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送孟东野序

作者:韩愈

【题解】 这是韩愈送给友人孟郊的临别赠言。孟郊(751-814),字东野。孟郊两试进士不第,四十六岁时才中进士,曾任溧阳县尉。由于不能舒展他的抱负,遂放迹林泉间,徘徊赋诗。孟郊工诗。因其诗作多写世态炎凉,民间苦难,故有“诗囚之称”,与贾岛并称“郊寒岛瘦”。文中,韩愈为之深抱不平,勉励他以“不平”之音来歌唱,寓意深刻,发人深省。

【原文】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其跃也,或激之;其趋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乐也者,郁于中而泄于外者也,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鸣者也。维天之于时也亦然,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是故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四时之相推敚,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

其于人也亦然。人声之精者为言,文辞之于言,又其精也,尤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其在唐、虞,咎陶、禹,其善鸣者也,而假以鸣,夔弗能以文辞鸣,又自假于《韶》以鸣。夏之时,五子以其歌鸣。伊尹鸣殷,周公鸣周。凡载于《诗》、《书》六艺,皆鸣之善者也。周之衰,孔子之徒鸣之,其声大而远。传曰:“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其弗信矣乎!其末也,庄周以其荒唐之辞鸣。楚,大国也,其亡也以屈原鸣。臧孙辰、孟轲、荀卿,以道鸣者也。杨朱、墨翟、管夷吾、晏婴、老聃、申不害、韩非、慎到、田骈、邹衍、尸佼、孙武、张仪、苏秦之属,皆以其术鸣。秦之兴,李斯鸣之。汉之时,司马迁、相如、扬雄,最其善鸣者也。其下魏晋氏,鸣者不及于古,然亦未尝绝也。就其善者,其声清以浮,其节数以急,其辞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为言也,乱杂而无章。将天丑其德莫之顾邪?何为乎不鸣其善鸣者也!

唐之有天下,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皆以其所能鸣。其存而在下者,孟郊东野始以其诗鸣。其高出魏晋,不懈而及于古,其他浸淫乎汉氏矣。从吾游者,李翱、张籍其尤也。三子者之鸣信善矣。抑不知天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邪,抑将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其不幸邪?三子者之命,则悬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东野之役于江南也,有若不释然者,故吾道其于天者以解之。

【译文】

一般来说事物得不到平静就要发出鸣叫声。草木本没有声音,风摇动它才发出响声。水本没有声音,风激荡它才发出声音。水波腾涌是因为有东西在阻遏它,水流湍急是因为受到阻塞,水的沸腾是因为有火在烧煮它。金属和石头没有声音,有人敲击它就会响。人说话也是如此,有了不得不说的事就要说出来。唱歌呢是因为有了思虑,哭泣呢是因为有所怀念。凡是从口里发出声音的,那都是有所不平的缘故啊!

音乐,是将郁结于心的感情抒发出来的,选择善于发声的器物来借助它发声。钟镈、磬、琴瑟、箫管、笙、埙、鼓、柷梧这八类,是器物中善于发声的。天对于四时也是如此,选择善于发声的东西借助它来发声。所以让鸟为春天歌唱,让雷为夏天轰鸣,让虫为秋天鸣叫,让风为冬天呼啸。四季的推移变化,其中必定有什么地方得不到平静吧!

对于人来说也是如此。人的声音中比较精华的是语言,文辞对于语言来说,又是语言中最精华的,所以尤其要选择善于代言的人来借助他们发言。在唐、虞时代,咎陶、禹是善于文辞的,就借助他们来发表言论。夔不能用文辞来发言,又借助自己制作的乐曲《韶》来抒发。夏代,五子用他们的歌来传达心声。伊尹鸣于殷代,周公鸣于周代。凡是记载在《诗》、《书》六艺中的,都是文辞提炼得最好的。周朝衰败了,孔子师徒大声疾呼,他们的声音又大又远。经传上说:“天将要把夫子当做木铎。”难道这不是真实的吗?周朝末年,庄周用他那玄远恣肆的文辞来抒发。楚,是大国,到它败亡的时候,通过屈原来歌唱行吟。臧孙辰、孟轲、荀卿,是用道来表达的。杨朱、墨翟、管夷吾、晏婴、老聃、申不害、韩非、慎到、田骈、邹衍、尸佼、孙武、张仪、苏秦之流,都用他们的学术来表达。秦朝兴起,李斯出来颂歌。汉代时,司马迁、司马相如、扬雄,是其中最善于文辞的。以后的魏晋时期,文辞上虽然无人赶得上古代,但也从未断绝过。就其中文辞比较好的来说,他们的声音清灵而高浮,节奏繁密而急促,文辞靡丽而哀伤,意志松弛而恣肆,他们的言论呢,是杂乱而无章。莫非是上天认为这时的道德风尚丑恶而不给予关照吗?为什么不让他们当中善于文辞的来表达呢?

唐建立政权以来,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都是借助他们各自的才能来传达心声。今天仍然健在却处于下位的人中,孟郊东野开始用他的诗来歌唱。他的诗高出魏、晋,无懈可击赶得上古人,其他作品也接近汉代的水平了。跟我交游的人中,李翱和张籍是最优秀的。这三位先生的文辞确实是很好的了,但不知道上天将会使他们的声音和谐而歌唱国家的兴盛呢?还是想让他们的身子穷饿、让他们思虑哀愁而吟唱各自的不幸呢?他们三位的命运,就完全决定于上天了。那他们身居高位的有什么可欢喜的?沉沦在下的又有什么可悲叹的?东野这次赴江南任职,好像有些难以释然的样子,所以我讲这些命运由天的道理来宽解他。