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南华》《庄子諵譁》(2017版)第六章 大宗师(03)


你想与天地同寿吗

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这个现有的生命,不会中途夭折死去,是智慧充沛的缘故。人活到六十岁或者一百岁,认为很长寿了,但在道家的观念,那是短命;道家认为人人可以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休,天地人三者寿命一样久长。结果人为什么做不到呢?道家的资料,认为是我们自己糟蹋的。前面曾说过,一切的喜怒哀乐,情绪心理的变化,都会使寿命减少。这是中国道家特有的思想,不管准不准确,说是幻想也可以,理想也可以,但道家对生命的重视,是人类文化里所没有的,这是道家特别的地方。

佛家有一个比较相同的说法,认为人的生命本有八万四千岁,因为人类心坏,思想情绪太复杂,道德就坏了;每一百年减一岁,人也矮一寸,慢慢矮下来。将来我们人类,世间的知识最进步,但到末劫的时候,脑袋大,四肢手脚用不到,也变小了,手一按机械就可以了,十二岁就做了爸爸,活到一二十岁就死了。到了那个劫数里,草木都可以杀人,空气也可以杀人,最后人类统统死光,地球也打一个翻身。那时,人类只剩下五百个算是好人做人种,然后慢慢大家倒回去生活,做好人,不乱来,科学文明也废了,人还是靠劳力,规规矩矩做人。然后一百年再长一寸,加一岁,倒回原来活到八万四千岁,这样一个来回叫做一小劫。所以说人修行三大劫,我看我是等不及了,这太长了!这是佛学关于宇宙生命劫数的说法,同道家的说法非常接近。

刚才我们解释《庄子》的原文,“而不中道夭者”,不半路短命而死,以道家的看法,彭祖虽然年高八百岁,也算是短命,所以《庄子》提到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我们觉得是一万多年,在逭家看起来,只是活了一年而已。下面看郭象的注解:

人之生也,形虽七尺,而五常必具。故虽区区之身,乃举天地以奉之。故天地万物,凡所有者,不可一日而相无也。一物不具,则生者无由得生;一理不至,则天年无缘得终。然身之所有者,知或不知也;理之所存者,为或不为也。故知之所知者寡,而身之所有者众;为之所为者少,而理之所存者博。在上者莫能器之,而求其备焉。人之所知不必同,而所为不敢异,异则伪成矣。伪成而真不丧者,未之有也。或好知不倦,以困其百体,所好不过一枝,而举根俱弊,斯以其所知而害所不知也。若夫知之盛也,知人之所为者有分,故任而不强也!知人之所知者有极,故用而不荡也。故所知不以无崖自困,则一体之中,知与不知,暗相与会而俱全矣。斯以其所知养所不知也。

人之生也,形虽七尺,而五常必具。”五常分两种,物理世界是金木火水土五行,人伦的五常是仁义礼智信,也是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五伦,所以说人生五常必具。

故虽区区之身,乃举天地以奉之。”“区区”形容小,我们这个生命,虽然七八尺之躯,几十斤肉而已,但不要看这个渺小的身体,“乃举天地以奉之”,整个的天地,都来奉养这个生命;如果没有空气,没有太阳,没有水、青菜、牛肉、萝卜,就活不下去,宇宙万物都要奉养人。

故天地万物,凡所有者,不可一日而相无也。”所以天地万物的存在,每天都不可缺少任何一样东西。“一物不具,则生者无由得生,一理不至,则天年无缘得终。”所以宇宙万物,少了一样东西,这个生命就活不下去,尤其最重要的,日光、空气、水,少一样,或者多一点,生命就出问题,这个是讲物理。“一理不至”这个理,是精神世界的,跟物质一样的重要。精神生命有至理,这个理包括哲学性的,也代表了精神的那个法则,这是个代号;也就是知识所能够了解的理。什么叫做儒者呢?“一事之不知,儒者之耻。”一件事情不能透彻了解的,都够不上称为一个知识分子,这就是中国古代的文化。所以说,一个读书人,能通万理,无所不知。“一理不至,则天年无缘得终”,修道的人要高度的智慧,无所不通;有一点不了解,这个生命就做不到长生不老。

然身之所有者,知或不知也;理之所存者,为或不为也。”他说我们生命里这个所有,这个身体上面所有,“知或不知也”。朱文光有一篇小文章,是报道科学上的证明。整个宇宙的万有,先不要讲唯心,先讲唯物的思想,这个宇宙是很渺小的一点,人的脑子之复杂,那么多神经像电缆一样,现在国外科学进步,头脑及身体内部,都可以用机器照相显现光色;凡是思想里头一动念,心里一起变化,都可以表现出来。心肝脾肺肾有任何毛病,颜色马上不对,将来科学再进步,诊断一个病人,只要从影像中看光色就行了。虽然中国古代中医没有那么科学化,但原理早已经有了。

所以他说,道家的思想,人体以内的所有,“知或不知”,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天地宇宙间,我们的精神生命,“理之所存者,为或不为也”。那些功能,哪些有作用,哪些没有,我们还不知道。这里要注意,郭象在西晋时候所注的《庄子》,早提出来“”字,理就是道体。到了宋朝的理学家,也用理字,他们一方面用了人家的东西,一方面拼命骂道家外道,佛家异端;结果骂了半天,原来是东家邻居拿一点东西,西家邻居又搬一点家具,自己开个店面,卖的东西都是那两家偷来的,然后说自己的最对,他们两家都不对,实在可怜!这就是理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