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与公孙丑(上)(46)不忍心问题


这里我们要开始讨论所谓“不忍心”的问题,这个问题和前面“养心”、“养气”的问题同样重要。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夭下可运之掌上。

这一节的主旨,是孟子对于仁心、仁术的阐扬发挥。以现代的观念而言,就是讨论发挥人性善的一面。人性的心理行为扩大来说,一起心,一动念,表现在政治上时,可以左右政策,造成很大的影响;缩小范围来说,每人在日常生活中的外在表现,便是心理行为的作用,对人对己也有影响。

我们在《梁惠王》章下篇,曾经说到孟子和齐宣王讨论过的问题,就是因为要涂牲畜血在新铸的钟上面,而引起了为什么不杀牛只杀羊的仁心问题。孟子借此发挥,说明施行仁政是以不忍人之心的心理行为做基础。现在在这里又就此论点扩而充之,作一比较详细、深人的发挥,也就是这节书的重点。

我们看看二十世纪新兴的比较哲学,就是将东方、西方哲学做比较研究的新课程;另有比较宗教学,是将东、西方宗教学说思想做比较研究的课程。无论站在比较哲学还是比较宗教学的立场来看,对于中国文化的孔孟思想,尤其孟子这里所说的“不忍人之心”,在东、西文化上是完全相通的。在名词上,孟子称作“不忍人之心”;西方宗教或哲学方面的名词,就是“爱心”;佛教的名词就是“慈悲心”;而孔孟儒家的哲学思想中则叫做“仁心”。现在孟子提出来,所谓“爱心”、“慈悲心”、“仁心”,都是由“不忍人之心”出发的。

这里须特别强调注意的是人的“心理行为”问题。中国自汉唐以后,历代在宗教方面、在哲学方面,大家常使用一个名词——修行。尤其现代学佛的人特别多,大家都讲究修行。什么是修行?并不是打坐、做工夫就等于修行;这和“修行”的真正意义还有很远的距离。真正的修行,包括修正心理行为,修正自己的起心动念,修正自己喜、怒、哀、乐的情绪等,也就是心理思想上、生理变化上、言语行为上毛病的修正。所以在佛学上名之为“转识成智”,就是修行的道理。

一般人的打坐,不过是修行的一个人门方法与练习,也就是佛家所说的“克念”。把念头克服了以后,在打坐当中转化;然后扩而充之,才能转化自己的各种心理行为。假如没有转化心理行为的功力与智慧,则所有一切修行都是白说空话,也就是如前面提过的贯休和尚的诗一-“修心未到无心地,万种千般逐水流”。无心的境界,并不是像一根没有知觉的木头,而是一切清净无为的境界,如果不修到这种境界,那么“万种千般逐水流”,都是空的,没有用。这里顺便提出来希望大家注意,不要轻易放过孟子这里的话,误认为它和形而上的“”没有关系。否则,不但不懂孟子,也会不了解心性之学的重点,同时也就不认识自己!

现在我们再就《孟子》的原文加以研究。

孟子说“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这是一个主旨,是他开头的第一句话。《孟子》这一节,是不是和上面公孙丑连贯讨论下来的?还是孟子又一次讲“不忍人之心”?究竟如何?我们无法考据。但是它被放在《公孙丑》上章中,那么它的意义必定与前后文有连贯性,不可割裂。换句话说,也是对于孟子最初答复公孙丑、主张推行仁政的重要,在这里作一个结论。

孟子首先提出一个原则——凡是人,天生的就有不忍人之心。他这里并不是说不忍心,而是说不忍“”之心,要特别注意到“不忍”这两个字下面的“”字,这是他偏重于“人道”,特别注意人与人之间的不忍之心,并没有说人皆有不忍“”之心。至少在这个地方,初步指出人与人之间的不忍之心,但是,孟子还没有把对人的不忍之心推广于万物之上。

现在我们要讨论,是不是人人都有“不忍人之心”?这是一个问题。正如将来要讨论到的人性本来究竟是善的或是恶的问题一样。我们这里先讨论,人人都有不忍人之心吗?老实说,我们不知道。譬如说,婴儿的心是善的吗?孟子说是善的;荀子则主张人性是恶的,人之所以为善是由后天教育培养出来的;告子则主张人性是不善不恶的,其为善为恶都是受了后天环境的影响。所谓“点点杨花人砚池”,“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些都是属于形而下学,在后面我们还要详细讨论,现在只是大略地提一下。这里的不忍人之心,和后面的性善、性恶的问题,有绝对密切的连带关系。

那么人天生下来是不是都有不忍人之心呢?严格分析起来,这是很难下定论的。假如我们以后天的婴儿来做例子,主性善的,则说婴儿都是善良的;主性恶的一派则说,假如是一对双胞胎,同时在哺乳,在没有吃饱时,往往会推开另一婴儿,而去抓住另一乳头。这时婴儿没有不忍人之心,只顾自己要吃饱,不管别人饿不饿。这些都是千古以来下不了绝对定论的问题。而孟子在这里强调不忍人之心人皆有之,现在我们暂时不下结论,先看看孟子下面的话。

他说:“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中国文化一向标榜今不如古,尤其是标榜先王之治。所谓先王,不是特定哪一个王,而是泛指中国上古的传统文化,把那时的圣人们都概括进去了。他们因为天生就有不忍人之心,有爱心,所以都做到了爱人的政治措施。因为有这种内在的不忍人之心做基础,表现在政治上,成为不忍人的政治行为,自然受到人民的拥护。因此上古的先王们治理国家天下事,就好像放在手掌心一样,可以随心运用,等于我们手上拿一个打火机,可以随意使用一样,就这样很容易地可以把国家天下治理好。

孟子这里强调,上古时的帝王所以能够那么轻易地把天下国家治理得那么好,是由于实行了仁政。而实行仁政根本上要有不忍人之心---也就是仁心、爱心做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