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郑伯克段于鄢

《左传》隐公元年

【题解】 评论历史人物要看他是否能推动历史进程,能否为当时的百姓做好事。郑庄公虽然个人品德并无可取,但他干脆利落地平定叛乱,避免了更大的动乱,他开创的“小霸”局面也拉开了春秋诸侯争霸的序幕,可算是有为之主。本文人物刻画鲜活生动,叙事曲折有致,是脸炙人口的佳作。

《左传》,旧传为春秋时期左丘明著,近人认为是战国时人所编,是中国古代一部叙事完备的编年体史书,更是先秦散文著作的代表。作品原名为《左氏春秋》,汉代改称《春秋左氏传》、《春秋内传》、《左氏》,汉朝以后多称《左传》。它是儒家重要经典之一,是历代儒客学子重要研习史书,与《公羊传》《谷梁传》合称“春秋三传”。 《左传》实质上是一部独立撰写的记史文学作品,它起自鲁隐公元年(公元前722年),迄于鲁哀公二十七年(公元前468年),以《春秋》为本,通过记述春秋时期的具体史实来说明《春秋》的纲目。

作者左丘明,生卒年不详,一说复姓左丘,名明;一说单姓左,名丘明。长期以来由于先秦及汉代文献对左传作者左丘明的记载非常有限,历代学者对左丘明的姓名、时代、籍贯、官职及著作一直有各种不同的说法,尚无定论。 春秋末期史学家、文学家、思想家、散文家曾任鲁国史官,相传为解析《春秋》而作《左传》(又称《左氏春秋》) ,又作《国语》,作《国语》时已双目失明,两书记录了不少西周、春秋的重要史事,保存了具有很高价值的原始资料。由于史料详实,文笔生动,引起了古今中外学者的爱好和研讨。被誉为“文宗史圣”、“经臣史祖”,孔子、司马迁均尊左丘明为“君子”。历代帝王多有敕封:唐封经师;宋封瑕丘伯和中都伯;明封先儒和先贤。历来学者对他的时代、籍贯、官职及著作都有各种不同的说法,尚无定论。 左丘明是中国传统史学的创始人。史学界推左丘明为中国史学的开山鼻祖。被誉为“百家文字之宗、万世古文之祖”。左丘明的思想是儒家思想,在当时较多地反映了人民的利益和要求。

【原文】

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爱共叔段,欲立之,亟请于武公,公弗许。及庄公即位,为之请制。公曰:“制,岩邑也,虢叔死焉,佗邑唯命。”请京,使居之,谓之“京城大叔”。

祭仲曰:“都城过百雉,国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过参国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将不堪。”公曰:“姜氏欲之,焉辟害?”对曰:“姜氏何厌之有?不如早为之所,无使滋蔓。蔓难图也。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公曰:“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贰于己。公子吕曰:“国不堪贰,君将若之何?欲与大叔,臣请事之;若弗与,则请除之,无生民心。”公曰:“无庸,将自及。”大叔又收贰以为己邑,至于廪延。子封曰:“可矣。厚将得众。”公曰:“不义不昵,厚将崩。”

大叔完聚,缮甲兵,具卒乘,将袭郑。夫人将启之。公闻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帅车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段。段入于鄢,公伐诸鄢。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

书曰:“郑伯克段于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不言出奔,难之也。

遂置姜氏于城颍,而誓之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既而悔之。颍考叔为颍谷封人,闻之,有献于公。公赐之食。食舍肉。公问之,对曰:“小人有母,皆尝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请以遗之。”公曰:“尔有母遗,繄我独无!”颍考叔曰:“敢问何谓也?”公语之故,且告之悔。对曰:“君何患焉?若阙地及泉,隧而相见,其谁曰不然?”公从之。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洩洩!”遂为母子如初。

君子曰:“颍考叔,纯孝也。爱其母,施及庄公。《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其是之谓乎?”

【译文】

起初,郑武公娶了申国公室女子,她后来被称为武姜,生了庄公和共叔段。庄公出生时,脚先出来,姜氏因难产而受到了惊吓,便给他取名“寤生”,因此厌恶他。喜欢共叔段,想立段做世子,她屡次请求武公,武公都不肯。

等庄公继承君位,武姜替段请求以制邑为领地。庄公说:“制是险要之地,虢叔曾死在那里。别的地方听您吩咐。”便请求京邑,庄公叫段住在京邑,段被称为京城太叔。祭仲说:“都市城墙边长超过三百丈,就是国家祸害。历代制度:大都市城墙,长不超过国都三分之一;中等城市,不超过国都五分之一;小城市,不超过九分之一。现在京邑城太大,不合制度,您会受不了的。”庄公说:“姜氏要这样,怎样躲避祸害?”祭仲回答说:“姜氏哪里会满足!不如早点给他安排个地方,不要使他再发展;再发展就难对付了。蔓延的草尚且难以清除,何况是您被宠爱的胞弟呢!”庄公说:“他做不合理的事多了,一定会自己摔跟头。你姑且等着吧!”

不久太叔命令西部和北部边境城邑一方面听从庄公,一方面听从自己。公子吕说:“国家不能忍受这种两属的情况,您打算怎么办?想把郑国交给太叔,请允许我去事奉他;假若不给他,便请干掉他,不要使臣民有别的想法。”庄公说:“用不着,他会自己走向灭亡。”太叔又把两属的西部与北部边邑全归属自己,领地延伸到廪延。公子吕说:“行了。他领地扩大,会得到更多拥戴者。”庄公说:“多行不义,得不到拥护。领地扩大,反而会垮台。”

太叔牢筑城郭,聚积粮草,修补武器,补充士卒,打算偷袭庄公。姜氏准备开城门接应他。庄公得知太叔举兵日期,说:“行了!”命令公子吕率领二百乘兵车讨伐京城。京城人反叛太叔。太叔逃到鄢邑,庄公又讨伐他到鄢邑。五月二十三日,太叔逃到共国。

《春秋》写道:“郑伯克段于鄢。”段不敬兄长,所以不用“弟”字;交战双方好像两个国君,所以用“克”字。称庄公为“郑伯”,是讥讽他对胞弟有失教导,也表明这是庄公的本意。不写太叔“出奔”,是难于下笔的缘故。

庄公把姜氏安置在城颍,对她发誓说:“不到黄泉,不再相见!”不久又后悔了。颍考叔是镇守边境颍谷的官员,听到这事,便来到国都,进献东西给庄公。庄公赏给他吃的,吃饭时,颍考叔把肉留下放在一边。庄公问他,他说:“我有老母亲,我的食物她都尝遍了,却没尝过您的肉羹,请让我拿去送给我的母亲。”庄公说:“你有母亲可以敬奉,唉!我却没有。”颍考叔说:“请问这是什么意思?”庄公把事情始末告诉了他,并且说明了自己的悔意。颍考叔回答说:“您有什么可忧愁的?假若挖地一直见到泉水,就在所挖的隧道里相见,谁能说不是这样呢?”庄公按他的办法做了。庄公进入隧道,唱:“身在隧道中,乐如乳水融。”姜氏从隧道出,唱:“身在隧道外,精神真爽快。”从此作为母亲和儿子像往常一样融洽。

君子说:“颍考叔的孝是纯正的。孝敬自己的母亲,又影响到庄公。《诗》说:‘孝心不尽不竭,永远给你同列。’说的就是颍考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