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别裁》第12章 颜渊(23)


上不正下便歪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

这个话大家都很熟,这是我们中国人对“”这个名称的解释。政就是“”,所谓政治的道理,就是领导社会走上一个正道。刚才我们讲到真、善、美的哲学观点,现在引用哲学观点来说,什么叫正?什么叫邪?也很难讲。这就牵涉到人生的道德行为观念,以及社会的、历史的道德观念等等,都受时间、空间的影响,而改变了观念的标准。以前的社会型态并不适于现在的社会型态,过去历史的标准,并不一定完全可以适用于现在。所以怎样才算是正或邪,也是对某一时间、某一地区而言。但无论如何,政治的原则,就是“正己而正人”,自己先求得端正,然后方可正人,譬如一个教育家、宗教家,以感化的教育,转移社会风气,也可以说是“政者正也”的一个范例。帅之以正,这是孔子的定义,也是千古以来中国政治思想的一个名言。季康子是一个当权的人,所以孔子对他说“子帅以正,孰敢不正?”只要你领导人自己做得正,下面的风气就自然正了,这是偏重于为政,偏重于领导而言的。

季康子患盗,问于孔子。孔子对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

季康子患盗”,这是说他那里强盗土匪太多了。这是一个大问题,和政治问题、经济问题,都有连带关系。季康子问孔子,强盗土匪这样多,该怎么办?孔子说很简单,你所不要的,赏给他,他都不要。在文字上就是这样,很简单明了,但在《易经》系传上说:“谩藏诲盗,冶容诲淫。”“”就是教的意思。这句话是说,金银财宝,不好好保藏起来,等于教人家来偷;把自己打扮得漂亮、妖艳,就等于教人家来揩油。有的女同学,晚上回来很生气,说外面社会如何乱,男孩子如何不好。因此还是少打扮的好。所以孔子对季康子说:“你所不要的,丢在路上,人家也不要,更不会偷,不会抢。

这个话很简单,但引伸出去,政治、经济、社会什么问题都在内。我们先谈一个哲学的笑话,佛家有个名词“颠倒”。在佛经上经常有“众生颠倒”这句话,这“颠倒”两字很有道理,人都在颠颠倒倒的。刚才也提到,孔子说的“子帅以正”,正就是不颠倒。但以哲学立场看,世界上哪一个事物是正的?下不了定义,就人的颠倒来说,随便举例:人身最尊贵的是头部,脸孔、眼视、耳听、口言,多么重要?双手能为我们做许多事,可是却和头脸一样,任它露在外面,风吹日晒。而一双脚,除了走路以外,很少再有什么用途,却要鞋、袜、裤,给它重重包裹,如此保护,岂不很颠倒!田里的稻麦是人类不可少的粮食,何等重要?可是任它在田地上,谁都不去看管。而钞票不过一张纸而已,既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衣穿,连作卫生纸用都不行,可是却绳扎,纸包,放到钱柜,铁柜还要摆到严密的库房,上了锁,另外再由人执枪守住,这岂非颠倒?这类事可多了,仔细想想,人生真的很奇妙,究竟哪样才是对?颠倒!对黄金钻石也是如此,本来无用之物,可是大家竞相以为宝物,因此形成了社会上抢购这些东西的风气。说盗窃心理,我们又想到庄子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的话。庄子这一句话的意思是说一般人将黄金珠宝,隐藏妥当,只能防止小偷小盗。至于那些大盗,就怕你不把黄金珠宝等财物集中隐藏起来,你越是装得牢,锁得紧,大盗来了才拿得方便。甚至明目张胆抢劫,还要失主自己代他搬去。至于占领了人家的国土,那么就变成了英雄、侯王。所以庄子说“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这就是历史哲学。

因此儒家思想,始终教人过俭朴的生活,走其实无华的路子。大家如此,社会就安定,盗窃也少了。如上位的人偏好某一事物,则下面会跟着偏好得更厉害。爱好而得不到,于是就行窃了。这个“”,是广义的窃,凡以损人利己的方法获取即称为窃,今日全世界经济危机,就是受凯因斯“消费刺激生产”理论所害的,前面也提到过这点,大家不肯节俭,尽量消费所致。昨天还对一个美国学生谈起,现在美国一般人几乎永远是穷的,因为什么都是分期付款,而生活永远也在分期付款中渡过。这就想起孔子的话,“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现在全世界的“欲望”,风气都趋向这方面,所以大家就都想尽方法来占有,来获取。得不到了,只好去窃,又如女人的打扮,过去仿效宫廷,现在仿电影明星。事实上是一样的,过去看帝王的宫廷,现在看社会整个风气。所以要想不窃不盗,只有改正风气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