。几两旬,竟上疏,其略云:“瑶华之废,事有所因,情有可察。诏下之日,天为之阴翳,是天不欲废之也;人为之流涕,是人不欲废之也。臣尝阅录其狱,恐得罪天下。”哲宗读之怒,蔡卞欲加重贬,章惇、曾布以为不可,曰:“陛下本以皇城狱出于近习,故使台端录问,冀以取信中外。今谪敦逸,何以解天下后世之谤。”哲宗意解而止。明年,用他事出知兴国军,徙江州。

徽宗即位,加直龙图阁、知荆南,召入,为左谏议大夫,敦逸极言蔡京、蔡卞过恶。迁户部侍郎。卒,年六十九。

上官均,字彦衡,邵武人。神宗熙宁亲策进士,擢第二,为北京留守推官、国子直讲。元丰中,蔡确荐为监察御史里行。时相州富人子杀人,谳狱为审刑、大理所疑,京师流言法官窦莘等受赇。蔡确引猜险吏数十人,穷治莘等惨酷,无敢明其冤。均上疏言之,乞以狱事诏臣参治,坐是,谪知光泽县。莘等卒无罪,天下服其持平。有巫托神能祸福人,致赀甚富,均焚像杖巫,出诸境。还,监都进奏院。

哲宗即位,擢开封府推官。元祐初,复为监察御史。议者请兼用诗赋取土,宰相遂欲废经义。均言:“经术以理为主,而所根者本也,诗赋以文为工,而所逐者末也。今不计本末,而欲袭诗赋之敝,未见其不得也。”自熙宁以来,京师百司有谒禁。均言:“以诚待人,则人思竭忠;以疑遇物,则人思苟免。愿除开封、大理外,余皆释禁,以明洞达不疑之意。”遂论青苗,以为有惠民之名而无惠民之实,有目前之利而为终岁之患,愿罢之而复为常平籴粜之法。又言官冗之弊,请罢粟补吏,减任子员,节特奏名之滥,增摄官之举数,抑胥史之幸进,以清入仕之源。诏有司议,久之不能有所省。复疏言:“今会议之臣,畏世俗之讥评,不计朝廷之利害,闵鄙耄之不进,不思才者之闲滞,非策之善也。”因请对,力陈之,宣仁后曰:“当从我家始。”乃自后属而下至大夫,悉裁其数。

又言:“治天下道二,宽与猛而已。宽过则缓而伤义,猛过则急而伤恩。术虽不同,其蠹政害民,一也。间者,监司务为惨核,郡县望风趣办,不暇以便民为意。陛下临御,务从宽大,为吏者又复苟简纵弛,猛宽二者胥失。愿明诏四方,使之宽不纵恶,猛不伤惠,以起中和之风。”诏下其章。

蔡确弟硕盗贷官钱以万计,狱既上,均论确为宰相,挟邪挠法,当显正其罪,以厉百官。张璪、李清臣执政,与正人异趣,相继击去之。监察御史张舜民论边事,因及宰相文彦博,舜民左迁。均言:“风宪之任许风闻,所以广耳目也。舜民之言是,当行之;其言非,当容之。愿复舜民职。”不从。台谏约再论,均谓事小不当再论,王岩叟遂劾均反覆,岩叟移官。均迁殿中侍御史,内不自安,引义丐去,改礼部员外郎。居三年,复为殿中侍御史。

西夏自永乐之战,怙胜气骄,欲复故地。朝廷用赵禼计,弃四砦,至是,又请兰州为砦地。均上疏曰:“先王之御外国,知威之不可独立,故假惠以济威,知惠之不可独行,故须威以行惠,然后外国且怀且畏,无怨望轻侮之心。今西夏所争兰州砦地,皆控扼要路,若轻以予之,恐夏人捣虚,熙河数郡,孤立难守。若继请熙河故地,将何辞以拒之?是傅虎以翼,借寇以兵,不惟无益,祗足为患。不如治兵积谷,画地而守,使夏人晓然知朝廷意也。”

时傅尧俞为中书侍郎,许将为左丞,韩忠彦为同知枢密院。三人者,论事多同异,俱求罢。均言:“大臣之任同国休戚,庙堂之上当务协谐,使中外之人,泯然不知有同异之迹。若悻悻然辨论,不顾事体,何以观视百僚。尧俞等虽有辨论之失,然事皆缘公,无显恶大过,望令就职。”诏从之。御史中丞苏辙等尚以为言,均上疏曰:“进退大臣当,则天下服陛下之明,而大臣得以安其位。进退不当,则累陛下之哲,而言者自此得以朋党,合谋并力,以倾摇大臣。天下之事,以是非为主。所论若当,虽异,不害其为善;所论若非,虽同,未免为不善。今尧俞等但不能协和,实无大过。苏辙乃以许将当时已定议,既而背同列之议,独上论奏。臣以为善则顺之,恶则正之,岂在每事唯命,遂非不改,然后为忠邪?将舍同列之议,上奉圣旨,是能将顺其美,不当反以为过恶也。若使不忠,虽与同列协和,是乃奸臣尔,非朝廷之利也。”将罢,均又言:“吕大防坚强自任,每有差除,同列不敢异,唯许将时有异同。辙素与大防善,尽力排将,期于心胜。臣恐纲纪法令,自此败坏矣。”因论:“御史,耳目之任;中丞,风宪之长。辙当公是公非,别白善恶,而不当妄言也。”遂乞罢,出知广德军,改提点河北东路刑狱。

绍圣初,召拜左正言。时大防、辙已罢政,均论大防、辙六罪,并再黜大防,史祸由此起。又奏罢诗赋,专以经术取士。宰相章惇欲更政事,专黜陟之柄,阴去异己,出吏部尚书彭汝砺知成都府,召朱服为中书舍人。均言汝砺不可出,服不可用。惇怒,迁均为工部员外郎。寻提点京东、淮东刑狱,历梓州淮南转运副使、知越州。

徽宗立,入为秘书少监,迁起居郎,拜中书舍人、同修国史兼《哲宗实录》修撰,迁给事中。太学生张寅亮应诏论事,得罪屏斥,均言:“寅亮虽不识忌讳,然志非怀邪。陛下既招其来,又罪其言,恐沮多士之气。”寅亮得免。时宰相欲尽循熙、丰法度为绍述以风均,均曰:“法度惟是之从,无彼此之辨。”由是不协,以龙图阁待制知永兴军,徙襄州。崇宁初,与元祐党籍,夺职,主管崇禧观。政和中,复集贤院修撰、提举洞霄宫。久之,复龙图阁待制,致仕。卒,年七十八。

来之邵,字祖德,开封咸平人。登进士第,由潞州司理参军为刑部详断官。元丰中,改大理评事,御史中丞黄履荐为监察御史。未几,买倡家女为妾,履劾其污行,左迁将作丞。

哲宗即位,为太府丞、提举秦凤常平、利州成都路转运判官,入为开封府推官,复拜监察御史,迁殿中侍御史。之邵资性奸谲,与杨畏合攻苏颂,论颂稽留贾易知苏州之命。又论梁焘缘刘挚亲党,致位丞弼。又论范纯仁不可复相,乞进用章惇、安焘、吕惠卿。绍圣初,国事丕变,之邵逆探时指,先劾吕大防。惇既相,擢为侍御史。王安石配食神宗,之邵又请加美谥。疏:“司马光等畔道逆理,典刑未正,鬼得而诛。独刘挚尚存,实天以遗陛下。”其阿恣无忌惮如此。

进刑部侍郎。阳翟民盖渐以讼至有司,之邵二子皆娶盖氏,诬渐非盖氏子,以规其赀。谏官张商英论之,以直龙图阁出知蔡州。卒,年四十八。蔡京为相,特赠太中大夫。

叶涛,字致远,处州龙泉人。进士乙科,为国子直讲。虞蕃讼起,涛坐受诸生茶纸免官。涛,王氏婿也,即往从安石于金陵,学为文词。哲宗立,上章自理,得太学正,迁博士。绍圣初,为秘书省正字,编修《神宗史》,进校书郎。曾布荐为起居舍人,擢中书舍人。司马光、吕公著、王岩叟追贬,吕大防、刘挚、苏辙、梁焘、范纯仁责官,皆涛为制词,文极丑诋。安焘降学士,涛封还命书,云:“焘在元祐时,尝诋文彦博弃熙河,全先帝万世之功,不宜加罪。”蔡京劾为党,罢知光州。又以诉理有过,为范镗所论,连三黜。曾布引为给事中,居数月而病,以龙阁阁待制提举崇禧观,卒。

杨畏,字子安,其先遂宁人,父徙洛阳。畏幼孤好学,事母孝,不事科举。党友交劝之,乃擢进士第。调成纪主簿,不之官,刻志经术,以所著书谒王安石、吕惠卿,为郓州教授。自是尊安石之学,以为得圣人之意。除西京国子监教授,舒亶荐为监察御史里行。时有御史中丞出为郡守,监司荐之,畏言:“侍从贤否,上所素知,监司乃敢妄荐,盖为异日地尔,乞戒其观望。”舒亶有盗学士院厨钱罪,为王安礼所白,畏抗章辨论,以为可谓之失,未可谓之故。亶罢,畏坐左转宗正丞,出提点夔州路刑狱。

元祐初,请祠归洛。畏恐得罪于司马光,尝曰:“畏官夔峡,虽深山群獠,闻用司马光,皆相贺,其盛德如此。”至光卒,畏复曰:“司马光若知道,便是皋、夔、稷、契;以不知道,故于政事未尽也。”吕大防、刘挚为相,俱与畏善,用畏为工部员外郎,除监察御史,擢殿中侍御史。畏助大防攻挚十事,并言梁焘、王岩叟、刘安世、朱光庭皆其死党,必与为地。既而焘等果救挚,皆不纳。挚罢,苏颂为相,畏复攻颂,以留贾易除书为颂罪。颂罢,畏意欲苏辙为相。宣仁后外召范纯仁为右仆射,畏又攻纯仁,不报。畏本附辙,知辙不相,复上疏诋辙不可用。其倾危反覆如此,百僚莫不侧目。

迁侍御史,畏言事之未治有四:曰边疆,曰河事,曰役法,曰内外官政。时有旨令两省官举台官,畏言:“御史与宰执,最为相关之地。宰执既不自差,使其属举之,可乎?”太常博士朱彦以议皇地示祭不同,自列乞罢。畏言:“彦据经论理,若彦罢出,恐自是人务观望,不敢以守官为义。”

宣仁后崩,吕大防欲用畏谏议大夫,范纯仁以畏非端士,不可,大防乃迁畏礼部侍郎。及大防为宣仁后山陵使,畏首背大防,称述熙宁、元丰政事与王安石学术,哲宗信之,遂荐章惇、吕惠卿可大任。廷试进士,李清臣发策有绍述意,考官第主元祐者居上,畏复考,悉下之,拔毕渐以为第一。

惇入相,畏遣所亲阴结之,曰:“畏前日度势力之轻重,遂因吕大防、苏辙以逐刘挚、梁焘。方欲逐吕、苏,二人觉,罢畏言职。畏迹在元祐,心在熙宁,首为相公开路者也。”惇至,徙畏吏部,引以自助。中书侍郎李清臣、知枢密院安焘与惇不合,畏复阴附安、李,惇觉其情;又曾布、蔡卞言畏平日所为于惇,遂以宝文阁待制出知真定府。天下于是目为“杨三变”,谓其进于元丰,显于元祐,迁于绍圣也。

寻落职知虢州,入元祐党。后知郢州,复集贤殿修撰、知襄州,移荆南,提举洞霄宫,居于洛。未几,知邓州,再丐祠,以言者论列落职,主管崇禧观。

蔡京为相,畏遣子侄见京,以元祐末论苏辙不可大用等章自明,又因京党河南尹薛昂致言于京,遂出党籍。寻复宝文阁待制。政和二年,洛人诣阙,请封禅嵩山,畏上疏累千余言,极其谀佞。方洽行,得疾卒,年六十九。

畏颇为纵横学,有才辩而多捭阖,与刑恕缔交,其好功名富贵亦同。然恕疏而多失,畏谋必中,其究俱为搢绅祸云。

论曰:贾易初以刚直名,观其再劾文彦博、范纯仁,而斥苏轼、苏辙尤甚,何以刚直为哉?董敦逸于元祐末与黄庆基诬二苏,以开绍圣之祸,及绍圣则肆诋元祐诸臣,甚至瑶华之冤不能持正,虽终悔而谏,亦何及焉。及见蔡京、蔡卞稔恶,乃论其过恶以自文,杯水不足以救车薪之火也。上官均谏切中时事,及不从绍述之议,其为人若可观,然论吕大防、苏辙,以之再黜,是亦助绍述者也。杨畏倾危反覆,周流不穷,虽仪、秦纵横,无以尚之,岂徒有三变而已。至于倡绍述以取信哲宗,又谓王安石之学有圣人意,可谓小人无忌惮也哉。来之邵尽击时贤而进章惇、安焘、吕惠卿,又请加美谥于安石,其流恶不已,乃诬人非其子而欲掩其赀,亦何所不至焉。叶涛在太学,已著污迹,擢第之后,谄安石而从之学,后得曾布之荐,凡元祐名贤贬责制辞,肆笔丑诋,虽有善犹不能自涤,况无可述者乎!

崔台符,字平叔,蒲阴人。中明法科,为大理详断官,校试殿帷,仁宗赐以“尽美”二字。熙宁中,文彦博荐为群牧判官,除河北监牧使,入判大理寺。初,王安石定按问欲举法,举朝以为非,台符独举手加额曰:“数百年误用刑名,今乃得正。”安石喜其附己,故用之。历知审刑院,判少府监。复置大理狱,拜右谏议大夫,为大理卿。时中官石得一以皇城侦逻为狱,台符与少卿杨汲辄迎伺其意,所在以锻炼笞掠成之,都人惴栗,至不敢偶语。数年间,丽文法者且万人。官制行,迁刑部侍郎,官至光禄大夫。元祐初,御史林旦、上官均发其恶,出知潞州,又贬秩徙相州。后兼监牧使。卒,年六十四。

旧制,武臣至内殿崇班,始荫其族。台符言:“文吏州判司犹许用荫,武臣五岁一迁,自借职四十年乃得通朝籍,轻重不相准。请自供奉官即用荫。”从之。尝使辽,至其朝,久立帐前,傧者不赞导。问其故,曰:“太子未至。”台符诮之曰:“安有君父临轩而臣子偃蹇不至,久立使者礼乎?”傧者惧,赞导如仪。

杨汲,字潜古,泉州晋江人。登进士第,调赵州司法参军。州民曹浔者,兄遇之不善,兄子亦加侮焉。浔持刀逐兄子,兄挟之以走,浔曰:“兄勿避,自为侄尔。”既就吏,兄子云:“叔欲绐吾父,止而杀之。”吏当浔谋杀兄,汲曰:“浔呼兄使勿避,何谓谋。若以意为狱,民无所措手足矣。”州用其言,谳上,浔得不死。

主管开封府界常平,权都水丞,与侯叔献行汴水淤田法,遂酾汴流涨潦以溉西部,瘠土皆为良田。神宗嘉之,赐以所淤田千亩。提点淮西刑狱,提举西路常平,修古芍陂,引汉泉灌田万顷。召判都水监,为大理卿,迁刑部、户部侍郎。元祐初,以宝文阁待制知庐州。崔台符被劾,汲亦落职知黄州。历徐、襄、越州。绍圣中,复为户部侍郎,卒。

吕嘉问,字望之,以荫入官。熙宁初,条例司引以为属,权户部判官,管诸司库务,行连灶法于酒坊,岁省薪钱十六万缗。王安石用魏继宗议,即京城置市易务,命嘉问提举。上建置十三事,其一欲于律外禁兼并之家辄取利,神宗去之,安石执不可。居二年,连以羡课受赏。神宗闻其扰民。语安石。安石曰:“嘉问奉法不公,以是媒怨。”神宗曰:“免行钱所收细琐,市易鬻及果实,大伤国体。”安石伪辨自解,至讥神宗为丛脞,不知帝王大略,且曰:“非嘉问,执敢不避左右近习?非臣,孰为嘉问辨?”神宗曰:“即如是,士大夫何故以为不便?”安石请言者姓名,令嘉问条析。

七年,旱,帝忧心恻怛,语韩维、孙永集市人问之,减坐贾钱千万。安石遂持嘉问条析奏曰:“此皆百姓所愿,不如人言也。”嘉问言:“朝廷所以许民输钱免行者,盖人情安于乐业,厌于追扰,若一切罢去,则无人祗承。又吏胥禄廪薄,势不得不求于民,非重法莫禁。以薄廪申重法,则法有时而不行。县官为给事,则三司经费有限,今取民于鲜,而吏知自重,此臣等推行之本意也。议者乃欲除去,是殆不然。民未尝不畏吏,方其以行役触罪,虽欲出钱,亦不可得。今吏禄可谓厚矣,然未及昔日取民所得之半,市易所收免行钱,亦未足以偿仓法所增之禄,以此推穷,则利害立见矣。”

初,市易隶三司,嘉问恃势陵使薛向,出其上。曾布代向,怀不能平。会神宗出手札询布,布访于魏继宗,继宗愤嘉问掠其功,列其与初议异者。布得实,具上嘉问多收息干赏,挟官府而为兼并之事。神宗将委布考之,安石言二人有私忿,于是诏布与吕惠卿同治。惠卿故憾布,至三司,召继宗及市贾问状,其辞同,乃胁继宗使诬布语言增加,继宗不从。布言惠卿不可共事,神宗欲听之,安石不可。神宗遂诏中书曰:“朝廷设市易,本为平准以便民,若《周官》泉府者。今顾使中人之家失业,宜厘定其制。”布见神宗曰:“臣每闻德音,欲以王道治天下,今所为骎骎乎间架、除陌矣。嘉问又请贩盐鬻帛,岂不诒四方笑?”神宗颔之。事未决,安石去位,嘉问持之以泣,安石劳之曰:“吾已荐惠卿矣。”惠卿既执政,前狱遂成,布得罪,嘉问亦出知常州。

明年,安石复相,召检正中书户房。安石罢,以知江宁府。岁余,转运使何琬劾嘉问营缮越法,徙润州,复坐免。久之,入为吏部郎中、光禄卿。言者交论市易之患,被于天下。本钱无虑千二百万缗,率二分其息,十有五年之间,子本当数倍,今乃仅足本钱。盖买物入官,未转售而先计息取赏;至于物货苦恶,上下相蒙,亏折日多,空有虚名而已。于是削嘉问三秩,黜知淮阳军,悉罪前被赏者。

绍圣中,擢宝文阁待制、户部侍郎,加直学士、知开封府。专附章惇、蔡卞,多杀不辜,焚去案牍以灭口。尝荐邹浩,浩南迁,坐罢知怀州。徽宗时,屡暴其宿恶,至分司南京,光州居住,郢州安置。然为蔡氏所右,其婿刘逵蹇序辰、其死友邓洵武羽翼之,故不久辄起。以龙图阁学士、太中大夫卒,年七十七,赠资政殿学士。

初,嘉问窃从祖公弼论新法奏稿,以示王安石,公弼以是斥于外,吕氏号为“家贼”,故不得与吕氏同传。

李南公,字楚老,郑州人。进士及第,调浦江令。郡猾吏恃守以陵县,不输负租,南公捕系之。守怒,通判为谢曰:“能按郡吏,健令也。”卒置诸法。知长沙县,有嫠妇携儿以嫁,七年,儿族取儿,妇谓非前子,讼于官。南公问儿年,族曰九岁,妇曰七岁。问其齿,曰:“去年毁矣。”南公曰:“男八岁而龀,尚何争?”命归儿族。熙宁中,提举京西常平、提点陕西河北刑狱、京西转运副使,入为屯田员外郎。南公有女皆适人,而同产女弟年三十不嫁,寄他妹家,为御史所论,罢主管崇福宫。

为河北转运副使。先是,知澶州王令图请开迎阳埽旧河,于孙村置约回水东注,南公与范子奇以为可行,且欲于大吴北进锯牙约河势归故道。朝廷命使者行视,两人复以前议为非,云:“迎阳下瞰京师,孙村水势不便。”又为御史所论,诏罚金。

加直秘阁、知延安府。夏人犯泾原,南公出师捣其虚,夏人解去。进直龙阁阁,擢宝文阁待制、知瀛州,拜户部吏部侍郎、户部尚书。历知永兴军、成都、真定、河南府、郑州,擢龙图阁直学士。

初,哲宗主入庙,南公修奉,希执政指,请祔东夹室,礼官争之不得。及更建庙室,坐前议弗当,夺学士,未几,复之,遂致仕。卒,年八十三。

南公为吏六十年,干局明锐,然反覆诡随,无特操,识者非之。子譓。

譓字智甫。第进士。绍圣间,知章丘县。陕西麦熟,朝廷议遣官诸州,令民平偿逋负,譓与余景在选中。将赐对,曾布言于哲宗曰:“丰凶未可知,譓、景皆刻薄,必因此暴敛,为民之忧。陛下临政以来,延见人士未多,如两人者,惧不足以辱大对。”乃喻使戒饬。使还,为河东转运判官,徙陕西。进筑京师,讫役,除秘阁校理。以母忧去。

方建永泰陵,起使京西。谏官任伯雨言:“祖宗之世,朝廷有大事,边鄙有兵革,将相大臣召为侍从,乃不得已夺情。今山陵事人皆可办,何至以一譓隳事体哉?”命遂格。终制,以直龙图阁知熙州。蔡京使王厚复河湟,譓与之异,召为光禄卿。厚奏功,罢譓守虢。坐尝言招纳未便,停官。

后数年,为陕西转运使。京兆麦价踊贵,譓与府县议从民和市,民弗肯损价。譓移府勒上户闭籴,府帅徐处仁不听,且责之。譓怒,上章言处仁沮格诏令,陵毁使者。诏黜处仁,而擢譓显谟阁待制,代其任。鄜延帅钱昂奏:“处仁本以官籴麦损价,与譓争,乃为民久长之论,不当黜。”诏以昂违道干誉,谪永州。譓又代任鄜延,复徙永兴。伪为蟾芝以献,徽宗疑曰:“蟾,动物也,安得生芝?”命渍盆水,一夕而解。坐罔上,贬散官安置,三年复之。历数郡,卒。

董必,字子强,宣州南陵人。尝谒王安石于金陵,咨质诸经疑义,为安石称许。登进士第。绍圣中,提举湖南常平。时相章惇方置众君子于罪。孔平仲在衡州,以仓粟腐恶,乘饥岁,稍损价发之。必即劾其戾常平法,置鞫长沙,以承惇意,无辜系讯多死者。平仲坐徙韶州。

惇与蔡卞将大诛流人,遣吕升卿往广东,必往广西察访。哲宗既止不治,然必所至,犹以惨刻按胁立威,为五书归奏。除工部员外郎,中书舍人郭知章封还其命;诏以付赵挺之,权给事中陈次升复封驳不下。必于是讼知章、次升为元祐党人。坐不当讼言者,出知江州,改湖南转运判官、提点河北刑狱,召为左司员外郎。

初,舒亶守荆南,起边事,一切诈诞,云徭人款附,实亦不然,必盖与之谋。及是,亶暴卒,加必直龙图阁往代。乃城通道等六砦,置靖州折博市易,且移飞山营戍。公私烦费,荆人病之。进集贤殿修撰、显谟阁待制。卒,年五十六,赠龙图阁待制。

虞策,字经臣,杭州钱塘人。登进士第,调台州推官、知乌程县、通判蕲州。通判蒋之奇以江、淮发运上计,神宗访东南人才,以策对。王安礼、李常咸荐之,擢提举利州路常平、湖南转运判官。

元祐五年,召为监察御史,进右正言。数上书论事,谓人主纳谏乃有福,治道以清静为本。西夏未顺命,策言:“今边备解弛,戎备不修。古之人,善镇静者警备甚密,务持重者谋在其中,未有卤莽阔疏,而曰吾镇静、吾持重者。”又乞诏内而省曹、寺监,外而监司、守令,各得以其职陈朝政阙失、百姓疾苦。星文有变,乞顺天爱民,警戒万事,思治心修身之道,勿以宴安为乐。哲宗纳后,上《正始要言》。迁左司谏。

曾肇以议北郊事,与朝论不合,免礼部侍郎,为徐州。策时权给事中,还其命,以为肇礼官也,不当以议礼得罪。不从。帝亲政,条所当先者五十六事,后多施行。迁侍御史、起居郎、给事中,以龙图阁待制知青州,改杭州。过阙,留为户部侍郎。历刑部、户部尚书,拜枢密直学士,知永兴军、成都府。

入为吏部尚书,奏疏徽宗,请均节财用,曰:“臣比在户部,见中都经费岁六百万,与天下上供之数略相当。尝以祖宗故实考之,皇祐所入总三千九百万,而费才三之一;治平四千四百万,而费五之一;熙宁五千六十万,而费尽之。今诸道随一月所须,旋为裒会,汲汲然不能终日。愿深裁浮冗,以宽用度。”属疾祈外,加龙图阁学士、知润州,卒于道,年六十六。赠左正议大夫。

策在元祐、绍圣时,皆居言职。虽不依人取进,亦颇持两端,故党议之兴,己独得免。弟奕。

奕字纯臣。第进士。崇宁,提举河北西路常平,洺、相饥,徙之东路。入对,徽宗问行期,对曰:“臣退即行,流民不以时还,则来岁耕桑皆废矣。”帝悦。既而西部盗起,复徙提点刑狱。时朝廷将遣兵逐捕,奕条上方略,请罢勿用,而自计讨贼,不阅月可定。转运使张抟以为不可,宰相主抟策,数月不效,卒用奕议,悉降之。擢监察御史。亲祭北郊,燕人赵良嗣为秘书丞侍祠,奕白其长曰:“今亲卫不用三路人,而良嗣以外国降子,顾得预祠事,可乎?”长用其言,具以请,不报。

阳武民佣于富家,其室美,富子欲私之,弗得,怒杀之,而赂其夫使勿言。事觉,府县及大理鬻狱,奕受诏鞫讯,皆伏辜。坐漏泄语言罢去。再逾年,还故职,提点河北刑狱。自何承矩创边地为塘泺,有定界。既中贵人典领,以屯田开拓为功,肆侵民田,民上诉,屡出使者按治,皆不敢与直。奕曲折上之,疏其五不可,诏罢屯田。加直秘阁、淮南转运副使。

入为开封少尹。故时大理、开封治狱,得请实蔽罪,其后率任情弃法,法益不用。奕言:“廷尉持天下平,京师诸夏本,法且不行,何以示万国。请自今非情法实不相当,毋得辄请。”从之。迁光禄卿、户部侍郎。睦州乱,以龙图阁直学士知镇江府。寇平,论劳增两秩。还为户部。内侍总领内藏,予夺颛己,视户部如僚属。度支郎方讨理滞,奉中旨,令开封尹与总领者来。奕白宰相曰:“计臣不才,当去之而易能者,不可使他人侵其官。”即自劾不称职。诏为罢内侍,而徙奕工部。

袭庆守张漴使郡人诣阙请登封,东平守王靓谏以京东岁凶多盗,不当请封。为政者不悦,将罪靓,奕言:“靓忧民爱君,所当奖激,奈何用为罪乎?”靓获免。未几卒,年六十,赠龙图阁学士。

郭知章,字明叔,吉州龙泉人。第进士,从刘彝广西幕府,知浮梁、分宁县。黄履荐为御史,以忧不克拜,知海州、濮州,提点梓州路刑狱。复以郑雍、顾临荐,为监察御史。

哲宗亲政,上书请用淳化、天禧诏增谏官员,曰:“馆职无所用,朝廷设之不疑;谏官最急,乃常不足。是急于所无用,缓其所当急也。又比岁选授监司,多繇寺监丞,不过知县资序。外官莫重于部使者,岂宜轻用若是?宜稍限以节。如转运判官择实任通判者,提点刑狱择实任郡守者,然后考其治理,简拔用之。”又言:“自大河东、北分流,生灵被害。今水之趋东者已不可遏,顺而导之,闭北而行东,其利百倍矣。”

迁殿中侍御史。言:“先帝辟地进壤,建策四砦,据高临下,扼西戎咽喉。元祐用事者委而弃之,愿讨赜议奏,显行黜罚。”史院究《神宗实录》诬罔事,知章请贬治吕大防等。绍圣复制科,知章校试,言:“先朝既策进士,即废此科,近年复置,诚无所补。”遂复罢。又请复元丰役法,大抵迎合时好。

进左司员外郎,改左司谏。尝言:“爵禄庆赏,以劝天下之善,愿无以假借大臣,使行私恩;刑罚诛戮,以惩天下之恶,愿无以假借大臣,使快私忿。忠于陛下者,必见忌大臣;党于大臣者,必上负陛下。惟明主财察。”权工部侍郎,为中书舍人。

辽使萧德崇来为夏人请还河西地,命知章报聘。德崇曰:“两朝久通好,小国蕞尔疆土,还之可乎?”知章曰:“夏人累犯边,法当致讨,以北朝劝和之故,务为优容。彼若恭顺如初,当自有恩旨,非使人所能预知也。”归未至,坐尝主导河东流议,以集贤殿修撰知和州。

徽宗立,曾布用为工部侍郎,加宝文阁直学士、知太原府。召拜刑部尚书、知开封府,为翰林学士。言者又论河事,罢知邓州,旋入党籍。数年,复显谟阁直学士。政和初,卒。

论曰:神宗好大喜功之资,王安石、吕惠卿出而与之遇合,流毒不能止也。哲、徽之世,一变而为蔡确、章惇、曾布,又变而为蔡京、蔡卞,日有甚之,而天下亡矣。乘时起而附之者甚众,若崔台符、杨汲以狱杀民;吕嘉问以均输困民;董必肆酷,欲害流人以取悦;李南公以反覆诡随;虞策以心持两端;郭知章迎合时好,且发实录之诬。观诸人所学与其从政,已多可尚,何乐而为此恶哉?不过视一时君相之好尚,将以取富贵而已。设使神宗如仁宗之治,哲、徽承之,必无绍述之祸,虽安石辈亦将有所薰陶,而未必肆其情以至是,况此诸人乎?世道污隆,士习升降,系于人主一念虑之趣向,可不戒哉!可不惧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