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中庸》06讲(3)


“治乱持危。”人家的国家有内乱了,我们在过去春秋战国前后看得很多,我们国家就派兵去了。不像别人派兵去是趁火打劫,我们派兵去了以后,制(止平)定人家国家的内乱,“叫你们选一个好的皇帝上来。”好了,退兵,回来。(这是)中国文化。“持危”,看到人家国家有危险,以军事行动帮助人家,安定了,回来。

“朝(chao2)聘以时。”所以我经常同外国朋友讲,中国文化这个民族在国际上用兵用军事历代都是蚀本的生意。帮助人家国家安定了,然后没有侵略人家土地的野心,也没有想侵占人家市场经济上的野心。退兵回来,只有一个:年年进贡,岁岁来朝。每一个国家所以每一年,或者是远一点隔三年。当年的琉球、朝鲜、越南、暹逻(就是泰国)等等,是“万国衣冠拜冕旒”。有些都“重译来朝”,所谓重译,因为言语文字不通嘛!譬如欧洲、中东有些国家过来,先要通过靠他的国家附近文字相通的翻译一道;翻译一道了,再到中国来,又要经过第三道的翻译;三种语言翻过来才懂他的意思,这叫重译来朝。但是你查我们的历史上,外国人来朝贡的时候,我们赔本赔得很厉害!南洋送进来麒麟,实际是什么?长颈鹿,他叫麒麟。来了几条麒麟或者弄几个猩猩、大猴子,送进来以后,再弄些香蕉、土货,那当然保持也很困难了,一路下来,南方来的一到了广州,广州的地方政府就要接待了。是朝贡的,给皇帝的,那要命!派兵派人一路护送,加重,那个时候唐朝的首都在长安在咸西,从广州要走好几个月。杨贵妃吃荔枝,马都跑死了多少啊!“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那个马一天尽量跑死拉倒!这个马死了,赶快装在另一个马背上,一路接下去,就是为了吃这个荔枝。你看朝贡也是这样哦!有些外邦来的东西、外国来的干使节的,那不晓得损失多大!然后在我们的首都,中央政府招待个把、两三个月以后,重重地赏赐,慢慢送回去。在历史上这些记载的资料你看可以写一部专书,非常多。有些派到中国来的大使们甚至于不想回去了,也很多。大家在这一部分的历史很少留意去研究它。所以“厚往而薄来”。

所以中国过去讲人情的道理,你给人家送礼也是这样,礼物希望人家送过来简单,意思意思;还礼给人家可不能意思意思,“厚往”,要多、要加倍。所以说“厚往而薄来”。“所以怀诸侯也。”现在我们不同喽,送礼来你最好越多越好,还礼就是马马虎虎吧!甚至于说再等一下再说。这个社会文化实在变动变得很厉害。

我们简单地把所谓“治天下国家有九经”,九个大原则这一段(继续上个礼拜三的)讲完了。这一段的内容大概如此,详细的各人自己再去研究,详细的很多了。所谓下面结论:

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所以行之者一也。

那么这个分析怎么样做一个领导人——领导学。全体这九经都是领导人所要注意到的。它分开来,不一定责备于领导人,就是说每一个国民每一个人,受了教育,必须要具备这个素养。分开来讲,分析起来有“九经”,九条大路、大原则。但是你说那很难,我几时学得好啊!我也没有当外交官的可能,不会有这个经验;更不会说是坐在那里,学万国衣冠朝廷接见这个味道,也做不到,让我怎么经验?“所以行之者,一也。”只有一样。一样是什么?他慢慢要讲出来的,就是本书上下面会报告来的——“诚”。现在继续下去:

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言前定,则不跲;事前定,则不困;行前定,则不疚;道前定,则不穷。

这是讲做人的事情。就是一个事先要有头脑,要预备。所谓万事、天下任何事,事先要考虑好。“豫则立”,先有“豫”,先有计划。现在人要做什么事,先要有理想、有计划,这个计划属于古代这个“豫”,要先预备好,才能够做事。假设事先没有计划、没有预备、没有研究、盲目地去做,“不豫则废”,最后是失败的。事先都要有头脑,想好。例如讲话,不随便讲。有许多人很会讲话,但是往往发现讲了半天呀,像我常常碰到这种事,我说你讲什么呀?他说:老师你没有听到?我说都听到了,那你讲什么啊?他就愣住了。因为他讲了半天是废话。你要的是什么嘛!所以一个人要喝茶,你说“我要喝茶”,很简单嘛!他先从自来水厂说起,说到如何做茶,最后口都说干了,问他:“你要什么?”他自己还没有讲清楚,你说这不是糟糕么!所以,“言前定”,一个中心意思就是逻辑道理。“前定”先*,则不跲。不是乱的、偏僻的。走路“跲”就是乱走,步伐乱了。

“事前定,则不困。”做一件事情,事先要研究清楚,事先要预备好,自己不会有困扰。一个事情自己都没有想好,自己也不努力,临时匆匆忙忙乱搞;成功嘛,昏了头,比吃了麻醉药还厉害;失败了失意了嘛,就睡不着觉。就是不行。成败利钝事先要研究好,“事前定,则不困。”

行为,做一件事情一个行动“前定”,“则不疚”,无内疚。一个行为前定了,这件行动要做了,后悔很少。要把成功失败的道理想好。

“道前定”,这个道就是“原则”。任何的原则,需预先考虑好前面。所以临时天下做人做事,没有一定走一条直线的,一定会变动。中间碰到艰难挫折甚至于整个地失败,已经有失败的打算,这就是前定好;那么智慧应用是无穷的,所以“道前定,则不穷。”

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获乎上有道,不信乎朋友,不获乎上矣。信乎朋友有道,不顺乎亲,不信乎朋友矣。顺乎亲有道,反诸身不诚,不顺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

这一路连下去,讲一个人由一个普通人到崇高的成就,这一段青年同学们要特别注意!一个人在下位,谁都不知道你,无闻,再加上自己言不压众、貌不惊人,所谓过去讲声望,现在叫做知名度,知名度嘛除了爸爸妈妈晓得你的小名叫阿猫阿狗以外,其他嘛,没有几个人知道。可是你要想站起来,出人头地,做一番积功立德的事业,这个路线……[断录]

“民不可得而治矣。”下情必须要上达。所以做一个上面的领导人,每一只眼睛是盯着下面全体的人,希望在这个里头找人才;等于在很多的石头里头要找出一个玉来;等于在很多的草里头要找出一个栋梁之材,一个草木、一个大木材来。可是在下面的人自己怎么样站起来?在下面而不获乎上,无法上达、出不了头地,上下不能沟通,你纵然是天大的才能,你只怨天,你不要怨人,你无法有出路表达上去。比如我经常说,现在最近很少了,像前几年红叶棒球队,我说你们看吧,这山里头的几个孩子,一毛钱没有,球都买不起,拿个木棍打石头,结果嘛成功了。我们大家报纸都在叫:这是我们社会的光荣。唉!少扯淡了!你也没有培养他,你有什么光荣?靠他们自己站起来。这个就是例子。人靠自立。自己没有站起来的本事,怨天尤人没有用。然后就说大家眼睛是瞎的:“像我这种大才,不晓得多大,比西瓜还要大!他们都不认识我!”你这不是吹大牛吗?我们小的时候乡下人家西瓜皮吃多了——吹大牛。西瓜皮吃多了,光会吹牛的,据说如此。所以不会说话的人都可以吃点西瓜皮。

“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那么要怎么样获乎上呢?“有道”,有一个路子,有一个原则:“不信乎朋友,不获乎上矣。”连你的同学朋友都不能了解你,还看不出你的才具,然后你就是说:这些呀我当年没有一个同学啊,因为我那些同学都混蛋,都不知道我,我最高了!所以我常说一个人连自己同学朋友之间都找不到半个、一个人,下文就是:“惨兮哉!”你不能够说同学、朋友都不行,都不了解我。那就问你是不是了解每一个人呢?你不能了解别人,怎么只要求别人了解你?所以“不信乎朋友”,这个朋友包括社会,“不获乎上矣”,那么自然不可能出人头地。

“信乎朋友有道,不顺乎亲,不信乎朋友矣。”他说,再一个你的同学、朋友怎么了解也好,你对家庭、对父母兄弟都没有处好;我们常常发现许多人对父母处不好,兄弟姊妹冤家一样,对自己亲人都是仇人;说他会对朋友比对亲人还好,理论上、逻辑上通,事实上不通,不尽人情。一个人不尽人情,而想有对朋友忠心到底、忠义到底,不可能。所以,不顺乎亲,就不信乎朋友。

“顺乎亲有道,反诸身不诚,不顺乎亲矣。”那么对父母兄弟姊妹为什么处不好呢?有个道理、有个原则是什么呢?问自己,不要再怪家里人,先检查一下自己。自己没有一颗诚恳的心,自己没有一个诚恳的修养,只要求父母兄弟对你好,那怎么行?所以呀,不“顺乎亲有道”,要“反诸身”,回转来反省自己。反身而不诚,当然不顺乎家庭,自然处不好,你本身不对嘛!

“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那么怎么样做到修养自己呢?反省,最后还是自己反省。

“治天下国家有九经,及其行之者,一也。”上至当皇帝,当全世界、全国的第一人、领导人,下至做自己的皇帝、做自己的主宰、做一个很平凡的老百姓,不管做哪一种职业、哪一种地位、实行哪一种事业,只有一个:先建立自己。那么,要建立自己,“诚身有道,不明乎善”,天下哪样是真正的对?要搞清楚。所以经常我跟青年同学们在一起做事,我说我经常发现你们人生观到现在都没有建立。还有些人几十岁了,我发现没有人生观呢!我说:你究竟想做一个什么样子的人?都是这个样子:“我也不知道!”(众笑)你也不知道,谁知道啊?

我说你们都是水面上的荷花、水荷花,这个浪头一冲,冲到哪里就在哪里,就是随缘而遇,自己没有站起来。我想做什么?我要做怎么一个人?你说我想做一个躺下来的人,也好啊!你就永远学习本事专门耍赖,永远躺着也好;躺不住的啊!躺不住就随波逐流,叫他听命呢,不服气;那么你有本事领导别人,你创个业,你也可以去开个工厂、开个公司,做一件事业,养个千把、万把人,你能够给千把、万把人靠你吃饭,你就了不起喽!你要晓得哦,就有八、九万人靠你吃饭,一个人还有老婆、还有父亲、还有母亲。等于有一年经济很不景气,有一位办工厂的老板来跟我谈话,他说:哎呀!我很想摆下!痛苦啊!想放下不干了。我说你不能放下。他说:对呀!我一放下来以后,二十万人没有饭吃。他说我工厂人多少万,每个都有家眷,我如果一不干,整个地垮了。所以说赚钱就要开下去,不赚钱除非我死掉!我说:哎,你这就是菩萨心肠!不管如何要撑下去。实际就是人生观的道理,你要做一个什么人。

所以呀,“诚身有道,不明乎善”,那么怎么样一条善路?那么你把人生观的哪个是至善?应该怎么样做?譬如出家,出家我应该怎么样出家修持?怎么样做一个高僧?不管他高僧、矮僧啦,反正我要成果、证果、证道,怎么样才能证道?就是需要明这个善。但是这个理搞不清楚啊,就“不诚乎身矣”,身不能诚。此身不能诚,上面一切都垮了。所以,“治天下国家有九经,所以行之者,一也。”就是这个意思。

现在你们看写文章,白话文也是这样作。这个文章是另外一种。这个文章你看上面说了半天,有一个东西;然后一大串,爬上高山、爬上四海,一路说下来,最后就是这个东西。比如文章的手法。你说“治天下国家有九经,所以行之者,一也;一者,诚也。”就完了!诚怎么诚?人家读起来没有意思。他一路一路,像那个剥笋子一样,一层一层剥,剥到了最后,笋子露出来,然后晒一晒变笋干了,呵!那就很“诚”了!这个文章作法,倒转来一层一层剥,由大的说起。

那么现在上面把这个大、小,一个大题,诚是个大题,这个诚字很难解释。如果说“治天下国家有九经,所以行之者,一也;一者,诚也。”这个大题一拿出来,没有办法了。现在人写论文写文章,先把那个大的盖上去:下面第一章分八节,第一节:足指甲;第二节:手指甲;第三节:头发……然后一套一套古书、白话文,苏格拉底啊、孔子啊一大堆插进来;外国人怎么样说、美国人怎么样说、日本人怎么样说,说完了以后,你怎么说?我没有!现在所有的文章、书本,要看你的意见是怎么样?我没有。学问很好。那下面参考书列一大堆,那什么书都有,表示我看过那么多书了,你看你不能说我没有学问哦!拿书来都把你压死了!(一笑)其实啊,学问之道在自己。所以你看这个“诚”字,他用这个章法,你说了这个大的呢?没有办法。他大题小做了,一路一路下来;下来以后,再把它翻过来。

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

讲诚的境界。我们晓得,尤其学各种宗教的这里很多,我们到佛教庙子上看,拜菩萨求仙三个字:诚则灵。对不对?都看了。怎么叫诚呢?我这么跪下来,弄根香蕉拜一拜,还不诚啊?很诚了!再到这个什么民权东路关帝庙,晚上去拿两百块钱买些馒头啊、米糕啊,磕个头,把头还碰得“砰砰”地响,这个总是诚啊!你把头碰得响只能叫磕响头,不一定算是诚。诚是个什么境界?非常难!

这个“诚”字也就是佛家所讲的修定,就是定的境界。定是什么境界?专一、专诚、没有杂念、没有分别、没有妄想的境界。所以现在你看儒家的中庸,这个时候佛法还没有来耶!所以“诚者天之道也”,诚的境界的天道的境界。这个天也是科学的、太空这个天;也是哲学的天、理念世界的天,形而上,看不见的,空灵。

“诚”是一个原则,天地永远是诚。所以天地生生不已,几千万年它没有怨恨人,没有要求人报答它什么;它永远给万物、给人类生命,给万物生机。所以天道的境界,人的诚恳的心像天地一样的开阔,就是诚的一个境界。

怎么样做到这个诚的境界?“诚之者,人之道也。”人为什么读书做学问、讲修养,甚至于学宗教呢?就是修道、成道这个境界。由我们的身心,由人道而到达同天道合一,所谓天人合一,同形而上道合一。所以“诚之者”就是方法,能够做到诚的这个方法这个境界呢,那是靠人的修为,靠自己修持、修行。怎么修呢?

“诚者”,现在告诉你“诚”。“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

诚这个境界,“不勉而中”,一点不要勉强的。这个清净很自然就到了。譬如佛家讲空、道家讲清净,清净是他的境界的形容,佛家讲空讲的是原则。你看一般学佛人拼命地修空,打坐在那里修到空,所以永远没有修好,不能得定,不能达到。因为他都勉强在做。要“不勉而中”,一点不勉强,很自然地;空,空就是空嘛!随时随地都在空,定住了。“不勉”,一点勉强都没有。我用一点力深呼吸,有些人数息观、念咒子或者做什么,那都在勉强撒!所以都在用方法,没有达到那个境界。“不勉而中”——对了!插头一样插对了。

“不思而得”——智慧的境界。我们普通学问、学识都是靠思想、想出来的,文章是靠想出来的。一个好的真正艺术家一辈子画画,任何一个艺术家都知道,会写字的书法家也晓得,一辈子大概只两、三件作品自己满意的。那个满意就是圣灵的境界,怎么叫圣灵?“不思而得,不勉而中。”自己也不晓得怎么画出来、怎么写出来的。等于像学中国书法,王羲之学写《黄庭经》的时候,酒喝醉了,写完了:这是谁写的啊?写得那么好!他自己都不知道了。忘我了,达到这个境界。任何艺术也好,做生意也一样啊!大的工商家,一个计划下去,突然赚了那么多钱,自己想想都奇怪啊!就是那么一种脑筋。你用心个个都想赚钱啊,在座我们大家都在用心想赚钱嘛!一个月大概得了两千块钱还拼命节省、计算,要抠着来用,抠了半天给扒手扒走了,很可怜!要发起财来的时候,“不勉而中,不思而得。”而且人还很舒服,“从容中道”,很从容,不紧张,不像大家现在赶公共汽车,急急忙忙大喊,一头跑啊,那很不从容。已经赶到了,汽车“嘟……”开了,下面一阵烟过了,然后在那里生气。那真是“中道”,站在马路中间了!呵!(众笑)既不从容,站在中道,那很糟糕!“从容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