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与公孙丑(上)(20)理气不二论


讲到这里,就要讨论“浩然之气”了。浩然之气,也是中国文化中的一个大问题。由于这个问题非常重要,因此我们就《孟子》原文所提“浩然之气”的渊源先作一个概略的回溯,让大家对于孟子所以提出“浩然之气”与公孙丑讨论的来龙去脉,有个更深的印象。这样,我们对于不可见、不可闻、不可触的“浩然之气”,才能有更清楚的认识,甚至能有所体会。

最初,公孙丑请教他的老师孟子,在功成名遂的时候动不动心。孟子告诉公孙丑,他在四十岁的时候就已经不动心了。

不动心”这三个字,后世道家、佛家以及宋明的理学家都把它引用到内心修养工夫上去,成为“不起分别”、“无妄念”的同义语,作为身心达到“”的最高境界的修养,并且认为是念头丝毫都不动的一段形而上的工夫。不过,我可以大胆地说,这对孟子的本意产生了很严重的误解。孟子在这里对公孙丑所说的“不动心”,只是对一切事功成就的不动心;也就是对人类社会中的名利、荣誉、权势以及物质不动心而已。

接着公孙丑认为,孟子能够对名扬天下、功在万古的人生境界都不动心,那需具有大智、大勇,否则是很难做到的。因此讨论到勇的问题,牵涉到北宫黝、孟施舍等几个武功很高的人,举他们的武勇来比拟,以便讨论得更具体。但是孟子在“”这一课题中所作的结论是:武勇之勇,并不是真正的大勇;真正的大勇,还要配合个人高度的修养。像曾子那样,或者如子夏一样,才是真正的大勇。也就是孔子教诲曾子的:自己有理时,虽然自己只是一个最普通的老百姓,纵然面对王侯将相,也丝毫不会感到害怕,也不会退却;如果自己理亏,虽在千万人面前,也要认错,也要担负起责任来,这就是真正的大勇。

从不动心到大勇,也就是一个人的真学问、真正的修养工夫了。工夫到这个阶段,虽有千万元、上亿元的贿款放在面前,不但不会伸手去拿,连“这钱可不少啊”的念头都不会产生,这就要具有大勇的人才办得到。

如汉朝的杨震,做官的时候,有人在半夜悄悄地送了一大批银子给他,杨震不肯收,那送钱的人说,现在这房子里只有你我两个人在,你尽管收下,绝对不会有人知道的。可是杨震对他说:“怎么没有人知道呢?你知、我知、天知、地知。”那人听了,良心上也受到谴责,非常惭愧地挟了那一大包银子走了。

我们设身处地想想,那么多的钱,以自己的薪水算起来,大概两辈子也赚不了那么多。又当深更半夜,而且只有两个人面对面,没有第三者在场,这是多大的诱惑!如果没有大勇,就很难下拒绝的决心,更难说出那句使对方感悟的名言来。我们可以想象得到,杨震说这几句话时,他的心地是多么光明磊落,温语中有千钧之力,气魄多么的宏伟,这就是真正大勇的具体表现。

再回转来说,公孙丑又问大勇是怎么样修养来的,孟子说是由于意志的坚定来的。“坚定意志”这句话,嘴里说说容易得很。其实,没有相当修养工夫是很难做到的。公孙丑再进一步问,坚定意志有什么方法。孟子告诉他七个字:“持其志,无暴其气”,如果下定了决心,就坚决地去做,绝对不改变,就像一个虔诚的宗教徒绝不改变他的信仰一样。学禅的参话头,学密宗的念咒子,或如念佛,这些都是“持其志”。但仅仅“持其志”还是不够,不能成功,同样重要的还要“无暴其气”。

孟子这里所讲的气,包括情绪在内。大家对于事情,可以做或不可以做,平日都知道,认识非常清楚,都能坚持这个原则。但当心浮气躁的时候,就会受影响。譬如发怒的时候,理智告诉我们不要出口骂人,可是气一上来,嘴巴不受控制,骂人的话就出来了。所以“”与“”是两回事。而孟子说不仅要“持其志”,同时更要“无暴其气”,不使此气粗暴浮躁。因为心理与生理是相互影响的。心念专一,可以影响身体,生理机能会受影响。如专心看书时,往往别人说话就听不见;相反的,生理也影响心理,人生了病就情绪不好,思想或更敏锐或变迟钝。所以气修到专一归元,也可以改变意志。像被撞昏的人,就是气的作用而影响到意识的昏迷。有学静坐几十年的人,无论是佛家、道家,对修养的路子很明白,但始终不能得定,就是因为气调不好的原故。有些专门做气功的人,气炼得很好,可是心理上没有把理路搞通,也不能成功。“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两者不可偏废。

这是孟子和公孙丑前面讨论的大概,现在则更上一层楼了。

敢问夫子恶乎长?
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敢问:何谓浩然之气?
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夭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

这时,公孙丑问孟子,你刚才说的,志和气相互影响,同等重要,那么请原谅我冒昧地问一句,你的修养工夫在“”和“”两方面哪方面比较高明呢?

孟子说,我在志的方面,也就是心理方面,对于至高无上的真理已经了解,到达即事即理、事理不二的地步了。“难言也”就是很难说明白的意思。他说我善于“养吾浩然之气”。这“浩然之气”就是这里的重心了,我们先作文字上的解说,然后再深入讨论。

这句话里头“”与“”这两个字,平常是同义字。但在这里,则有不同的意义,否则孟子为什么不说“我善养我浩然之气”或“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呢?因为这里的“”是专指孟子本人,是他的自称,而“”字则泛指我们人类。如果译成今天的口语,就是“我善于养我们人类所具有的浩然之气”。从这句话可以知道,“浩然之气”是大家都有的,是人人都可以养的,但是懂得的人很少。孟子则不但养气,而且还很善于养“浩然之气”。

”是表示浩大、充满、浩渺空泛等含义的形容词。最重要的是这个“”字,不是“”,这个“”字用得太好了,太妙了。这是要特别注意的重心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